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徽州往事|手艺人——艄公

 新用户2420aRkV 2023-01-17 发布于安徽

图片

本文选自江伟民散文集《徽州往事》手艺人。图片来自网络。

17.艄 公

手持长篙,斗笠蓑衣的船头一站,如黑色的钟馗,喊一声“开船了”,船身在竹篙的作用下,缓缓离开了埠头。艄公把竹篙搁置在船沿上,放下挂起的长浆,用力向前划去。

一天的生意开始了。

下那张古铜色爬了无数皱纹的脸上写着执著和坚韧。一双青筋暴突漆黑有力的双手抓着浆柄,人前俯后仰,浆前后交换,那艘早已长满青苔的木头船,以它笨重而缓慢的前行划出了一道道波纹。两岸青山像个醉酒的老人趔趄般迎面走来,又往后倒去。

这是生产队里的交通船,一天一班,从村子的埠头出发,终点站是一个叫深渡的小镇,25里水路,需要足足4个小时,来回一趟就得8个小时。为了留出人们在小镇上逗留购物的时间,交通船就得早早出发。大抵月亮高悬,或繁星四溢的凌晨,一条静谧的新安江里,就被许多响动唤醒了。鱼儿嬉戏声,渔民收网声,风声,低语声,还有木浆击水声……天空在鱼腥味中慢慢变白变亮,江风挟裹着一把把磨得锋快的利刃,往人的脸上领口刺来。搭船的人恨不得钻进艄公睡觉用的棉被中,却终于被那刺眼的黑中泛亮的颜色挡住了寒冷。

艘公姓凌,具体的名字记不得了。只知道他就住在学校底层隔出来的一个十来平方米的地方,陪伴他的只有一个与他年岁若的古稀老伴。房子是公家为他们提供的。他们没有家,他们的家就在一艘交通船上。他们应该没有孩子,也许有过孩子,却在很小的时候夭折了,因此我没见过。艄公凌算起来与爷爷是隔了好代的老表,因此我喊他表叔公,那个成天佝偻着一个身子的老女人也就成了我的表叔婆。

表叔公不善言语,若是你不主动,他可以一天到晚与你对坐而不吭一声。表叔公家三代撑船,干得都是艄公的手艺,因此他的摇浆工夫是从小就谙熟的。船尾有舵,他却从不用舵。船的行进方向,全在一把浆上了——用力不同,方位不同,就能让船沿着既定的方向前行。

表叔公的父亲并不愿意下一代人还干这日晒雨淋的活,却没想儿子那木讷的性格,除了持一根篙,划一划浆外,根本就干不了其他事。在他18岁那年,表叔公接过了祖上的手艺。码头是个喧哗而热闹的所在,跑江湖卖货担的,都要搭上村里的交通船才能进进出出,表叔公的手艺让他可以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结识四面八方的人,自然当中也有没有婚嫁的女人。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便利条件,于他也只是浪费了,直到40岁头上还是孑然一身。他的父亲咽气前,拉着他的手说,一定要娶上一房媳妇,不能让凌家绝后呀。表叔公坚定地点了点头答应了父亲最后的期望。

表叔公捡了一个老婆,就是表叔婆。

表叔公是在深渡码头一个旮旯里发现她的。发现她的时候,表叔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一身衣服早已破烂,并散发着让人难以想象的恶臭。

她饿晕了。

表叔公救了她。

从此那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流浪到这里的女人就认定了表叔公,再也没有离开过他。她需要一个家,不想再飘泊了。有了家的表叔公义气风发,在村人的帮助下,摆了两桌酒席,就把女人娶进了门。从此,一艘交通船上会在每天的同一时间升起袅袅的炊烟。那些日子里的表叔公再也不会嫌弃漫漫的征程和征程上随时都会遇上的日晒雨淋。多年过去,就算表叔婆没能为他留下一男半女,困苦中磨砺出来的爱和对爱的坚贞,早已刻进了他的每一个毛孔,再也没有褪色过。学会了当地方言的表叔婆总会在一个个煤油灯下的夜里,借着黯淡的的火光,拉着表叔公的手说,我要是能为你生下个儿子,那该有多好,你也不用这么辛苦了。年事已高的表叔婆再也经受不起风浪的摇摆,从船上搬回了家。表叔公不是找不到合适的继任者,而是他丢不下这份操持了一辈子的工作。

她心疼他了。表叔婆颤颤巍巍地找到村里,要求配上一个人帮忙划浆。那时候,乡政府的称谓刚从“人民公社”中改过来没多久。原来的大队长、现在的村主任对她说,用不着了,马上用上机器改挂机船了,老凌他也该退休了。表叔婆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当天晚上她一夜未眠,她不敢把这一消息告知丈夫。

一开始,埠头上的挂机船并不是村里制造的。而是源里头住在高山上的三个村民,联合起来造了一艘新船,没有箬叶竹匾纺织的篷,船尾上安了一台柴油机,连接柴油机的是铁制的螺旋桨。柴油机一发动,带着螺旋桨飞速旋转,挂机船飞快地跑了起来,扬起了雪白的水花。表叔公并不服气,三只“旱鸭子”(对不是住在水边不懂水性人的称呼)也能开船,笑话。可当他起了一个大早,笨鸟先飞了两个多小时的交通船,不到半个小时就被挂机船赶上时,表叔公笑不起来了。只是一夜工夫,表叔公的交通船再也没有乘客——所有的源里人都自动选择了更加快捷又不用起早的交通工具。人未走,茶就凉。风光显赫的表叔公一夜之间被人们遗忘了。终于有一天,表叔公郑重地把交通船交还了村里,他“退休”了。整个交接仪式简单寒碜。或者说,表叔公把它当成了仪式,而那个代表村里接受交接的村主任,只说了一句“搁那里吧”,就算完了事。没有了主人的呵护,交通船很快破烂了下去。表叔公的身体也在一个个悠闲的日子里老去,一张不再经受风雨的脸越发黑了。在很长的日子里,特别是狂风暴雨的夜里,人们还经常发现,有个戴着斗穿着蓑衣钟馗般的黑影来到船上勺水。表叔公用他最后的气力维护着那艘在江面上纵横驰骋数十年的交通船最后的尊严。

表叔公死了,死在了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死在了被风浪击沉的交通船上。表叔婆用尽气力在交通船沉下的最后时刻,把表叔公拖回了岸上。后来我听说,表叔公的眼睛是开着的,一直看着那个下着雨的渺茫的天空。表叔婆没有哭,也没有喊。她知道丈夫不喜欢喧闹,她在为他恪守着最后的宁静。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了表叔公的遗体和奄奄一息的表叔婆。

人有轮回,万事万物也有轮回。表叔公的交通船在许多年过后,又在江面上时兴起来。不过,这个时候,这种又被称为乌篷船的水上交通工具,不再真正起到交通的作用,而是成了游人们嬉闹和体验的去处。一些没得划浆要领的游人,使出的力气只能让自己在江面上转圈,欢声笑语溢满一条江河。只是在这样的欢笑里,游人们并不知道,远远的天空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们,和他们一起欢笑。

那句“开船了”的号子,只要用心就会听到。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