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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落成泥碾作尘:梅志与胡风的一生一世

 冬不拉拉 2023-09-01 发布于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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览当代中国文坛冤案种种,案发最早、蒙冤最深、涉众最广、历时最长、吃苦最多、平反最晚者,大概要数“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了。胡风(1902—1985)是该案的一号人物,其夫人梅志亦随而连坐。她与胡风共度五十一个春秋,却有二十五年是在监禁、流放、伴囚中度过。其鹣鲽之情,感天泣地。
梅志,本名屠玘华(1914—2004),常州人。1932年加入“左联”。她是学师范出身的,早年从事儿童文学创作。梅志是她的笔名。梅志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在上海给人家当家庭教师谋生。由于接济“左联”被捕的同志,暴露了身份,被主人辞退了。1933年夏的一天,梅志去“左联”盟员韩起家联系工作,邂逅了刚从日本回国的谷非(胡风)。胡风也不姓胡,他是从母亲姓的。他本名叫张光人,湖北蕲春人。这以前他在日本留学,为宣传抗日,创办了油印刊物《新兴文化》而被日本人逮捕,驱逐回国的。胡风回到上海,在周扬主持下的“左联”负责宣传工作,梅志又属胡风领导。胡风与梅志志同道合,又朝夕相处,便日久生情。梅志欣然接受了胡风的爱。两人都属虎,胡风整整大梅志一属。婚后翌年,大儿子晓谷出生。其时,胡风的公开身份是《时事类编》的日文译员。自“八·一三”战事爆发,他们不断流浪,上海、武汉、重庆、桂林、广州乃至香港。处处无家处处家。1939年1月,他们颠沛到重庆,蜗居在小旅馆中,在敌机的轰炸声中生下了女儿晓风。接生的医生连手都来不及洗,就匆匆地跑了。这期间,胡风在上海创办的《七月》周刊只出了三期,战火迫使他撤到武汉续办。后来到重庆,胡风每天到“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上班,忙于会务还兼编刊物,梅志不仅包揽了家务,还腾出手来,帮胡风登记文件,抄写稿件。不久,老舍推荐胡风到重庆复旦大学任教。当时学校扬言:教授不入国民党就解聘;入了,月薪可提到一百多元,而且是专职终身制。这时胡风的父母一大家二十余口,都逃难在宜都,经济上要靠胡风接济。在此困境中,有好心的朋友奉劝胡风:“为了吃饭,就入了吧。”胡风是有风骨的。他没有为五斗米而折腰。他被炒了鱿鱼。
苦尽甜来。新中国建立了。开国大典时,胡风有幸立在观礼台上,亲耳聆听毛泽东的庄严宣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他为新中国欢欣鼓舞,满怀激情地创作了《小草对太阳这样说》,借以表达他对祖国对党对人民的赤子之心,对未来的希望。1953年,不愉快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文艺界整顿思想,重新学习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胡风写了篇《学习,为了实践》的心得想发表,交给领导,而上面认为这篇心得有问题,不予刊发。同时《人民日报》转载了舒芜的《从头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并加了按语,声色俱厉地指出,文艺界存在“以胡风为首的一个文艺上的小集团”。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时间批评胡风、路翎的文章铺天盖地,而胡风、路翎的申辩文章无处发表。只有一种声音,胡风心中很不快活。本来,胡风与周扬以及解放区来的评论家们,在文艺理论问题的论争是学术性的,属认识问题,可以通过讨论明辨是非,而扣上这么个大帽子,胡风消极了,想寓居上海挂个职,写写文章算了。可是,胡风还是奉命进京到《人民文学》当编委。次年,路翎《洼地上的战役》又挨批,所有与胡风接近的作家的作品无处发表,文网森严。胡风觉得因他而连累了一大批无辜的青年作家,深深自责。在思想无法转弯的情况下,他想写《三十万言书》。当时,梅志不同意,劝他说鸡蛋不能跟石头碰,“掉下来不只是砸脚”。胡风不听,反安慰梅志,说:“这是向党交的一份报告,现在又不是帝王时代,应该相信党,即使错了也不过挨顿批评,思想搞通了,就深刻检讨嘛,不必害怕的。”这个报告,胡风整整写了半年,梅志为他抄了一个多月。胡风把报告交给周扬。周扬立即呈毛泽东主席,并附了他自己的信。这当儿,文艺界正批判“红楼梦问题”。在一个会议上,周扬动员胡风发言。胡风先不肯,后来被怂恿不过,上台毫无顾忌地说了一通,造成大会的混乱。始料不及的是,“战线转移”了,枪打出头鸟。胡风一下子成了被批判的主角,而且逐步升级,越升越高。1955年5月17日,梅志与胡风同时被捕。梅志的罪名是胡风的“同谋”,抄写了《三十万言书》。她被监禁了五年零十个月,直至1961年其母去世,停在太平间,她才被释放。公安部门给的结论是一纸“不予起诉书”,还令梅志缴了一千四百元伙食费。
梅志出狱后尚不知胡风是死是活。托亲友四处打听,始知胡风被关在秦城监狱。1965年3月,梅志第一次探监,在狱警的监督下,胡风、梅志隔桌相对谈了半个小时。胡风的衣衫破烂,面容苍老,神情冷漠得有点麻木。梅志欲哭无泪。梅志告诉胡风,女儿没考上大学,到农场当工人了。胡风说:“好,这样好。让晓山也去当工人。”梅志劝他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家。胡风反问:“噢,你说我怎样好好改造?就关在这里?”梅志建议他好好检查一下文艺思想,胡风脸一沉:“关于这方面问题,你最好别问!”梅志怕胡风一火,会说出什么话来又闯祸,赶快改变话题了。胡风说他在狱中没有纸笔,但他默写了一些诗,有写给梅志和子女的,并背诵写给梅志的《长情赞》给她听。梅志一听就流泪了。第一首刚背完,就被狱警打断:“别背了,快说吧!”胡风自觉是受了侮辱,受了委屈又不能发火,向梅志摆摆手,立身要走。梅志忙把带来的食品给他,又拿了张《简易太极拳图》,要他练拳保养身体。胡风的兴趣不在此,向狱警要了纸笔,开了一长串书单子。梅志第二次去探监时,给他带了一大捆他指定要的日文版马恩全集,并捎去一封女儿写的信。晓风在信中劝他好好改造,向溥仪学习,争取“特赦”。胡风看到这一句,恼火了,大发脾气:“什么话,要我向溥仪学习!要我向这个专靠残酷剥削人民过着腐朽没落生活的封建皇帝学习?我能像他一样全部否定自己?”梅志不忍心向他解释、申辩。第三次是在公安部一女干事的建议下,由梅志陪同做胡风的思想工作。在去监狱的汽车上,那位干事对梅志说:“我们已经等很长时间了,他应该觉悟了。不认罪是不行的。”又说,“如果他认罪,可以宽大,不认就只有公之于法了。”见到胡风后,梅志就劝他:“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唔?”没想到胡风听了把眼睛瞪圆了,狠狠地逼视梅志。梅志几乎是跪下来恳求他:“你也该为我们一家想想,就认罪吧!”梅志还没敢说晓风两次考大学未取,都是政审过不了关,怕刺激他。胡风却朝梅志冷冷一笑:“你以为我没认罪吗?只要我能承认的,我都承认了。”梅志劝他要提高到原则高度来检查。胡风不接话,忽然温和起来,安慰梅志:“你不要怕,没你的事,是我连累了你。你是一个听话的妻子,我对你是有罪的……”一番话,把梅志说哭了。胡风又劝梅志别难过,说他精神上、肉体上都受得了。胡风说可能要公审。监狱方面要他找辩护人,他拒绝了。劝降不成,败兴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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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11月26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判决胡风有期徒刑十四年,剥夺政治权利六年。判决书下达后,监狱当局要他写“感想”。胡风写了很多,最后概括为“心安理不得”。文末还引了林则徐的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以表心迹。这一年年底,胡风被“宽大”监外执行,回到家中。出狱后,有关方面安排他在北京参观。在参观人民大会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后,他又写了许多感言,一片赤诚,向革命烈士忏悔。在过了与家离别十年后的第一个春节后,胡风又奉命到四川。为了照顾胡风的生活,梅志决定伴囚,与他同去四川。
夫妻本是同林鸟。梅志与胡风结婚后,家中的大小事都由梅志包揽。1961年,梅志因老母去世,得以出狱。当时家中三个孩子都在上学,最小的才八岁。靠过去的积蓄生活。梅志不得不像街道妇女一样,向居委会领一些镶花边的活来做,一个月能挣十五元钱贴补家用,由于心神不定,手常被针刺破、流血。平时省吃俭用,探监时总要买些好吃的、补品带给胡风。后来在四川的监中,为了省点钱,梅志自己买了推剪,给胡风理发。四川大山中,夏天的蚊子特别多,蚊帐又破,蚊子老钻到帐子里搅得胡风无法安睡。梅志就坐在帐子里,亮电筒捉蚊子。刚到四川,水土不服,梅志常闹肚子,呕心,手一下水就烂。而她那时被分配在苗溪劳改茶场医院,专干洗血绷带之类的活,双手成了烂桃,仍坚持做针线活。有段时间,胡风夫妇被圈住在山上一个七平米的小棚子里,棚子前有块荒地,他们夫妇就自己开荒种地。梅志拿镢头刨地,让胡风在后面捡捡石子什么的。场部每月供应他们二十斤粮票,一张肉票。梅志养了几只鸡,凡是荤菜,梅志都尽胡风吃。胡风那时身体很差,患严重的贫血和痔疮。大便解不出来就吃泻药,一天要跑七八趟厕所,经常拉在裤子里。身体虚到走路都打晃晃。在大监时梅志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还不忘时时开导他,怕他再寻短见。关押期间,胡风被提审几百次。他先拒不认罪,一会儿又认了。瞎编乱说一气,又推翻。过些时候又深度“自责”,自认是“囚犯”、“罪人”、“该死”。梅志劝他说:“我们两人在一起,我不把你当犯人,你别怕。”梅志怎么劝也不行。胡风一天到晚生活在极度恐惧中。一会儿哗哗地写几张纸条,急急地埋在土里,一会儿又刨出来,说:“来了,来了!”有时突然大叫:“关门!”而门明明是关好的。梅志煮荷包蛋给他吃,加了点蜂蜜。胡风不肯吃,说别人知道要开斗争会的,要加刑的。一个夏天的夜里,胡风推醒梦中的梅志,神秘地说:“你不要怕,空中有人在和我说话,他说他是中央派来的专案组。”梅志说他这是幻觉,什么都没有。胡风火了,猛推梅志一把说:“你干扰了我们的谈话,去你的!”梅志见胡风的身心被摧残到这种地步哭了。胡风也哭了。胡风直说“我不行了”,梅志也心如死灰,真想一了百了。第二天一早,胡风一早起来,又急呼呼地整理手提包。梅志莫名其妙,问他做什么去。胡风说中央派直升飞机来接他了。梅志问他怎么晓得的,胡风又说是空中传话告诉他的……隔些时候,胡风不吃饭了,却到厨房拿了一只碗,用它接自己的尿。说空中传话告诉他,他的尿能治百病。胡风自己当场喝了一半,留下一半强迫梅志喝。梅志不肯,他大骂梅志不知好歹,把剩尿倒在热水瓶里,说带到北京去送朋友。梅志没办法,只好找狱警,干事训了胡风一顿,他才乖乖地把尿倒了。唐山大地震,他在报上看到了,病情加重。半夜里,举着菜刀喝问梅志:“你把我的诗放到哪里去了,里面有老农采的药方,赶快送到北京去救毛主席。”梅志忙把椅子上的诗稿给胡风,怕出意外,想按警铃向狱警报告。胡风一见,怕了,跪下来向梅志求情。胡风的精神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与常人一样。一年冬天,梅志病倒了,咳喘不止,吃药也不见效。胡风一早便起床生炉子,把屋子烘暖了才准梅志起床。梅志很感动,说了些谢谢他的话,万金难买一笑的胡风也笑了:“让我也为你做点事嘛。”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梅志那时觉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大墙里的生活没有底,梅志想想感到很烦闷,就在纸上写山字。山山山山,一个字比一个字大,再倒过来,山山山山,一个字比一个字小。忽然诗兴大发:“山山山山/山山山山/重重叠叠的山/大山小山压在你的肩上/你躲着/双腿还在颤动/别屈膝/别倒下……”胡风看了,评说梅志这类诗写得不好,说她只能写儿童诗。样子又全像正常人。周总理去世,胡风写了篇《向总理伏罪》,稿纸上还有泪痕,交给狱方领导。1977年底,胡风写了四百四十四页稿纸、长达二十万字的劳改心得《收获》,他说:“这是写给党的,我就得坦白地交代。”监狱政委嫌长,没时间看,胡风又花十天时间缩写成两万字。
1979年1月,胡风、梅志走出高墙获得了自由。是年初冬,胡风因小便闭塞、尿血,连续做了两次手术,摘除前列腺时,终因失血过多,导致脑神经混乱病复发,医生断为心因性精神病。
1980年3月,胡风、梅志回到了北京。医疗、生活都改善了。晓山添了个儿子,让胡风起名字。胡风说,叫张本吧,意思是做人要本本分分。
1980年9月,党中央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平反,因此案而受牵连的人都得到改正。接着胡风被任命为文化部艺术研究所顾问、政协全国常委,梅志被安排在中国作协当驻会作家。1985年6月8日,胡风逝世。没有遗言。最后在悼词中,他终于得到了他生前不敢想而本应属于他的公正评价。1986年1月5日开的追悼会,全国政协副主席杨静仁主持,文化部部长朱穆之致悼词,参加者有七八百人。胡风的骨灰盒上刻有屈原《离骚》中一句诗:“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胡风死了,梅志成了孤叶一片,不免黯然。“怀君怀信仰,永惜不枯心。”这是胡风在狱中默写赠梅志《长情赞》一诗中的两句。梅志回报的是毕生的心血。在胡风去世的十年里,七十高龄的梅志抱病撰写《胡风传》、《往事如烟——胡风沉冤录》凡一百余万字。梅志绝不止是怀念,而是帮胡风说清楚了“一辈子也说不清楚”的问题,还胡风以清白。
有人喻“家庭是一棵树”,那么夫妇俩当是这株树上比邻萌发的两片叶子,相互映衬、辉照。李辉先生曾写《文坛悲歌》,喻胡风是“风雨中的雕像”,那么梅志当之无愧的是这雕像基座。
梅志,以梅为志,“暗香浮动”是梅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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