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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睿说 2023-01-15 发布于陕西
从美院毕业以后20多年后,我才又拿起了画笔。
那段时间,接到入驻酒店的任务,每天的工作不分昼夜,凌晨1点需要排队做核酸,2点或3点可能需要出去接机接人,画画就成为每晚熬夜等待时的心理疏导。长夜漫漫,最宜画画。全神贯注画画的时候,把那种忧心忡忡的等待,变成“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心流,消解了等待的熬煎。
工作任务结束,被隔离到另一个酒店,酒店窗户外面就是小雁塔,正值长假,朋友们都在晒自己的短途旅行,我安慰自己,就当我也住在景区,虽然这个景观只能远眺。我一遍遍地画小雁塔,画日出时金光灿烂的威武古塔,画夕阳下身披彩霞的浪漫古塔,那十几天里,与古塔日日相伴,促膝谈心,“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画画的另一个契机是,我发现随着年纪渐长,喜欢的东西也变了,年少时读到《水浒传》莫名喜欢那句“大碗吃酒肉,论称分金银”,最爱看《红楼梦》里的鲜花着锦钟鸣鼎食的那些描写,憧憬过《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鲜衣怒马的生活,就像那首词写的“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如今的我会羡慕小雅有猫,老杨有狗,羡慕同龄的海红载歌载舞拍视频,但我最羡慕的还是同学安云偶尔在朋友圈里展示她的水彩画。毕竟“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尝尽了生活的磋磨之后,更容易被那些小小的确幸和温柔感动,学会了欣赏那些能够自我成全自我实现的人,醉心于那些与世界产生温暖链接的事。

记得从前在美院画室,同学们互相嘲笑对方“你这不是画出来的,是撮出来的”所谓“撮”就是没有笔触,只会用那种稀碎的笔触,一点一点像马赛克一样,像数码相机成像一样,堆砌出来,尽管很像,但是很无趣很呆板。把这一点一点“撮”打破,形成了自己的笔触和风格,才是绘画的密码。如今琢磨着画家安云的笔触的时候,仿佛在听见她跟我聊:瞧,笔触可不是越多越好,和写作一样,画画需要惜墨如金,用最少的笔墨表达出最深远最丰富的意境的,才是高手。高手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是笔短而情长言浅而情深,是恰到好处的诗意和留白。
画画也给了我一个视角,就是美的东西更美了。从前看到美好的事物时候,比如色彩斑斓的云霞,镜子样的湖水,千姿百态的树木,一缕照在阳台上的光线,看到这些的时候,只有惊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而现在看到这些稍纵即逝的美就少了些许遗憾,因为知道,我有能力留住它们。当画下来的时候,我才真正拥有了它们。画画和拍照还不太一样,拍照的重点在于展示出来让别人看,而画画主要是关乎自我的表达,倘若能够充分的、准确的、随心所欲的表达出了自己的感受,即便无人喝彩,看到自己的神作,都会心旷神怡。这种快乐是多重的,当看到美好的风景想把它画下来的一刹那很兴奋;画的时候,每一眼审视都很享受;画完以后,就像登顶后,会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满足;画完几天再看,会又一次惊叹:哇哦,咋画得这么好?!或者,好像也没那么烂哦。
一边画画一边听着音乐,有点像坐着公交车或绿皮火车,慢慢地走呀走,一直走呀走呀,你看着外面的景色,像水流一样从眼前飘过,万千心绪和感慨都涌上心头,百转千回,心潮荡漾,真希望这个过程不要结束。嗯,画画就是这种感觉。除了“我创造了一个世界”的成就感,最令人享受的还是这个过程,这个眼前的画面逐渐有了雏形,慢慢呈现出它的迷人和动人,伴着一切慢慢浮现,音乐响起,你的心事也清晰地呈现出来,你画出了自己的渴望、向往、希求、甚至恐惧,把这些情绪,喜怒哀乐像眼泪一样,流出来,心里就越发明澈干净了。
有时画着画着,觉得坏了坏了,不可救药了,画扯了,可随着技术的成熟,越来越多会产生一种意外和惊喜,哦,还能这样画,哇,效果太好啦!随着确定感越多,失控感越少,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带来的快乐也会增加。这种控制力的增长,就像谈恋爱的感觉,你和你喜欢的人一再的互相确认,互相质疑,互相给予和索求,随着情感的加深,两个人在一起会越来越平静和充实。我理解的画画在某种程度上,就像做饭、整理,或者生活中其它的琐事一样,都是一种艺术,处理好的诀窍不是来自于随心所欲,而是来自于经过反复训练得到的控制力。水彩画的妙处就在于此,当水彩开始蔓延,你是把它们变成美丽的画面,还是束手无策,任其变成废墟,这就是能力了。当你像画画一样玩转生活的时候,就体验到那种既乘风破浪步步惊心,又尽在掌控的自由和愉悦了。而对于我,20年以后才开始画画这件事,自有其意义。就像一句话说的,“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寻找爱情,只是去爱,你不再渴望成功,只是去做,你不再追求空泛的成长,只是开始修养性情,你人生的一切,才真正开始。”

话说回来,一幅画的好看,是因为情感,不是技巧。技巧的话,人肯定干不过机器。Ai创作艺术作品已经不是新鲜事。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怪诞故事集》里,机器人用艺术创作挣钱养家,它进行艺术创作的方式和人类没什么不同,无时无刻都在寻找素材和思想“把它记下来”把每一段思想带回卡槽,然后把它们转换成图像或故事。然而,机器人的艺术创作可能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的生命痛感。没有生命或者说无限循环使用的机器人即便拥有感伤,也是感伤的赝品,或者是人类赋予他们的台词,比如《银翼杀手》里的机器人在自杀前说的那段著名台词“我曾经目睹你们人类一辈子不可能看见的奇景,我曾经见过战舰在猎户星座中弹熊熊燃烧,我曾见过C射线在幽暗的宇宙空间闪烁着穿过唐怀瑟之门,然而所有这些瞬间都将湮灭在时间的洪流中,就像泪水消逝在雨中。”在科幻片里,面对死亡,机器人也感受到了苍凉的诗意。
画画也是一种心理拯救。阿兰德波顿的《工作的迷思》里有一个故事:两年来,斯蒂芬.泰勒花费很多时间待在英吉利的一块麦田里,一遍遍地描摹不同光线,不同天气条件下的同一棵橡树。为此,他冬天呆在2英尺厚的积雪里,夏天他在凌晨三点起身,躺在地上,借助皎洁的月光画这棵树的枝丫。泰勒是5年前经历了丧亲之痛后,来到乡间漫步,看到这棵树,产生不可抑制的冲动,他觉得这棵树在渴求被人画出来,如果能做这件事,这一生便没有虚度,生活的心酸也会得到升华。他相信伟大的作品有一种令人浮想联翩的特质,它们会使人关注那些转瞬即逝的东西,唤醒的是某些已经遗忘的往事。譬如在一个炎热无风的夏日下午,一棵橡树给人带来凉爽的树影,或是在忧郁的灰暗天空下,一棵枝叶光秃的树所表现出的坚韧和悲伤。而在夏日天空那一层薄雾中,我们再度看到正值翩翩年少时的自己——“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而对于这些用生命在作画的画家而言,他们的回报是,总有一个被他的作品打动的人。因为没有做宣传,泰勒的橡树系列画展在画廊卖的很慢。但买了这些画作的人,都是被触动的,领悟到泰勒传递的生命感受的人。最后一周,牙医苏珊买了一副最小的橡树画,她很喜欢把这幅画拿给亲朋看,不是因为炫耀财富或地位,而是她希望告诉人家,她自己有点像画中那棵树。她儿时上学途中看到过它,读大学的某个乡间郊游,她也从它身边经过。住院生大儿子的时候,这棵树就矗立在医院对面的田野里。深夜里,待全家都睡去了,苏珊有时会在那副画面前待一会儿,觉得自己和画者心心相印,进而更真切地加深对已逝岁月的认知,体会到自己的确是人类的一员。

作者肖遥:专栏作家,出版随笔集《酱醋茶扮成诗酒花》。

作品常见于《中国新闻周刊》《三联生活周刊》《读者》《时代邮刊》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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