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顾倾罗 来源：公众号《半推荐》 1985年夏，北京。? 胡风走了，终年83岁。? 一直陪在胡风身边的梅志握着老伴已经冰冷的双手止不住老泪纵横。从1933年到1985年，她陪伴了他整整52年，以全部的力气去爱他，而余下的年月里，她又将以全部的力气来想念他。? 有人问梅志:“胡风一生艰难坎坷，跟着他你几乎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你后悔当初选择和他在一起吗？”? 梅志摇摇头:“不后悔。”她接着说道:“我与胡风共同生活了52年，这52年，我饱尝了那么多的酸辣苦甜，那么多的幸福和惨痛，真是一言难尽！但在选择与胡风相爱并共同生活这一点上，我却从未后悔过。”? 提到胡风的名字，梅志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她的眼睛望向窗外，回忆的阀门打开，往事一桩桩涌上心头。?? 1933年夏，上海。? 19岁的梅志在韩起的指引下参加了左联（左翼作家联盟），她在韩起家里见到了一位体型微微发胖、目光炯炯有神的高个子男子，那就是胡风了，他当时正是左联的领导人，在左翼文坛上已经是一位颇有名望的文艺理论家了。那时候胡风刚从日本回国，暂住在左联盟员老朋友韩起家中。? 梅志对成熟稳重的胡风印象很好，胡风则对年轻漂亮的梅志一见倾心。他后来对梅志坦白说:“自从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后，那天穿着浅蓝色旗袍的你的身影就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使我很难将你忘却，一心想再见到你。”? 胡风去找好朋友韩起希望他能帮忙撮合他和梅志。韩起欣然同意:“好呀！你不赶快，会被别人抢走的。”?胡风在韩起的鼓励下对梅志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很快，他们开始约会了，梅志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而大她12岁的胡风已经经历过几段感情，渴望能够尽快步入婚姻的殿堂。他直接了当地向梅志求婚:“只有你才能将我从混乱的感情中挽救出来……我这个漂泊的人，只有你才能给我归宿。”望着胡风真挚的目光，梅志还能说什么呢？她羞涩地点头答应了。? 顶着全家人反对的巨大压力、不顾旁人不看好的眼光、不在乎年龄上的巨大差距，梅志义无反顾地和胡风在一起了。? 他们开始找房子，买家具，布置新家，俩人都沉浸在幸福之中。是梅志给了多年来漂泊孤独的胡风一个温馨的家，给了他一场盛大的爱情盛宴。? 梅志不会做饭，但是为了胡风她特地向母亲学做饭。在炭炉上焖上一小锅米饭，烧个白菜汤，再炒个青菜，就是一顿“大餐”了。难得胡风在生活上从来不挑剔，他只要下班后能吃到她亲手做的哪怕是最简单的饭菜就很满足了。无论她煮什么饭，做什么菜，他都赞不绝口:“好吃好吃，比什么美味佳肴都好吃。”看着丈夫吃得津津有味，梅志心里也十分甜蜜。? 胡风整日奔波在外，梅志留在家里等他。因为形势愈加严峻，她免不了担心他的安危，她在家中焦急地等啊等啊，每次铁门一响，尽管离得还有十几米远，可她从脚步声里就能辨认出是不是他，直到听到他那熟悉的脚步声，她这才安下心来。他的脚步声总是很急很快，她知道他是在拼命往回赶，希望能早点回到温暖的家中，回到她的身边。? 当时参加左翼工作的妇女往往为了工作不敢要孩子，总是设法打掉，梅志为了不影响工作也想打掉孩子，但是胡风坚决反对，他不忍心让她遭受打胎之苦。最终梅志妥协了，夫妻俩下决心再苦再难也要将孩子留下来。? 在胡风的宽慰下，梅志安下心来准备做母亲，她差不多天天都在研究鲁迅先生送给她的一本杭州某妇产医院出的纪念刊，胡风一有空闲也陪着她一起研究。? 儿子出生后，家中添了许多乐趣，梅志最爱看胡风逗儿子玩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他尽显慈父温柔，像一个调皮可爱的老男孩。? 抗战爆发了，上海迅速沦陷，胡风一家辗转到武汉，他继续抗日救亡的文艺工作，她继续贤妻良母的角色扮演。? 此后几年里，梅志跟着胡风四处漂泊流浪。1941年远赴香港，1942年转到桂林，1943年又奔赴重庆，直至1945年回到上海。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她用自己柔弱的肩膀和似水般的柔情撑起了他们的温暖小家。? 然而岁月并不静好，现世也并不安稳，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夜之间，胡风突然被打成“反党集团”，紧接着立即在全国掀起了一场壮大的声讨“胡风反党集团”的运动。那段时间里，胡风如同惊弓之鸟，坐立不安，梅志也跟着他担惊受怕，她心里也很害怕，但是她丝毫不会表现出来，她总是柔声细语地安慰他，照顾孩子。她已经做好了陪他同甘共苦的准备。? 1955年5月18日，胡风被逮捕，梅志也同时被逮捕。夫妻俩被分别关在两座监狱里，直到1965年才被释放出狱，在整整十年的时间里，俩人不曾见过一面。? 胡风抱着梅志嚎啕大哭，不停地自责自己拖累了一家老小，梅志不断地安慰着丈夫，她说:“我们是夫妻，夫妻间还用谈什么连累不连累吗？不要害怕，不要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 1966年春，成都。? 胡风被关在成都监狱服刑，梅志申请同行，她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在狱中受苦，她愿意陪他一起坐牢。她对他说:“你要坐牢，我陪你，坐多久，我都愿意。”? 文革的风暴席卷全国，人人自危，许多曾经恩爱亲密的夫妻反目成仇、互相揭发，但是胡风和梅志没有。无数曾经温馨和睦的家庭妻离子散，分崩离析，但是胡家没有。? 1969年，胡风听说自己将要从有期徒刑被加判为无期徒刑，于是他在狱中绝食，要求举行记者招待会、要求按照法律程序进行审判，但是在当时环境下是不可能的。胡风受此打击，身体每况愈下，精神也日渐萎靡，梅志听说后十分担心，但她处处被监视，只能干着急。? 1970年初，胡风又被押解转到四川省第一监狱，“四川省革委人保组”正式宣布将他改判无期徒刑。由于长期承受巨大的精神折磨，胡风的精神崩溃了，他患上了心因性精神病，在监狱里多次试图自杀。听闻丈夫状况更差，梅志都快急哭了，她不断提出申请，请求去第一监狱陪伴胡风。? 1973年1月，梅志终于被送到四川省第一监狱与胡风相聚。看着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丈夫，梅志心疼不已，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必须要坚强，要照顾好他。她以最大的韧性与耐心去唤回丈夫那清明的理智，使他的心灵得以复苏。每当胡风犯病时，她就像母亲哄孩子似的温柔地安慰丈夫，直到他渐渐地平静下来。在梅志的精心照顾下，胡风的饮食起居恢复了正常，精神状况也好了许多。? 多年的颠沛流离与非人折磨不但没有击垮梅志，反而使她变得更加坚强。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中，她像蜡烛一般点燃了自己照亮了他，在那些最危险的时刻里，她挺身而出，拼尽全力，只为护他周全。? 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共中央对“胡风反革命集团案”这一桩错案进行了彻底的纠正，为胡风等人恢复了名誉。1979年1月11日，胡风得到释放，他们终于自由了。他坐了九年牢，而她陪着他坐了六年。?? 从回忆里再跳到现实中，形势依旧残酷，尽管胡风已经逝世多时，可当年因他一人而掀起的轰动全国的“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却并没有因为他的死而尘埃落定，陈年旧事依旧喧嚣尘上，丈夫的含冤而死始终折磨着梅志的心，面对别人对胡风的误解与批判，梅志再也坐不住了，为了他，她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梅志不顾自己年迈体衰，开始四处奔波，替胡风上诉平反，无论这条路有多艰难，她都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1988年6月18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办公厅发出16号文件，胡风案得到官方彻底平反，这其中饱含着梅志的辛勤努力。? 胡风得到了平反，他生前的心愿已了，但梅志并没有停下来。她放下自己的写作事业，开始专心整理丈夫的文集，为丈夫著书立传。? 1989年，《胡风沉冤录》出版，作者是胡风的遗孀——梅志。? 1998年，一部近60万字的《胡风传》出版，作者还是与胡风共历坎坷、相濡以沫半辈子的梅志。? 2004年秋天，梅志与世长辞，终年90岁。? 生前，她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我爱你”，但她陪伴了他52年，十年如一日，不离不弃，半个世纪之久的陪伴其实就已经是最长情的告白了。 胡风（1902年—1985年）原名张光人，笔名谷非、高荒、张果等。湖北蕲春人。现代文艺理论家、诗人、文学翻译家。 梅志（1914年—2004年）祖籍江苏武进，生于江西南昌，本名屠玘华，又名屠琪（或屠棘），是中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和传记作家，胡风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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