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篇·天运-6 【原文】 孔子见老（dān）聃而语仁义。 老（dān）聃曰：“（fú）夫播（kāng）糠（mí）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méng）虻（cān）囋肤，则通昔不（mèi）寐矣。（fú）夫仁义惨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fǎng）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yé）邪！” “（fú）夫（hú）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qián）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wéi）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chǔ）处于陆，相（xǔ）呴以湿，相（rú）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dān）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dān）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jiàn）见龙。龙，合而成体，（sàn）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xié）嗋。予又何规老（dān）聃哉？”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xiàn）见，雷声而渊默，（fā）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dān）聃。 老（dān）聃方将（jù）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 子贡曰：“（fú）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xì）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 
【注释】 (1)播穅眯目：飞扬的穅皮迷住眼睛。眯，灰沙入眼。 (2)噆，：叮咬。 (3)昔：通“夕”，整夜。 (4)憯然：毒害至深。憯，同“惨”，恶毒。 (5)愦：激，扰乱。 (6)吾子：对谈话对方的亲昵称呼，您，先生。 (7)放：同“仿”，仿效，依。 (8)总德：执守自性。总，持。 (9)杰杰然：用力的样子。 (10)建鼓：大鼓。 (11)鹄：鹤，天鹅。 (12)黔：黑色，用作动词，染黑。 (13)广：张扬，扩充。 (14)呴：张口出气。 (15)濡：沾湿。 (16)规：规劝，劝说。 (17)章：华美的文采、图腾。 (18)嗋：合拢，闭上嘴。 (19)固：岂，难道。 (20)尸居而龙见：看似寂然不动，实如龙一样活现。 (21)雷声：像疾雷那样震响。 (22)渊默：像深渊那样沉寂。 (23)赐：子贡字。 (24)以孔子声：用孔子的名声作为引介。 (25)倨堂：坐在堂上。倨，通“踞”，伸开腿坐。 (26)年运而往：年纪老迈。 (27)戒：指教。 【译文】 孔子拜见老聃后讨论仁义。老聃说：“播扬的糠屑进入眼睛，也会颠倒天地四方。蚊虻叮咬皮肤，也会通宵不能入睡。仁义毒害人心，会让人昏愦糊涂，天下没有比这更严重的祸害了。如果您想让天下不丧失淳厚质朴的本性，您就该像顺应风起风落似地，顺应自然规律行事，就应该秉持德性而自立于世，又何必那么卖力地去宣扬仁义，好像是敲着鼓去追赶逃亡的人似的呢？” “天鹅不需要天天沐浴而毛色自然洁白，乌鸦不需要天天浸染而毛色自然乌黑。黑和白都是出于本质，不足以分辨谁优谁劣；名声和荣誉等外在的东西，更不值得播散张扬。泉水干涸了，鱼儿相互依偎在陆地上，依靠大口出气来取得一点儿湿气，相互用唾沫来获得一点儿滋润，还不如在江河湖海中畅游而相互遗忘。” 孔子拜见老聃回来，整整三天不讲话。弟子问道：“先生见到老聃，对他作了什么诲劝吗？” 孔子说：“我直到如今竟然才在老聃那儿见到了真正的龙！龙，合在一起便成为一个整体，分散开来又成为华美的图腾，乘驾云气而养息于阴阳之间。我大张着口久久不能合拢，又哪能对老聃作出诲劝呢？” 子贡说：“那么，人难道有居处安稳如尸体，行事神采飞扬如龙腾，发声震天动地如疾雷，静默深不可测如深渊，发动日新月异如天地的情况吗？我也能见到他并亲自加以体察吗？”于是借助孔子的名义前去拜见老聃。 老聃正伸腿坐在堂上，轻声地应答说：“我年岁老迈，你将以什么来告诫我呢？” 子贡说：“远古时代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各不相同，然而却都有好的名声，唯独先生您不认为他们是圣人，这是为什么呢？” 【赏析】 庄子旷达，凡事看得开，放得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陆地上的两条鱼，只能凭借彼此的湿气来支撑，虽然也有鼓励，有安慰，但毕竟只有待毙的结局。因为这样的处境不是常态，所以势必不能持久。假若能有西江之水来苟全性命，相忘又何妨？这便是庄子的不凡之处。他能看别人所不能看，说别人所不愿说。对于这样的两条鱼，纵然相濡以沫，又能存活多久呢？纵然能维系彼此的生命，又怎么比得上在江湖之中逍遥地畅游呢？ 庄子并不喜欢相濡以沫，他更喜欢的是两条鱼能够相忘于江湖。因为相濡以沫是一种非常时刻的非常举动，如果生活时时处处都需要相濡以沫的话，那样的生活也就缺乏乐趣了，倒真不如相忘于江湖来得轻松自在。 很多人片面地认为只要有钱，有房子，就会有快乐，还有人希望在声色刺激中寻找生命的乐趣，却不明白这只是缘木求鱼。丧失了对生命的热爱，即使拥有权力、地位和财富，仍然不能享受生命的乐趣。 【原文】 老（dān）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 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老（dān）聃曰：“小子少进，余（yù）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wéi）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yāo）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wéi）为（zhǒng）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hài）骇，儒、墨皆起。” “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yù）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zhì）知，上（bèi）悖日月之明，下（kuí）睽山川之精，中（huī）堕四时之施。其（zhì）知（cǎn）憯于（lì）蛎（chài）虿之尾，（xiǎn）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cù）蹴蹴然立不安。” 
【注释】 (1)小子：长者对年轻人的称呼。 (2)少进：稍上前来。 (3)一：专一，同一，淳一。 (4)非：指责，责备。 (5)杀其杀：按亲疏程度依次减少，降低。杀，借为“差”，指亲有差等。 (6)竞：争斗。 (7)孩：婴儿的笑声。 (8)始谁：开始认识人。 (9)夭：夭折。 (10)顺：正当，合理的意思。 (11)种：类，引申为朋党，团伙。 (12)作：起。 (13)伦：伦理。 (14)今乎妇女：如今像女人般矫揉造作。 (15)悖：遮掩。 (16)睽：违背，扰乱。 (17)堕：毁坏。 (18)施：推移。 (19)蛎虿：蝎子之类的毒虫。 (20)鲜规之兽：指小动物。 (21)蹴蹴然：惊恐不安的样子。 【译文】 老聃说：“年轻人，你稍稍靠近些！你凭什么说他们各自有所不同？” 子贡回答：“唐尧禅让王位给虞舜，虞舜禅让王位给大禹。大禹用力治水、商汤用力征伐而得天下；文王顺从商纣不敢有所背逆，武王背逆商纣而不顺服，所以说各不相同。” 老聃说：“年轻人，你再稍微靠近些！我对你说说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事。黄帝治理天下，（保存氏族遗风，）使民心淳厚、保持本真，亲人死了并不哭泣，人们也不会非议。唐尧治理天下，（灌输家族观念，）使百姓敬重双亲，亲人死了，以血缘、亲疏观念减去一些礼数，人们同样也不会非议。虞舜治理天下，（看重技能，）民心好胜，怀孕的妇女十个月生下孩子，孩子生下五个月就开口学话，不等长到两、三岁就开始识人问事，（一切速成，）于是开始出现夭折短命的现象。夏禹治理天下，（鼓励进取，）使民心怀诈，人人存有机变之心因而动刀动枪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杀死盗贼不算杀人，人们各自结成团伙而肆意于天下，所以天下大受惊扰，儒、墨两家纷纷而起。” “他们初始时还有伦理、讲原则，而时至今日已如女人般矫揉造作，还有什么可言呢？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名义上叫做治理，而扰乱人性和真情没有什么比他们更严重的了。三皇的心智，对上而言遮掩了日月的光辉，对下而言违背了山川的灵秀，就中而言毁坏了四时的推移。他们的心智比蛇蝎之尾还惨毒，就连小小的兽类，也不可能使本性和真情获得安宁，可是还自以为是圣人。不认为可耻吗，还是不知道可耻呢？”子贡听了惊惶不定，心神不安地站着。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