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本文作者 原题 路翎,不会被遗忘一九八二年,我刚刚从大学毕业来到北京。上海的王戎先生到北京来,为了让我尽快在北京打开工作局面,便带着我拜访他的几位朋友。其中一位就是住在芳草地一个大杂院里的路翎。 面前难道就是曾被朋友们当年称作英俊美男子的路翎?他还不到六十,却只能无力地靠在桌边,借支撑物的力量站起来。脸上的肌肉松弛了,折成一道道深深皱纹。他一下子没有认出他的老友,记忆力随着那蹉跎岁月流去,淡淡地留下些痕迹。 那双曾经明亮、漂亮得让朋友们赞叹的大眼睛,没有神采,只是呆滞地缓缓环顾周围,用简单而含糊的话,回答老友热情的问语。 自从“胡风反革命集团”冤案发生之后,将近三十年他们从没有见过面,只是在文革平反后,从朋友的讲述中,王戎才略为知道一些路翎的近况。他听说,在活下来的朋友中,路翎的状况是最为凄惨和令人痛心的。在二十年的监狱生活中,路翎精神常常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之中。 有许多事情他想不明白,强加于身的许多罪名他无法接受。他不像别的朋友那样开朗而达观,可以很快适应突兀而至的打击,用读书、学习外语之类的办法让自己沉静下来,从而在磨难面前始终保持一种心理健全状态。 路翎却不。他和胡风一样,在狱中永远无法摆脱每时每刻精神的折磨。他默默无言,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忘掉心中的疑惑和不解,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安静地入睡,让心灵得到一夜的宁静。这样,他的精神始终拉得紧紧的,从没有松弛过,最终,他不得不被送进精神病院治疗。然后,在病愈之后释放回家,靠做扫地工挣一点儿工钱养家糊口。 《胡风热爱新人物》手稿(1) 《胡风热爱新人物》手稿(2) 《胡风热爱新人物》手稿(3) 在来看望路翎之前,王戎就听说了路翎的身体状况,早已做好了精神准备。但当他看到路翎以这样一幅模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还是呆住了。他不愿意让自己这种伤感刺激路翎,强打笑脸与之交谈。等我们从路翎家中出来,走在破烂不堪狭窄的胡同里,他不住地再擦眼泪。 我在上海念书几年时间里,常在贾植芳先生家里遇到王戎,从未见过他如此难过,更没有见他落过泪。此刻,我开始明白路翎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开始明白,路翎在经历过磨难之后,身上真是发生了强烈的反差。不然,像王戎这种开朗达观性格的人,是不会如此感慨,如此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表现出情感脆弱的一面。 人们久违的、病中的路翎,重返文坛,步履虽然蹒跚,对于他,对于读者,其意义却极为重要。过去熟悉他的名字的读者,欣喜地发现他重又拿起笔,从事文学史研究的学者们,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重新肯定路翎四十年代创作所具有的价值。 不少学者渐渐接近于胡风当年早就对路翎所做的评价,公认路翎是现代小说界的一个天才,一个最有创新意识的独特作家。他在二十几岁写出的长篇巨著《财主底儿女们》,被钱理群、王德威、张新颖等学者,视为现代小说创作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代表作,甚至将之列于最重要的前几部。 胡风主编“人民文艺丛书”之路翎《蜗牛在荆棘上》,新新出版社1946年出版 正是在身体和精神渐渐恢复正常的日子里,路翎进入了一生中最后一次创作高潮。那些日子里,我开始了和他的接触。先是因为在《北京晚报》副刊做编辑,不时去约稿。 后来,为了撰写《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也常去访问他,从他那里收集一些资料。每次到他那里,都发现他在伏案写作。他似乎在和自己的生命较量。少言寡语的他,只是在写作中才找到情感宣泄的途径。 他写得最多最快的是小说。短短时间里,一篇篇小说,包括中篇和长篇,相继创作出来。可是,我偶尔翻阅它们,产生不出兴奋和欣喜。我不能不承认这一残酷现实:那个当年才华横溢创作《财主底儿女们》的路翎已经不复存在。很明显,他的思维、心理状况,已不允许他架构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这一形式。 同时,他的语言方式,也难以摆脱年复一年经历过的检讨、交代的阴影,大而无当或者人云亦云的词汇,蚕食着他的思维,蚕食着他的想象力。每当他兴致勃勃地拿出小说手稿给我看,我心里就不由得掠过一阵阵悲哀。 对他,我不便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就只能用一些的空洞的话鼓励他,不至于让他失去创作的热情。因为,说不定有一天他身上会奇迹般出现从前那个路翎的影子,这些一日日所做的努力,会是一个新高潮到来之前的铺垫。 八十年代,路翎写给我十多封书信,寄不同散文,包括扫地、谈他与外国文学的关系等,这些书信留存一代人的历史。 路翎写来的第一封信是在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之后,他不时会寄散文、小说、诗歌过来。最后一封信写于一九八九年一月,谈我的《文坛悲歌——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一书的印象。 李辉同志: 寄上短散文《天亮前的扫地》。看会用否,希望不客气地提出宝贵的意见。 敬礼! 路翎1984年12月7日致李辉信 《天亮前的扫地》手稿 (1) 《天亮前的扫地》手稿 (2) 《天亮前的扫地》手稿 (3) 写信给路翎先生,我会问一些他的创作与外国文学的关系。他很快回信答复: 谨此回答你,潦草了,很歉疚。 祝好。 路翎 1985年5月16日 路翎1985年5月16日致李辉信 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被钱理群等学者评价颇高,读这部长篇小说后,我去信谈个人印象,路翎也是回信谈自己不愿意罗列多的景物描写,而是集中描写人物。他说,这也是受外国文学的影响。 欢迎你有时间来到。 祝好。 路翎 1985年6月27日 路翎1985年6月27日致李辉信 一九八八年,《百花洲》发表我写的《文坛悲歌——胡风集团冤案始末》,将杂志寄给路翎。读后他写来此信,谈自己的印象。 路翎 1989年1月31日 路翎1989年1月31日致李辉信 那些年,我喜欢路翎的短小篇章。它们清新,细腻,用一种难得的平静,描述自己对往事的回忆和对市井生活的观察。 他写得最多的是当扫地工三年的生活。我记得他寄给我的第一批文章,几乎都与扫地工生活有关。首先发表的是《天亮前的扫地》。发表这篇文章时,我特地从路翎那里要来一些照片,请丁聪配上一幅插图。画的上方是路翎的肖像。他眉头紧锁,嘴巴紧抿,满脸悲愤与疑惑。 画的下方,是路翎的背影。他在冬日黎明之前,穿着厚厚棉衣,系着围巾,手持扫帚,在清扫胡同里的垃圾。尽管路翎写得委婉、温馨,并非一种伤痕式的记忆。但丁聪显然读出了文章背后所隐含的悲哀。 后来,我调到《报日人民》之后也发表过他的诗歌。 可以说,在八十年代,我作为一个副刊编辑,能将一个经过多年监狱之灾的“胡风分子”恢复写作的文字,变成铅字与读者见面,对于我,非常荣幸。 《收清洁费》手稿(1) 《收清洁费》手稿(2) 《收清洁费》手稿(3) 《遇雨》手稿(1) 《遇雨》手稿(2) 《遇雨》手稿(3) 路翎复出后创作的诗歌,文学界远远没有认识到它们价值和水准。与和八十年代同时代很多诗人的作品相比,他更接近于一个诗人的创作。 通常人们认为,他在晚年,平反之后的创作力已经衰减,当然是指小说。但是,他的散文有的写得不错。我觉得他写得最好的,是诗歌。 诗人有时候需要一种特别的想象力,或者说,处于不正常的精神状态能够写出好诗。路翎恰恰由于政治上的不幸,成为一个精神分裂的人,或者精神不正常的人。虽然病情有所好转和恢复,但在八十年代,他少跟人交流,我去访谈的时候,他会多说一点,平常没有多少话。 然而,真正的文学天才想扼杀也很难。 1986年11月路翎题赠小说选 路翎晚年的诗歌值得一读的。当代诗坛远远没有关注到路翎晚年的诗歌,在我看来是诗坛的一个悲哀。复出的路翎,无论诗人还是评论家,很少关注他的诗歌。我却觉得,对老一代的作家,在八十年代所写的作品,其实应该给予足够的关注。这些作家的作品,更能和文学史有一个传承的衔接,何况路翎的诗,远比一些名声不小的新诗人的作品,更接近诗的本体。 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种诗意。痛苦日子的生活,在晚年路翎那里,竟然酿出如此宁静与清新的诗句。这是真正的诗。 与晚年的散文相比,路翎的诗更能代表他的艺术创作力。它们表明,他内心中仍然以一种特殊方式潜藏着艺术激情和才华。在灵魂经历了痛苦折磨之后,在精神仍不时笼罩着分裂状态阴影的时候,他似乎更适合于把握诗的形式。在沉默的时刻,在给人一种近乎于呆滞印象的时刻,其实他的灵魂正在飞翔。 显然,他的内心,有一片供灵魂飞翔的天地。他时常产生一些常人没有的感觉,这些感觉便成为诗的内核。过去生活的影子,过去曾经熟悉的大自然的一切,都成为他的诗歌想象的基础。落雪,记忆与想象中的青蛙,奔跑的马,向太阳飞去的蜻蜓…… 在路翎那里,产生出奇特甚至有些怪异的感觉。我相信,假如不是那种精神状况,有些想象、有些词语构成是很难捕捉到的。心理学家或者医生,大概可以解释类似的生命现象。也许,正是这样一种精神状态,才更适宜寻找诗的意象,而路翎晚年的诗歌,由此而具有了特殊的意义。 飞翔是他潜在的渴望。于是,在他眼里,夜间周围的一切,便给他一个奇妙的感觉,它们都像是要飞翔起来。闪烁的星斗、街灯刺目的亮光、楼房顶端亮着的窗户,甚至夜的寂静和婴儿的笑,也“像是要飞翔起来”。(《像是要飞翔起来》)读这样一首诗,那个目光呆滞行走不便沉默寡言的路翎,一下子在我心目中活跃起来。 路翎1988年12月题赠 我想象着,他坐在窗户前,凝望着外面的世界,内心一定有一种飞翔的渴望。正是有这种渴望,黑夜里的一切,才在他的面前旋转起来,飞翔起来,带着他的生命飞翔。 类似的感觉常常出现在晚年路翎身上。从而,他对色彩、声音、词汇有了与众不同的理解和连结。 他写战马: 他感觉到蜻蜓心脏的燃烧: 他想象春雨中青蛙的欢欣—— 整首诗前面十几行为一个整体,充满春雨般的欢欣,可是,路翎最后只用一行单列一段就突然结束了全诗: 冬天的时候在泥土与树的洞窟中。 在我看来,整首诗,因为有了最后这一句,才于突兀中显出了诗的张力。生命在这里形成苦难与幸福、压抑与自由的映照与连结。读到这里,我仿佛触摸到了路翎飞翔的灵魂。 路翎晚年话不多,因为他表达很难,但是他的文字表达还是值得我们搜集和研究的,让我们重新关注和认识现代文学史上这样一个天才式的作家。同时,他属于当代文学史,他在平反之后的作品在新时期文学中具备一定份量。路翎写作时,不单纯为了发表, 这也是作家现在很少有的状态。特殊情形下,有这样一些特殊的人,他的写作是不为了急于发表。因此,他恰恰有一种更纯粹的创作动机。 路翎,不会被遗忘。无论在历史场景中,还是在文学史的叙述中。 是天才,总能发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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