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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史丨李辉:美男子路翎,20年囹圄生活之后

 洪澜 2023-01-15 发布于北京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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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李辉,记者,传纪作家,复旦大学中文系77级,报日人民高级编辑。以传记、随笔写作为主,主要作品有《文坛悲歌——胡风集团冤案始末》《沈从文与丁玲》《沧桑看云》《和老人聊天》《传奇黄永玉》等。 1998年散文集《秋白茫茫》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原题

路翎,不会被遗忘


作者: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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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英俊的路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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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岁末作代会,徐放、绿原与路翎。李辉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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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胡风、梅志在新居
晚年路翎令人落泪

一九八二年,我刚刚从大学毕业来到北京。上海的王戎先生到北京来,为了让我尽快在北京打开工作局面,便带着我拜访他的几位朋友。其中一位就是住在芳草地一个大杂院里的路翎。 

面前难道就是曾被朋友们当年称作英俊美男子的路翎?他还不到六十,却只能无力地靠在桌边,借支撑物的力量站起来。脸上的肌肉松弛了,折成一道道深深皱纹。他一下子没有认出他的老友,记忆力随着那蹉跎岁月流去,淡淡地留下些痕迹。

那双曾经明亮、漂亮得让朋友们赞叹的大眼睛,没有神采,只是呆滞地缓缓环顾周围,用简单而含糊的话,回答老友热情的问语。

自从“胡风反革命集团”冤案发生之后,将近三十年他们从没有见过面,只是在文革平反后,从朋友的讲述中,王戎才略为知道一些路翎的近况。他听说,在活下来的朋友中,路翎的状况是最为凄惨和令人痛心的。在二十年的监狱生活中,路翎精神常常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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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底作代会合影。前排左起:黎丁、耿庸。后排左起:徐放、路翎。李辉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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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路翎与杜高

有许多事情他想不明白,强加于身的许多罪名他无法接受。他不像别的朋友那样开朗而达观,可以很快适应突兀而至的打击,用读书、学习外语之类的办法让自己沉静下来,从而在磨难面前始终保持一种心理健全状态。

路翎却不。他和胡风一样,在狱中永远无法摆脱每时每刻精神的折磨。他默默无言,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忘掉心中的疑惑和不解,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安静地入睡,让心灵得到一夜的宁静。这样,他的精神始终拉得紧紧的,从没有松弛过,最终,他不得不被送进精神病院治疗。然后,在病愈之后释放回家,靠做扫地工挣一点儿工钱养家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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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风热爱新人物》手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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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风热爱新人物》手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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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风热爱新人物》手稿(3)

在来看望路翎之前,王戎就听说了路翎的身体状况,早已做好了精神准备。但当他看到路翎以这样一幅模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还是呆住了。他不愿意让自己这种伤感刺激路翎,强打笑脸与之交谈。等我们从路翎家中出来,走在破烂不堪狭窄的胡同里,他不住地再擦眼泪。

我在上海念书几年时间里,常在贾植芳先生家里遇到王戎,从未见过他如此难过,更没有见他落过泪。此刻,我开始明白路翎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开始明白,路翎在经历过磨难之后,身上真是发生了强烈的反差。不然,像王戎这种开朗达观性格的人,是不会如此感慨,如此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表现出情感脆弱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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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李辉与王戎(左)、耿庸先生合影于纪念胡风诞辰一百周年研讨会期间
我接触的路翎

人们久违的、病中的路翎,重返文坛,步履虽然蹒跚,对于他,对于读者,其意义却极为重要。过去熟悉他的名字的读者,欣喜地发现他重又拿起笔,从事文学史研究的学者们,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重新肯定路翎四十年代创作所具有的价值。

不少学者渐渐接近于胡风当年早就对路翎所做的评价,公认路翎是现代小说界的一个天才,一个最有创新意识的独特作家。他在二十几岁写出的长篇巨著《财主底儿女们》,被钱理群、王德威、张新颖等学者,视为现代小说创作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代表作,甚至将之列于最重要的前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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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翎《财主底儿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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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风主编“人民文艺丛书”之路翎《蜗牛在荆棘上》,新新出版社1946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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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社1951年出版路翎《英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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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卷本《路翎全集》书影

正是在身体和精神渐渐恢复正常的日子里,路翎进入了一生中最后一次创作高潮。那些日子里,我开始了和他的接触。先是因为在《北京晚报》副刊做编辑,不时去约稿。

后来,为了撰写《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也常去访问他,从他那里收集一些资料。每次到他那里,都发现他在伏案写作。他似乎在和自己的生命较量。少言寡语的他,只是在写作中才找到情感宣泄的途径。

他写得最多最快的是小说。短短时间里,一篇篇小说,包括中篇和长篇,相继创作出来。可是,我偶尔翻阅它们,产生不出兴奋和欣喜。我不能不承认这一残酷现实:那个当年才华横溢创作《财主底儿女们》的路翎已经不复存在。很明显,他的思维、心理状况,已不允许他架构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这一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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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风编《胡风路翎文学书简》,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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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艺出版社1954年出版路翎《求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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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业松、徐朗编《路翎晚年作品集》,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出版

同时,他的语言方式,也难以摆脱年复一年经历过的检讨、交代的阴影,大而无当或者人云亦云的词汇,蚕食着他的思维,蚕食着他的想象力。每当他兴致勃勃地拿出小说手稿给我看,我心里就不由得掠过一阵阵悲哀。

对他,我不便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就只能用一些的空洞的话鼓励他,不至于让他失去创作的热情。因为,说不定有一天他身上会奇迹般出现从前那个路翎的影子,这些一日日所做的努力,会是一个新高潮到来之前的铺垫。

八十年代,路翎写给我十多封书信,寄不同散文,包括扫地、谈他与外国文学的关系等,这些书信留存一代人的历史。

路翎写来的第一封信是在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之后,他不时会寄散文、小说、诗歌过来。最后一封信写于一九八九年一月,谈我的《文坛悲歌——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一书的印象。

李辉同志:

寄上短散文《天亮前的扫地》。看会用否,希望不客气地提出宝贵的意见。

敬礼!

路翎
1984年1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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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翎1984年12月7日致李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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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前的扫地》手稿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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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前的扫地》手稿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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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前的扫地》手稿 (3)

写信给路翎先生,我会问一些他的创作与外国文学的关系。他很快回信答复:

李辉同志:
信收到。您好。
你的问题:1、我在写作技巧上,与外国文学有无关系?我那是说的我因受到外国文学的影响,是说到思想上,写作方法上的影响,写作技巧上的影响是有包括在内的,它是属于写作方法的。
2、《洼地上的战役》写作过程与立意。我是五二年底五三年去朝鲜,回来后想到,在战场上,战争的这一巨大的事件前,战士的个人生活和他们的爱情感情有时是隐去了,但是却许多时候时存在着的;而朝鲜村庄毁于侵略者炮火中,朝鲜人民与志愿军是真正的有着鲜血凝成的友谊,这中间是也生长着有意义的男女爱情的。我这么想,还想到战争与朝鲜人民和平愿望和他们的坚决奋斗性,这便是《洼地上的战役》的立意和构想的过程,在创作过程中,仔细地想着,便也这些立意有更清楚些。
我读苏联作品那本《第四十一》很久远了,是38年。写的时候,这《洼地上的战役》时并没有想到这,没有这的影响。但是,我的描写朝鲜战争题材的作品,在风格和若干语言的情调上,却有着法捷耶夫《青年近卫军》、西蒙诺夫《日日夜夜》等作品的影响,虽然不是直接的。
3、我过去对西方现代派接触不多,过去接触过一些对法国皮加索的印象派象征派的介绍,大约那也就是现代派或与现代派有关的吧。55年胡风集团事件之后看书不多,便没有什么接触了。看书刊上的介绍,现代派也还是印象派、形式派的一类的东西。我认为介绍知识是也重要的,但那些没有什么正面可以学习的。

谨此回答你,潦草了,很歉疚。

祝好。

路翎

1985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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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翎1985年5月16日致李辉信 

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被钱理群等学者评价颇高,读这部长篇小说后,我去信谈个人印象,路翎也是回信谈自己不愿意罗列多的景物描写,而是集中描写人物。他说,这也是受外国文学的影响。

李辉同志:
来信收到了。您好。前寄报纸和信也收到的。夏锦乾同志调上海去以前曾来过。
关于你的问题。你说,我的小说《财主的儿女们》里,有不注意景物的客观描写。我在这方面的思想是,我有时觉得罗列多的景物描写可能有些零碎,而又着力要描写人物,便有很少这种描写,而采取一些人物情绪心理连着的一定的景物描写了。关于人物的外貌,我也是描写不多,我的创作的思想情况是,觉得内心心理社会性格的描写便够了,觉得外貌的描写不很重要。这也是有受外国文学的影响。
我的这长篇的人物,是否有原型。有的是可以找到一些影子的,是有我的一个亲戚的家庭、一些人物为大概的材料的原型。我写这长篇时,是存着批判中国从封建社会出来的激烈的心情的,也激动地想描写年轻一些的人们的走向未来。
关于散兵游勇的描写,我倒没有直接的这类的生活经历,不过,在旧年代,有时候见到这些不少。

欢迎你有时间来到。

祝好。

路翎

1985年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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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翎1985年6月27日致李辉信 

一九八八年,《百花洲》发表我写的《文坛悲歌——胡风集团冤案始末》,将杂志寄给路翎。读后他写来此信,谈自己的印象。

李辉同志:
《百花洲》一本收到,草草看看一篇你的文。预备再看。我觉得是良好的文。你的思辨力和安排的心思和才能都不错,有着深刻。但我觉得你对那舒芜说得含蓄了,客气了。他的《论主观》是错误的文章。根本是唯心论。其余的,有什么其他,我仔细看过再给你信吧。我是觉得你这文总之是优良的。
你说在《报日人民》文艺版发表了我的诗,寄来一份,我未曾收到。我们这个邮局寄印刷品纸卷大信封常耽搁失踪,我希望你用普通信封单寄一封刊来,或单一剪报即可。
祝好!

路翎

1989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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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翎1989年1月31日致李辉信 

那些年,我喜欢路翎的短小篇章。它们清新,细腻,用一种难得的平静,描述自己对往事的回忆和对市井生活的观察。

他写得最多的是当扫地工三年的生活。我记得他寄给我的第一批文章,几乎都与扫地工生活有关。首先发表的是《天亮前的扫地》。发表这篇文章时,我特地从路翎那里要来一些照片,请丁聪配上一幅插图。画的上方是路翎的肖像。他眉头紧锁,嘴巴紧抿,满脸悲愤与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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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聪画路翎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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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聪画路翎《天亮前的扫地》

画的下方,是路翎的背影。他在冬日黎明之前,穿着厚厚棉衣,系着围巾,手持扫帚,在清扫胡同里的垃圾。尽管路翎写得委婉、温馨,并非一种伤痕式的记忆。但丁聪显然读出了文章背后所隐含的悲哀。

后来,我调到《报日人民》之后也发表过他的诗歌。

可以说,在八十年代,我作为一个副刊编辑,能将一个经过多年监狱之灾的“胡风分子”恢复写作的文字,变成铅字与读者见面,对于我,非常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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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清洁费》手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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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清洁费》手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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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清洁费》手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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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雨》手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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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雨》手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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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雨》手稿(3)

天才在诗歌中最后爆发

路翎复出后创作的诗歌,文学界远远没有认识到它们价值和水准。与和八十年代同时代很多诗人的作品相比,他更接近于一个诗人的创作。 

通常人们认为,他在晚年,平反之后的创作力已经衰减,当然是指小说。但是,他的散文有的写得不错。我觉得他写得最好的,是诗歌。

诗人有时候需要一种特别的想象力,或者说,处于不正常的精神状态能够写出好诗。路翎恰恰由于政治上的不幸,成为一个精神分裂的人,或者精神不正常的人。虽然病情有所好转和恢复,但在八十年代,他少跟人交流,我去访谈的时候,他会多说一点,平常没有多少话。

然而,真正的文学天才想扼杀也很难。

路翎沉浸在他自己文学世界里,他晚年的那些诗歌充满了想象力。一个精神不那么正常的人,或者精神受压抑的人,他在诗里面,找到一个文学发泄的出口。

图片1986年11月路翎题赠小说选

路翎晚年的诗歌值得一读的。当代诗坛远远没有关注到路翎晚年的诗歌,在我看来是诗坛的一个悲哀。复出的路翎,无论诗人还是评论家,很少关注他的诗歌。我却觉得,对老一代的作家,在八十年代所写的作品,其实应该给予足够的关注。这些作家的作品,更能和文学史有一个传承的衔接,何况路翎的诗,远比一些名声不小的新诗人的作品,更接近诗的本体。 

暮春,
扫地工在胡同转角的段落,
吸一支烟,
坐在石头上,
或者,
靠在大树上:
槐树落花满胡同。
扫地工推着铁的独轮车,
黎明以前黑暗中的铁轮
震响,
传得很远,
宁静中弥满
整个胡同。
——(《槐树落花》)

图片1986年路翎题赠剧作选

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种诗意。痛苦日子的生活,在晚年路翎那里,竟然酿出如此宁静与清新的诗句。这是真正的诗。

与晚年的散文相比,路翎的诗更能代表他的艺术创作力。它们表明,他内心中仍然以一种特殊方式潜藏着艺术激情和才华。在灵魂经历了痛苦折磨之后,在精神仍不时笼罩着分裂状态阴影的时候,他似乎更适合于把握诗的形式。在沉默的时刻,在给人一种近乎于呆滞印象的时刻,其实他的灵魂正在飞翔。

显然,他的内心,有一片供灵魂飞翔的天地。他时常产生一些常人没有的感觉,这些感觉便成为诗的内核。过去生活的影子,过去曾经熟悉的大自然的一切,都成为他的诗歌想象的基础。落雪,记忆与想象中的青蛙,奔跑的马,向太阳飞去的蜻蜓……

在路翎那里,产生出奇特甚至有些怪异的感觉。我相信,假如不是那种精神状况,有些想象、有些词语构成是很难捕捉到的。心理学家或者医生,大概可以解释类似的生命现象。也许,正是这样一种精神状态,才更适宜寻找诗的意象,而路翎晚年的诗歌,由此而具有了特殊的意义。

飞翔是他潜在的渴望。于是,在他眼里,夜间周围的一切,便给他一个奇妙的感觉,它们都像是要飞翔起来。闪烁的星斗、街灯刺目的亮光、楼房顶端亮着的窗户,甚至夜的寂静和婴儿的笑,也“像是要飞翔起来”。(《像是要飞翔起来》)读这样一首诗,那个目光呆滞行走不便沉默寡言的路翎,一下子在我心目中活跃起来。

图片路翎1988年12月题赠 

我想象着,他坐在窗户前,凝望着外面的世界,内心一定有一种飞翔的渴望。正是有这种渴望,黑夜里的一切,才在他的面前旋转起来,飞翔起来,带着他的生命飞翔。

类似的感觉常常出现在晚年路翎身上。从而,他对色彩、声音、词汇有了与众不同的理解和连结。

他写战马:

马的心脏有红色的火焰与白色的闪光外溢
它自己看见。

他感觉到蜻蜓心脏的燃烧:

蜻蜓的心脏是有豪杰的火焰的蜻蜓的
蜻蜓。

他想象春雨中青蛙的欢欣——

池塘、岩石比以往更可亲,
撞击在岩石上而鸣叫。
它撞击是因为欢欣,
然后便轻轻跳跃上去了。

整首诗前面十几行为一个整体,充满春雨般的欢欣,可是,路翎最后只用一行单列一段就突然结束了全诗:

冬天的时候在泥土与树的洞窟中。

在我看来,整首诗,因为有了最后这一句,才于突兀中显出了诗的张力。生命在这里形成苦难与幸福、压抑与自由的映照与连结。读到这里,我仿佛触摸到了路翎飞翔的灵魂。

路翎晚年话不多,因为他表达很难,但是他的文字表达还是值得我们搜集和研究的,让我们重新关注和认识现代文学史上这样一个天才式的作家。同时,他属于当代文学史,他在平反之后的作品在新时期文学中具备一定份量。路翎写作时,不单纯为了发表, 这也是作家现在很少有的状态。特殊情形下,有这样一些特殊的人,他的写作是不为了急于发表。因此,他恰恰有一种更纯粹的创作动机。

路翎,不会被遗忘。无论在历史场景中,还是在文学史的叙述中。

是天才,总能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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