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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的玉雕(五)

 新用户8926AVU2 2023-01-18 发布于北京

(接上文)

“艺出多门”,所以潘秉衡说:“艺不饶人。”但在旧社会,艺人既要以艺养身,又要以艺保身。所谓“秘传”、“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也是由此而来。潘认为:一个艺人,怕人学自己的手艺,谨守而不示人,这至少是一种“艺穷”的表现,所谓只此一招,别无他长。这样的人,肯定也一辈子学不到别人的长处、妙处,难以使自己步步提高。基于这种认识,潘的为艺从学,历来都持“门户开放”政策。他说,这样于人有益,也于己有益;兼容并蓄,择其善者而从之、化之,则可以纳众家之声成一家之言。

故而,谁要是诚心诚意登潘门求教,潘总是和颜悦色,待之以诚,倾己所知,循循善诱。50年代辽宁派来了一位高姓技师,60年代甘肃派来了一位雕刻艺人骆石华,他们拜潘老为师,在他身边两年,潘均与北京学员同样对待,使二人学成而归,为东北、西北的玉器生产培养了人材。

潘秉衡授徒,深恶“填鸭式”的耳提面命,一向是以亲相见,作启发式的“因材施教”。

玉器行业的学徒,最怕伤料、坏活。过去的作坊学徒,一遇此事,轻遭呵叱,重则鞭笞(因为玉器的损伤,一般是赔不起的)。但潘不是这样。他以为,对青年人应多事启发,尊重其自尊心。尤其是搞玉器,首先要壮其胆识,不让他畏葸不前、缩手缩脚。所谓“胆大人艺高”、“艺高人胆大”,是相辅相成的。正是由于这样,潘自40年代初开始当师傅带徒弟,从不呵责,但亲严并加,因材施教,教之有方。无论器皿、人物以至像“压金银丝嵌宝”等技艺,都因此而后继有人。

这里简要叙述潘秉衡早年授徒的一个故事。那是40年代初期,潘在与师兄弟合伙开设的恒兴永带了几个徒弟。其中一个刘姓的,刚刚满师,在年关前要做完一对碧玉《碗》,打算在年夜交行庄,换回钱来作过年开支。这是眼看要到手的钱了。但是,刘某不慎,在最后修琢中将其中一个跌落在地,打得粉碎。小刘当时吓得呆若木鸡,等待师傅呵斥,甚或更严厉的处罚。不少师傅怒不可遏地责备他。

惟独潘老艺师不动声色,只是平静地说了声:“以后注意点。不必担惊受怕,这桩事由我来圆场。”他要回已经做成的另一只碧玉《碗》。第二天,他亲自上凳,亲手为这只单碗“锦上添花”,重加装饰修琢。不几天工夫,一只艺术灿然的碗做成了。把它拿到市上,竟然卖了原来一对碗的价钱,弥补了碎碗的损失。这岂止使艺徒刘某终生不忘,更使不少师傅大获教益。后来,刘某长大成材,成为北京玉器行业的器皿制作能手。

潘秉衡艺人的技艺经验比较丰富,此处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备述。北京工艺美术研究所将另行编辑成书,连同艺人生前作品、画稿等资料一起发表,以飨读者。

潘秉衡于1932年成亲,夫人李玉蓉,与潘同年,1976年故去。李氏略通文墨,曾襄助艺人为艺。遗三子二女。三子均继承父业。

我们看过了潘秉衡老的故事,下面我们再看看另一位琢玉大师,有着“北玉一怪”之称的王树森老的经历。

说起王树森,当然首先要从玉说起。世界上只有中国才可列为玉的国度,五干年的文明史同时也就是一部玉的历史。所以,现在有些学者据考古发现的丰富文物资料,提出中国早期曾有一个以玉为特征的“玉器时代”或“玉器文化”。但几千年来,琢玉的人有几个能青史留名呢?也不过就是元朝的邱处机、明朝的陆子冈,再就是名头儿不大的少数人了。

玉雕发展到近现代,北方琢玉队伍终于在历代工艺风格不断沉积的基础上,出现了自己的一代宗师巨匠,即潘秉衡、王树森、何荣、刘德瀛这著名的“北玉四怪”。应该说,王树森是其中别具特色者。王树森的艺术成就是显赫的,即以经济创收这一条来衡量,就能说明问题:60年代他做的一块翡翠佩,被香港中艺公司以180万人民币买去。

但是,王树森的家庭和童年却是非常普通的。

1917年3月23日,王树森出生在当时的北京郊区右安门外一个贫穷手艺人家庭。父亲王恩忠,号子厚,十四五岁时。只身离家到城里玉器作坊学徒,历尽辛苦,至艺成出师。婚后,因收入微薄,难以养家糊口,遂留下家人到崇文门外东河沿与几个手艺人合租简陋小屋,专做玉器加工。

王树森童年时代,正值中国军阀连年混战,民不聊生,农村生活艰苦,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靠老人做针线活挣钱度日。王树森9岁时,散兵游勇强占民房,母子二人无栖身之地,只得投奔城内父亲住处。从此,王树森生活在艺人中间,耳濡目染,幼小心灵受到艺术熏陶。

王恩忠作为玉器业的“过来人”,深知玉器行业的苦衷。有这么几句话:“上辈子打爹骂娘,下辈子罚干玉行;夏天里烂手,冬天里锅凉。”因此王恩忠希望儿子即使不能读书做官,也要去识字经商,绝不可再走自己的旧路。

有些事情就是怪,你愈希望的反而愈办不到。王树森到底是命中和玉有缘的人,他既不愿读书,也不愿经商,对于绘画、琢玉、说书却分外有兴趣。加上他性格倔强,天性聪颖,父亲王恩忠百般无奈之下,终于一改初衷,带子走上了琢玉的道路。

王树森13岁“上凳”练活,不到20岁,就在崇文门外一带众多玉行人中崭露头角。他创作的《文殊菩萨》、《洗象图》等许多作品,为行家们珍藏之物,绝不肯轻易出售。他前期活计的主要特点是形象生动,刀法精卓,一招一式,皆有生活作依据。在他晚年授徒讲到象的特征表现时,曾草就一图,特征准确、角度抓得很妙。此图后被有心的学生悄悄收了起来。

王树森之所以取得成就,主要是因为他“心高”。他曾说:“举凡万事万物,只可我不用,不可我不会。”于是,他舍得出汗,舍得下力,一味执著追求。每日晨起,他便上市,去玉器交易所观察各样的玉器。有时候,他一天要走几十里。他虚心好学,广泛涉猎,不但从本行业的玉器作品中取长补短,而且借鉴民同各类雕塑品的手艺。旧北京的大街上有许多牌楼,如东单、东四、西单、西四牌楼和前门五牌楼等,都有雕刻作品;古玩铺中的牙雕、木雕、瓷塑,隆福寺、蟠桃宫各大庙宇中雕梁画柱,都是他经常流连忘返的地方。

他细心观摩雕刻的手法、设计的技巧、摆布的方位。庙寺中供奉的菩萨、神佛,大殿两旁的十八罗汉,各式各样塑造得神像,从姿势到面貌轮廓,他都细心端详,牢记在心,回到家里抽空默画在纸上。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以众生为师”。

今日的玉雕工艺美术大师李博生是王树森的高足。一次为创作济公的形象,王树森掏了几毛钱给李博生,让他“整日'泡’在酒馆里”,看那些不是几口喝尽,而是久咂久坐的那一层劳动人,在喝透之后是一种什么模样。看后,李博生觉得果然有启发。

王树森的个性也是一般人中少找的。在他上凳学艺一年的时候,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个外国客商向瑞文斋老板周启瑞定制了一批骆驼件。周接受订货后就找到了王家父子,议定先做好样品试看,价钱说好一块钱一个。

王树森尽管平常常在京中见到驼队,接活后,又一连几天去骆驼较多的街巷观察、构思。当他上手后,不到一天就做好了一队骆驼样品。由于他选用了质地较好的蛋黄色岫玉,故活做完后,形、质、色均逼真如活,使周老板大加赞赏。可就在这时,王树森未经父知,突然向周提出,要把工钱加到五元一个。周极为恼火,因为价钱早有议定。但王树森拿起活就走,周欲罢不能,只好以一套七个付二十五元认可。事后周老板责怪了王恩忠,王恩忠虽然对儿子甚为不满,但内心里不能不为儿子的能耐而感到高兴。

谁都知道这么一句老话:黄金有价玉无价。既然玉雕如此珍贵,有些人便以为琢玉的大师家中一定珍藏着天下绝品。实际上,王树森家里是从不沾一个玉星儿的。他的处世准则是:琢玉的人家里不能有玉。他曾说过:“过去做活,那东西是掌柜的和客人的;现在做活,东西是国家的,绝不能沾了,这是咱琢玉的人的德性!”

在王树森青少年时,有一件事给了他很大教育。一次,一个外国客人找到王恩忠,要求把拇指大的翠戒面给改琢一番,使它更玲珑剔透些,手工钱议定为三块。王恩忠在客人走后把活扣在了茶盅下面,急着出去办事走了。

这本来是父亲的活,但王树森却自恃年轻艺高,拿来就给上了凳。干完活又照样扣在了碗下。等王恩忠回来,王树森拿出小拇指头大的一块绿翠给父亲看,并问他“值多少钱”?王恩忠顺口答道“六块钱”。小王树森很得意,告诉父亲是从那大活上“抠下来”的。这一下王恩忠怒了,他命令儿子趴在那儿,解下踩板猛打上去,小王树森一捂屁股,这一下就打在了小拇指上,当场就断了。很多人不知道王树森的断指是怎么回事,原委即在此。可指断并没影响王树森的成就。由这事根植的玉德,使王树森终身受益。一些后人也因此受教。

后来,王恩忠老先生冷静下来再看那活,发现相当好。外国客人来取活,也极为满意,完全符合他的想象要求。

王树森和玉的缘分太深了,所以他对玉极负责任。用俏色必须用绝,他才觉得对得起玉。对开料这样简单的工作,他也绝不含糊。有位徒弟鼓动他自已单干一摊,可他从此和这徒弟疏远了感情。

生活上很多人都知道王师父“抠”。他自己的亲兄弟生活境况很不好,他从不接济,并且还说:救急救不了穷,个人的日子个人“掂配”。徒弟们到家玩,师母自然要张罗应酬,让老王拿出花生来招待,王树森得亲自从身上解下钥匙开柜。有一回,一个一分硬币掉到了地上,王树森那时身子正肥胖(他自称一生“三胖三瘦”,且都和时局有关),他瞪眼看了那钱一阵,才猛地俯下身,把钱拣起来——没有这个预备动作,他拣不起这“钢镚儿”来。

王树森还被一些人视为“狂”。他说潘秉衡,“他算什么,他是我徒弟,给我磕过头”,“何荣算什么?那……”王树森的造诣和贡献,当然是不用说的,他自己心中也有数,但不能因此就说他“恃才骄傲”,有些人说他有些狂气自然也难免。他有些口头禅是能说明他对生活的看法的:“狼行干里吃肉,狗行干里吃屎”;“有能无耐终究必败,有耐无能终归能成”;“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造化、造化、制造变化”。

王树森在玉界的影响极大,但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很长时间内,可能因某些领导对他的作用重视不够,所以在1966年以前他并不“声威显赫”。大约在60年代“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期,王树森做了一件玛瑙玉雕,高近三寸,呈三角形,内容是一个盘腿趺坐的长眉罗汉,黄身黄面,满脸皱纹,正在用双手中指抠开自己的脸皮,里面露出了一张仅存五官、容貌年轻的脸,颜色是肉粉色的。徒弟问他这件活叫什么?王树森说“重新做人”。有些人赞叹,这真是一件别有寄意、俏色用绝的作品。而另有些人却评说“没什么,连透雕都没有”。王老艺人曾将此活自定价八千元,后来厂里仅以五百元售出了。

1966年后,王树森无端受到整治,他的心境自然不好。后期,他主持著名玛瑙水胆“群山飞瀑”的设计制作。他起了山脊,有人提出似可不必,他却说:“我要把山脊做成腾飞巨龙,象征咱中国,还要出熊……代表美帝、苏修。”这一巨作笔者没见到实物,不能妄评。厂里有人认为“此意似过”。

王树森于1989年6月逝世,终年72岁。

这两位可均为奇人,自然也就有其的奇事,作为一代手工艺人,他们最重视的就是他们的技艺,惟愿这种技艺能永远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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