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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勇,你这样的脾气……将来在社会上不知要吃多少亏呀。”

 暮雨晨钟 2023-01-17 发布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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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师黄永年先生刚刚故去的那段日子,哀思无日不萦绕于胸间。悲痛的心绪,时常把我带回到过去,回到在老师身边读书的日子里。

1982年初,我在大学本科毕业后,考入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在史念海先生的指导下,读历史地理学硕士学位。第一次和两位师兄去导师家里拜谒,就在史念海先生家的客厅里,见到了师大的黄永年先生。这一年黄永年先生招收了两位唐史专业的研究生,在名义上,并不是我的导师,但这一天我们入门拜师,史念海先生特地请黄永年先生一道坐在那里,接受我们的礼拜,分明是让我们执入室弟子之礼向黄永年先生求教。事隔多年之后,有一次我很谨慎地和先生说:“我只能算作是您的私淑弟子,不敢盗用您学生的名义,出去招摇撞骗。”先生立即正色回答说:“你就是我的学生。”话讲得理直气壮,除了多年来一直对我耳提面命加以教诲之外,我想先生也是把这次最初的见面,看作是我对他所行的入门拜师之礼。

我本科念的是地理系,虽然考上了历史地理学的研究生,但对历史学界的情况,了解非常有限,当时并不清楚座上这位神色庄重的老师,到底是怎样一位人物。不过,史念海先生对我们学习所提出的两点明确要求,都与黄永年先生有关:一是告诫我们读书要努力打好基础,为此,首先要认真听好“永年先生”开设的所有课程,特别是学好目录学知识;二是告诫我们读书要肯下苦功夫,而用功与否的具体检验标准,便是“永年先生每天读书花多长时间,你们就要读多长时间”。读研究生要花苦功夫,对此我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些要求,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觉得这岂不是让黄先生来引导我们入门读书,这位老师一定非同小可。随后在黄永年先生带我们几位同学去熟悉图书馆的过程中,则使我对这两点要求,充满了惶恐和敬畏。

路上经过放映电影的露天场地,我好奇地自言自语说:“哦,怎么会是这样看电影?”先生听到后,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说:“管它干什么,反正我从来不看电影。”业精于勤,荒于嬉,史念海先生刚刚要求我们要勤奋读书,我却首先关注起怎样看电影,话刚一出口,就有几分自责,可是听到黄永年先生说他从来不看电影,还是让我大吃一惊,我以为这是对我的间接训斥。随后经过浴池,我想洗澡总是人所必为的事情,这不会犯什么忌讳,便又自语道:“原来是在这里洗澡。”孰不料先生同样皱着眉头说:“管它干什么,反正我从来不洗澡。”说罢,带着我们直奔图书馆而去。在我看来,从来不看电影,差不多意味着没有任何消遣和娱乐;从不洗澡,则更为不可思议,这意味着对饮食起居完全不管不顾,只是一味读书写文章。怪不得先生给我们介绍如何利用图书馆时,讲得是那样明了,原来他的生活只是看书。心里想,史念海先生若是把我们交给这样的老师来调教,未来几年的学习生活,不知会何等恐怖。

初听先生讲课,更进一步加重了这样的畏惧。从第一堂课起,先生对那些空泛虚假“学术”的贬斥,就滔滔不绝于耳,其疾言厉色的程度,我背地里一直是用“咬牙切齿”来形容。勤奋以至于忘我,严厉而近于苛刻,这便是我对先生的第一印象。事实上,这在一定意义上,也确实是先生一以贯之的作风。

不仅是我们这些学生,我想了解先生或是认真阅读过先生著述的人,大多都会叹服先生文史素养之渊雅深醇,分析问题之邃密犀利。我不知道,从总体上来综合考量,在同辈学者当中,还会不会有人能够与其匹敌。在历史学方面,先生精熟先秦史、隋唐史与北朝史、明清史特别是清代学术史几大部分,而且对其馀各个时期的史事,也都有相当丰富的知识;先生同时还兼通古器物的研究。在历史文献学方面,先生精通版本学、目录学、碑刻学,对敦煌文书也不乏精湛的论述。在古典文学方面,先生熟悉历代诗文辞赋,对《诗经》、《楚辞》,对《文选》,对韩愈和姚鼐的诗文,对李商隐、吴伟业、王士祯、黄景仁等人的诗,还有系统深入的了解和研究;特别是对古代文言小说和话本章回小说,研究更为精深。在文史才艺方面,先生善书法,精篆刻;能赋诗填词写对子,能写典雅的文言文,包括骈文,借用先生自己的话来说,是完全“可以冒充清朝人的文章”;此外,先生还富藏善本古籍碑帖;等等。虽然说先生天资聪颖过人,读书博闻强记,只要是他感兴趣的内容,几乎可以达到过目不忘的程度,但一个人涉猎如此广博的范围,并写出诸多高水平的著述,还是需要付出全副精力,才能够做到。记得1989年春节的除夕夜,先生邀我到家里吃晚饭,见我进屋,先生匆匆打了一个招呼后,便埋头写作。吃饭时,我和师母以及寿成师兄围坐在桌旁,先生却一直没有离开书桌,是师母把一碗饭端到书桌前,先生这才放下手中的笔;急忙吃下这碗饭后,则又继续伏案工作。直到9点多钟,写定文稿,才算开始过年。我询问先生后,知道刚刚搁笔的乃是《唐史史料学》的书稿。后来每当我自责疏懒的时候,眼前都会浮现那一个除夕之夜先生紧张疲惫的神色。

先生的对学术要求的严厉,形诸文字,有目共睹。这里有对欺世盗名者的斥责,有对不良学风的批判,有对不同学术观点的质疑商榷,也有对他人学术论著瑕疵的匡正,性质并不相同,目的却只有一个,这就是切实推进学术研究。先生是以学术为天下公器,其间并不掺有丝毫个人意气,一切都出自对学术的真挚追求。时下国家提倡学术创新,方向虽然完全正确,但对于学术界来说,实际却是一种无奈的自我讽刺。因为本来只有具备创新意义的成果,才堪称学术;治学而需要特地标明某某成果属于“创新”,这表明虚假浮薄的伪学术,已经充斥学术领域。假如能够有更多的学者,像先生那样严肃认真地对待学术,也许就无须由国家出面来做这样的倡导。

不过,勤奋和严厉,只是先生形象的一个侧面,并不足以概括先生的风范。在先生身边,其实能够看到更多与此完全不同的面貌。

先生外表看似威严,为人处事其实非常随和;对后生晚辈,尤其如此。听先生讲课没有太长时间,就和先生彼此熟悉起来。我这才弄明白,先生说他“从来不洗澡”,是不去公共浴池,每天在家里沐浴(那时大多数家庭里通常还不具备洗浴条件);“从来不看电影”似乎也只是中年以后的事情,年轻时并不是这样。不仅如此,而且还知道先生对饮食起居和仪态装束都相当讲究,甚至达到很精致的程度,绝不是那种邋遢不修边幅、只知道板着面孔读书的苦行僧式学者。除了收藏古籍碑帖、作诗写字刻图章等文人雅事,先生还有很多与学术毫不相干的喜好:喜欢养猫(锡猫名以“若寅”,与孙女“若琰”联名),喜欢笔尖尖细的高档金笔,喜欢精致的名牌手表;喜欢吃奶油、猪排、金华火腿和东坡肉,尤其是红烧肘子或是东坡肘子;甚至还很欣赏自己在照片里的表情,知道有人说他长得像反派角色明星陈述,竟得意地嘿嘿发笑。其实就连先生读书,大多也只是为满足自己的情趣。先生读李商隐的诗如此,读吴梅村的诗如此,读王渔洋的诗如此;读《太平广记》和《西游记》同样如此;即使是读两《唐书》与《资治通鉴》,也依然如此。在课堂上听先生讲述李唐宫廷政治,神情一如谈论《太平广记》里的狐狸精,《西游记》里的牛魔王和天蓬元帅,无不情趣盎然。

先生读书撰文很勤,有时也很累,但绝无一丝一毫苦楚,若不是兴之所至,觉得好玩有趣味,绝不愿硬着头皮,勉强去做。因此,读先生的文章,不仅能够读到学识,还能够读到率真的性情。先生的文章,在自然积蓄的底蕴上,宛若天成妙趣,处处透射出机敏的灵性,绝然看不到那种自虐式的苦功。不过,也正因为过于率性,先生只把他的学问,写出很少很少一小部分,留给我们,而随身带走了更多更多。先生烂熟于胸的学问,有些方面没有写,是由于缺乏兴致动笔;有些方面是被他看作人所应知的常识,以为根本不必写;还有一些方面,则是有意回避不写。譬如在先秦史方面,先生对《左传》熟悉到大体可以背诵的程度,却没有写过很专门的文章,原因只是童书业先生系以治先秦史为专长,先生不愿别人误以为他是在承受着岳父的荫庇。

随从先生读书没有多久,最初的严师形象,不知不觉中已经转换成为一位充溢着慈爱的长辈,每当私下里见面,便放肆地插科打诨,和先生开起了玩笑。先生评判学术虽很严厉,但对学生的考试和学业论文,却从不做苛刻的要求,只是循循诱导学生主动学习,勤于思考。学生们听课时往往都有些担心,考试成绩一出来,则是皆大欢喜。读书期间,我曾练习写一篇关于唐长安城都亭驿位置的小考证文章,呈请先生指教,先生审读后鼓励我说,内容很好,方法也对头,不过文字表述实在不像样子。为帮助我提高表述能力,先生竟亲自动笔,逐字逐句一一仔细修改。后来我以《隋唐两京丛考》来作博士论文,就是基于先生这次批改文章的因缘。即使我等后学晚辈在学术上提出不同看法,先生也绝然不以为忤。譬如我写唐骊山华清宫长生殿的来由,与先生看法不同,先生还主动帮助修改文字,鼓励我发表。先生经常说,我是顾颉刚先生的学生,鼓励学生和老师商榷讨论问题,这是顾门的传统。

我修养不好,很容易冲动,也很固执,有一次竟因事恶语顶撞先生,拂袖而走;还有一次与先生争执不休,毫不礼让,惹得先生拍案怒斥,厉声宣示要将我逐出师门。正是通过这两件事,让我深深体会到先生严厉外表之下异常宽厚的胸怀。事情过后,我依旧负气避开不理先生,都是先生主动找我谈话,没有训斥我的无礼,没有责骂我的轻狂,而是语重心长地劝导说:“辛德勇,你这样的脾气,一定要改一改,不然的话,将来在社会上不知要吃多少亏呀。”因为性格刚烈,先生自己曾受到过很多不公平的对待。每当回想起这些话的时候,我都能深切感受到先生话语中饱含的关怀和期望。先生谈话风趣诙谐,但性情刚毅,轻易不表露情感。读研究生时,我因基础差,为多看些书,连续有两个春节,留在学校,没有回家乡东北。先生知道后,为消解我的孤独,就让寿成师兄来叫我到家里去过除夕。除了吃年饭,先生什么也没有讲,但我能感受到先生的慈爱。1992年我离开西安,调到北京工作,先生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请师母特地做我爱吃的锅贴,为我饯行。当时我饭量很大,烙出一锅锅贴,先生和家人都不吃,眼看着我独自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先生才放心地目送我去往车站。在西安随侍先生读书问学十年,留在心底里的最后一幕场景,就是先生看我吃锅贴的眼神。

(作者:辛德勇,本科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陕师大历史系1982级研究生,陕师大历史系1985级博士生,现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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