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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危急时刻

 新用户8926AVU2 2023-01-18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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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惊的弹劾案

光绪十九年(1893年)3月,对于身为湖广总督的张之洞来说,注定是相当难熬的一个月。因为就在这个月的12日,京师大理寺卿徐致祥上书弹劾张之洞的折子,送到了光绪皇帝面前。

在大清,弹劾一名封疆大吏算不得是稀罕事。像都察院这种机构,“为风宪衙门,以整纲肃纪为职。凡政事得失,官方邪正,有关于国计民生之大利害者,皆得言之”。

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只要你做的事有害于国计民生,都能被弹劾。

有意思的是,这次站出来弹劾张之洞的人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相当于现在的最高人民法院院长。一名中央高官站出来弹劾一名封疆大吏,一时间朝野震动,张之洞的官宦生涯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徐致祥弹劾张之洞,罪名主要有四个方面:

一、怠慢政务,经常不听下属汇报,胡乱安排工作。

二、重用恶吏,任用一些昏庸钻营的官员。

三、滥耗钱财,以修铁路、办铁厂和开矿为名,到处勒捐。

四、架设湖南电报线引起民愤。

对于爱面子的“张香帅”来说,这些指责——有针对他做事风格的,有针对他用人倾向的,也有批评他搞大项目、乱收费的,他可不愿过多披露;而现在,不但包括他旧时好友在内的官员们议论纷纷,就连皇帝本人都直接表达了对他的怀疑与不满。

徐致祥这次敢对张之洞“拍砖”,必定有一定的“舆论基础”。如果说怠慢政务、重用恶吏这两顶帽子是“普适性的”,那么在兴办实业上耗资巨大而收效甚微,就绝对是戳中了张之洞的软肋。朝野上下,张之洞在实业方面不计成本的“屠财”行为,在当时早已经声名远扬了。就连后来的《清史稿》也评价他“莅官所至,必有兴作。务宏大,不问费多寡”,说白了,就是张之洞喜欢搞大项目,但是往往虎头蛇尾,效益不佳。以张之洞创办的最著名的汉阳铁厂为例。该厂自始建至投产共花去资金600余万两白银,按建厂之初的计划,预计年产铁6万吨。张之洞在给李鸿章的信函中就说:“每年可出生铁三万数千吨,以之炼钢,可得三万吨。”然而直到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11月停产为止,汉阳铁厂实际只生产出生铁5660吨,熟铁110吨,钢料1400吨,铁拉成钢条板1700吨。除了数量少得可怜,产品的品质在今天也够资格上“3·15”晚会。此外,铁厂运营中选址欠妥、技术长期滞后、管理有缺陷等问题,更是“路透社”都知道。

但你以为搞大项目、多花钱就是大罪过了?

如果只是这样,那就太简单了。张之洞和幕僚交流时,也曾坦言自己办铁厂、架设电报线等是为开风气,而非牟利。说白了,人家是响应国家的号召,走在时代的前列,主动出工出力做试验。创新就要承担风险,张之洞搞大项目,成功了造福国家,失败了权当积累宝贵经验,何罪之有?况且,张之洞说得很明白:我不贪!反正搞工程项目的经费没往自己兜里塞,你尽管弹劾,我不怕!

翻一翻张之洞的履历,他十六岁中顺天府解元,同治二年(1863年)二十七岁中进士第三名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一直到光绪八年(1882年)才外放担任山西巡抚,很明显,张之洞作为一名笔杆子长期在中央任职,没有地方任职的经验。人家李鸿章当年四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是直隶总督、封疆大吏了,而张之洞四十三岁时,还只有一个翰林院侍讲学士的闲职。张之洞能够混迹官场,说白了就是靠他的理学文化修养,但会写文章的人多了,清朝科举考试录用的官员,哪个不会写文章?作为一个笔杆子出身的官员,张之洞更擅长舞文弄墨、揣摩上意、表态拍胸脯,要他真刀真枪去干事业,未必比他天天骂的李鸿章等洋务派好多少。

光绪帝的难题

徐致祥敢在此时站出来弹劾张之洞,按照当时官场的游戏规则,绝对不是他一个人心血来潮,正义感“爆棚”,他的背后一定是一群人,而且必定有地位相当高的“大佬”对张之洞心生不满。这些,身为皇帝的光绪帝心里非常清楚。

攻击张之洞的几条意见虚虚实实,有攻击个人作风问题的,也有攻击经济问题的,更有攻击他引发群体事件的。

张之洞没在基层干过,当领导脾气很大。自己不按时上下班,有时候几天不睡觉,有时候几个月不洗头不理发,有时候兴致来了半夜“点外卖”,还动不动就要“给差评”,杖责下人……诸如此类的作风问题很多,社会上多有流传。

这些其实在没事的时候都不算什么事。杜月笙还说,人无癖好不能深交,张之洞这么多的臭毛病,反倒显得接地气,不是那种看似一本正经实际一肚子坏水的人。徐致祥真正致命的攻击还是在于张之洞大搞工程项目,开矿办厂,耗费巨大,觉得张之洞一定有经济问题,要求朝廷对张之洞进行查办。

光绪帝接到这个折子也是心烦,张之洞毕竟是封疆大吏,朝廷里一伙人要借着皇帝之手收拾张之洞,他觉得不好办。张之洞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物,早年得到慈禧太后赏识,在京城中是清流党的领袖,到了地方又先后任职两广总督、湖广总督这样的要缺,还积极参与近代化的改革,怎么看都是朝廷倚重的股肱之臣,这可不是凭三言两语就能“撸官”的。

张之洞是谁的人?朝野都知道,张之洞真正的“导师”是慈禧太后。

当年张之洞参加殿试,阅卷大臣认为他的对策才气逼人,有点儿出格,判为三甲之末。户部尚书宝鋆独赏此才,将他提至二甲之首。到了慈禧那里,大笔一勾,将第三、第四名对调,二甲之首的张之洞跃入一甲,成为探花。慈禧太后这一笔,直接为张之洞推开了封侯拜相的大门。张之洞也心知肚明,从此对慈禧太后感恩戴德,关键时刻总是站在“后党”一边。

光绪帝敢轻易处置张之洞吗?毕竟,万一处置不好,张之洞能掀起什么风浪谁也不好说。

这案子既不能交给徐致祥去办,也不能交给与张之洞关系匪浅的李之藻、张之万等清流党“大佬”去办。思虑再三,光绪帝做了一个特别有水平的决定:把徐致祥弹劾张之洞的奏折分抄给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李瀚章,让同样段位的两个封疆大吏去查张之洞的案子。刘坤一着重查张之洞在湖广任上的事情,李瀚章则着重查张之洞在两广任上的事情。至此,张之洞处于三面围攻的境地,湖广总督的至暗时刻来了。

刘坤一的决定

光绪帝把张之洞的命运交到了刘坤一、李瀚章手里,同朝为官,二人到底会如何办这个案子?

身为两江总督的刘坤一毕竟是个地方一把手,军政大事系于一身,肯定没工夫亲自到武汉去调查张之洞。他只能派手底下的人作为代表,到湖北一趟,一来了解一下基本情况,二来也算对朝廷布置的工作有个交代。

刘坤一给派去调查张之洞的下属定了个原则——“公事只问是非”,具体的工程细节、经费花销不是他应该管的范畴。说白了,只要张之洞的情况面上过得去,刘坤一没打算为难他。

政敌攻击张之洞主要是针对他好搞大项目、花销无度,但搞项目本来就是为了出政绩,试问哪个封疆大吏不希望出成绩?哪个地方大员不去搞项目?如果人人揪着这点来兴师问罪,保不齐刘坤一自己也会被人扣帽子。所以,刘坤一对此时的张之洞更多是同朝为官的惺惺相惜:

煤、铁为中国开自有之利,立自强之基,无论如何,总应当办。香帅勇于任事,力为其难,若再从而苛求,实足寒任事者之心,以后国家事谁肯耽承?

——《张文襄公文件·关于工程练兵等四》

张之洞搞的矿厂、钢铁厂对国计民生意义重大,幸亏有张之洞这样有担当的好官力排众议的做事,如果再给他穿小鞋、打小报告,无疑会伤了勇于任事的官员的心,以后谁还愿意挺身而出搞改革?

两江总督的讲话水平就是高,把张之洞贪污腐败、渎职乱为的问题,偷梁换柱变成了官场小人给勇于任事的好官员穿小鞋的问题,这个反转“在情在理”,不仅直指官场积弊,还给张之洞“高亮”显示了。刘坤一私下对张之洞的心腹透露,他对朝廷的回复,“只就大处落墨”,“若专就一事一物分晰辨别,转授人以指摘之端”。看看,毕竟是混在官场最高层的人,连帮张之洞“过关”的策略都想好了,隔着纸张都能感觉到刘坤一在拍胸脯,“决不令香帅有为难处”。

于是,本来光绪帝是要刘坤一查办张之洞的,结果刘坤一同为地方大员,处处体谅张之洞的为难之处,处处维护张之洞,替张之洞遮风挡雨。

你说刘坤一在徇私枉法吧,他讲的也确实句句在理。为官一方要做事、要改革,肯定会得罪一些利益集团,被人揪住一些小问题大做文章。至于搞工程项目到底是为了自己出政绩,还是为了发展地方经济,都可以说道说道。至少张之洞不是个庸官,不是坐在湖广总督的位置上,天天只会开会、签字、念稿、出席活动,他确实想有所作为。

但皇帝交代的案件总要有个结果,朝廷里一帮人铆足了劲儿要打倒张之洞,如果查办的结果是张之洞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幕后那帮人面子上也挂不住。最终,张之洞同意承认自己在用人方面不察,但是把罪责一股脑推到下属赵凤昌头上。赵凤昌在当时尚属无名小卒,又有谁会关注他的升降?而赵凤昌替领导承担罪责,反而因此备受张香帅器重,被调离湖北,另有重用。(辛亥革命后南北议和就是在赵凤昌的撮合下达成的。)

张之洞的身后评

整个事件有了戏剧性的反转。

本来徐致祥一伙人是要以“贪慕虚荣、大搞面子工程”的名义来攻击张之洞的,但经过有关部门一番调查之后发现,张之洞只是在用人上小有瑕疵,这更加巩固了他作为改革先锋、洋务运动支柱之一的形象。但张之洞真的没有什么问题?这事还真不好说。

梁启超跟张之洞有过节儿。维新变法之前两人本来走得很近,但当慈禧太后表明反对变法的态度后,张之洞成了坚定的反对戊戌变法的一派。在晚清的政治斗争中,张之洞是“后党”,关键时刻,依旧以站队为先。梁启超在《李鸿章传》中点评了清末从洋务到新政的诸位封疆大吏: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和袁世凯。这些人都是当时中国政治舞台上的中心人物,绝非流俗之辈。其中,梁启超这样比较李鸿章与张之洞:

十年以来,与李齐名者,张之洞也。虽然,张何足以望李之肩背?李鸿章实践之人也,张之洞浮华之人也。李鸿章最不好名,张之洞最好名,不好名故肯任劳怨,好名故常趋巧利……至其虚骄狭隘,残忍苛察,较之李鸿章之有常识有大量,尤相去霄壤也。

说来说去,梁启超也只是骂张之洞太好名了。但李鸿章在世的时候,一门显贵,而张之洞家族有什么呢?张之洞的幕僚、晚清名士辜鸿铭曾说张之洞“殁后,债累累不能偿,一家八十余口几无以为生!”,《清史稿·张之洞传》也记载张之洞“任疆寄数十年,及卒,家不增一亩”。

张之洞在督鄂的十八年里,视武汉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大力施展湖北新政,后来居上,将原本落后的武汉打造成仅次于上海的洋务重镇。汉阳兵工厂生产的枪炮,其质量与数量都在上海、天津之上。辛亥革命能在武汉爆发,乃至武汉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都与张之洞前期打下的基础有着莫大的关系。

近代史学者茅海建先生给了张之洞一个很有意思的评价,认为张之洞“毫无疑问不是那个时代最具实力的政治家,但又是最有远见的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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