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文心雕龙》原文、注释、释文、评析、总结

 竹根岭一号 2023-01-18 发布于江西

《文心雕龙》原文、注释、释文、评析、总结

作者:刘勰。

年代:南北朝(南朝)。

公元501~502年。

简介:

《文心雕龙》是中国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xié)创作的一部“理论系统、结构严密、论述细致”的文学理论专著,成书于公元501~502年(南朝齐和帝中兴元、二年)间。它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第一部有严密体系的、“体大而虑周”的文学理论专著。刘勰《文心雕龙》的命名,来自于黄老道家环渊的著作《琴》。

全书,共10卷,50篇(原分“上、下”部,各25篇),以孔子美学思想为基础,兼采道家,认为道是文学的本源,圣人是文人学习的楷模,“经书”是文章的典范。把作家创作个性的形成归结为“才、气、学、习”四个方面。

《文心雕龙》还系统论述了文学的形式和内容、继承和革新的关系,又在探索研究文学创作构思的过程中,强调指出了艺术思维活动的具体形象性这一基本特征,并初步提出了艺术创作中的形象思维问题;对文学的艺术本质及其特征有较自觉的认识,开研究文学形象思维的先河。全面总结了齐梁时代以前的美学成果,细致地探索和论述了语言文学的审美本质及其创造、鉴赏的美学规律。

《文心雕龙》是中国第一部系统文艺理论巨著,也是一部理论批评著作,分“上、下”两编,每编25篇,包括“总论”、“文体论”、“创作论”、“批评论”和“总序”等五部分。其中总论5篇,论“文之枢纽”,打下理论基础;文体论20篇,每篇分论一种或两三种文体;创作论19篇,分论“创作过程、作家风格、文质关系、写作技巧、文辞声律”等;批评论5篇,从不同角度对过去时代的文风及作家的成就提出批评,并对批评方法作了探讨,也是全书精彩部分;最后一篇《序志》是全书的总序,说明了自己的创作目的和全书的部署意图。《文心雕龙》全书受《周易》二元哲学的影响很大。

《文心雕龙》是中国有史以来最精密的批评的书,“体大而虑周”,全书重点有两个:一个是反对不切实用的浮靡文风;一个是主张实用的“攡文必在纬军国”之落实文风。刘勰把全部的书都当成文学书来看,所以本书的立论极为广泛。

《文心雕龙》是刘勰在入定林寺的后期所写,是“齿在逾立”之年的作品,他曾帮助僧祐整理佛经,有学者认为《文心雕龙》多少有受佛教思想的影响。饶宗颐〈《文心雕龙》与佛教〉说:“他的文学理论之安排,却建筑于佛学根基之上。”僧祐所使用的“原始要终”一词,在《文心雕龙》之中共使用四次。日本学者兴膳宏例举《文心雕龙》与《出三藏记集》的相似处。

清代,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出现以后,成为《文心雕龙》的通行本。

作品介绍:

《文心雕龙》共10卷,50篇。原分“上、下”部,各25篇。全书包括四个重要方面,由刘勰(xié)在江苏省镇江市南山写下。上部,从《原道》至《辨骚》的5篇,是全书的纲领,而其核心则是《原道》、《徵圣》、《宗经》3篇,要求一切要本之于道,稽诸于圣,宗之于经。从《明诗》到《书记》的20篇,以“论文序笔”为中心,对各种文体源流及作家、作品逐一进行研究和评价。以有韵文为对象的“论文”部分中,以《明诗》、《乐府》、《诠赋》等篇较重要;以无韵文为对象的“序笔”部分中,则以《史传》、《诸子》、《论说》等篇意义较大。下部,从《神思》到《物色》的20篇(《时序》不计在内),以“剖情析采”为中心,重点研究有关创作过程中各个方面的问题,是创作论。《时序》、《才略》、《知音》、《程器》等4篇,则主要是文学史论和批评鉴赏论。下部的这两个部分,是全书最主要的精华所在。以上四个方面共49篇,加上最后叙述作者写作此书的“动机、态度、原则”,共50篇。

主导思想:

《文心雕龙》提出的“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隐之为体义主文外”,“文外之重旨”,“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等说法,虽不完全是刘勰的独创,但对文学语言的有限与无限、确定性与非确定性之间相互统一的审美特征,作了比前人更为具体的说明。刘勰还看到,诗文的内容不是一般经典的道与理,而是和理、志、气相联系的“情”,其形式不是一般的言,而是和“象”与“文”相结合的有“采”之言。两者的关系是:“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它们相辅相成,形成质文统一的完美的艺术。而这种统一在创作过程中是通过“神思”达到的。“神思”是刘勰继《文赋》之后,对形象思维的进一步探索。刘勰看到了它本质上是一种自由的想象活动,对之作了生动的描绘,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在他看来,“神思”虽受理的支配,但不象抽象的逻辑思维那样受着概念的规定,而是“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与“物、象、言”相结合,始终在感性形象中运动,并伴随着主体情感的体验和自由抒发。书中说:“夫神思方远。万涂竟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认为语言文学既再现着客体的物貌,又抒发着主体的情与理、志与气。所以,刘勰侧重从“体性”来划分文学的风格,即所谓“才情异区,文体繁说”。刘勰对文学的形式也给予了极大的重视。从语言文学的角度总结了“平衡、对称、变化统一”等形式美的规律。

儒家中庸原则,是贯穿《文心雕龙》全书的基调。刘勰提出的主要的美学范畴都是成对的,矛盾的双方虽有一方为主导,但他强调两面,而不偏执一端。文中提出“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在对“道与文、情与采、真与奇、华与实、情与志、风与骨、隐与秀”的论述中,无不遵守这一准则,体现了把各种艺术因素和谐统一起来的古典美学理想。刘勰特别强调同儒家思想相联系的阳刚之美,表现出企图对齐、梁柔靡文风进行矫正的倾向。他关于“风骨”的论述集中地体现了这一点,对后世发生了重要影响。

以儒家思想为核心《文心雕龙》中虽然也有某些道家和佛家思想的影响,但构成它的文学思想纲领及核心的,则是儒家的思想。它并不否认物质世界存在的真实性,却认为在客观现实世界之外,有一个先天地而生的“道”或“神”。这个“道”或“神”是决定客观世界一切变化的无形的、最终的依据。刘勰认为“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原道》),正是圣人著述经典的根本原则。“神道设教”语出《易~观~彖》:“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把超自然的、人格化的“神”及其在现实中的代理人帝王,视作理所当然的最高权威。根据这一见解,《文心雕龙》不仅进一步发展了荀子、特别是扬雄以来的“原道”、“宗经”、“徵圣”的观点,并且将它贯穿到《文心雕龙》一书的一切重要方面,成为他立论的根本依据,给他的理论染上了一层经学色彩而且带来了许多局限性。例如,他认为一切种类的文章都是经典的“枝条”。对当时的各种应用文都设有专目论述,却对正在形成的小说不屑一提。

但是,《文心雕龙》在论述具体的文学创作活动时,却抛弃了经学家的抽象说教,表现了朴素的唯物主义的文学观﹔而且,对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文学的特点和规律等一系列问题,提出了精湛透辟的见解,富于独创性。因此它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文学史观:

《文心雕龙》的文学史观,认为文学的发展变化,终归要受到时代及社会政治生活的影响。所谓“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歌谣文理,与世推移”,“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时序》),把已往这一方面的理论提到一个新的高度。同时,刘勰也很重视文学本身的发展规律。在《通变》篇中,他根据扬雄关于“因”、“革”的见解所提出的“通变”,即文学创作上继承和革新的关系。他要求作家要大胆的创新:“日新其业”,“趋时必果,乘机无怯”。只有不断的创新,即《文心雕龙》所说的“变”,文学创作才会得到不断的发展:“变则其(可)久”(《通变》),“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但它又强调任何“变”或创新都离不开“通”,即继承。所谓“通”,是指文学的常规:“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文学创作只有通晓各种“故实”,才会“通则不乏”(《通变》),“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风骨》)。“新意”和“奇辞”的创造,都是离不开“通”,即继承的。不然,“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因此,只有将“通”与“变”、“因”与“革”很好地结合和统一起来,文学创作才有可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通变》),获得长足的健康的发展。

文学批评:

《文心雕龙》关于批评的论述,颇多精到的见解。其中《知音》篇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探讨批评问题的较早的专篇文献。它提出了批评的态度问题、批评家的主观修养问题、批评应该注意的方面等。有些论述虽然带有经学家的气息,但不少论述都是较精辟的。例如关于批评态度问题,刘勰非常强调批评应该有全面的观点。因为作家的才能禀性不仅“修短殊用”、“难以求备”(《程器》);而且,由于文学创作从内容到形式都是丰富而多样的,因此批评家就不应“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否则就会出现“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的现象。又如对于批评家,他特别强调广博识见的重要性:“圆照之象,务先博观。”并且根据桓谭的“能读千赋则善赋,……能观千剑则晓剑”(《全后汉文》卷十五《赋道》),提出了一个在后世非常出名的论断:“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知音》)认为任何批评中的真知灼见,只能是建立在广博的学识和阅历基础之上的。这些意见不仅对当时作家们“各以所长,相轻所短”(曹丕《典论论文》),“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曹植《与杨德祖书》)的不良批评风尚具有积极的针砭意义,而且至今仍有一定的借鉴意义。但作为一个批评家来说,刘勰有时也是缺乏应有的识力和判断的,例如他对杰出作家陶渊明,竟一语未及。

文学评论:

对文学创作中的主客观关系,作了详细而深入的论述。先秦两汉时期,文论已简括涉及这一问题,如《诗大序》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等可为代表论点。魏晋时,曹丕开始接触了作家的禀性气质问题,陆机对艺术想象问题作了精辟的论述。而刘勰则对创作中的主客观的关系等,作了更为明确而全面的论述。它首先肯定了“云霞雕色”、“草木贲华”等现象之美,是一种客观存在,所谓“夫岂外饰,盖自然耳”(《原道》)。同时,又十分强调创作主体即作家先天的“禀性、气质、才能”(《体性》、《才略》等篇)及后天的学识修养等对文学创作反映现实美的重要性。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文心雕龙》还论述了在创作中,主观的“情”和客观的“景”,是互相影响、互相转化的,即“情以物兴”和“物以情观”(《诠赋》),“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物色》),“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神思》),认为作家观察外物,只有带著深挚的情感,并使外物染上强烈的感情色彩,艺术表现上才会有精巧的文采。《文心雕龙》对于物与我、情与景关系的论述,对唐代及唐以后有关这个问题的探讨,有著重要影响。

《文心雕龙》十分强调情感在文学创作全过程中的作用。要求文学创作要“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主张“为情而造文”;反对“为文而造情”(《情采》)。认为创作构思为“情变所孕”(《神思》),结构是“按部整伍,以待情会”(《总术》),剪裁要求“设情以位体”(《镕裁》),甚至作品的体裁、风格,也无不由强烈而真挚的感情起著重要的作用。这一认识是相当深刻,符合文学的特点和规律的。

《文心雕龙》对于风格和风骨也有深入的研讨和论述。在《体性》篇中,刘勰继承曹丕关于风格的意见,作了进一步的发挥,认为形成作家风格的原因,有先天的才情、气质的不同:“情性所铄”;也有后天的学养和习染的殊异:“陶染所凝”。并且将各种不同的文章,分为四组八体,每一组各有正反两体:“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但它们又互相联系,“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作者在这八体中参差演化,就会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刘勰关于风格的研究,对后来的《诗式》《二十四诗品》等,都曾发生直接的影响。

在风格论的基础上,刘勰特别标举“风骨”。“风骨”一词,本是南朝品评人物精神面貌的专用术语。文学理论批评中的“风骨”一词,正是从这里引申出来的。“风”是要求文学作品要有较强的思想艺术感染力,即《诗大序》中的“风以动之”的“风”。“骨”则是要求表现上的刚健清新。“风骨”的理论,既是针对南朝浮靡的文风而发,也是从传统文学理论中概括出来的。“风骨”之说,对唐代诗歌的发展,曾经发生过重大的影响。

《文心雕龙》关于艺术想象的理论,也有精辟的论述。继承《文赋》关于这一问题的见解,作了进一步的论述和发挥。《神思篇》借用“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这一成语,论述艺术想象超越时空限制的特点:“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但他又比陆机的观点大大前进了一步,认为艺术想象并非凌虚蹈空而生的,它以“博见为馈贫之粮”的形象化的比喻,说明艺术想象的基础只能是客观生活中的素材或原料。这一见解,是符合实际的。同时,它又提出“神与物游”的重要观点。“神”即“神思”,是六朝时期的常用语汇,意即思维的特点是不疾而速的;语出《易~系辞上》:“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物”即客观现实。“神与物游”即指作家在艺术想象的全过程中,始终离不开具体、感性的物象,两者始终是有机结合在一起的,这正是形像思维的特点。《文心雕龙》还强调指出,唯有当作家的精神心理处于“虚静”状态,用志不分,不受外界的纷扰时,才能更好地驰骋自己的艺术想象力。“虚静”之说源于道家,荀子曾有进一步的发展,而刘勰将它创造性地运用于文艺创作理论。

《文心雕龙》在论述艺术想象时,还提出了“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等见解,强调艺术想象要有平日广泛的积累和生活知识,这样就为他的艺术想象的理论奠定了坚实的朴素唯物主义的基础。《文心雕龙》继《文赋》之后,对于艺术想象及形像思维的论述,对后世发生了重要的影响。例如王昌龄所说的“神会于物”(《唐音癸签》卷二),苏轼所说的“神与万物交”(《书李伯时山庄图后》),黄宗羲所说的“古之人情与物相游,而不能相舍”(《黄孚先诗序》)等观点,都是漤觞于《文心雕龙》“神与物游”的。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还对“辞令”“志气”和语言的关系作了很好的阐发。

关于文学创作,《文心雕龙》论述到的问题还有:文学的“夸张、结构、剪裁、用事、修辞、含蓄、声律”等。在这些问题的论述中,同样不乏精辟的创见,例如在《夸饰》中,《文心雕龙》不仅第一次提出了文学创作离不开必要的夸张,以使作者表现的事物更为突出,但他又主张夸而有节,反对夸张失实。

关于各种文章体裁、源流的阐述,也是《文心雕龙》的重要内容。自“曹丕、陆机”相继对文章体制的同异提出了意见后,晋代挚虞的《文章流别论》、李充的《翰林论》,都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进一步的探讨,但这些著作都已亡佚。刘勰的《文心雕龙》从第 5篇《辨骚》起,到第25篇《书记》止,就成为中国现存的南朝时代关于文章体制和源流的唯一重要的著作,也是关于这一问题的重要的历史文献。其中不乏细致,中肯以至精辟的见解。例如在《明诗》篇中,它对自建安时代起到刘宋初年诗歌发展过程的论述,就是如此。

作品价值:

《文心雕龙》是部“体大思精”“深得文理”的文章写作理论巨著。全书分五十篇,内容丰富,见解卓越,皆“言为文之用心”,全面而系统地论述了写作上的各种问题。尤为难得的是对应用写作也多有论评。粗略统计,全书论及的文体计有59种,而其中属于应用文范畴的文体竟达44种,占文体总数的四分之三。(《应用写作》杂志1996年第4期,《文心雕龙的应用写作论》)。

文学史的观念:

作者认为,文学的发展变化,终归要受到时代及社会政治生活的影响。他在《时序》篇中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并在《时序》《通变》《才略》诸篇里,从上古至两晋结合历代政治风尚的变化和时代特点来探索文学盛衰的原因,品评作家作品。比如他说建安文学“梗概而多气”的风貌,是由于「世积乱离,风衰俗怨」而形成;东晋玄言诗泛滥,是由于当时“贵玄”的社会风尚所决定。注意到了社会政治对文学发展的决定影响。不仅如此,他还注意到了文学演变的继承关系。并由此出发,反对当时“竞今疏古”的不良倾向。这些都是十分可贵的。

内容与形式:

分析论述了,文学创作内容和表现形式的关系,主张文质并重。在《风骨》篇里,他主张“风情骨峻”;在《情采》篇里,他强调情文并茂。但在二者之间,他更强调“风”、“情”的重要,他主张「为情而造文」,反对「为文而造情」,坚决反对片面追求形式的倾向。

总结经验教训:

从创作的各个环节上,总结了经验,提出了应该避免的失败教训。他指出,在创作上,作家“神与物游”的重要,强调了情与景的相互影响和相互转化。他还指出,不同风格是由于作家先天的“才情、气质”与后天的“学识、习染”存在着差异的结果。针对当时“近附而远疏”、“驰骛新作”的风气,他提出了继承文学传统的必要,论述了文学创作中“新”、“故”的关系。此外,他对创作中,诸如“韵律、对偶、用典、比兴、夸张”等手法的运用,也提出了许多精辟的见解。

建立方法论:

在《知音》篇里,他批评了“贵古贱今”“崇己抑人”“信伪迷真”“各执一隅之解”的不良风尚,要求批评家“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与此同时,他还提出了“六观”的批评方法:一观位体,看其内容与风格是否一致;二观置辞,看其文辞在表达情理上是否确切;三观通变,看其有否继承与变化;四观奇正,看其布局是否严谨妥当;五观事义,看其用典是否贴切;六观宫商,看其音韵声律是否完美。这在当时是最为全面和公允的品评标准。

历史局限性:

《文心雕龙》虽然有不可避免的历史局限性,特别是“宗经”、“徵圣”等儒家思想对于他的文学理论有不少消极影响;但是,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一部名副其实的“体大而虑周”、“笼罩群言”、富有卓识的专著,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的一份十分宝贵的遗产,受到了世界上许多国家的理论工作者,越来越多的注意和重视。

版本和注释:

在中国,对《文心雕龙》的“研究、注释、翻译”著述颇多。现存最早写本,为唐写本残卷(藏北京图书馆)。以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元至正本为最早版本,并有《四部丛刊》影印明嘉靖本。通行本有清人黄叔琳本,今人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及《文心雕龙校注拾遗》、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王利器《文心雕龙校证》等。

目录:

第一、原道:

第二、征圣:

第三、宗经:

第四、正纬:

第五、辨骚:

第六、明诗:

第七、乐府:

第八、诠赋:

第九、颂赞:

第十、祝盟:

第十一、铭箴:

第十二、诔碑:

第十三、哀吊:

第十四、杂文:

第十五、谐隐:

第十六、史传:

第十七、诸子:

第十八、论说:

第十九、诏策:

第二十、檄移:

第二十一、封禅:

第二十二、章表:

第二十三、奏启:

第二十四、议对:

第二十五、书记:

第二十六、神思:

第二十七、体性:

第二十八、风骨:

第二十九、通变:

第三十、定势:

第三十一、情采:

第三十二、熔裁:

第三十三、声律:

第三十四、章句:

第三十五、丽辞:

第三十六、比兴:

第三十七、夸饰:

第三十八、事类:

第三十九、练字:

第四十、隐秀:

第四十一、指瑕:

第四十二、养气:

第四十三、附会:

第四十四、总术:

第四十五、时序:

第四十六、物色:

第四十七、才略:

第四十八、知音:

第四十九、程器:

第五十、序志:

第一、原道:

【原文】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1〕,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2〕,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3〕,俯察含章〔4〕,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5〕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6〕,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7〕。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8〕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注释】

〔1〕璧:环状的玉。叠璧:《尚书》中曾传说日月曾一度像璧那样重叠起来。

〔2〕焕绮:光彩绮丽。焕,光彩;绮,有花纹的丝织品,此处用来指文采。

〔3〕吐曜(yào):即:发光,指“日、月、星”。曜,光明照耀。

〔4〕含章:蕴涵着美,多指地理风光。章,文采。

〔5〕五行:“金、木、水、火、土”,古人认为,这是组成天地万物的五种元素。

〔6〕贲(bì):装饰。华:花。

〔7〕球:玉磬,一种敲击乐器。锽:钟声。

〔8〕郁然:草木茂盛的样子,形容文采之盛。

【译文】

文章的属性是多么普遍啊!它和天地一起产生,为何这么说呢?从天地产生之时起就有了黑色和黄色、圆形和方形的区别。日月有如重叠的璧玉,来显示附在天上的形象;山川好像灿烂的锦绣,来显示大地的形貌富有纹理,这些都是大自然的文章啊!向上看天空,日月发射出耀眼的光芒;向下看大地,山川万物蕴涵着丰富的文采。天高地卑的位置确定了,于是产生了天地“两仪”。只有人与天、地相配,他们身上才孕育天地的灵性,这就是“三才”。人为万物之灵,实际是有思想的天地之心。有了思想活动,语言才得以跟着确立,语言确立了,文章才能鲜明,这是自然的道理。推广到万物,不论动物、植物都有文采:龙凤以五彩的颜色显示它们的祥瑞,虎豹以斑斓的花纹构出它们的雄姿;精心雕绘的云霞,色彩缤纷胜过画工设色的巧妙;鲜花满缀的草木,如同刻意装饰过一般,不需工匠手艺的神奇。这些难道都是外界强加修饰的吗?是它们本身自然形成的罢了。至于风吹山林发出的声响,谐和的有如吹竽鼓瑟的乐调;泉水击岩石的韵律,犹若扣磬鸣钟的和声。所以形体确立,声韵激发,文章就出现了。无知的自然之物还都富有丰富的文采,有心智的人难道还没有文章吗?

【原文】

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1〕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2〕,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

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炎皞遗事,纪在《三坟》,而年世渺邈,声采靡追。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3〕,亦垂敷奏之风。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4〕,英华曰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5〕,剬诗缉颂,斧藻群言。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性情,组织辞令,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6〕,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

【注释】

〔1〕庖(páo)牺:即:伏羲,传说中的“三皇”之一。

〔2〕洛书:相传大禹治水时有神龟献出书来,大禹取法而制订了《九畴》。九畴:九类,指治理天下的各类大法。九是虚数,指各类。

〔3〕益稷:舜的大臣,伯益和后稷。陈谟:陈述计谋。谟,计谋,谋议。

〔4〕《雅》、《颂》:《诗经》中的《雅》诗和《颂》诗。被:及,这里指影响所及。

〔5〕振:振兴、发扬。徽:美。烈:功业。

〔6〕席珍:儒者讲席上有珍贵的道德学问供别人请教。席,坐具,指传教讲学的讲席。流:流行传布。

【译文】

人类文章的开端,起源于天地未分之前的一团元气,深刻地说明这个神理的,要算《易经》的卦象最早。那时伏羲画了八卦的图象,孔子最后加上辅助性的解说《十翼》。而其中的《乾》、《坤》两卦,孔子特地用《文言》加以解释。可见语言要很有文采,才算是顺乎天地自然的心灵吧!至于传说中黄河里有龙献图,伏羲氏效法《河图》画出了八卦,洛水里有龟献书,夏禹根据《洛书》,酝酿出包含九类治国的大法,还有玉石书版的金字内容,绿色简牒上丹红文字的文采,这些又是谁在主宰着呢?是神妙的启示罢了。

自从仓颉创造出文字,代替了结绳记事,文字的作用开始彰显。炎帝神农氏和太皞伏羲氏的事迹,记载在《三坟》这部古书上,可是年代太久远了,事迹渺茫,文章文采也已无从追寻。唐尧和虞舜时代的文章,文采才开始焕发丰富起来。天子大舜开始唱和的歌词,已经发出了唱叹的情志;伯益和后稷陈进的计谋,也传下了敷陈进奏的风气。夏后氏大禹兴起,事业崇高而功绩巨大,各项工作都有秩序而受到歌颂,勋德日益丰富。到了商朝和周朝,文章的文采胜过了前代的质朴。《雅》诗和《颂》诗,影响所及,使文章辞采显得愈发新颖。周文王被殷纣王拘押在羑里受难时作《周易》,卜辞光彩照耀,像宝玉的文采一样,内容含蓄丰富,义理精微深刻。加以周公旦多才多艺,发扬周文王美善事业,制作诗歌,辑录《周颂》,修润各种文辞。到了孔子承继以前的圣人,独有他超过了从前的圣哲。他编订“六经”,像打钟开始击磬结束一般集经典之大成;他陶冶性情,组织辞令;这些经典就同施政教时所用的木舌铜铃一样,只要一开启振动,千里响应,又像儒者讲席上的珍宝一般流传下来,真可以说是发扬了天地的光辉,启发了人们的聪明才智啊!

【原文】

爰自风姓〔1〕,暨〔2〕于孔氏,玄圣〔3〕创典,素王〔4〕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5〕,研神理而设教,取象〔6〕乎河洛,问数乎蓍龟〔7〕,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8〕,弥纶彝宪〔9〕,发辉〔10〕事业,彪炳〔11〕辞义。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12〕,日用而不匮〔13〕。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14〕”。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注释】

〔1〕爰(yuán):于是。风姓:指伏羲,伏羲为风姓。

〔2〕暨(jì):及。

〔3〕玄圣:远古的圣人,指伏羲等人。玄,远。

〔4〕素王:空王,指孔子,汉代人认为孔子有帝王之道而无王位,所以称之为素王。

〔5〕道心:指自然之道的精神。这个“心”和上文“天地之心哉”的“心”意思一致。敷:作“裁”。

〔6〕取象:取法。

〔7〕数:术数,指未来的命运。蓍:草名,古时用它的梗来占卜吉凶。龟:龟甲,古代在龟甲上钻孔再烧,看它的裂纹来卜吉凶。这句是说从蓍草和龟甲中去求知定数,指占卜吉凶。

〔8〕经纬:织布的经线和纬线纵横交织,指治理。区宇:区域空间,指疆土、国家。

〔9〕弥纶:包举、综合的意思。彝宪:常法,经久不变的大经大法。彝,常;宪,法。

〔10〕辉:作“挥”。

〔11〕彪炳:像虎纹般光彩鲜明。彪,虎纹;炳,光明。

〔12〕旁通:广通。滞:停留,阻碍。

〔13〕匮(kuì):竭,缺乏。

〔14〕辞:《易~系辞上》的原意指卦、爻辞,刘勰借用来泛指一般的文辞。

【译文】

从伏羲到孔子,前者开创,后者发挥,没有不根据自然之道的精神来进行创作的,也没有不钻研精深的道理来设置教化从事教育的。他们效法《河图》、《洛书》,用蓍草和龟壳来占卜问谒事物未来的变化,观察天文以穷究各种变化,学习过去的典籍来完成教化;然后才能治理天下,制订出恒久的根本大法,发挥光大圣人的事业,使文辞义理发挥最大的作用。由此得知,自然之道是依靠圣人而表现于文章著作里面,圣人也通过文章著作才得以阐明自然之道,到处都行得通而无所阻碍,天天可以运用也不会觉得匮乏。《周易~系辞上》里说:“能够鼓动天下的东西,主要在于文辞”。文辞之所以能够鼓动天下,就是因为它是符合自然之道的缘故。

【原文】

赞〔1〕曰:道心惟微,神理设教。光采玄圣〔2〕,炳耀仁孝〔3〕。龙图献体,龟书呈貌。天文斯观,民胥〔4〕以效。

【注释】

〔1〕赞:助,明。古代一些文章末尾有赞文,用以总括说明全篇大意。《文心雕龙》每篇都有赞。

〔2〕玄圣:指孔子。

〔3〕仁孝:泛指古代圣贤提出来的伦理道德。

〔4〕胥(xū):全,都。

【译文】

总结:

那自然之道啊精深微妙,穷究这神理并因之来设教。它既使伟大的圣人发出光芒,又使仁义忠孝的道德得以宣扬。黄河里龙马负图献出八卦的形体,洛水中神龟负书呈上九畴的相貌。观察天地自然的文采的同时,也应习人文来完成教育。

【评析】

《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五篇,是《文心雕龙》的“枢纽”,即总论部分。

《原道》的“原”,意为本、根源,“道”指“自然之道”。“原道”即文章根源于“自然之道”。所谓“自然之道”,刘勰用来指宇宙间万事万物的自然规律;所谓有道之文,大多源于万物的文采。这样,刘勰就主张文章应该有动人的文采,强调艺术技巧;但又反对过分雕琢的创作倾向,因为这样违反了“自然之道”。这就是刘勰论文要首标“原道”的主要原因。

《原道》全篇,分为三部分:

一、讲“文”和“自然之道”的关系。刘勰从天地自然之道,说到人必然有“文”;万物所有的文采,都不是人为的、外加的,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

二、讲“人文”的起源及其发展。从人类之文的起源,讲到孔子的集人类文化之大成。

三、讲“自然之道”和“圣”的关系。刘勰认为,古代的圣人是根据“自然之道”的基本精神来著述的,“自然之道”是通过古代圣贤的文章来得到阐明的。只有这样的文章,才能起到教化天下的作用。

第二、征圣:

【原文】

夫作者〔1〕曰圣,述者〔2〕曰明。陶铸〔3〕性情,功在上哲〔4〕,夫子〔5〕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6〕辞矣。先王圣化〔7〕,布在方册〔8〕;夫子风采,溢于格言。是以远称唐世,则焕乎〔9〕为盛;近褒周代,则郁哉〔10〕可从。此政化贵文之征也。郑伯入陈,以文辞为功〔11〕;宋置折俎,以多文举礼〔12〕:此事迹〔13〕贵文之征也。褒美子产〔14〕,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15〕”;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辞欲巧〔16〕”:此修身贵文之征也。然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17〕,秉文之金科矣〔18〕。

【注释】

〔1〕作者:开始,创作者。

〔2〕述者:继承阐述者。这两句本于《礼记~乐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原意是指能够制礼作乐的圣人,能够叙说圣人的制作的贤人。刘勰讲文章,要从圣人的创作讲起,因此引用了这两句话。

〔3〕陶铸:像陶冶工器那样把人改造成有用的人。陶,制造瓦器;铸,熔铸金属。

〔4〕上哲:指圣人。哲,有智慧的人。

〔5〕夫子:老师,指孔子,这是引用孔子学生子贡的话。

〔6〕文:唐版本无“文”字。

〔7〕圣化:即教化。

〔8〕方册:书籍,古代的著作刻写在方册上。方,方牍、木板;册,简册,编连在一起的竹简。

〔9〕焕乎:《论语~泰伯篇》:“焕乎其有文章”。焕,光明,文中指文化。

〔10〕郁哉:《论语~八佾篇》:“郁郁乎文哉!吾从周”。郁,富有文采;从周,遵从周代的文化。

〔11〕“郑伯入陈”二句:《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载,郑简公起兵攻入陈国后,派子产去向当时各国的盟主晋国报告。晋国质问郑国为何要侵略小国,子产回答,陈国此前领了楚国来攻打郑国,填塞了井,砍伐了树,对郑国犯了罪。郑国向晋国报告了,晋国却不管,所以只好去讨伐。子产所讲的理由很充足,因而得到孔子的称赞。

〔12〕“宋置折俎(zǔ)”二句:《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载,宋平公接待晋国的贵宾赵文子,宴会上宾主的发言都非常有文采,得到了孔子的称赞。折俎,即把牲体骨节切开放在器皿内,这是一种隆重的欢迎礼节。俎是古代祭祀、宴会时陈置牲体的器皿。举礼,记下这次合理的事。举,记录。

〔13〕迹:作“绩”,绩,功。

〔14〕子产:郑国执政者公孙侨的字,春秋时著名的政治家。

〔15〕“言以足志”二句: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足,成。

〔16〕“情欲信”二句:见《礼记~表记》。情,感情、情志;信,真实可信。

〔17〕玉牒:重要文书。

〔18〕秉文:掌握文章。金科:重要的条例。犹金科律例,指重要的规律。

【译文】

所谓“圣”,就是能够认识自然之道而独立创作的人;所谓“明”,就是能够理解圣人的著作而加以阐述其学说的人。用著作来陶冶人的性情,先哲在这方面有很大的功劳。孔子的学生子贡说,“孔子的文章是可以看得到的”。就是说这些著作里,表达了圣人的某些意见或者主张。古代圣王的教训,在古籍上面记载着;孔夫子的言行,都表现在那些富于教导人的格言里面。所以,远古的文章,孔子曾称赞过唐尧之世,说“多么兴盛焕发啊!”对于近世,他褒扬过周代的文章,说“多么丰富多彩啊,十分值得效法!”这就是政令教化方面重视文章的例证。春秋时郑国攻入陈国,在对待晋国的责问中,郑国的子产因善于言辞而立了功劳。宋国用最隆重的礼仪来接待晋国的赵文子,宾主言辞都很有文采,孔子特使弟子记录下来。这些都是事业上以文为贵的例证。孔子褒扬赞美子产就说:“不仅能用语言成功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又能用文采成功地将语言修饰得很漂亮”;孔子一般地谈到有才德的人就说:“情感应该真实可信,文辞应该巧妙精美”。这些都是个人的学习修养也应重视文采的证明。由此可见,思想要充实而言辞要有文采,感情真诚而文辞巧妙精美,这些就是写作的基本法则了。

【原文】

夫鉴周日月,妙极机神;文成规矩,思合符契〔1〕;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2〕,或隐义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贬,丧服举轻以包重〔3〕,此简言以达旨也。《邠诗》联章以积句,《儒行》缛〔4〕说以繁辞,此博文以该情也。书契断决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离〔5〕,此明理以立体也。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故知繁略殊形〔6〕,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

【注释】

〔1〕思合符契:思与文完全相合。符,古代作为凭信的东西,契,约券二者相合为凭。符契,指合同、契约。

〔2〕体:主体,重要部分。

〔3〕丧服举轻以包重:丧服,居丧之服,古代根据孝者和死者亲疏的关系的不同而穿轻重不同的丧服,父母及君主死的丧服最重。《礼记~曾子问》中孔子有“缌不祭”的说法。缌,用细麻布制作的一种轻丧服。按规定穿轻丧服的尚且不能参加宗庙祭祀活动,那么穿重丧服的人更不能参加宗庙祭祀了。古人认为服丧期间不能参加宗庙祭祀这类祭礼活动。

〔4〕《儒行》:指《礼记》中的《儒行》篇。儒行,儒者的行为规范,孔子曾在该篇中指出过十六种儒行规范。缛:繁盛。

〔5〕昭晰:明白。离:《易经~离卦》用离来象征火。

〔6〕形:应作“制”,制,体例。

【译文】

圣人能够全面地考察自然万物,并深入探究各种精深奥妙的变化;这样才能写成堪称楷模的文章,其表达的思想内容才会与客观事物相符。圣人的著作或者用简练的语言来表达旨意,或者用广博的文辞来备述情理,或者用明白的道理来建立文章的主体,或者用含蓄的语义来隐藏文章的作用。如像《春秋》就常用极少的字来表示对某人某事的赞扬或批评,《礼记》里常用轻丧服的礼仪规则来讲述重丧服的礼仪规则,这就是用简练的语言来表达主要思想的例子。又如《豳风~七月》用很多的章句联章成篇,《礼记~儒行》也用复杂的叙述和丰富的词句来记载,这就是用较多的文辞来完备地叙述情理的例子。此外,有的文字决断万事像《夬卦》那样果断干脆,有的文章说明事理仿效《离卦》那样的明白清楚,这就是用明白的道理来表述文章要点的例子。《易经》的四种卦象,道理精深,意义迂回隐蔽,《春秋》所运用的五种纪事体例,也是委婉隐晦,意义婉转,这就是用含蓄的语义来隐藏文章作用的例子。根据上述我们知道,各种文章在表现手法上,有繁缛和简略,隐晦和明显的区别,对这些不同体制和不同手法,或者抑制,或者援发,都随着时机而定;写作时的千变万化,既要注意融会贯通圣人写作的经验,又要适应具体情况的变化灵活运用。如果我们以“周公、孔子”的文章作为标准,那写作上就找到老师了。

【原文】

是以子政论文必征于圣,稚圭劝学必宗于经。《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故知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1〕,辩立有断辞之义〔2〕。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颜阖以为仲尼饰羽而画,徒事华辞。虽欲訾圣,弗可得已〔3〕。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天道难闻,犹或钻仰〔4〕;文章可见,胡宁勿思?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5〕矣。

【注释】

〔1〕尤:过失。

〔2〕义:宜,美。与上文“尤”对偶。

〔3〕已:应作“也”。

〔4〕钻:研究。仰:仰而求之。

〔5〕庶:近,差不多。

【译文】

所以刘向谈论文章,一定要以圣人为标准来进行验证;匡衡上书劝学,一定要以经典为根据。《周易》里说:“辨别事物并给以恰当的说明,有了明确的辞语就可以充分表达了”。《尚书》说:“文辞应抓住重要的内容,不应一味追求奇异”。因此,正确的说明才能使文章辩理成立,抓住要点才能安排好文章的词句,如能这样安排文辞,便避免了爱好奇异的过失;辩理成立就能得到文辞明确的优点。这样即使精深的义理隐蔽曲折,也不会影响说明的恰当;即使微妙的文辞晦隐委婉,也不会影响到抓住要点。抓住要点与微妙的辞语并不矛盾,正确的说明同精深也可以并存。这些情形,在圣人的文章中都可以看到。颜阖说:“孔子好比在已有自然文采的五彩的羽毛上再加装饰似的,只是追求华丽的辞藻”。他虽然想以此来指责圣人,但是事实上是做不到的。因为圣人的文章内容雅正而又文辞绚丽,本来就兼有动人的文辞和充实的内容。自然之道那么难以弄懂,尚且要钻研;圣人的文章是显而易见的东西,为什么不去思索探究呢?如果能根据圣人的著作来进行写作,那做的文章就接近于成功了。

【原文】

赞曰:妙极生知,睿哲惟宰〔1〕。精理为文,秀气成采。鉴〔2〕悬日月,辞富山海。百龄影徂〔3〕,千载心在。

【注释】

〔1〕睿哲:智慧的圣人。睿,智慧;哲,圣哲。宰:主宰,引申为掌握具有。

〔2〕鉴:察看。指观察事物而形成主张和见解。

〔3〕百龄:百岁,指终生。影徂(cú):形体消逝。徂,往。

【译文】

总结:

神妙之极啊!圣人,只有圣人懂得精妙的道理。精心顺从自然之理写作文章,灵秀的气质构成闪耀的文采。宝镜高悬好似日月之明,言辞丰富犹如山海。百岁圣人虽然如影逝去,千载之后精神依然存在。

【评析】

“征圣”就是以儒家圣人从事著作的态度为证验,向这种态度学习。

全篇,分三部分:

一、学习圣人,重视文章的写作和写作文章的基本原则的态度。根据圣人对“政治教化、事迹功业、个人修养”三个方面的重视,得出“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是写作的金科玉律。

二、学习圣人,能够根据不同情况,采用不同方法的通变态度。由于圣人掌握了自然之道,所以能够对文章的繁、略、隐、显,根据具体的情况作适当处理。

三、学习圣人的华实并重。刘勰认为“衔花佩实”是圣人文章的突出的优点,这也是他论文的一条基本原则。

第三、宗经:

【原文】

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1〕,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2〕,极文章之骨髓者也。皇世《三坟》,帝代《五典》,重以《八索》〔3〕,申以《九邱》,岁历绵暧,条流纷糅。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义既埏〔4〕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5〕自深。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

【注释】

〔1〕象天地:即取象于天地。取象,即效法。

〔2〕洞:深通。奥区:神秘渊深的地区。

〔3〕《八索》:相传是讲八卦的书。

〔4〕埏:和泥制瓦,比喻文章的教化作用。

〔5〕吐纳:偏义复词,即言论,这里指著作。

【译文】

说明“天、地、人”三才,经常的道理的书籍叫“经”。所谓“经”,就是永恒的、绝对的道理,不可改易的伟大的教导。圣人创制经典,取法于天地,证验于鬼神,探究事物排列的秩序,从而制定出人伦纲纪。这样的经典,可以说是深入到了人类灵魂的深处,探究掌握了文章的根本。三皇时出现的《三坟》,五帝时出现的《五典》,加上《八索》、《九丘》这些经典,因为时代绵延久远,流传越来越不清楚,后来的著作也纷糅杂乱。自从经过孔夫子对古书的删削整理,这些经典才放射出光辉。于是《周易》的意义由《十翼》来发挥,《尚书》中标立了“七观”,《诗经》中列出了“四始”,《礼记》确定了五种主要的礼仪,《春秋》提出了五项条例。所有这些,在内容上既能陶冶人的性情,在用辞上也可称为写作的典范。因此,它能启发学习,培养正道,这些作用永远历历分明。然而自然之道的精神又十分的微妙,圣人的见解十分的高深,而且他们的道德学问高超,因此他们的著作就能体现出深刻的自然之道。这就好比千万斤重的大钟,不会发出细微的响声一样。

【原文】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1〕,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记言,而训诂茫昧〔2〕,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昭灼〔3〕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4〕,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制〔5〕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片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备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6〕,谅以邃矣。《尚书》则览文如诡〔7〕,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此圣文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

至根柢槃深〔8〕,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文用而未先,可谓泰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注释】

〔1〕韦编三绝:《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晚年爱好《周易》,读《周易》折断了编串竹简的牛皮三次。韦,熟牛皮。古代用熟皮来做绳编连竹简。

〔2〕训诂(ɡǔ):解释古语,这里作古语解。茫昧:不明白。

〔3〕昭灼:明显、明亮。

〔4〕藻辞:使文辞有文采。谲喻:比喻婉转。

〔5〕制:体制。

〔6〕婉章志晦:“婉而成章”、“志而晦”,是《春秋》写作的五项条例中的两条。

〔7〕诡:深奥难懂。

〔8〕柢(dǐ):根。槃:同“盘”,盘曲、回绕。

【译文】

《周易》是专门研究自然变化的道理的,它十分的精深细微,并且完全可以在实际中加以运用。所以《系辞》里说:“它的旨意远深,言辞有文采,它的语言中肯符合实际,它讲的事理隐晦难懂”。孔子读这部书时,穿订竹简的牛皮条都读断了三次,可见这部书是圣人深奥哲理的宝库。《尚书》主要记的是先王的谈话,只是它的文字难懂,读起来不易理解,但是只要通过《尔雅》这部工具书,懂得了古代的语言,那它的意思也就很明白了。所以子夏赞叹《尚书》说:“《尚书》的论事,像日月那样明亮,像星辰那样清晰”。这就是说《尚书》记得很清楚明白。《诗经》主要是抒发作者思想感情的,同《尚书》一样不易理解,里面有《风》、《雅》等不同类型的诗篇,写作采用了“比、兴、赋”等写作手法,文辞华美,比喻委婉,诵读起来就会感受到它温柔敦厚的特点,所以《诗经》是最切合圣人内心深处的思想感情的了。《礼经》可以建立体制,它根据实际需要来制定法规,各种条款非常详细,为的是执行起来明确有效,即使任意从中取出一词一句,没有不是十分珍贵的。《春秋》辨析事理,一个字便能表现它赞誉和批判来。例如关于“石头从天上落到宋国的有五块”,“六只鹤鸟退着飞过宋国的都城”的记载,就以文字的详尽来显示写作的技巧;又关于“雉门和两观发生火灾”的记载,就用先后秩序的不同来显示了作者区分主次的意思;《春秋》用委婉曲折、用意隐晦的方法写成,确实有很深刻的含义。《尚书》虽则读起来文辞似乎深奥,但一寻究它的内容,道理却明白易懂;《春秋》的文辞似乎很容易通晓明白,但当你要探访它的意义时又深奥难懂了。由此可见,这就是圣人的文章丰富多彩、各有特色,形式和内容都不尽相同。经书和树一样根柢盘结深固,枝长就会叶茂,言辞简约而包含的意义丰富,取事平凡而喻理远大。所以虽然这些著作历时久远,但意义却日日新颖,后世学者去追求探取一点也不迟晚,前代先贤用了很久也不嫌过早。经书的作用好比泰山的云气使雨水洒遍天下,黄河的河水灌溉千里沃野一样啊!

【原文】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1〕;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2〕,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3〕,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若禀经〔4〕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5〕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6〕,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7〕。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8〕。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注释】

〔1〕《书》发其源:《书》指《尚书》。《尚书》的诰、誓等和上述文体关系紧密。

〔2〕铭:刻在器物上记功或者自警的作品。诔:哀悼死者的作品。箴(zhēn):对人进行告诫规劝的作品。祝:祷告神明的作品。

〔3〕启疆:开拓疆域,这里指扩大文章范围。

〔4〕禀经:接受经书的榜样。禀,接受。

〔5〕仰:应作“即”,即,靠近。

〔6〕直:唐本作“贞”,正之意。回:邪。

〔7〕淫:过度。

〔8〕符采相济:符采,玉石的横纹。济,帮助。这里以玉和纹的关系比喻德行、忠诚、信义与文章的关系。

【译文】

因此,论、说、辞、序等体裁都从《周易》开始;“诏、策、章、奏”等体裁都发源于《尚书》;“赋、颂、歌、赞”等体裁以《诗经》为根本;“铭、诔、箴、祝”等体裁,都从《礼记》开端;“纪、传、盟、檄”等体裁都以《春秋》为根源。它们都为文章树立了很好的榜样,替文章的发展开辟了广阔的领域。所以任凭诸子百家如何的驰骋踊跃,但终于还是超不出经书的范围。如果根据经书的体式去制定各种体裁的文章格式,参照“五经”雅正的词汇来丰富写作的语言,那作文就像靠近矿山冶炼,在海边熬煮海水制盐一样啊!所以,如果做文章能够学习“五经”,这样的文章具有六种特点:一是思想感情深挚而不诡谲,二是文风纯正而不杂乱,三是叙事真实可信而不虚诞,四是义理正直而不歪曲,五是文体简约而不繁杂,六是文辞华丽而不过分。扬雄用玉石之有雕琢才能成玉器做比喻,说明“五经”里也应包含着文采。人的德行决定文章的好与坏,而德行又是通过文辞才得以表现而加以流传,孔子的(文辞、德行、忠诚、信义)这“四教”中,将文辞放在了首位,正如玉石必须有精致的花纹一样,相济相成,文辞也必须与德行、忠诚、信义三者互相结合。后来人们勉励道德、树立声名,都向圣人学习,只是于文章的写作方面却很少向圣人的经典学习。所以楚辞就比较艳丽,汉赋就过度地侈华,它们的弊病流传下来,越发展越厉害,其势不可回还。纠正这些错误,使文风回归到经书的正路上去,不是就正确了吗?

【原文】

赞曰:三极彝训,训深稽〔1〕古。致化归一,分教斯五。性灵熔匠,文章奥府。渊哉铄〔2〕乎,群言之祖。

【注释】

〔1〕稽:查究。

〔2〕渊:深。铄:同“烁”,光亮。

【译文】

总结:

经书阐述了“天、地、人”三才的常道,道理深刻又稽考到远古。教化民众是它们总的目的,分类教导分为五经。它们真是培养人性灵的巨匠,它们真是探究文章奥秘的宝库。多么精微,多么灿烂啊,真是一切文章的宗祖。

【评析】

《宗经》和上一篇《征圣》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圣人的思想观点是通过经典呈现出来的,所以要想学习圣人就必须学习经典,向圣人学习写作也必须通过经书。

全篇,分三部分:

一、概述诸经的基本情况及其教育作用;

二、介绍“五经”写作的基本特点及其成就;

三、说明必须宗经的原因。从经书和后代各种作品的关系看,刘勰认为各种文体都起源于经书;文章能够宗经,就会有六种好处,否则就会出现楚汉以后的文章,创作过分追求形式的流弊。

第四、正纬:

【原文】

夫神道阐幽〔1〕,天命微显〔2〕,马龙〔3〕出而大《易》兴,神龟见而《洪范》耀〔4〕。故《系辞》〔5〕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6〕之”,斯之谓也。但世复〔7〕文隐,好生矫诞〔8〕,真虽存矣,伪亦凭焉。

【注释】

〔1〕神道:自然之道。阐幽:与“微显”相对,即幽阐,深奥的要使它明显。阐,明;幽,深、隐。

〔2〕天命:自然界的法规。微显:微,幽深;显,明现。

〔3〕马龙:像马的龙。相传马龙从黄河里负图而出,伏羲照着河图制成了八卦,后来周文王为八卦作爻辞而成《周易》。

〔4〕神龟:传说大禹时洛水中,有龟负书进献。见:同“现”。《洪范》:《尚书~洪范》说天赐给大禹洪范九畴。洪范,大法;九畴,各类。耀:发出光彩。

〔5〕《系辞》:指《周易~系辞上》。

〔6〕则:动词,效法。

〔7〕复:久远。

〔8〕矫诞:假托。矫,诈;诞,荒诞、虚妄。

【译文】

根据自然之道阐明幽深的事理,上天的启示显现于微妙的事物。黄河里龙马出图而产生了《易》,神龟在洛水负书出献。所以《周易~系辞》里说:“黄河出图,洛水出书,圣人效法它写作了经书”。讲的就是这些道理。但历时久远,文辞隐晦不清,容易产生不实的假托荒诞之事。因此这些东西里面,虽然保存有真实的东西,但假的也据此存留下来。

【原文】

夫六经〔1〕彪炳,而纬候〔2〕稠叠;《孝》、《论》〔3〕昭晰,而《钩》、《谶》葳蕤〔4〕。按经验纬,其伪有四:盖纬之成经,其犹织综〔5〕,丝麻不杂,布帛乃成;今经正纬奇,倍摘〔6〕千里,其伪一矣。经显,圣训〔7〕也;纬隐,神教也。圣训宜广,神教宜约;而今纬多于经,神理更繁,其伪二矣。有命自天,乃称符谶,而八十一篇〔8〕皆托于孔子;则是尧造绿图〔9〕,昌制丹书〔10〕,其伪三矣。商周以前,图策〔11〕频见,春秋之末,群经方备;先纬后经,体乖〔12〕织综,其伪四矣、伪既倍摘,则义异自明,经足训〔13〕矣,纬何豫〔14〕焉?

【注释】

〔1〕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儒家六经。

〔2〕纬候:宣传占卜瑞应的迷信之书。

〔3〕《孝》、《论》:即《孝经》、《论语》。昭晰:清楚明白。晰,应作“皙”。

〔4〕《钩》:《钩命诀》,是关于《孝经》的九种纬书之一,也是代表《孝经》的纬书。《谶》:指有关《论语》的谶书,有《比考谶》等八种。葳蕤:草木茂盛的样子,这里是指谶纬众多纷乱。

〔5〕织综(zèng):织机上经线上下开合的装置,这里指织机。

〔6〕倍摘:即背迕,抵触。倍,违背。摘,抵触的意思。

〔7〕圣训:即以世事进行教训。圣,应作“世”。

〔8〕八十一篇:指“河图九篇、洛书六篇、七经纬三十六篇、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三十篇,共计八十一篇。

〔9〕绿图:据《尚书中候握河纪》中记载,尧在黄河、洛水边筑坛祭祀时,有龙马衔出赤文绿地的河图献给尧帝。

〔10〕丹书:据《尚书中候我应》中记载,赤色雀衔着丹书飞到周文王姬昌住所的门户上停下来,将丹书赐给了周文王。

〔11〕图策:即图谶,如河图、洛书等。

〔12〕乖:违背。

〔13〕训:典法,准则。

〔14〕豫:应作“预”,预,参预。

【译文】

儒家六经文采焕发,而纬书却十分烦琐;《孝经》、《论语》等昭著明晰,而解说它们的《钩命诀》和《八谶》却十分纷乱。根据经书来检验纬书,有四点可证明纬书是伪托:用纬书来配经书,就像织布帛一样,必须使丝和麻的经线和纬线不相混杂,布或帛才能织成;而现在经书是正常的,但是纬书却十分的诡奇,彼此背迕,相距千里。这是证明纬书是伪托的第一点。经书内容明显,那是因为它用世事来进行训言教育;纬书的内容隐晦,因为它是以神秘的现象来说教。人世的训言本宜说得详细,神界的说教本宜说得简约,而现在纬书反多于经书,把神秘的道理说得更加繁多。这是证明纬书是伪托的第二点。要由上天而降旨意,才可叫做符谶,可是有人说八十一篇纬书都是孔子所作,而纬书又说唐尧制了绿图,周文王姬昌制了丹书,这是证明纬书是伪托的第三点。在商周以前,纬书就已经频繁出现了,但经书是在春秋末年才完备的。如果是先有纬书后有经书,这就违背了先有经线后有纬线的自然规律。这是证明纬书是伪托的第四点。伪托的纬书既然和经书相抵触,那它和经书的意义不同就很明显了。圣人著的经书已经足以成为后世的准则了,纬书又去参预干什么呢?

【原文】

原夫图箓之见,乃昊天休命,事以瑞圣,义非配经。故河不出图,夫子有叹,如或可造,无劳喟然。昔康王〔1〕河图,陈于东序,故知前世符命〔2〕,历代宝传,仲尼所撰,序录而已。于是伎数之士〔3〕,附以诡术,或说阴阳,或序灾异,若鸟鸣似语,虫叶成字〔4〕,篇条滋蔓,必假孔氏,通儒讨核,谓起哀平〔5〕,东序秘宝,朱紫乱矣。至于光武之世,笃信斯术。风化所靡,学者比肩〔6〕,沛献集纬以通经,曹褒撰谶以定礼〔7〕,乖道谬典,亦已甚矣。是以桓谭〔8〕疾其虚伪,尹敏戏其浮假,张衡发其僻谬,荀悦明其诡诞:四贤博练,论之精矣。

【注释】

〔1〕康王:周成王的儿子,周康王姬钊。

〔2〕世:应作“圣”。符命:古代认为帝王受命登位前出现的某些现象是天降祥瑞,所以叫符命。

〔3〕伎数之士:古称医、卜、占等人为方技或术数之士。伎,同“技”;数,术。伎数:指借节气、天象来讲人事吉凶的人。

〔4〕虫叶成字:《汉书~五行志》记载:汉昭帝时,上林苑中有虫吃柳树叶,形成“公孙病已立”几个字。“公”指汉昭帝;“孙”指汉宣帝,宣帝原名“病已”。

〔5〕谓:疑为“伪”之误。哀:指汉哀帝刘欣。平:指汉平帝刘衍。

〔6〕比肩:并肩,指趋向谶纬的人很多。

〔7〕曹褒(bāo):东汉人,光武帝令他作礼制,他杂用“五经”和谶书写成了冠婚吉凶制度一百五十篇。撰:应作“选”。

〔8〕桓谭:东汉学者,是当时谶纬迷信的积极反对者。光武帝因他反对谶纬迷信是“非圣无法”,想要以这个罪名来除掉他。

【译文】

河图、洛书的出现,是由于苍天有美好的旨意,这些事完全是为了预兆圣人在世的祥瑞,而并不在于匹配经书。所以,孔子在世时,黄河不再出现河图,他就有所感叹;如果这些事情是可以随意伪造的,那孔子也就无须劳神去喟然叹息了!从前周康王曾把河图陈列在东厢,可以知道前世圣王对于上天所降祥瑞,视之如宝而世代相传,孔子编撰,不过是客观地叙述记录下来而已。于是,那些有方技的术土,就用诡诈之术来牵强附会:有的谈说阴阳鬼怪,有的预言灾难变异,什么鸟雀叫声像人说话呀,什么虫子吃树叶成了文字呀,各种各样的纬书到处滋生蔓延,都必定要假托孔子的著作。精通儒学的人讨论考核,认为这些纬书起源于西汉哀帝和平帝时,河图、洛书本是古代帝王珍藏的国宝,从此便真伪混淆、邪正相杂了。到了东汉光武帝之时,由于光武帝本人非常相信谶纬之术,追随者也争先恐后,随着这种风气的影响,谶纬之学的学者真是众多,可以说是比肩接踵,沛献王刘辅杂选一些纬书来解释经书,曹褒依据旧典杂选谶书来制定礼仪制度,这种离经叛道的作为已经相当严重了。所以桓谭痛恨谶纬虚伪,尹敏嘲讽谶纬浮妄虚假,张衡揭发谶纬乖僻谬误,苟悦指明谶纬诡诈伪托。这四位贤人的学识都非常渊博,他们的论述是精深的。

【原文】

若乃羲农轩皞之源〔1〕,山渎钟律之要〔2〕,白鱼赤乌之符,黄金紫玉之瑞,事丰奇伟,辞富膏腴〔3〕,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来辞人,采摭英华。平子〔4〕恐其迷学,奏令禁绝;仲豫〔5〕惜其杂真,未许煨燔。前代配经,故详论焉。

【注释】

〔1〕羲:伏羲,相传他始画八卦。农:神农,相传他演八卦为三十六卦。轩:轩辕,黄帝名轩辕。源:源头,指以上的传说。

〔2〕山:谶纬书有《遁甲开山图》。渎(dú):大川,这里泛指水。钟律:音乐,乐律。纬书中对山渎乐律也讲到了。

〔3〕膏腴(yú):指文辞丰富。膏,肥,土壤肥沃,叫做:膏;腴,肥美、肥沃。

〔4〕平子:即张衡。

〔5〕仲豫:即荀悦。

【译文】

至于纬书中关于“伏羲、神农、黄帝、少皞”故事的最早的传说,山川和音乐灵应的会合,白鱼跳进周武王船中与流火在周武王屋上变为赤乌的符验以及黄银与紫玉等所显现的祥瑞,这些记载,内容广泛,奇异瑰伟而又辞采华丽、丰富,它们对经书虽然没有什么益处,而对写作文章却有所帮助。所以后来的作者常常拾取采摘它们中的精华来描写。张衡因担心纬书使后人学习时迷惑上当,曾上奏请求下令禁绝谶纬之书;荀悦为它们中还混杂着有价值的东西而惋惜,不同意把它们全部焚烧了。因为前代人的纬书是用来配合经书的,所以有必要详细地加以论述。

【原文】

赞曰:荣河温洛〔1〕,是孕图纬。神宝藏用,理隐文贵。世历二汉,朱紫腾沸。芟夷谲诡〔2〕,糅其雕蔚〔3〕。

【注释】

〔1〕温洛:纬书《易乾凿度》说,帝王有盏德,洛水先温,六天后再变冷。

〔2〕芟(shān):割草,除去。夷:平,弄平。

〔3〕糅(róu):应作“采”。“糅其雕蔚”:即“捃摭英华”的意思。雕蔚,富有文采。

【译文】

总结:

光荣的黄河,温暖的洛水,孕育了谶纬出现的是河图洛书。神圣的宝物蕴藏着巨大用途,内容深刻而文辞可贵。可是经过了西汉和东汉,谶纬的出现搅乱了经书。剔出它们欺诈诡异的部分,吸取它们富有文采的精华。

【评析】

“纬”是一种假托经义以宣扬符瑞的迷信预言著作。本篇主要论述了盛行于东汉的纬书和经书无关,儒家的思想经过汉代的儒生用阴阳五行加以神化后,就威信扫地了,特写此篇,是为了说明纬书是伪造的。

全篇,分为四部分:

一、古代圣人在取法自然之道的前提下,讲到了河图、洛书。

二、列举了四条依据来证明托名孔子的纬书是伪造的。

三、讲汉儒托名孔子的纬书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最重要的是搅乱了经书,“乖道谬典”,因此遭到桓谭等人的强烈反对。

四、讲纬书虽然无益于经典,但是对文学创作还是有意义和作用的。

第五、辨骚:

【原文】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1〕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2〕,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嚼然涅而不缁〔3〕,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昆仑悬圃〔4〕,非经义所载;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鹥〔5〕,则时乘六龙;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四家举以方经,而孟坚谓不合传〔6〕,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可谓鉴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

【注释】

〔1〕轩翥(zhù):高飞的样子,指作家积极从事创作的活动。诗人:指《诗经》的作者。

〔2〕圣:指孔子。未远:从孔子逝世(公元前〔47〕9年)至屈原出生(公元前〔34〕5-〔35〕9年),只不过有一个多世纪。

〔3〕嚼:洁白。涅:染黑。缁:黑色。

〔4〕昆仑:《离骚》和《天问》里都曾讲到昆仑山。悬圃:即昆仑山巅。

〔5〕驷:四匹马拉的车,在这里作为动词,乘坐。虬(qiú):传说中的一种无角的龙。鹥:凤凰的一种。

〔6〕孟坚:班固的字。传:经的注解,这里也指经。

【译文】

自从《国风》、《大雅》、《小雅》的歌声渐渐停息,再没有类似新的创作。后来涌现出一批奇特的妙文,那就是《离骚》一类的作品啊!这是兴起在《诗经》的后面,活跃在辞赋家的前头。大概由于离圣人孔子的时代还不久远,而楚国人又多有才华的缘故吧。从前汉武帝喜爱《离骚》等篇,命令淮南王刘安作了《离骚传》,刘安认为:“《诗~国风》言情但并不过分,《诗~小雅》讽刺上位的人但并不作乱,像《离骚》这样的作品,可以算是兼有二者的长处。屈原想像蝉从污秽混浊的泥土中蜕壳出来那样摆脱污浊的环境,逍遥于尘俗之外,他的清白是染也染不黑,完全可与日月比光明的啊!”但班固却认为:屈原夸耀自己的才华,以至忿懑怨恨,自投汨罗沉江而死;他在作品中讲到后羿、过浇和有虞国王两个女儿二姚的故事,都和《左传》的有关记载不相符合;他写的登昆仑、悬圃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又是儒家经典所不曾记载的;然而他的文辞瑰丽雅正,是词赋的创始者,所以屈原虽然算不上贤明的人,但也可以称得上了不起的人才。王逸却认为《诗经》的作者尚有讽谏其上的肯切的“捉耳”之言,屈原的《离骚》抒发怨恨的感情较之却委婉和顺得多。《离骚》这一作品经常有依据经典来写作的:说驾龙乘凤,就是从《易经》里'时乘六龙’的比喻那里来的;讲登昆仑、走流沙,就是从《尚书~禹贡》里关于大禹治理九州水土的记载来的。所以后世名家写作辞赋,都以他为榜样,的确可说是像金玉一样值得珍贵,历史上没有和他并称的。此外,如汉宣帝赞叹《楚辞》,认为它完全符合儒家学说;扬雄吟诵品味《离骚》,也说它的风貌和《诗经》相近。“刘安、王逸、汉宣帝、扬雄”四家都把《离骚》和经书并举,而只有班固却说它与经书不合。他们的赞誉与贬责都仅仅着眼于表面,常常不符合作品的实际,都可以说是鉴别不精确恰当,玩味而没有查考。

【原文】

将核其论,必征言焉。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汤武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1〕,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霓〔2〕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3〕者也。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4〕,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5〕,夷羿弹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6〕,谲怪之谈也;依彭成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7〕,狷狭之志也〔8〕;士女杂坐,乱而不分〔9〕,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

【注释】

〔1〕颠陨:《离骚》:“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乎颠陨”。颠陨,坠落。

〔2〕云霓:《离骚》:“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云霓,恶气,比喻不正派的人;霓,即虹。

〔3〕《风》、《雅》:以上四事,三件比《诗经》,一件比《尚书》,这里当兼指《诗》、《书》。

〔4〕丰隆求宓妃:出自《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丰隆,云神,一说雷神。宓(fú)妃,洛水之神。

〔5〕康回倾地:《天问》:“康回凭怒,地何故以东南倾?”康回,共工。共工与颛顼战,共工撞倒作为天柱的不周山,因此天崩地塌。

〔6〕土伯三目:《招魂》:“土伯九约,其首觺觺些。叁目虎首,其身若牛些”。约,曲。觺觺,角尖貌。

〔7〕从子胥以自适:《九章~悲回风》:“从子胥而自适”。子胥,伍子胥,春秋时楚国人,助吴王夫差打败了越国后,夫差逼他自杀,将他的尸体装入革囊之中,投入江中。自适,顺从自己的心意。

〔8〕狷(juàn)狭之志:耿直不容邪恶的心胸。狷狭,急躁偏狭。

〔9〕“士女杂坐”二句:《招魂》:“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

【译文】

要考查他们的论点是非,必须核对《楚辞》本身来加以验证。像《离骚》中陈述唐尧、虞舜的光明和伟大,称颂商汤、夏禹的庄严与恭敬,这些就是近乎《尚书》中的《典》、《诰》。像《离骚》中讥讽夏桀和殷纣王的狂妄偏狭,伤叹后羿与过浇的灭亡,这些就是符合经书中规劝讽喻的意思。像《涉江》中用虬龙来比喻贤明高尚的君子,《离骚》中用云霓来譬比奸邪谗佞的小人,这就是《诗经》里“比”和“兴”的表现方法。《哀郢》中说回顾祖国要掩面流涕,《九辩》中叹息君门深重君王难见,这些就是经书中常有的忠君爱国的言词。这些就是《楚辞》同经书相同的地方。至于《离骚》中托言驾八龙、载云旗,讲说离奇怪诞的事,令云师丰隆驾彩云去寻求神女宓妃,让鸩鸟去向有娀氏美女说媒,这些就是离奇的说法。《天问》中讲共工碰断了天柱使地向东南倾斜,羿射下了九个太阳,《招魂》中说拔木的大力士有九个脑袋,地神有三只眼睛,这些就是神奇古怪的传说。《离骚》中说要学习殷大夫彭成,以其为榜样,《九章~悲回风》中说愿随从伍子胥,死后浮江入海来顺适自己的心意,这是急躁而狭隘的心胸。《招魂》中说男女杂坐调笑当做乐事,把日夜饮酒沉醉其中看做欢娱,这些就是讲荒乱淫邪的例子。以上所讲的四点,就是《楚辞》和经书不同的地方。

【原文】

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1〕所树,肌肤所附,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2〕,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惠巧〔3〕;招魂招隐,耀艳而深〔4〕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5〕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注释】

〔1〕骨鲠(gěng):偏义复词,即骨,指作品中的主要成分。

〔2〕九歌九辩:是楚国民间祭神曲,经屈原加工改写。九辩:《九辩》,宋玉作的长篇抒情诗,抒写哀伤的感情。

〔3〕瑰诡:瑰丽奇伟。瑰,奇伟;诡,怪,奇。惠:通“慧”。

〔4〕深:应作“采”。

〔5〕渔父:写渔父劝屈原随俗浮沉,屈原表示不愿同流合污。

【译文】

所以论《楚辞》和经书相同的地方,就有这样一些内容,说它夸张荒诞的描写和经书相异的也有这样一些地方。由此我们知道《楚辞》的写作基本上效法古代圣贤,但里面包含的内容已经掺杂吸收了战国时代的风气。拿《楚辞》和《诗经》相比是要差一些,但是如果同后代的辞赋相比,就好很多了。看他用来建立骨骼的主旨,作为附着骨骼肌肤的文采,虽然熔化经书的含义,也独自创制出卓越的文采。所以《离骚》、《九章》明朗婉丽地表现了作者哀怨的心志,《九歌》、《九辩》绮丽细致地表达了作者哀伤的感情,《远游》、《天问》瑰丽奇伟而又文思巧慧,《招魂》、《大招》光彩照耀而辞采华丽,《卜居》标立了不羁的意志,《渔父》寄托了特立独行、不同流合污的性气才情。所以《楚辞》的气概能够压倒古人,文辞可以超越今后的文人,它的华采使人惊奇,艳丽使人叹绝,难以和他媲美了。

【原文】

自九怀以下,遽蹑其迹,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叙情怨,则郁伊〔1〕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2〕文而见时。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其衣被〔3〕词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4〕,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凭轼〔5〕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6〕,则顾盼可以驱辞力,欬唾〔7〕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8〕,假宠于子渊矣。

【注释】

〔1〕郁伊:指心情不舒畅。郁,忧愁;伊,助词。

〔2〕披:翻阅。

〔3〕衣被:加惠于人,指给人以影响。

〔4〕中巧:心巧,即说心巧者仅仅着眼于文辞方面,只是小巧而已。猎:采取。

〔5〕凭轼:倚着车前横木。此处指纵横驰骋。轼,古代车前的横木。

〔6〕玩华:玩,玩味、欣赏,学习、运用。华,花,和“实”相对,指华美的形式。实,果实,和“华”相对,指有意义的内容。

〔7〕欬(kài)唾:指不十分费力的事。欬,同“咳”,咳嗽。唾,吐口水。

〔8〕乞灵:求教。长卿:司马相如的字。

【译文】

从王褒的《九怀》以后许多作品都学习《楚辞》,但是屈原、宋玉卓越的文才没有人能够跟得上。所以屈原、宋玉的作品叙述怨恨的感情,就能使人抑郁而容易感动;诉说离伤别绪,就能使人悲伤不平而难以忍受;描绘山水风景的时候,就能使人依循声韵得到山水的形貌;叙述季节气候,就能让人打开文辞看到时令的变化。所以枚乘、贾谊追随《楚辞》的风貌学到了雅丽的特色,司马相如、扬雄沿着《楚辞》的余波获得了奇伟动人的成就。《楚辞》使文学家获得的好处,不仅仅是一代啊!所以文才高的就从创作中学习大的体制,心灵慧巧的就猎取它艳丽的文辞,喜爱吟咏讽诵的就记住了它描绘山水的诗句,学童便只是拾拣到描写香草的语言。倘能严肃地遵照《雅》、《颂》的准则,有控制地驾驭《楚辞》写作的要领,斟酌采取它奇异的方面而又不至失其正确,玩味鉴赏它形式华艳的方面而又不失其实质的方面,那在一顾一盼之间就可以发挥文辞的作用,一开口间就可以穷尽文章的情致,也就不再需要去向司马相如乞求写作的灵感,向王褒借用写作的经验了。

【原文】

赞曰: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山川无极,情理实劳〔1〕。金相玉式〔2〕,艳溢锱毫〔3〕。

【注释】

〔1〕劳:古时“劳”常借为“辽”。辽:辽阔,遥远。

〔2〕金相:金玉般的质地。相,质。式:用。

〔3〕锱(zī)毫:细微处。锱,锱铢,古代重量单位,六铢为一锱,四锱为一两。毫,丝毫,古代度量单位,十丝为一毫,十毫为一厘。这句指作品极细微处都十分有文采。

【译文】

总结:

要是没有伟大的作家屈原,哪会见到伟大的作品《离骚》?惊人的才华如风般飘逸,豪壮的志气如烟云直冲九霄。楚国的山河无限广阔美好,诗人的情思实在宽广遥远。它美好的内容金玉般的质地,它艳丽的文采处处闪耀。

【评析】

所谓“辨”,就是辨析、辩解的意思。需要辨的原因是:首先历代的评论家对《楚辞》有各不相同的评价,应该辨其是非。更重要的是《离骚》是否符合儒家经典,需要辨其同异。

全篇,分三部分:

一、通过引证汉代学者对《离骚》的评论,说明了其赞扬和指责都不合实际。

二、比较了《楚辞》和儒家经书的异同,从而肯定了《楚辞》的巨大成就,指出它“取熔经意,自铸伟辞”的创造性。

三、讲《楚辞》对后代作者的不同影响,进而总结出骚体作品创作的基本原则。

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继承《诗经》优良传统而又有创新,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历代评论不一,这些分歧不仅涉及对屈原作品的评价,而且涉及文学创作的方向,所以列入“文之枢纽”,专篇论述。

第六、明诗:

【原文】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1〕,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2〕。

【注释】

〔1〕舒文:展布文辞,承上“永言”、“发言”而言。载实:载其情志,承上“言志”、“为志”而言。

〔2〕蔽:当,引申为总结,概括。无邪,即“思无邪”,是《诗经~鲁颂》里的一句,孔子用来概括《诗经》的全部的内容。

【译文】

《尚书~舜典》中大舜曾说过:“诗是思想感情的表达,歌是把诗的语言音节加以拉长来咏唱的”。有了圣人的议论分析,诗歌的含义已经十分的明白了。所以郑玄的《毛诗序》说,“人蕴藏在内心的的思想感情是志,用言语表达出来就是诗”。诗歌创作要通过文辞来表达情志,道理就在这里。“诗”是扶持端正的意思,要端正人的性情;《诗经》三百篇用一句话来概括归结到了“没有邪念”上面,扶持端正的解释是符合这个意义吧。

【原文】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昔葛天乐辞云,玄鸟在曲;黄帝云门〔1〕,理不空绮。至尧有大唐〔2〕之歌,舜造南风之诗,观其二文,辞达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3〕败德,五子咸怨;顺美匡恶〔4〕,其来久矣。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5〕。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故商赐二子〔6〕,可与言诗。自王泽殄竭,风人辍采,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酬酢以为宾荣,吐纳而成身文。逮楚国讽怨,则离骚〔7〕为刺。秦皇灭典,亦造仙诗〔8〕。

【注释】

〔1〕云门:即《云门》,黄帝时代的舞曲。

〔2〕大唐:即《大唐》,歌名,是对唐尧禅让的颂歌,实际是后人拟作,载入《尚书大传》。

〔3〕太康:夏禹的孙子,因荒淫而失国。

〔4〕顺美匡恶:将顺其美;将顺是顺着作,指歌颂。匡:正,纠正;即规劝讽刺的意思。

〔5〕六义:指“风、雅、颂”三种诗体;赋、比、兴三种作诗的手法。环:围绕,引申为周密。

〔6〕商:子夏,姓:卜,名:商。赐:子贡姓端木,名:赐。

〔7〕离骚:即《离骚》,这里以其为《楚辞》的代表。

〔8〕仙诗:《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曾使博士作《仙真人诗》。该诗早失传。

【译文】

人具有各种各样的感情,它们受到了外界事物的刺激,便产生一定的反应;心有感于外物而发为吟咏,这是自然而然的。从前葛天氏的时代,将《玄鸟》歌配上歌辞;黄帝时的乐章《云门》曲,照理也不会是只供空奏的曲子而没有歌辞的;到唐尧时代有《大唐歌》,虞舜有《南风诗》,看这两首诗歌的文辞,都非常质朴,仅仅是达意罢了。后来夏禹治水成功,各种工作都已经井然有序了,便有了歌颂他的《九德》之歌;夏帝太康道德败坏,他的兄弟五人就作了《五子之歌》来讽刺劝诫他。由此可见,用诗来歌颂功德和讽刺纠正过失,是很早以前就有的作法了。从商代到周代,风、雅、颂各体都已经完备成熟起来,《诗经》的“四始”也开始光彩焕发,《诗》的“六义”也周全而又精深。孔子的学生子夏能够理解“素以为绚兮”的诗句的深意,子贡能够领悟“如琢如磨”的诗句的道理,所以孔子认为他们有了谈论诗歌的资格。后来周王朝的德泽开始衰竭,停止了采集民歌的活动。春秋时代,常常在外交集会的场合,通过朗诵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情感愿望。用朗诵诗歌来互相酬答,既可作为宾主的体面光荣,又可显出自身的文化修养。到战国时代,讽刺楚怀王的《离骚》就产生了。秦始皇虽然毁灭了大量典籍,但他还是叫人写作了《仙真人诗》。

【原文】

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孝武爱文,柏梁列韵〔1〕,严马之徒,属辞无方〔2〕。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3〕,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4〕,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按召南行露〔5〕,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暇豫优歌,远见春秋;邪径〔6〕童谣,近在成世,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7〕,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8〕也。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

【注释】

〔1〕柏梁:相传汉武帝元封三年,修建柏梁台,召集群臣在台上联句作七言诗,每人一句,句句押韵。诗见《古文苑》卷八。

〔2〕属辞:写作。属,连缀。方:常。

〔3〕朝章:在朝者的文章。国采:在野者的作品。

〔4〕遗翰:遗留下来的作品;翰,笔,指文章作品。

〔5〕召南行露:即《召南~行露》,《诗经》十五国风之一,其中《行露》的每章是六句,四句是五言。因此诗不全是五言,故称“半章”。

〔6〕邪径:《汉书~五行志》记载的成帝时的童谣,共六句,全是五言。

〔7〕体:风格;结体,指《古诗十九首》所构成的风格。散文:指《古诗十九首》行文所表现出来的文采特点;散:分布,书写;文:文采。

〔8〕冕:皇冠。引申为首屈一指之意。

【译文】

汉代初期的四言诗,首先有韦孟的作品,他诗里讽谏劝告的意义,是继承了周代作家的传统。汉武帝爱好文学,便出现了柏梁诗。严助、司马相如这些人,他们写作诗歌没有一定的程式。西汉成帝命令刘向对诗歌进行了评论整理,一共得三百余篇,所收集到的都是全国朝野具有文采的代表作品,可以说是相当齐全丰富的了。但是这些作家遗留下来的作品中,却没有看到有五言诗,因此李陵的《与苏武诗》、班婕妤的《怨诗》,难免被后代人怀疑。不过在《诗经》中,《召南~行露》就开始有半章五言;《孟子~离娄篇》里引用的《孺子歌》,就全首诗都是五言了;此外,较远的如晋国优施唱的《暇豫歌》,出现在春秋时期,孩童唱的《邪径谣》,则出现在较近的西汉成帝时期。根据上述诗歌发展的情况足以说明,五言诗很久以前就有了。再说《古诗十九首》写得十分的漂亮雅丽,但是作者不易确定,有人说它是枚乘所作,而《冉冉孤生竹》一诗,又是傅毅的手笔。就这些诗的辞彩特色来推断,大概都是两汉时期的作品吧!从行文风格上看,质朴而不粗野,能婉转地托附事物来表现情思,能够哀感动人的来抒发深切的感情,确实是五言诗中的代表作品啊!至于说张衡的《怨诗》,具有清丽典雅的特点,耐人寻味,他的《仙诗》、《缓歌》之类的诗歌,素称有新的声韵。

【原文】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1〕,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2〕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乃正始明道〔3〕,诗杂仙心,何晏〔4〕之徒,率多浮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5〕,故能标焉。若乃应璩〔6〕百一,独立不惧,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也。

【注释】

〔1〕王徐应刘:指王粲、徐干、应玚、刘桢,为“建安七子”中四人。

〔2〕狎(xiá):游玩戏耍。

〔3〕乃:应作“及”。正始:魏废帝齐王曹芳年号(公元〔24〕0~〔24〕8年),当时清谈风气开始兴盛,崇尚老庄思想。道:指道家思想。

〔4〕何晏:正始时期清谈玄学的领袖,最先写玄言诗。玄学指《易》学和老庄学术,玄言诗即写玄学内容的诗。

〔5〕嵇:嵇康,正始年间文学家,鲁迅辑其作品为《嵇康集》。峻:高而严。阮:阮籍,正始年间文学家,有《阮步兵集》。他与嵇康齐名,都属“竹林七贤”。

〔6〕应璩(qú):应玚之弟,三国魏末作家,著有《百一诗》,“百一”即“百虑一失”之意,内容皆是劝诫当政者的。

【译文】

到了建安初期,五言诗的创作十分地活跃。魏文帝曹丕、陈思王曹植在文坛上大显身手;王粲、徐干、应玚、刘桢等人争先恐后地驱驰。他们的诗歌,都爱好清风明月,戏玩塘池园苑,在诗歌中叙述恩宠荣耀的遭遇,描绘宴会酣乐的场景;慷慨激昂地抒发他们的志气,坦白直率地展现他们的才情。他们在抒发情怀叙述事理时,不追求细密的技巧;在遣辞写景上,只求其明白清楚。这些就是建安文人共同的特点。到正始年间,道家思想玄学的风气兴起,诗歌里也夹杂了这些出世求仙的思想。像何晏等人,作品大都浮泛浅薄。唯有嵇康的情志清高峻拔,阮籍的诗意旨遥远深邃,因此,他们的成就就比同时的诗人要高。至于应璩的《百一诗》能够无所畏惧地讽刺时事,独树一帜,文辞虽然委婉曲折,道理却很正确,这是建安时代的正直遗风。

【原文】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1〕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2〕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3〕,崇盛忘机之谈;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4〕,莫与争雄,所以景纯〔5〕仙篇,挺拔而为俊矣。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6〕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7〕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

【注释】

〔1〕缛(rù):繁盛。

〔2〕析文:讲究文字的对偶词藻。

〔3〕嗤:讥笑、嘲笑。徇务:亲身从事政务。

〔4〕袁孙:袁宏、孙绰,均东晋初玄言诗人。已:同“以”。揆:理,此处指玄学。

〔5〕景纯:郭璞的字,两晋间诗人,著有《游仙诗》,共十四首。

〔6〕俪(lì):对偶。百字:五言诗,二十句,共一百字,这里指全篇。

〔7〕穷力:竭力。

【译文】

晋代的诗人们,诗歌开始走上了浮浅绮丽的创作道路。“张、左、潘、陆”等人,都在诗坛上并驾齐驱。他们诗歌的文采,比正始时代更加繁缛,但是内容的感染力却比建安时代的柔弱。他们或者以讲究文字的骈偶,词藻的华丽为能事;或者偏重靡丽的笔调来自逞其美:这就是西晋诗坛大概的情况。到了东晋的时代,诗歌的创作便淹没在了清谈老庄玄理的风气之中。玄言诗人们都嗤笑从事政务的志向,而推崇提倡出世忘却世情的清谈。所以“袁宏、孙绰”以后的诗人,虽然作品各有不同的文采雕饰,但作品的内容都一致趋向于玄学,因此再没有别的诗可以和玄言诗争雄于当时的诗坛了。所以,郭璞的《游仙诗》就成为隽永杰出的作品了。南朝宋初的诗歌,对前代诗风有所继承,也有所变革;清谈老子、庄子学说的风气渐渐告退了,而描绘山水的作品却日益兴盛起来。于是诗人努力地在全诗的骈俪对偶上显示文采,在每一句的独特新奇上竞逞才能;内容方面要求逼真地描绘出景物的形貌,文辞方面要求尽可能的做到新颖。这就是近世诗人们所竞相追求的。

【原文】

故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撮举同异,而纲领之要可明矣。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实异用,惟才所安。故平子〔1〕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2〕凝其清,景阳振其丽;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干〔3〕。然诗有恒裁,思无定位〔4〕,随性适分,鲜能通圆〔5〕。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忽之为易,其难也方来。至于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离合〔6〕之发,则明于图谶;回文〔7〕所兴,则道原〔8〕为始;联句共韵,则柏梁余制;巨细或殊,情理同致,总归诗囿〔9〕,故不繁云。

【注释】

〔1〕平子:张衡的字。

〔2〕茂先:张华的字。

〔3〕太冲:左思的字。公干:刘桢的字。两人都写五言诗,所以说“偏美”。

〔4〕思无定位:作家的思想没有一定的标准。

〔5〕通圆:应作“圆通”,佛教术语,圆性体周遍,通妙用无碍。这里指作家全面精通。

〔6〕离合:离合诗,即拆字诗,是一种按字的形体结构,用拆字法组成的诗歌。

〔7〕回文:回文诗。可以颠倒念的一种诗。最著名的回文诗是晋窦滔之妻苏蕙的《回文璇玑图》。

〔8〕道原:未详。一说即南朝末的贺道庆。

〔9〕囿(yòu):园林。诗囿:指诗坛。

【译文】

因此,纵观历代的诗歌,其发展变化的趋势和规律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归纳一下它们相同和相异的特色,就可以看出诗歌创作的纲领和要点了。如说到四言诗的正规体制,那主要是典雅温润;说到五言诗的常见格调,则以清新华丽为宗旨。对于这些不同特点的掌握,就需要诗人根据具体才华来定了。如张衡的诗得到四言诗典雅的格调,嵇康的诗歌具有温润的特点,张华的诗歌凝聚着清新的风格,张协的诗歌发扬了华丽的特色。各方面都兼备的要算曹植和王粲,只偏长于某一方面的就是左思和刘桢。但是诗歌的体裁虽然有一定之数,而人的思想感情却各不相同,作者只能随着个性偏好来进行创作,所以很少能兼备各种体裁的。如果深知其中的难处,那可能写作还比较容易;如果轻率的认为诗歌创作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反而会在写作中碰到很大的困难。至于三言诗、六言诗和杂言诗,它们起源于《诗经》;至于离合诗的产生,则萌芽于汉代的图谶纬书里面;“回文诗”的兴起,则是从道原那里开始的;而几人联句共韵的“联句诗”,则是继承了《柏梁台诗》的体裁。这些诗歌的创作,大小不同,逐次有别,但是写作的具体情况和道理是一样的。总之,它们都归属于诗歌的范围,所以这里就不再逐一论述了。

【原文】

赞曰:民生而志,咏歌所含。兴发皇世〔1〕,风流二南。神理共契,政序〔2〕相参。英华弥缛,万代永耽。

【注释】

〔1〕皇世:太平盛世,上古“三皇”时代。

〔2〕政:政教。序:时序,即时代的发展。

【译文】

总结:

人生来就有情志,这成为他们咏唱的诗歌的内容。歌咏开始于“三皇”之世,它的风格流传到后代那《周南》和《召南》。它和神理契合一致,还与政教时代互相渗透。文采丰富的诗歌越来越繁荣,千秋万代永远爱好。

【评析】

从《明诗》至《书记》共二十篇为文体论。这既是各种文体的简史,又是各种文体写作经验的总结。《明诗》主要讲四言诗和五言诗的发展史及其写作特点。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诗的含义及其教育感染作用。

二、讲先秦到晋宋的诗歌发展情况。

三、总结上述诗歌发展情况,提出四言诗和五言诗的基本特色和历代诗人的不同成就。

在本篇中,刘勰对四言诗和五言诗所总结的特点是:“雅润”、“清丽”,比曹丕、陆机等都有所发展;主张诗歌写作要言志、缘情并重,刘勰通过对诗歌的创作和诗歌理论的追根溯源,看到了诗的“言志”与“缘情”并不矛盾而是一致的。因而他坚持诗歌既要“言志”,又要“缘情”,强调诗歌的艺术感染力,主张诗歌要写得美,不满足于“辞达而已”的古代诗歌。此外,刘勰还强调诗歌的“持人性情”、“顺美匡恶”的教育作用。

第七、乐府:

【原文】

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钧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阕〔1〕,爰及皇时。自咸英〔2〕以降,亦无得而论矣。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声;夏甲〔3〕叹于东阳,东音以发;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兴;音声〔4〕推移,亦不一概矣。匹夫庶妇,讴吟土风〔5〕,诗官采言,乐盲被律,志感丝篁〔6〕,气变金石:是以师旷觇风〔7〕于盛衰,季札鉴微于兴废,精之至也。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先王慎焉,务塞淫滥。敷训胄子〔8〕,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

【注释】

〔1〕葛天:传说中的上古帝王。阕:量词,指词或歌曲。八阕:即八首歌曲。

〔2〕咸:乐名,即《咸池》,相传黄帝作的乐曲,一说尧作的乐曲。英:乐名,即《六英》,相传帝喾作的乐曲。

〔3〕夏甲:《吕氏春秋~音初》说,夏王孔甲在东阳打猎迷路,遇一百姓家人正生孩子,后认为养子,孩子长大,脚被斧头砍伤至残。于是孔甲作《破斧歌》。

〔4〕音:应作“心”。音声:指歌的辞令。

〔5〕土风:指以《诗经~国风》为代表的地方民歌。

〔6〕丝:指琴瑟类的弦乐器。篁:竹,指箫笛一类的管乐器。

〔7〕师旷觇(chān)风:相传晋国乐师师旷根据楚国军队的音乐有音调微弱不协调,而判断其士气不振,必定失败。师旷,春秋时晋国的乐师。觇,暗地察看。

〔8〕敷训:施教。胄子:贵族的子弟后代。

【译文】

所谓“乐府”,就是用“五声”来引申发挥诗意,又用“十二律”来和“五声”配合。不但传说天上常作《万舞》,而且上古葛天氏的时候也曾有过八首乐章。此外,从前黄帝时的《咸池》、帝喾时的《六英》现在都无从考证了。以后涂山氏之女等候夏禹所唱的“候人兮猗”之歌,是南方音乐的开始。有娀氏的两个女儿唱的“燕燕往飞”的歌谣,是北方的乐歌的开始;夏后氏孔甲在东阳作了《破斧歌》,是东方的乐歌的开始,殷帝王整甲作了怀念故乡的歌曲,是西方乐歌的开始。历代音律歌辞的发展演变,是十分复杂的,庶民百姓一般唱本地的歌谣,诗官采集这些民歌的歌词,乐官记录并谱出它们的音乐,使人们的情志、气质通过各种乐器表达出来。因此,晋国的师旷从南方歌声里看到了楚国士气的衰弱,吴国公子季札也能从《诗经》的乐调里看出周朝和各诸侯国的兴起与亡废。真是精妙极了。音乐本来是表达人的思想感情的,所以它能透入人的心灵深处。古先圣王对此非常的重视,坚决制止堵塞一切淫荡糜烂的音乐。教育贵族子弟时,一定要学习歌唱有利政教的音乐。因此,乐曲中所表达的情感能感动天、地、人和四时,它的教化作用能遍及四面八方。

【原文】

自雅声浸微〔1〕,溺音腾沸。秦燔《乐经》〔2〕,汉初绍〔3〕复,制氏纪其铿锵〔4〕,叔孙定其容典〔5〕。于是武德〔6〕兴乎高祖,四时〔7〕广于孝文,虽摹韶夏〔8〕,而颇袭秦旧,中和〔9〕之响,阒〔10〕其不还。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11〕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12〕。桂华杂曲,丽而不经,赤雁群篇〔13〕,靡而非典;河间荐雅而罕御,故汲黯〔14〕致讥于天马也。至宣帝雅颂,诗效鹿鸣;迩及元成〔15〕,稍广淫乐:正音乖俗,其难也如此。暨后汉郊庙〔16〕,惟杂雅章,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17〕。

【注释】

〔1〕雅声:古代的正声。浸:渐渐。

〔2〕燔(fán):焚烧。《乐经》:相传是六经之一,讲音乐的经书。

〔3〕绍:继承。

〔4〕制氏:汉初的乐师。铿锵:响亮而和谐的乐器声,这里指音乐的节奏。

〔5〕叔孙:姓叔孙,名通,汉初的儒生,曾给汉高祖制定各种礼乐。容典:舞容典礼,即乐舞和礼节。典,法则。

〔6〕武德:舞蹈名。

〔7〕四时:舞蹈名。

〔8〕韶:《韶乐》,相传是虞舜时的音乐。夏:《大夏》,相传是夏禹时的音乐。

〔9〕中和:恰到好处的和谐境地。

〔10〕阒(qù):静寂,没有声音。

〔11〕赵代:今河北、山西一带地区。

〔12〕朱:朱买臣,以精通《楚辞》著称,《汉书~艺文志》说他有赋三篇。马:司马相如,相传汉武帝时的《郊祀歌》中有一部分是他的作品。骚体:即《离骚》体,此处指楚辞。

〔13〕《赤雁》:为汉武帝巡游东海时获得赤雁而作。

〔14〕汲黯:汉武帝时敢于直谏的大臣,汉武帝得到一匹天马,作《天马歌》加以赞颂。并把此歌列入祭祀宗庙祖先的《郊祀歌》中,汲黯对此提出了批评。

〔15〕迩:应作“逮”。及:到。元:汉元帝刘夷。成:汉成帝刘骜。

〔16〕郊:祭天,指祭天的乐歌。庙:祭祖庙,指祭祖庙的乐歌。

〔17〕夔(kuí):舜的乐官。旷:师旷,晋国的乐官。

【译文】

自从雅正的音乐慢慢衰弱以后,那些奢靡歪邪的音乐就渐渐兴起了。秦始皇焚烧了《乐经》,西汉初年想恢复古乐。由音乐家制氏记下音节,叔孙通制订了舞容曲礼和法度。汉高祖时的《武德舞》,汉文帝时的《四时舞》,虽然模仿的是古代《韶》、《夏》的音乐,但也继承了秦代旧有的乐章,那些中正和平的古乐再也难以见到了。到汉武帝时重视礼乐,开始建立专门管音乐的“乐府”机关,汇总北方的音乐,采集南方的音调,还有李延年用美妙的声调来配合乐律,朱买臣、司马相如用骚体诗来写作歌词。《桂华》这些杂曲歌词,华美艳丽但不合常规;《赤雁》这类乐曲篇章,浮艳绮靡而不符法度。河间献王刘德向汉武帝推荐的符合传统古乐,但汉武帝很少采用,所以汲黯对汉武帝把《天马歌》也列入《郊祀歌》十分地不满。到宣帝、元帝的时候,稍稍扩大浮靡的音乐,雅正的古乐不合世俗的爱好,它的推行这样困难,后汉郊庙祭祀的歌词,夹杂着一些古乐,它的歌词虽然是雅正,但声律并不是古代音乐家夔和师旷的正统音乐。

【原文】

至于魏之三祖〔1〕,气爽才丽,宰割辞调〔2〕,音靡节平〔3〕。观其北上众引〔4〕,秋风〔5〕列篇,或述酣〔6〕宴,或伤羁戍〔7〕,志不出于淫荡〔8〕,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9〕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10〕也。逮于晋世,则傅玄〔11〕晓音,创定雅歌,以咏祖宗;张华〔12〕新篇,亦充庭万〔13〕。然杜夔〔14〕调律,音奏舒雅,荀勖改悬〔15〕,声节哀急,故阮咸讥其离声〔16〕,后人验其铜尺〔17〕;和乐之精妙,固表里而相资矣。

【注释】

〔1〕三祖:魏太祖曹操、魏高祖曹丕、魏烈祖曹睿,合称三祖。

〔2〕宰割:分裂。辞调:指汉乐府。曹操等用汉乐府旧调写的与古题无关的新内容。即所谓以古题乐府写时事。

〔3〕音靡节平:音律美妙,节奏平和。节,音节。

〔4〕北上:曹操《苦寒行》,其首句是“北上太行山”。引:乐曲。

〔5〕秋风:曹丕《燕歌行》,其首句是“秋风萧瑟天气凉”。

〔6〕酣:痛饮。

〔7〕羁戍(shù):指兵士出征守边不归。羁,拘留;戍,驻守边疆。

〔8〕淫:过分。荡:放逸。

〔9〕三调:《平调》、《清调》、《瑟调》,都是周代古乐的声调。

〔10〕郑曲:春秋时郑国的乐曲,古乐中的靡靡之音。因为三调是古乐,而魏三祖按照三调所作新歌歌词并不典雅,所以说是靡靡之音。

〔11〕傅玄:魏晋间诗人,善作祭天地的雅乐。

〔12〕张华:西晋作家,善作宫廷舞曲。

〔13〕万:《万舞》,一种大舞,用盾、斧、羽来舞。

〔14〕杜夔:三国时魏音乐家,曾负责考订恢复古代音乐工作。

〔15〕荀勖:西晋音乐家。改悬:即改变钟磬悬挂的距离,此指改制乐器。

〔16〕阮(ruǎn)咸:魏末作家,精通音乐。声:应作“磬”。离声:悬磬稀疏相离,即调整距离。荀勖所用的尺子比杜夔的短,所以声高急,于是阮咸便讥笑其调音错误,声高急是不可能雅正的。

〔17〕铜尺:阮咸以后有人用从地下发掘出的铜尺来验证,果然杜夔尺比周古尺长四分多。从刘勰在本文的态度看,他是肯定杜夔调整的乐器符合雅正的音乐的。

【译文】

到了魏太祖曹操、魏高祖曹丕、魏烈祖曹睿,志气豪爽,才华富丽,他们改作的歌词曲调音调浮靡,节奏平庸。看到曹操的《苦寒行》,曹丕的《燕歌行》等作品,无论是叙述酣歌宴饮还是哀叹出征,内容都不免有过分的放纵,句句离不开悲哀的情绪;虽然用的是汉代正统的“三调”音乐,可是比之《韶》乐和《夏》乐等古乐来说却差远了。到了晋代,傅玄通晓音乐,他创作了许多雅正的歌曲,来歌颂晋代的祖先;张华也写了一些新的乐曲,作为宫廷的《万舞》曲。然而魏的杜夔所调整的音律,节奏舒缓雅正;而晋初荀勖改制的乐器,音乐的声调节奏便悲哀而急促了,所以阮咸曾讥笑荀勖定的不协调,使音乐偏离了正统。后来,有人考察了古代的铜尺,才知道了荀勖使用的尺子不对。可见和美协调间乐的精微奥妙,是需要靠乐曲和歌词的互相配合啊!

【原文】

故知诗为乐心〔1〕,声为乐体〔2〕:乐体在声,瞽师〔3〕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4〕宜正其文。好乐无荒〔5〕,晋风〔6〕所以称远;伊其相谑〔7〕,郑国所以云亡〔8〕。故知季札观辞〔9〕,不直〔10〕听声而已。若夫艳歌婉娈〔11〕,怨志诀〔12〕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13〕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14〕;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15〕:诗声俱郑,自此阶〔16〕矣。

【注释】

〔1〕心:灵魂,精神。

〔2〕体:躯体,形式。

〔3〕瞽(gǔ)师:乐师;瞽,瞎。古代很多乐师是盲人。

〔4〕君子:有德行修养的人。

〔5〕好乐无荒:此诗句见于《诗经~唐风~蟋蟀》。荒,废乱。

〔6〕晋风:即《唐风》。古唐国在周代时处于晋国所在。《唐风》是晋国的民歌,吴公子季札听了这首歌,赞美它意旨深远。

〔7〕伊其相谑:见于《诗经~郑风~溱洧》。伊,助词,乃;谑,调笑。

〔8〕郑国所以云亡:季札到鲁国观乐,听到演奏《郑风》时说:“郑国难道要先灭亡吗?”

〔9〕辞:应作“乐”。

〔10〕不直:不仅。

〔11〕娈(luán):亲爱。

〔12〕诀:分别,割断联系。

〔13〕职:主。

〔14〕欠伸:打哈欠,伸懒腰。鱼睨:像鱼眼那样死瞪着看,形容发愣。

〔15〕拊:拍。髀:大腿。雀跃:像雀一样跳跃,形容高兴喜悦。

〔16〕阶:指通向浮靡的阶梯。

【译文】

由此可知,诗篇是乐府的核心,声调是乐府的形式。乐府的形式附着在声律上,那么乐师务必调整他的乐器;乐府的核心在诗歌里,所以诗人应当端正他的文辞。因为《唐风~蟋蟀》里有“喜爱娱乐,不要过度”的诗句,所以季札称赞说有远见;因为《郑风~溱洧》里有“男男女女互相调戏”的内容,所以季札预言说郑国要先灭亡。由此我们知道,季札观听《诗》的演奏,不光是听听它的声调便罢了。至于后来的乐府诗中,写婉转缠绵相亲相爱或者怨恨满腔分别决裂。把这些靡的作品谱成曲,怎能产生良好的音乐呢?然而时俗却喜欢追求新鲜奇异的乐章。雅正的乐府温和恭谨,听了就必然厌烦得打哈欠,像鱼一样瞪眼;新奇的歌词,切合心意,看了便一定高兴得拍大腿,像雀一样跳跃起来。诗歌和音乐都走上了邪路,从此越来越厉害。

【原文】

凡乐辞曰诗,诗声〔1〕曰歌,声来被〔2〕辞,辞繁难节;故陈思称李延年闲于增损古辞〔3〕,多者则宜减之,明贵约也。观高祖之咏大风〔4〕,孝武之叹来迟〔5〕,歌童被声,莫敢不协;子建士衡〔6〕,咸〔7〕有佳篇,并无诏伶人〔8〕,故事谢丝管〔9〕,俗称乖调〔10〕,盖未思也。至于斩伎鼓吹〔11〕,汉世铙挽〔12〕,虽戎丧殊事〔13〕,而并总入乐府,缪韦〔14〕所致,亦有可算焉。昔子政品文〔15〕,诗与歌别〔16〕,故略具〔17〕乐篇,以标区界。

【注释】

〔1〕诗声:应作“咏声”。

〔2〕被:配之意,指根据歌词来配乐谱曲。

〔3〕陈思:指陈思王曹植。李延年:汉代音乐家。闲:通“娴”,熟练。

〔4〕大风:汉高祖刘邦回故乡所作《大风歌》的首二字。

〔5〕来迟:汉武帝所作《李夫人歌》有“偏何姗姗其来迟”句,是其最后两字。

〔6〕子建:曹植的字。士衡:陆机的字。

〔7〕咸:应作“亟”。亟:屡。

〔8〕诏:皇帝的命令。伶人:奏乐演戏的人,这里指制乐谱的人。

〔9〕谢:别,离开。丝管:管弦乐器,指乐器。

〔10〕调:乐律、声调。乖:违背。

〔11〕斩伎:应作“轩岐”。轩:轩辕,黄帝的名号。岐:岐伯,黄帝时主管医药的大臣。鼓吹:《鼓吹曲》,古代一种军乐,相传为岐伯所作。

〔12〕铙(náo):即《铙歌》,汉代的军乐。挽:即《挽歌》,汉代的丧乐。

〔13〕戎:军事。丧:丧事。

〔14〕缪:缪袭,三国时魏国人,改作有《魏鼓吹曲》共十二篇。韦:韦昭,三国时吴国人,改作有《吴鼓吹曲》共十二篇。

〔15〕子政:刘向的字。品:品味、评量,引申为研究整理。

〔16〕诗与歌别:刘向及其子刘歆整理古籍时,著《七略》,将诗归入了《六艺略》、歌归入了《诗赋略》。

〔17〕具:应作“序”。序:同“叙”,叙述。

【译文】

乐府的歌词就是诗,诗按一定的曲词咏唱就是歌。声律配合歌词时,如果歌词繁多就难于符合音乐的节拍。所以陈思王曹植称赞说,李延年善于增减原作,多了的字句就适当减少,这说明歌辞应该注意精练简约啊!看看汉高祖的《大风歌》,汉武帝的《来迟诗》,词句不多,而歌唱者很容易配合音节。后来曹植和陆机虽有好的诗篇,但没有诏令音乐师配乐,所以不能演奏。人们都认为这是因为他们的诗歌违反了音乐的曲调,这都是没有经过思考的挑剔说法。至于轩辕黄帝时岐伯创作的《鼓吹曲》,汉代出现的《铙歌》和《挽歌》,虽然反映的内容不同,有的是军乐,有的是丧乐,但是都算是乐府诗歌的一种。还有缪袭和韦昭所改编的汉代乐府歌曲,也有好的作品。从前刘向品评文章,把诗和歌区别开来,所以我另写这篇《乐府篇》,以标明“诗”与“歌”其间的区别。

【原文】

赞曰:八音摛文,树辞为体。讴吟坰〔1〕野,金石云陛。韶响〔2〕难追,郑声易启。岂惟观乐,于焉识礼。

【注释】

〔1〕坰(jiōng):郊野。

〔2〕韶响:虞舜时代音乐,代表雅正的古乐。

【译文】

总结:

各种乐器产生种种动听的声音,而好的歌词却是其核心。讴歌吟唱的声音响遍乡村郊野,音乐的演奏环绕整个宫殿。雅正的韶乐传统很难继承,不正当的奢靡之门却如此容易开启。季札观礼岂只为了听听音乐,更可以在其中看出礼法的盛衰。

【评析】

“乐府”本是西汉政府中的一个机构,“府”是官府,“乐府”就是管理音乐的官府,掌管音乐,兼采民间诗歌和乐曲。后来把乐府机关收集保管的配乐的诗歌称为“乐府”,于是乐府便成了一种诗歌体裁的名称,这个名称范围渐渐扩大,逐渐包括后代收集的民歌以及文人模仿创作的作品。乐府和一般的诗歌区别在于它是配乐的诗歌,后来文人创作的乐府也有不少是不配乐的。本篇讲论的乐府主要是配乐的,但也涉及少数不配乐的作品。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乐府的含义、起源和教育作用。

二、讲乐府的产生和从汉到晋乐府诗的发展历史。

三、阐述音乐和诗歌的关系,并且说明自己在《明诗》外另写《乐府》的原因。

第八、诠赋:

【原文】

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1〕也。昔邵公称公卿〔2〕献诗,师箴赋。传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3〕”。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4〕。总其归涂,实相枝干。刘向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5〕。

【注释】

〔1〕体物:体察、描绘事物。志:情思。

〔2〕公卿:指王朝高级官吏。

〔3〕“登高能赋”二句:《毛传》中说,有“升高能赋”等九种本领,才“可以为大夫”。

〔4〕“传”:这里指《国语》和《毛传》,并非单指《毛传》。异体:不同的文体、体裁,这里是说赋不同于《诗》而成另一种文体。

〔5〕班固:字孟坚,汉代史学家、文学家。古诗之流也:其话见于《两都赋序》,原文为:“赋者,古诗之流也”。古诗,指《诗经》;流,支流。

【译文】

在《诗经》的“六义”中第二项就叫“赋”。所谓“赋”,就是铺陈的意思;铺陈华采,舒布文辞,为的是描绘事物,抒发情志。从前周代的召公曾说:“各级官吏献诗,主管教化的官员进箴,盲人赋诵诗”。《毛传》说:“登高能够赋诗的人,就可以当大夫”。由此可见,《诗序》把赋与比、兴同列于“六义”表现手法之中,而《毛传》和《国语》则把赋和诗区别开来,成为一种不同的文体。但是总观它们归属的途径,它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十分密切的。所以刘向说,“不歌唱只朗诵的诗就叫赋”,班固称,“赋是《诗经》的一个支流”。

【原文】

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芳之赋狐裘,结言(扌+豆)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1〕。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2〕。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3〕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4〕《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5〕,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6〕也。

【注释】

〔1〕明而未融:日初出有光叫明,日升高光明普照叫融。比喻赋刚发展,还未成熟。

〔2〕声貌:指声音形貌。

〔3〕拓(tuò):开拓、扩充的意思。

〔4〕宋玉:战国末楚国的辞赋家。

〔5〕画境:划界。

〔6〕厥:其,语气助词。厥初:开初,这里是起源的意思。

【译文】

至于像郑庄公的赋“大隧之中”,晋国士芳的赋“狐裘尨茸”,篇幅很短,词句是自己顺口念出的;这种作品接近后代所说的赋,但是还没有成熟。后来屈原创作了《离骚》,才开始发展了赋的形式。所以,赋是起源于《诗经》,而发展于《楚辞》的。接着是苟况的《礼赋》、《智赋》,宋玉的《风赋》、《钓赋》的出现,才正式给这种作品以“赋”这个名号,和诗区别开来。这样,赋本来只是“六义”的一部分,处于附庸的地位,现在却蔚然发展成了文体中的一个大类。于是,作者常常从主客问答形式的对话引起,极力描写事物的声音状貌而追求文采。这就是赋和诗区别开来的起始,赋得以被命名为赋的开初。

【原文】

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播其风〔1〕,王扬骋其势,皋〔2〕朔已下,品物毕图。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3〕世,进御之赋,千有余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

【注释】

〔1〕枚:枚乘。《汉书~艺文志》说他有赋九篇,尚存《菟园赋》、《柳赋》。马:司马相如。《汉书~艺文志》说他有赋二十九篇,尚存《子虚赋》等六篇。播:扬。

〔2〕皋(gāo):枚皋,西汉作家。

〔3〕成:汉成帝。

【译文】

秦代文学不发达,但是也有《杂赋》。汉代初期的词赋作家,继前代而起:陆贾发起了汉赋创作的开端,贾谊接着发展汉赋创作的事业,枚乘、司马相如继承了这个风气,王褒、扬雄扩大了这个势头。枚皋、东方朔以后,各种事物都用赋来描绘。到西汉宣帝的时候赋作已经很多了,汉成帝时刘向加以组织整理,进献给皇帝的赋就有一千余首。探讨赋的起源和演变,可以看出它确实是兴起于战国末期的楚国而盛行于汉代的。

【原文】

夫京殴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既履端于倡序〔1〕,亦归余于总乱。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写送文势〔2〕。按《那》之卒章,闵马称乱,故知殷人辑颂〔3〕,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4〕,雅文之枢辖也。至于草区禽族〔5〕,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6〕,拟诸形容,则言务纤〔7〕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8〕,奇巧之机要也。

【注释】

〔1〕履端:开始写作。履,践,实行。倡:应作“唱”;唱,导。

〔2〕写送:使之充足的意思。写送文势:指加强结尾,使表现力充足。

〔3〕殷人辑颂:《颂》指《商颂》,是殷的后代宋国人所辑。殷亡后,周将其遗民迁于宋,封为宋国。

〔4〕鸿裁:指大赋,篇幅宏大,内容丰富。寰域:领域、范围。

〔5〕区、族:都是类的意思。

〔6〕会:合。

〔7〕纤:细小。

〔8〕小制:即小赋,篇幅短小,内容狭窄。区畛(zhěn):区域界限。

【译文】

有些赋描写京都宫殿,叙述园林狩猎,或者记载出征远行,叙情述志,这些都关系到国家的大事,意义比较广大了。这些作品,开头往往有“序言”,结尾以“乱辞”结束。“序言”用来说明写作的意义,“乱辞”用来总结全篇的要旨,可以进一步增强文章的气势。从前《诗经~商颂~那颂》末尾的一章,闵马父称之为“乱曰”,可见殷人编辑《商颂》和楚人创作赋,都要整理要点作出“乱辞”。上述这些都属于大赋领域内的问题,也是写作典雅的主要特点。此外还有描写各种草木、各类禽兽、众多种类繁杂物品的赋,它们触动作者的兴致而引起作者的感情,在事物的变化中同感情和物象结合。比拟它们的形态容貌,语言务必周致细密,象征事物的意义,那道理贵在从侧面去说明。这些又是属于小赋区域内的问题,这也使小赋能够写得新奇精巧的主要特点。

【原文】

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宋发夸谈,实始淫丽〔1〕;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2〕,繁类以成艳;贾谊鹏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孟坚两都〔3〕,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4〕;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及仲宣靡密,发端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太冲安仁〔5〕,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余;彦伯梗概,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

【注释】

〔1〕淫丽:过于华丽。

〔2〕上林: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分类描写了天子的上林苑中的景物。

〔3〕孟坚:班固的字。两都:即《东都赋》和《西都赋》,其中《东都赋》写洛阳,《西都赋》写长安。

〔4〕玮:美好。风:指作品的教化作用。

〔5〕太冲:左思的字,西晋作家,著有《三都赋》。安仁:潘岳的字,西晋作家,著有《西征赋》、《藉田赋》。

【译文】

看看荀子的赋作,大都由谜语组成,叙述事物常常自问自答;宋玉的赋生发了夸张铺饰的谈风,确实是赋走向奢靡艳丽的开始。枚乘的《菟园赋》,描写扼要而又写得新颖;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内容繁复,文辞艳丽;贾谊的《鹏鸟赋》,善于辨析;王褒的《洞箫赋》,对于箫的声音状貌的描绘穷尽了变化;班固的《两都赋》,文辞明朗绚丽而内容雅正充实;张衡的《二京赋》,文笔刚健而含义丰富;扬雄的《甘泉赋》,构思深邃具有瑰丽奇特的风格;王延寿的《灵光殿赋》,具有飞灵生动的神态和气势。上面所述的这十大赋家都是辞赋创作中杰出的英才。到了王粲,他的赋文辞细密,发端遒劲有力;徐干知识渊博通达,他写作的辞赋富丽的文采处处可见;左思和潘岳,在写作规模宏大的赋方面有很大的成就;陆机和成公绥,在品评文章方面做出了成绩;郭璞的赋文辞绮丽巧妙,道理丰富;袁宏的赋慷慨激昂,余味无穷。这几家是魏晋时代辞赋作者的代表。

【原文】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1〕,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2〕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3〕,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此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4〕,贻诮于雾縠者也。

【注释】

〔1〕组织:用丝或麻织成的东西。品:品评、评量。朱:正色。紫:间色。品朱紫即分正和邪。

〔2〕新:应作“杂”。

〔3〕俦(chóu):同辈。

〔4〕扬子:扬雄。雕虫:即雕刻鸟虫书;鸟虫书是古代的一种篆字,汉代规定儿童必须学习的内容之一,以此比喻微不足道的小技。

【译文】

所谓“登高能赋”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说明看到外界的景物可以引起内心的感情。情感由外界景物的触动而兴起,那么作品内容必然明白雅正;景物由作者情感来表现,因此使用的词语必须精巧华丽。华丽的文辞和雅正的意义,就像是玉石的纹彩和它的质地一样配合得恰当。好比丝麻讲究红色和赤色,绘画时使用黑色和黄色一样。文采固然要求五彩缤纷,但必须有一定充实的内容,如同色彩虽糅杂相混,然而却有它的底色。这就是写赋的要点。可是,有些只知追求形式华丽的人,轻视抛弃了写赋的根本,他们即使读赋千篇,对作赋的要点也永远抓不住。于是他们写作的赋,就像花叶过于繁盛损伤了枝干,人体过于肥胖损害了骨骼一样,既对教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又对劝告警诫没有什么益处。这就是扬雄之所以后悔作赋这种雕虫小技的作品的原因,因为这种赋像轻雾般的纱绉无益一样。

【原文】

赞曰:赋自《诗》出,分歧异派。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抑滞必扬,言旷〔1〕无隘。风归丽则,辞剪荑稗〔2〕。

【注释】

〔1〕旷:宽广。

〔2〕荑稗(yí bài):指浮华而无必要。稗,稗草。

【译文】

总结:

赋从《诗经》发展而来,它本身又分成不同流派。它描写事物图绘声音形貌,文采丰富如同雕刻绘画。受抑滞的讽谏作用必须发扬,言路宽广,内容才不狭隘。文风应回到既雅丽又有法度;要剪除那些华而不实的文辞。

【评析】

“赋”原指《诗经》的“六义”之一,是铺陈描写的表现手法。在汉魏六朝时期,“赋”是文学创作的主要形式之一。所以,刘勰将其放入文体论来加以论述。“诠赋”即对赋这种文体相关的创作情况进行解释、阐述和评论。

全篇,分四部分:

一、讲“赋”的含义及其起源,这是历代的评论家争论较多的一个问题,刘勰着重说明其与《诗经》、《楚辞》的关系。

二、主要说明汉赋的创作盛况,指出了大赋与小赋的不同特点。

三、评论先秦、两汉和魏晋时期赋的代表作家及其作品。

四、总结赋的创作原则。

刘勰提出了赋的写作应“睹物兴情”、“义必明雅”、“辞必巧丽”的基本创作原则,主张雅正的内容和华丽的文辞相配合,反对没有教育意义,单纯追求华丽的作品。这些意见有一定的普遍意义。

第九、颂赞:

【原文】

四始之至,颂居其极。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昔帝喾之世,成墨〔1〕为颂,以歌九韶。自商已〔2〕下,文理允备。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风雅序人〔3〕,事兼变正;颂主告神,义必纯美。鲁国以公旦次编〔4〕,商人以前王追录,斯乃宗庙之正歌,非宴飨之常咏也。时迈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颂,规式存焉。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5〕。晋舆之称原田,鲁民之刺裘革,直言不咏,短辞以讽,丘明子高,并谍为诵,斯则野诵之变体,浸被乎人事矣。及三闾橘颂,情采芬芳,比类寓意,又覃及细物矣。

【注释】

〔1〕成墨:应作“咸黑”。咸黑:帝喾曾命咸黑作歌。

〔2〕商:即《商颂》,《诗经》有《商颂》五篇。已:同“以”。

〔3〕序人:写人叙事;序,叙。

〔4〕“鲁国”句:周公旦辅佐成王,功勋卓著,封居鲁国,享有天子之礼,死后鲁国人用《鲁颂》来祭祀周公。周公姓姬,名旦。

〔5〕勿壅(yōng)惟口:见于《国语~周语上》。召公认为要让百姓说话,不能像筑堤那样防止百姓说话。壅,筑堤防水。

【译文】

《诗经》“四始”的诗理到达了极致,而“颂”在“四始”中居处在最后一项。“颂”的意思就是形容状貌,通过形容状貌来赞美盛大功德。从前帝喾的时候,咸黑曾作颂扬功业的《九招》等。从《诗经~商颂》以后,“颂”的写作方法就已成熟完备了。教化能够感化一诸侯国的诗歌叫做风,能够影响到全国风化的诗歌叫做雅,能够通过形容状貌来赞美当代盛德功业、禀告神明的诗歌叫做颂。“风”和“雅”的诗歌是写人叙事的,所以有“正风”、“正雅”、“变风”“变雅”。“颂”是用来禀告神明的,所以说的内容必须纯正美好。鲁国因为周公姬旦享有天子之礼,所以有《鲁颂》;宋人追录了祭祀他们祖先前王的颂歌而有《商颂》。这些都是宗庙祭祀用的雅正的颂歌,不是宴会上常用的吟咏。《诗经~周颂~时迈》这一篇颂,是周公姬旦所作的。这篇贤人写成的颂,为颂的写作留下了典范。老百姓都各有自己的心思想法,不能去堵塞他们的嘴巴。春秋时,晋国的民众用“原田每每”来赞美晋国的军队,鲁国的百姓用“麛裘而革”来讽刺孔子,都是直说出来,并不咏唱,而用简短的辞语来进行讽刺,左丘明和孔顺叫它们为诵。这些都是有了变化的不正规的颂,颂已从原来的祭神渐渐用于人间的事情。到了屈原的《橘颂》,它内容和文采都很美好,它事物的类比和深刻的寓意,又延伸到细小的物品了。

【原文】

至于秦政刻文,爰颂其德;汉之惠景,亦有述容:沿世并作,相继于时矣。若夫子云之表充国〔1〕,孟坚之序戴侯,武仲之美显宗〔2〕,史岑之述熹后;或拟清庙,或范駉那〔3〕,虽浅深不同,详略各异,其褒德显容,典章一也。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征〔4〕,变为序引,岂不褒过而谬体哉!马融〔5〕之广成上林,雅而似赋,何弄文而失质乎?又崔瑗文学,蔡邕〔6〕樊渠,并致美于序,而简约乎篇。挚虞品藻,颇为精核;至云杂以风雅,而不变旨趣〔7〕,徒张虚论,有似黄白之伪说矣。及魏晋辨〔8〕颂,鲜有出辙。陈思所缀,以皇子为标;陆机积篇,惟功臣最显: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9〕体也。

【注释】

〔1〕子云:扬雄的字。充国:赵充国,西汉初有武功的大臣。汉成帝为了纪念赵充国的功劳令扬雄作《赵充国颂》。

〔2〕武仲:傅毅的字,东汉文学家,歌颂汉明帝而作《显宗颂》十篇,现仅残存四句。显宗:汉明帝庙号。

〔3〕駉:《诗~鲁颂》第一篇。这里用以指代《鲁颂》。那:《诗~商颂》第一篇。这里用以指代《商颂》。

〔4〕班傅:班固、傅毅。北征:指班固的《车骑将军窦北征颂》。西征:指傅毅的《西征颂》,今只有残文四句。

〔5〕马融:东汉经学家、文学家,其《广成颂》描写苑囿广阔,景物丰富,打猎勇敢,用来劝谏邓太后废除武功,不再打猎。

〔6〕蔡邕(yōng):东汉文学家、书法家,作《京兆樊惠渠颂》,樊惠渠,是一条农田水利灌溉渠。

〔7〕变:应作“辨”。旨趣:宗旨、旨意,指基本的意义。

〔8〕辨:应作“杂”,不是宗庙中的舞歌,所以称杂颂。

〔9〕末代:末世,指乱世,即魏晋时期。讹:错误。

【译文】

至于秦始皇时代的石刻,都是为了歌颂他的功德。西汉的孝惠帝、孝景帝时代,也有描绘形容的颂诗。所以各世都有颂的制作,一代一代的相继发展流传下来了。至于扬雄歌颂表彰赵充国的颂诗,班固作的《安丰戴侯颂》,傅毅赞美汉孝明帝的功德的《显宗颂》,史岑作的《和熹邓后颂》,有的摹拟的《诗经~周颂~清庙》,有的学习《诗经~鲁颂》、《商颂~那》,这些作品虽然深浅不同,详略各异,但是它们褒扬功德,显示其德容,其基本法则是一致的。至于班固、傅毅的《车骑将军窦北征颂》、《西征颂》,就把颂变成了长篇的散文,岂不是褒扬过分而使违反了颂的正常体制了吗?马融的《广成颂》、《上林颂》,有颂的用意却写得很像赋,为什么玩弄文墨而又失去了颂这一文体的特点呢?还有崔瑗的《南阳文学颂》,蔡邕的《京兆樊惠渠颂》,它们都是序写得很漂亮,而精简了颂的篇幅。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对颂这一文章体裁的品评,颇为精湛,能够抓住它的要点。可是在谈到汉代的颂时,他却说又杂有风和雅的思想内容,而不弄清根本意义,这只不过是徒张虚势的议论,和古代白坚黄韧那样虚伪诡辩的谬论差不多。到了魏晋时代的杂颂,少有跳出旧有的套路的。陈思王曹植的作品,以《皇太子生颂》为代表;陆机的作品,只有《汉高祖功臣颂》最显著。但是,它们把褒扬和贬抑混杂在一起,那是魏晋时期颂体已经有所变化后的作品了。

【原文】

原夫颂惟典雅,辞必清铄,敷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敬慎如铭〔1〕,而异乎规戒之域;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虽纤〔2〕曲巧致,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底,如斯而已。

【注释】

〔1〕铭:以警诫为主的一种韵文。

〔2〕纤:细。

【译文】

颂的写作,本来是讲究内容典雅,文辞美懿。虽然描写铺陈有些像赋,但不像赋那样陷入华丽侈艳的地步;恭敬严肃得就像“铭”,但又和“铭”的规劝警诫意义有差异。它的写作应该雍容舒展地铺陈辞藻,气势磅礴地树立义理,虽然也要讲究纤细精巧、婉曲尽致,但要随着情况的变化而变化。颂的写作,大概情况就是这样了。

【原文】

赞者,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乐正重赞,盖唱发之辞也。及益赞于禹,伊陟赞于巫咸,并扬言〔1〕以明事,嗟叹以助辞也。故汉置鸿胪,以唱拜为赞,即古之遗语也。至相如属笔,始赞荆轲〔2〕。及迁史固书,托赞褒贬,约文以总录,颂体以论辞;又纪传后评〔3〕,亦同其名;而仲治流别〔4〕,谬称为述,失之远矣。及景纯注雅〔5〕,动植必赞,义兼美恶,亦犹颂之变耳。

然本其为义,事生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辞〔6〕。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此其体〔7〕也。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大抵所归,其颂家之细条乎!

【注释】

〔1〕扬言:即高声说话。

〔2〕赞荆轲:荆轲,战国末期的刺客,为燕太子丹刺杀秦始皇,失败被杀。司马相如有《荆轲赞》,末尾可能有赞辞。

〔3〕纪传后评: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和《汉书》最后一篇《叙传》,都是用来说明全书各篇写作之意的。如《太史公自序》,先述每篇作意而后说“作××本纪第×”,“作××列传第×”。《汉书》叙传,依仿《史记》。这种总的“纪传后评”从《后汉书》开始,才散入每篇之后的“赞曰”。

〔4〕仲治:挚虞的字。流别:即《文章流别论》。

〔5〕景纯:郭璞的字。雅:《尔雅》。

〔6〕盘桓:环绕。数韵:指篇幅不长。赞的韵文一般两句一韵,数韵则在一二十句之内。

〔7〕体:要点。

【译文】

“赞”的意思就是说明、帮助的意思。相传从前虞舜的祭祀,很重视乐官的赞语,因为它是唱颂歌之前作说明的辞句。至于益帮助大禹时说的话,伊陟向巫咸作的说明,都是用强硬的措词来说明事理,加强语气来帮助言词。所以,汉代设置了鸿胪官,他在各种典礼上的大声传呼指挥人们歌唱行礼的话就是赞辞,这些都是古代遗留下来的口头的赞语。到了司马相如进行写作,才在《荆轲论》中对荆轲加以赞颂,接着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便借赞辞来进行褒扬和贬抑:那是用简要的文字加以总结,用颂的体裁加以议论。还有《史记》和《汉书》的最后,各有一篇《太史公自序》和《叙传》,都是全书的总评,也和“赞”的名称是相同的。可是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看到《汉书叙传》里不说“作”而说“述”,便错误地称班固的《汉书叙传》为《汉书述》,那就差得太远了!到了郭璞注释《尔雅》,作《尔雅图赞》,无论是动植物都要写赞辞,内容上赞扬与批评都兼而有之。这和前面讲的魏晋时代的颂有变体一样,也是赞体发生变化之后的作品。

从赞本来的意义来看,它产生于对事物的嘉奖赞叹人,所以古来赞这种文体的篇幅就很短小,必须是由四言的句子所构成,大约在一二十句左右,简明扼要地讲完内容,清楚明白地终结全文。这就是赞这一文体的写作要点。赞的产生虽然很悠久,但是实际运用中却不多,从它的大致趋向和归属看,它该算是“颂”的一个支派。

【原文】

赞曰:容体底〔1〕颂,勋业垂赞。镂影〔2〕摛声,文理有烂。年积愈远,音徽如旦〔3〕。降及品物,炫辞作玩。

【注释】

〔1〕体:应作“德”。底:到达、完成。

〔2〕镂(lòu)影:描绘形象。镂,雕刻。影,像。

〔3〕徽:美。旦:早晨,这里引申为新。

【译文】

总结:形容盛德致以歌颂,评述功业写篇论赞。刻镂形影啊组成声韵,那文采情理光辉灿烂。古代的事迹虽说年代久远,但那美好的颂赞却像清晨那样清新。后来用赞辞品评动物植物,往往是炫耀辞藻做文字游戏。

【评析】

《颂赞》的“颂”和“赞”是两种文体。从本篇起,文体论部分常在一篇中讨论两种相近的文体。本篇主要讨论“颂”,其次讨论“赞”。

全篇,分两部分:

一、讲“颂”的含义、起源、发展变化情况以及写作基本特点。

二、讲“赞”的含义、起源、发展变化情况及其写作的基本特点。

颂和赞都是歌功颂德的作品。刘勰在本篇中所肯定的作品大都没有什么价值。这两类作品的应用范围有限,特别是赞,但是对这两种区别甚微的文体做了较为明确的界说。对“颂”的写作,反对过分的华丽,“弄文失质”,主张从大处着眼来确立内容,应该根据具体的内容确定细节描写。这些意见,对一般写作也有一定意义。

第十、祝盟:

【原文】

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风,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报兴焉。牺盛惟馨,本于明德,祝史陈信,资乎文辞。昔伊耆始蜡〔1〕,以祭八神。其辞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则上皇祝文,爰在兹矣。舜之祠〔2〕田云:“荷此长耜〔3〕,耕彼南亩,四海俱有”。利民之志,颇形于言矣。至于商履,圣敬日跻,玄牡告天,以万方罪己,即郊禋之词也;素车祷旱〔4〕,以六事责躬,则雩禜之文也。及周之太祝,掌六祝之辞。是以“庶物咸生”,陈于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夙兴夜处〔5〕”,言于祔庙之祝;“多福无疆”,布于少牢之馈;宜社类祃,莫不有文:所以寅虔于神祇,严恭于宗庙也。

【注释】

〔1〕伊耆(qí):神农氏,一说是帝尧。蜡:即蜡祭,十二月合祭,在岁末举行。

〔2〕祠:春天的祭祀。

〔3〕耜(sì):一种翻土的农具。

〔4〕素车祷旱:相传汤曾乘素车白马祷告求雨。素车,无彩饰的车。

〔5〕“夙兴夜处”:《仪礼~士虞礼》所载祔辞中的话。

【译文】

自从天地确定了位置,各种神灵都受到祭祀。既诚心诚意地尊祭“六宗”之神,名山大川也都按一定的顺序致祭。于是风调雨顺,使得五谷庄稼生长起来。由于千百万老百姓所仰望,报答诸神降福的祭祀就这样兴起来了。但是祭祀馨香的祭品,要以道德本身为根本。掌管祭祀的祭官向鬼神陈述虔诚的信念和愿望,就要以文辞为凭据。传说上古时代的神农氏,开始有年终祭祀和农事有关的八种神灵。它的祷辞说:“土地返回它的位置,水流归回它的沟壑中去,昆虫不要为害作乱,对庄稼有害的草木都回到水泽”。这就是上古三皇时代的祝文了。虞舜在春天祭祀田土的祷辞说:“扛起这长长的犁铧,去耕种那南山的田亩,让四海之内都获得大丰收”。为百姓谋利的思想,已表现在言辞里了。到了殷商的商汤,礼贤下士,尊敬贤良,德行威望一天天高起来。他用黑色的牛来告祭上天,把天下百姓的罪过都归在自己一个人身上,这就是他的祭天祝祷之辞。商汤还曾乘着毫无装饰的马车去祈祷免除旱灾,列举了六种过失来责备自己,这就是求雨的祷祝文辞。到了周代的祭官太祝,掌管六种祷祝的祷辞,于是用“万物齐生”等话来祭天地;用“光明普照”等话在迎接太阳的祭祀礼拜时诵唱;用“早起晚睡”等话在祖孙合庙的合祭典礼上告谕;用“多福无疆”这样的祷辞,在祭祖献食的祭礼上宣布。另外,天子出征时的祭祀天地和祭祀军队所到的地方之神,也没有不用祝文的。这些都是用以表示对天神地祇的敬畏虔诚,对宗庙祖先的尊崇恭敬。

【原文】

自春秋已下,黩祀谄〔1〕祭,祝币史辞,靡神不至。至于张老成室,致善于歌哭之祷;蒯瞆临战,获佑于筋骨之请;虽造次颠沛,必于祝矣。若夫楚辞招魂,可谓祝辞之组缡也。汉之群祀,肃其旨礼,既总硕儒之仪〔2〕,亦参方士之术。所以秘祝移过,异于成汤之心;侲子驱疫,同乎越巫之祝;礼失之渐也。至如黄帝有祝邪之文,东方朔有骂鬼〔3〕之书,于是后之谴咒,务于善骂。唯陈思诰咎,裁以正义矣。若乃礼之祭祀,事止告飨;而中代祭文,兼赞言行。祭而兼赞,盖引神而作也。又汉代山陵,哀策流文;周丧盛姬,内史执策〔4〕。然则策本书赗,因哀而为文也。是以义同于诔〔5〕,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颂体而祝仪,太祝所读,固周之祝文者也。

【注释】

〔1〕黩(dú):滥用、亵慢。谄:阿谀奉承。

〔2〕仪:应作“议”。

〔3〕东方朔:西汉文人。骂鬼:东汉王延寿在《梦赋序》中说他幼时晚上睡觉曾看见鬼物,鬼物与他搏斗,“遂得东方朔与臣作骂鬼之书”。

〔4〕周:周穆王。盛姬:周穆王的妃子。内史:主管策封任命的官员。策:策命,指赠死者之文。

〔5〕诔(lěi):列举死者生前德行的哀悼文,在丧礼中进行宣读。

【译文】

春秋以后,污渎讨好群神的祭祀多了起来,以至祝祭的史官念祝祷的文辞,无神不祭祀的。到春秋时代,晋国大夫张老祝贺晋献文子赵武新建宫室落成,有祝他长久居住于此的祷词。卫国的太子蒯瞆在临战之前,还做了祷告请求祖先保佑自己不要断筋折骨的祝词。可见,虽然是处于仓促或困难的情况下,也必须祭祀祝祷。至于《楚辞》的《招魂》,可以说是祝辞里最早讲究文采的作品。到了汉代的各种祭祀,对各种礼节都十分的重视。汉武帝一方面总括了大儒们的建议,一方面也掺杂了方士们的方术。所以秘祝官遇到灾变就可以把罪过推到下面,和商汤在祝辞中把罪过归于自己的心意完全不同;又如用十岁至十二岁的黄门子弟作为“侲子”,去打鼓驱除疫,同越巫骗人的说法相同。这些都说明祝辞这种文体渐渐变质。又如因为有了黄帝的《祝邪之文》、东方朔的《骂鬼之书》,于是后世的谴责邪鬼的咒辞,都仿效它们,极力追求善于咒骂。唯有陈思王曹植的《诰咎文》,才是正确的咒辞。至于《礼记》上记载的祭祝之礼用的祝辞,其内容只是祈告祖先希望他们来享受祭品。而汉魏时代的祭文,还要同时赞美被祭祀人的言行。祭文中兼用赞颂,是从古代祝辞中引申来的。还有,汉代皇帝的陵墓里,流传下了哀策这种文体。周穆王的爱妃盛姬死后,《穆天子传》里有“内史官主持写作哀策文章”的记载。“策”本来是为了书写赠送给死者的礼品,是为了表达哀悼的思想感情而写作的一种文体。所以,它的内容和诔有些相同,而这种哀文主要是上告神明的;它从赞扬死者的事迹开始,表示对死者的哀悼结束,内容上具有颂这种文体的特点,却以祝这种文体的形式来表达。所以汉代的太祝令在祭祀时所读的哀策,其实是周代祝文的发展。

【原文】

凡群言发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较也。班固之祀濛山,祈祷之诚敬也;潘岳之祭庾妇〔1〕,奠祭之恭哀也:举汇而求,昭然可鉴矣。

【注释】

〔1〕祭庾(yǔ)妇:指潘岳的《为诸妇祭庾新妇文》,文缺不全。

【译文】

各种文章都表现出一定华丽的文采,而请神降临用的祝辞则要求朴实,祝辞的写作要虔诚,要无愧于内心。祈祷的文辞的格式,须诚恳和肃敬;祭奠文的格式,应当写得恭敬而且哀痛。这就是祝这类文体写作的大概要求。班固的《涿邪山》祝文,就表现了祈祷的诚恳和肃敬;潘岳的《为诸妇祭庾新妇文》,就表现了奠祭的恭敬和哀痛。列举汇集这类作品加以研究,其特点是显而易见的。

【原文】

盟者,明也。骍毛白马〔1〕,珠盘玉敦〔2〕,陈辞乎方明〔3〕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在昔三王〔4〕,诅盟〔5〕不及,时有要〔6〕誓,结言而退。周衰〔7〕屡盟,以及要劫〔8〕,始之以曹沫〔9〕,终之以毛遂〔10〕。及秦昭盟夷〔11〕,设黄龙之诅〔12〕;汉祖建侯〔13〕,定山河之誓〔14〕。然义存则克〔15〕终,道废则渝始〔16〕,崇替在人,咒何预焉。若夫臧洪歃辞,气截云蜺〔17〕;刘琨铁誓,精贯霏霜;而无补〔18〕于晋汉,反为仇雠〔19〕。故知信不由衷,盟无益也。

【注释】

〔1〕毛:应作“旄”。 毛:赤牛。相传周平王东迁以后,对随从他东迁有功的七姓诸侯,赐给了用赤牛为牲的盟礼,是为“ 旄之盟”。白马:《汉书~王陵传》载:汉高祖曾杀白马而盟。

〔2〕珠盘玉敦:盟誓用于盛血、食的器皿,以珠玉为饰。

〔3〕方明:即用六面六色方木以象征上下四方神明,这里泛指一切神像。方,六方,即“上、下、东、南、西、北”;明,神明。

〔4〕三王:指夏、商、周三代帝王。

〔5〕诅盟:誓约。

〔6〕要:约。

〔7〕周衰:指东周政权衰落时期。

〔6〕以及要劫:应作“弊及要劫”。弊,运用盟誓的流弊;要劫,强制、要挟,指下面所讲的曹沫、毛遂的行为。

〔9〕曹沫:春秋时鲁国人。《史记~刺客列传》载鲁国与齐国交战,三战皆败。在鲁庄公献地求和的会盟上,曹沫执匕首劫持齐桓公,迫使齐桓公答应归还全部所占鲁国的土地。

〔10〕毛遂:战国时赵国平原君赵胜的门客。《史记~平原君列传》载:秦军围攻赵都城邯郸,平原君带毛遂等二十人到楚国求救,从早晨谈判到中午,楚王拖延不决。毛遂按剑上前要挟楚王,楚王被迫答应合纵抗秦。

〔11〕秦昭:战国时秦国昭襄王。盟夷:和夷人订立盟约;夷,古代对边疆少数民族的称呼,这里指巴郡闽中(今四川阆中)一带夷人。

〔12〕黄龙之诅:秦昭襄王与夷人所订的盟文。黄龙,指难得之物,表示秦人绝不侵犯夷人。

〔13〕汉祖:汉高祖刘邦。建侯:分封诸侯。

〔14〕山河之誓:即汉高祖刘邦的《封爵誓》。

〔15〕克:能。

〔16〕渝始:违背最初的盟誓。渝,变。

〔17〕“臧洪歃辞”二句:当作“臧洪歃血,辞截云蜺”。臧洪,东汉末人,歃血,古代盟誓时含牛马、鸡羊之血于口表示信用,叫歃血。蜺,虹的一种。

〔18〕无补:没有帮助。

〔19〕反为仇雠(chóu):指臧洪被同时起来讨伐董卓的人所杀,刘琨被段匹所杀。雠,同“仇”。

【译文】

“盟”的意思就是明。用赤色的牛,或者用白色的马作祭品,盛放在装饰着玉石的器皿中,在神像下陈述的言辞,在神明面前祷告的话语,就是“盟”。在从前“夏禹、商汤、周武王”这三王的时代,他们都是众望所归、大家信任的,所以不需要发誓立盟。如果有什么事需要约誓,用一定语言约定后就分开。到东周衰落之后,盟约的事就经常进行了,出现了强迫要挟和劫持订盟的情况。开始有鲁国的曹沫要挟齐桓公订下了齐鲁之盟,后来有赵国的毛遂劫持楚王迫使订下了合纵之约。到了秦昭王时,与巴蜀的少数民族订盟为誓,用珍贵的黄龙表示不侵犯夷人。汉高祖得天下分封诸侯王时,用山河不变之意来冀望诸侯保持长久。然而,任何盟誓,只有坚持道义盟约才能坚持到底,道义不存,就会改变起初的盟誓。事情的兴废完全决定于人,赌咒结盟能起什么作用呢?如像汉末臧洪在讨伐董卓时的《酸枣盟辞》,慷慨激昂;西晋末年刘琨《与段匹磾盟文》,也写得十分的坚定。但这些盟誓,对挽救东汉、西晋的社稷并没有什么补益,盟誓者后来反成仇人。所以我们知道彼此不是由衷的信任,盟誓也就毫无用处!

【原文】

夫盟之大体,必序危机,奖忠孝,共存亡,戮〔1〕心力,祈幽灵以取鉴,指九天以为正〔2〕,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此其所同也。然非辞之难,处辞为难。后之君子,宜存殷鉴〔3〕。忠信可矣,无恃〔4〕神焉。

【注释】

〔1〕戮:并立、合力。

〔2〕九天:九方之天,这里泛指天;正:证。《离骚》:“指九天以为正兮”。

〔3〕殷鉴:借鉴,殷人以夏的灭亡为镜子。这里泛指借鉴历史经验。

〔4〕恃:依靠。

【译文】

“盟”这种文体的主要特点是,必须叙述当前形势的危机,奖励忠孝节义的品行,约定共生共死,要求同心协力,祈求幽鬼神灵来监视,指着上天来作证,用感情激动的言辞来立下忠诚的意念,用恳切的语言来敷陈盟誓的文辞。这些就是盟文的共同点。然而困难的并不是写作盟誓之辞,实行盟誓之辞才是最困难的事。殷鉴不远,后世的君子,应当把过去盟誓的教训保存下来作为借鉴,讲究诚信就可以了,不要依赖神灵!

【原文】

赞曰:毖祀钦明〔1〕,祝史惟谈〔2〕。立诚在肃,修辞必甘。季代〔3〕弥饰,绚言朱蓝〔4〕。神之来格〔5〕,所贵无惭。

【注释】

〔1〕毖:谨慎。钦明:这里借以泛指祝盟者应有的德行。

〔2〕谈:说,指祝辞。这里为押韵故用“谈”。

〔3〕季代:末世,动乱衰败之世,指魏、晋时期。

〔4〕绚:文采华丽。朱蓝:朱色、蓝色。

〔5〕格:感召。

【译文】

总结:

慎重祭祀上下四方的神明,祝官太史专管祝祷的祝辞。道德的实诚在于恭敬严肃,修饰文辞必须写得和美。季代末世的祝辞越来越讲修饰,祝辞就要写得绚丽多彩。神灵被感召降临啊,以诚意无所惭愧为贵。

【评析】

《祝盟》的“祝”和“盟”是两种文体的名称。“祝”是祭祀时向神祷告,“盟”是结盟时向神宣誓。祝文伴随着原始宗教活动诞生,起源很早。祝辞的写作又注意“炼字协音,以便背诵”,所以其产生和发展,对后代的文学影响也大。“盟”是随着社会的发展,“氏族、部落、集团、国家”之间“结盟”的出现才产生的,文学价值较小。本文以论述祝文为主,同时讲了与祝文相近的盟文。

全篇,分两部分:

一、讲祝辞的起源、发展情况及其写作的基本特点。

二、讲盟文的产生、发展情况及其写作的基本特点。

本篇所讲的这两种文体,随着时代的变迁,日渐失去实际的意义和作用。从本篇可以看出刘勰对鬼神的基本态度,基本上可以说是强调事在人为,鬼神之说较为虚无。

第十一、铭箴:

【原文】

昔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大禹勒筍簴而招谏;成汤盘盂,著日新之规,武王户席〔1〕,题必戒之训;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2〕;则先圣鉴戒,其来久矣。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盛德。盖臧武仲之论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3〕”。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4〕,令德之事也;吕望铭功于昆吾,仲山镂绩于庸器〔5〕,计功之义也;魏颗纪勋于景钟,孔悝表勤于卫鼎,称伐之类也。若乃飞廉有石椁之锡,灵公有蒿里之谥,铭发幽石,吁可怪矣。赵灵勒迹于番吾,秦昭刻博于华山,夸诞示后,吁可笑也。详观众例,铭义见矣。

【注释】

〔1〕武王:周武王。户席:即《户铭》、《席四端铭》,都是后人伪托。

〔2〕革容:脸色因激动而变化。欹(qī)器:古代贵族宗庙中的一种巧器。空时重心在上,故倾斜;半满时,重心在下,故位正;水满时重心又在上,很易倾覆。

〔3〕臧武仲:春秋时鲁国的大夫,其论铭的话见《左传~襄公十九年》。令德:称颂美德。令,美。计功:计数功绩。称伐:铭其征伐之劳。

〔4〕勒:刻。肃慎:古国名,约在今黑龙江省东南。楛:茎可以做箭杆的树木。

〔5〕仲山:仲山甫,周宣王时的卿士。镂:雕刻。庸器:记功的铜器。

【译文】

相传从前轩辕黄帝在车厢上、几案上,刻下铭文,用以帮助自己警惕过错;夏禹曾在乐器架上刻勒铭文,表示希望听取他人的意见;商朝商汤在盘子上刻写了“一天要比一天新”的规劝话语;周武王的《户》和《席四端》写了必须警戒的训言;周公把“说话要谨慎”的告诫刻在金人的背上;孔子看到了“欹器”,脸色大变。可见,列位古先圣人重视诫语的作用,由来是很久远的。“铭”就是名称的意思,观看器物必须端正它的名称。正定它的名称,审明它的警戒作用,目的在于美好的德行。春秋时鲁国的大夫臧武仲在论“铭”的时候说:“天子作铭是为了赞扬他们盛大的美德,诸侯作铭是为了计数他们的功勋,大夫作铭是为了称颂自己的劳绩”。夏禹把九州贡献的铜铸造成金鼎;周武王在肃慎氏上贡的楛箭刻字,这就是属于天子颂扬美德的事情;吕望把功勋铭刻在冶匠昆吾铸造的金版上,仲山甫把他的大功刻在缴获的器物上,这就是属于诸侯计数他们的功勋;晋国的将领魏颗的功勋被记刻在晋景公的钟上,卫国的大夫孔悝的勋绩被铭表在卫鼎上,这就是属于大夫称颂自己劳绩一类铭文。至于飞廉得到天赐的刻有铭文的石棺;卫灵公夺得坟地,得到阴间加封的谥号,他们的铭文从埋藏在深幽的地下发掘出来,唉,可真奇怪啊!战国时赵武灵王在番吾山上刻勒上自己的游踪;秦昭王在华山上刻画棋局。用荒诞夸张的刻石给后代人看,唉,实在可笑啊。详细观察了众多的例子,铭的意义就可以了解了。

【原文】

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焉。若班固燕然〔1〕之勒,张昶华阴之碣,序亦盛〔2〕矣。蔡邕铭思,独冠古今;桥公之钺,吐纳典谟〔3〕;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长也。至如敬通杂器〔4〕,准矱武铭,而事非其物,繁略违中。崔骃品〔5〕物,赞多戒少。李尤积篇,义俭辞碎。蓍龟神物,而居博弈之中;衡斛嘉量,而在白杵之末,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闲哉!魏文九宝〔6〕,器利辞钝。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迅足骎骎〔7〕,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

【注释】

〔1〕燕然:指班固的《燕然山勒石铭》,为歌颂东汉窦宪北征的功绩。燕然山,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

〔2〕序亦盛:指《燕然山勒石铭》和《西岳华山堂阙碑铭》都有很长的序。

〔3〕吐纳典谟:写作仿效《尚书》。吐纳,指写作。典谟,即《尚书》,因其中有《尧典》、《皋陶谟》等。

〔4〕敬通:冯衍的字,东汉初年作家。杂器:指他的《刀阳铭》、《刀阴铭》、《杖铭》等。

〔5〕崔骃(yīn):东汉作家。品:评量。

〔6〕魏文:魏文帝曹丕。九宝:曹丕《典论~剑铭》中谈到九种宝器,三把剑、三把刀、两把匕首和一把露陌刀,借指《剑铭》。

〔7〕骎骎(qīn qīn):马快跑的样子,这里借喻张载的文才。

【译文】

到秦始皇在山上刻了赞颂秦的功德的铭文,他的统治虽然暴虐,但这些铭文的文辞颇有光泽,而且也有通达事理的好处。到了汉代,像班固的《燕然山勒石铭》,张昶的《西岳华山堂阙碑铭》,铭文的内容也很丰富了。蔡邕的铭文,可说是独冠古今。他赞扬桥玄的《黄钺铭》,行文仿效《尚书》;但是他为朱穆作的《鼎铭》,完全写成了散体的碑文,是他擅长写碑文而陷进去了。至于如像冯衍写的各种器物的铭文,虽然是模仿武王的《武王践阼》诸铭,但所说的内容和各种器物不相符合;详略也不恰当。崔骃的铭品评各种器物,多赞美而少劝诫;李尤作的铭很多,但意义浅薄而文辞琐碎。像《蓍龟铭》谈的占卜吉凶的神灵之物,李尤却把它置于讲戏玩的《围棋铭》的下面;《权衡斗铭》谈的是衡量器物的事,他却把它放在有关杵臼的《臼杵铭》的后边。对器物名称品第都没有考虑好,怎么能熟悉事物的道理呢?魏文帝曹丕的《剑铭》铭刻在九件宝器上,宝剑宝刀虽锋利,可惜文辞平钝。唯有张载的《剑阁铭》,作者文采清丽,像骏马奔腾,后来居上,晋武帝司马炎诏令把他的铭文刻在岷山、汉水之间的剑阁山上,可以说是得当的。

【原文】

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斯文之兴,盛于三代,夏商二箴,余句颇存。周之辛甲,百官箴阙,唯虞箴〔1〕一篇,体义备焉。迄至春秋,微而未绝。故魏绛讽君子后羿,楚子〔2〕训民于在勤。战代以来,弃德务功,铭辞代兴,箴文委绝。至扬雄稽古,始范〔3〕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4〕补缀,总称百官,指事配位,鞶鉴有征,信〔5〕所谓追清风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至于潘勖符节,要而失浅;温峤侍臣,博而患繁;王济国子,引多而事寡;潘尼乘舆,义正体芜:凡斯继作,鲜有克衷〔6〕。至于王朗杂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观其约文举要,宪章武铭,而水火井灶,繁辞不已,志有偏也。

【注释】

〔1〕辛甲:原是商臣,后为周文王大史。阙:同“缺”,过错、缺点。虞箴:即《虞人之箴》。

〔2〕楚子:楚庄王,春秋五霸之一。他训民的事见《左传~宣公十二年》。

〔3〕范:模范,此处用为动词,指模仿、学习。

〔4〕崔:指崔骃、崔瑗父子。胡:指胡广。都是东汉时期的文学家。

〔5〕信:疑为“可”之误。

〔6〕衷:中,恰到好处。

【译文】

箴,就是针的意思,用它来针砭过失、防止后患,用治防疾病的石针来作比喻。这种文体的兴起,盛行于夏、商、周三代。夏、商两代的箴文还保存着少数残句。周的大史辛甲,他的百官箴散失了,只存有《虞人之箴》一篇,文体格式和针砭意义已经完备了。到了春秋时代,这种文体衰微下去,但仍没有断绝。所以魏绛还用《虞人之箴》里的后羿失国的事来讽劝晋君,楚庄王还用“民生在勤”的话来教训民众。战国以来,各国都抛弃先王的德政,力求有功;铭文取代箴文而兴起,箴文便枯萎断绝了。直到西汉末年的扬雄稽考古代文章,才开始模仿《虞人之箴》,作了卿尹、州牧等二十五篇箴文。到东汉的崔驷、崔瑗和胡广又加以补充,连同扬雄的箴文一起,总称做《百官箴》。这些箴文,根据各种官位,指出他们所应警戒的事情,像镜子一样可以借鉴。确实是追求上古的好风气,在仰慕辛甲的做法了。至于东汉末年潘勖的《符节箴》,扼要而失之于肤浅;东晋温峤的《侍臣箴》,广博而失之于烦琐;西晋王济的《国子箴》,文多事少;西晋潘尼的《乘舆箴》,义理正确但文体芜杂。所有这些继续的创作,少有能够写得恰到好处的;至于东汉末王朗的《杂箴》,把头巾、鞋子也写进去,虽然能得到它的警戒谨慎起来,但是写的方法却不恰当。虽然《杂箴》文辞简约,意义扼要,效仿了周武王的铭文,但其内容里谈到“水火井灶”一类的箴文,文辞繁杂,把写箴文的目的意义搞偏了。

【原文】

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1〕,其摛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异〔2〕用,罕施后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远大焉。

【注释】

〔1〕核:核实。辨:明。

〔2〕异:应作“寡”。

【译文】

箴是官用来诵读讽谏君主的,铭是题刻在器物上的,它们的名称虽然不同,但引起警戒这点上是一样的。箴完全是用来制止过失的,故文辞依靠准确切实;铭兼有褒扬和赞颂的作用,故文体以弘大温润为贵。无论写作铭和箴,引用事例一定要核实而辨明,作文一定要简练而深刻,这是大的方面的要求。然而因为说直话的风气已经丧失,在器物上刻写铭文记功的制度又久已沦亡,因此箴铭这两种文体很少用到了,也就很少施行于后代了。虽然如此,掌握文辞的作者,也应当斟酌吸取它们深远、宏大的特点。

【原文】

赞曰:铭实器表,箴惟德轨。有佩于言,无鉴于水。秉兹贞厉,敬言乎履〔1〕。义典则弘,文约为美。

【注释】

〔1〕敬言乎履:应作“警乎言履”。言,说话。履,践,行。

【译文】

总结:

铭是裱刻于器物上的赞词警言,箴只是道德的标准规范。对这些警言铭记在心上,不要在水里只照见自己。拿起这纯正勉励的话,警戒自己的语言和行为。箴铭内容意义正确才显得宏大,文辞要简约方称得上善美。

【评析】

《铭箴》的“铭”和“箴”,都是文体的名称,它们共同的特点是具有警戒作用。铭有两种:一是:纪念功德的,一是作警戒的。箴则完全以警戒为主。从古籍记载和地下发掘的文物来看,“铭、箴”是我国古代两种较早的韵文。虽然刘勰在考察这两种文体的起源时列举的许多作品是后代伪托,但他论断这两种文体“盛于三代”还是比较正确的。汉魏以后,“以石代金”,碑文渐盛,这两种文体便逐渐衰没。所以本篇正反映了这两种文体在我国古代从盛行到衰弱这一过程的基本面貌。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铭”的意义、起源和发展情况。

二、讲“箴”的意义、起源和发展情况。

三、讲铭、箴二体的同异及其写作的基本特点。

第十二、诔碑:

【原文】

周世盛德,有铭诔〔1〕之文。大夫之材,临丧能诔〔2〕。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3〕之不朽也。夏商已前,其词靡〔4〕闻。周虽有诔,未被于士〔5〕。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6〕,在万乘〔7〕,则称天以诔之。读诔定谥〔8〕,其节文〔9〕大矣。自鲁庄战乘丘,始及于士。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诔,观其慭遗之切,呜呼之叹,虽非睿作,古式存焉。至柳妻之诔惠子,则辞哀而韵长矣。

【注释】

〔1〕诔:哀悼死者的一种文体,主要列举死者的德行。

〔2〕“大夫之材”二句:意思是在丧事中能作诔文是大夫的九种才能之一。材,应作“才”。

〔3〕旌:表扬。

〔4〕靡:无,没有。

〔5〕被:及。士:指身份低于卿、大夫而高于庶民的社会阶层。

〔6〕贱不诔贵,幼不诔长:是一种严格的等级规则,该话见于《礼记~曾子问》。诔,作动词。

〔7〕万乘:有兵车万辆的帝王。乘,兵车。

〔8〕谥:封建社会给帝王或有地位的人死后所加的称号。

〔9〕节文:这里指礼的仪式。

【译文】

周代崇尚德行功业,产生了铭和诔这两种文体。士大夫的才能之一,就是遇丧事能够作出诔文。诔,就是积累;累计死者生前的德行,加以表彰,使其不朽。夏代、商代以前的诔文,没有流传下来,所以其文辞也没有听到和见到过。周代虽然有了诔文,但并不用在士大夫身上;而且规定低贱的人不能给贵族作诔文,小辈的人不能给长辈作诔文。天子死了,只能说是上天来诔他。宣读诔文,确定谥号,在礼节上是很重要的。自从乘丘之战中卜国和县贲父英勇战死,鲁庄公作诔表彰了他们,才开始对士人作诔。到了孔子死后,鲁哀公亲自为他作了诔文。里面有“上天不愿遗留下这样一个老人”的哀切的文辞;“呜呼”的叹息,虽然不是高明的作品,但古代诔文的格式却由此保存下来了。到柳下惠的妻子为柳下惠作的诔文,那就文辞悲切而韵语深长了。

【原文】

暨乎汉世,承流而作。扬雄之诔元后,文实烦秽,沙麓撮其要,而挚疑成篇〔1〕,安有累德述尊,而阔略四句乎?杜笃〔2〕之诔,有誉前代;吴诔虽工,而他篇颇疏,岂以见称光武,而改盻千金哉!傅毅所制,文体伦序;孝山崔瑗〔3〕,辨絜相参:观其序事如传,辞靡律调,固诔之才也。潘岳构意,专师孝山,巧于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徵厥声者也。至如崔骃诔赵〔4〕,刘陶诔黄,并得宪章,工在简要。陈思叨名,而体实繁缓,文皇诔末,百言自陈,其乖甚矣。若夫殷臣咏汤,追褒玄鸟之祚〔5〕;周史歌文,上阐后稷之烈:诔述祖宗,盖诗人之则也。至于序述哀情,则触类而长。傅毅之诔北海,云“白日幽光,雰雾杳冥”。始序致感,遂为后式,景而效者,弥取于工矣。

【注释】

〔1〕挚:挚虞,西晋文学评论家。疑成篇:即怀疑《元后传》所引四句是全文。

〔2〕杜笃:东汉初期文学家。

〔3〕孝山:即苏顺,字孝山,东汉文人。崔瑗:东汉文人。

〔4〕诔赵:崔骃给姓赵者所作的诔文。

〔5〕玄鸟:《诗经~商颂》的《玄鸟篇》,这是一首歌颂商朝祖先的诗歌。其开头为“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燕子。祚(zuò):福。

【译文】

到了汉代,继承了以前的趋势来写诔。扬雄的《元后诔》,内容实在是繁多而杂乱;“沙麓之灵”几句只是摘要,而挚虞的《文章流别论》却怀疑它是《元后诔》的全篇。哪有累列德行、叙述尊荣却只用四句的?杜笃作的诔文,在前代有很高的声誉;他作的《吴汉诔》虽然精巧,但其他的诔文却多粗疏。难道因为他的《吴汉诔》受到过汉光武帝的称赞,就对这些粗疏的诔文改变看法,都成了千金那么珍贵吗?傅毅作的诔,是符合诔文体制和次序的;苏顺和崔瑗作的诔,内容辩白,与文辞的简约互相参照;看他们叙事如传记一样,文辞靡丽声律协调,确实是作诔文的人才。潘岳作诔文的构思专门学习苏顺,很会叙述悲哀的感情,容易达到新颖贴切的意境,所以他和东汉的苏顺隔代并称,能够得到美好的声誉。至于如像崔骃的《诔赵文》,刘陶的《诔黄文》,都得到后人的效法,它们好处在于简明扼要。陈思王曹植虚得名气,他的诔文实在辞繁冗而文气迂缓,他在《文帝诔》的结尾,有百余言完全是在自我陈述表白,这就远离了作诔文的意义和要求。至于殷代的臣民咏颂商汤,在《玄鸟》诗中追述上天的降福;周代的史官歌颂文王,在《生民》诗中追述先代后稷的勋烈。作诔累列叙述祖宗的功德,这是诗人的写法。至于叙述哀情,那就要接触到相关的事物来抒发。傅毅作的《北海王诔》中说“太阳的光被遮住,大雨使得天昏地暗”;开始在序中表达感情。于是它便成了后代写诔文的样式,仰慕而效法傅毅的,就越写越好了。

【原文】

详夫诔之为制〔1〕,盖选言录行,传〔2〕体而颂文,荣〔3〕始而哀终。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4〕;道〔5〕其哀也,凄焉如可伤:此其旨也。

【注释】

〔1〕制:法度。

〔2〕传:纪传,文体的名称。

〔3〕荣:讹荣,死者生前的光荣功德。

〔4〕暧:应是“馒”字。馒:隐约、不很明显。觌(dí):看见。

〔5〕道:应作“述”。

【译文】

详细考察诔文的体制,它的特点是选择死者的言论,记下死者的行事,体裁像纪传,文辞像颂文的特征。它以叙述死者光荣的过去开始,以抒发哀痛的感情而结束。讲到死者的为人,仿佛能够与之相见;讲到对他的哀痛,凄凄切切好像使人悲伤。这些就是写作诔文的要求。

【原文】

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周穆纪迹于弇山之石〔1〕,亦古碑之意也。又宗庙有碑,树之两楹〔2〕,事止丽牲,未勒勋绩。而庸器〔3〕渐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庙徂坟,犹封墓也。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才锋所断,莫高蔡邕〔4〕: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陈郭二文,词无择言;周乎众碑,莫非清允。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察其为才,自然而至矣。孔融〔5〕所创,有慕伯喈;张陈两文,辨给足采:亦其亚也。及孙绰为文,志在碑诔,温王郗庾,辞多枝杂,《桓彜》一篇,最为辨裁矣。

【注释】

〔1〕周穆:周穆王。《穆天子传》说周穆王曾在弇山刻石记功。弇山:古神话中日落之处。

〔2〕楹(yíng):堂前立的直柱。

〔3〕庸器:铭刻功绩用的铜器。

〔4〕蔡邕:东汉末著名的文学家。

〔5〕孔融:字文举,东汉末期文学家。

【译文】

碑,就是增益。上古的帝王记下告天地的话,进行告天地的典礼,要竖立一块石碑来增加山岳,所以叫做碑。传说周穆王巡游的时候,把功绩铭刻在弁山石上,也是古代立碑的意思。还有,古代宗庙中也有碑,它们竖立在宗庙堂前的东西两柱之间,只是作为祭祀前拴牲畜用,不在上面刻功勋。后来铭刻功绩的金属器物渐渐缺少,所以后代用碑来代替了。用石碑来代替金属器物,同样可以使功绩永垂不朽。以后碑又从宗庙里移到了坟墓上,在坟前立碑,犹如堆聚泥土而加高了墓地一样,使其显得高大而又能保持长久。自从汉代以来,作碑文、碣文的风气盛行。这些作者中,才华横溢的莫过于蔡邕。看看他的《太尉杨赐碑》,骨力是从《尚书》中来的;《陈寔碑文》和《郭有道碑》这两篇碑文,措辞没有失当的;他的《汝南周勰碑》、《太傅胡广碑》等众多的碑文,无不写得清晰恰当。他叙事全面而扼要,文辞雅正而润泽;清润的文词婉转变化而没有穷尽,巧妙的用意层出而突立。考察他写碑文的才能,是自然达到好处。孔融的创作,摹仿蔡邕。他的《卫尉张俭碑铭》和《陈碑》两篇碑文,明辨巧捷,富有文采,也算得上是仅次于蔡邕的作品了。到了孙绰作文,有志于写作碑文。他的《温峤碑》、《王导碑》、《郗监碑》、《庾亮碑》文辞繁多,段落复杂,只有《桓彝碑》这一篇,辨析裁断算是最好的了。

【原文】

夫属〔1〕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2〕,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3〕也。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光于诔。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树碑述亡者,同诔之区焉。

【注释】

〔1〕属:连缀,引申为写作。

〔2〕懿:美好。

〔3〕制:应作“致”。致:极,指作碑文的最高标准。

【译文】

写作碑这类文章,依靠史家的才能。碑文的叙事就是传记,它的韵语就是铭文。标立叙述死者美好的德行,文辞必须犹如风采清凉的光耀;明白的记录死者的鸿勋,必须显现卓越宏伟的功绩:这些就是写作碑文的标准。碑实是刻铭文的器物,铭实是碑的文辞,因为在石碑上刻写铭文而立下了碑文的名称。碑的产生是先于诔文出现的,所以刻石记功的,就归入铭这类文体的领域;树碑叙述亡者事迹的,就同于诔这种文体的范围。

【原文】

赞曰:写远追虚,碑诔以立。铭德慕行,文采〔1〕允集。观风似面,听辞如泣。石墨镌〔2〕华,颓影岂戢。

【注释】

〔1〕文采:本作“光彩”。光彩:指亡者生前的德和行。

〔2〕镌:刻。

【译文】

总结:

叙述事迹追写道德,碑文与诔文因而建立。铭刻功勋纂辑德行,使德行光彩的形象汇集。看那人的风采好像在眼前,听到他的话像在悲泣。墨拓石碑上留下华彩,亡者的影像岂能就这样消失!

【评析】

《诔碑》主要讲了“诔”和“碑”这两种文体。诔文是临丧时列举死者德行的文章。碑是石碑,碑文就是刻在石碑上的文章,主要指刻在石碑上记载、歌颂死者功德的文章。所以它和诔、铭二体都有一定的关系,一些刻在石上记载、歌颂死者的铭文就是碑文。

全篇,分两部分:

一、讲诔的定义、源流、发展情况,侧重于体制源流、形式技巧的发展和作家作品方面的得与失。

二、讲诔的写作的基本特点,要求生动地刻画死者的形象,文辞具有艺术感染力。

三、讲碑的定义、产生、发展情况及其写作的要求。

作为应用文,一般诔文和碑文和文学艺术的关系不大。但它们要记叙赞颂死者的德行功绩,因而和传记文学有一定关系。按照刘勰的要求,要使所写的人能如见其面,闻辞而悲,这就涉及到人物描写的一些艺术要求,其中有些意见对传记文学和颂诗的写作有一定价值。

第十三、哀吊:

【原文】

赋宪之谥〔1〕,短折曰哀〔2〕。哀者,依也。悲实依心,故曰哀也。以辞遣〔3〕哀,盖下流〔4〕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5〕,事均夭横,黄鸟赋哀,抑亦诗人〔6〕之哀辞乎?暨汉武封禅,而霍子侯暴亡,帝伤而作诗〔7〕,亦哀辞之类矣。及后汉,汝阳王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然履〔8〕突鬼门,怪而不辞,驾龙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9〕也。至于苏慎、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心实。建安〔10〕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11〕一篇,时有恻怛。及潘岳〔12〕继作,实踵其美。观其虑善〔13〕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

【注释】

〔1〕赋宪之谥:即指《逸周书~谥法》。赋,布;宪,法。赋宪,即布法。谥,古时帝王和有地位的人死后所追加的号。

〔2〕短折曰哀:是《逸周书~谥法解》中的话。折,即夭折,年幼而死为折。

〔3〕遣:发,这里指表达。

〔4〕下流:即下辈。

〔5〕百夫莫赎:秦穆公死后用“三良”来殉葬,人们为了哀悼“三良”写了《诗经~秦风~黄鸟》,其中有“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的诗句。赎:换回。

〔6〕诗人:指《诗经》的作者。

〔7〕帝伤而作诗:汉武帝伤悼霍嬗的暴死而作诗,今已不存。

〔8〕履:践,走,冲入。

〔9〕仿佛乎汉武:指和汉武帝所作霍嬗哀辞十分的相似。

〔10〕建安:东汉末汉献帝刘协的年号,公元196~220年。

〔11〕行女:徐干作有《行女哀辞》,今已不存。

〔12〕潘岳:西晋文学家。

〔13〕善:本作“赡”。赡:富足。

【译文】

按照周代颁布的谥法,“短命夭折叫哀”。哀,就是依恋。悲哀的感情实际依附着人的内心,所以说哀。用文辞来表达哀痛,大概用于悼念幼辈,所以这种文体不用于老年寿终的人,必须用于夭折或不满三个月的小孩。从前三位良人在秦穆公死后殉葬,用一百人换一人也换不回来。事情跟短命夭折相同。对这件事《黄鸟》诗中表达了这种哀痛之情,这抑或就是作者的哀辞吧!到汉武帝封禅泰山,随行的霍嬗归途暴病而死,武帝作了《伤霍嬗诗》来表达自己的哀伤,这也是哀辞一类的作品。到东汉,汝阳王死后,崔瑗为他作了哀辞,开始改变以前的哀辞写作的格式。然而说到脚步踏进鬼门关,很是怪诞而讲不通;一会又说驾龙乘云,这是神仙而无哀痛的感情;结尾一章的五言诗,又很像歌谣,也与汉武帝的《伤霍嬗诗》十分的相似。到了东汉,苏顺、张升都作哀辞,虽然表现出他们的情感和文采,却没有表达他们内心真实的思想感情。建安时代的哀辞,只有徐干作得好,他的《行女哀辞》,还有一些哀痛的感情。到西晋的潘岳,确实是集中了前人的优点。他的哀辞思虑周到,想象丰富,文辞变化,感情深切而悲哀,叙事像传记,组织言词摹仿《诗经》,四言音节短促,少有和缓的句子。所以他的哀辞能够做到义理正直,文辞婉转,文体格式虽旧而情趣是新的。像他的《金鹿哀辞》和《为任子咸妻作孤女泽兰哀辞》这样的作品,后代没有人能继续写出来的。

【原文】

原夫哀辞大体〔1〕,情主于痛伤,而辞穷〔2〕夫爱惜。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3〕;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4〕。隐心而结文则事惬〔5〕,观文而属心则体奢〔6〕。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注释】

〔1〕大体:主体,指写作的要点。

〔2〕穷:极、尽。

〔3〕察惠:聪明。惠,同“慧”。

〔4〕肤色:指容貌。

〔5〕隐心:痛心。惬:满意。

〔6〕属:联结。奢:夸张,不实。

【译文】

推究哀辞写作的要点,抒情主要是表达悲伤痛苦,而措辞要尽量表现对夭折者的爱惜。死者幼小,德行没有成就,所以赞美只停留在夭折者的聪明敏慧上;年幼弱小,不能承担什么重任,所以悼念只在夭折的肤色容貌上。痛心而作文便情辞切合。为了文辞而表达哀痛,便会文体浮夸;用奢华夸张的文笔来写作哀辞,那文章虽是漂亮却不能表现悲哀的感情。一定要使作者的感情融会在悲哀之中,使文辞能引起人们的痛泣,这才是哀辞中可贵的。

【原文】

吊者,至也。诗云:“神之弔矣”。言神至也。君子令终定谥〔1〕,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压溺乖道,所以不吊〔2〕矣。又宋水郑火,行人奉辞,国灾民亡,故同吊〔3〕也。及晋筑虒台〔4〕,齐袭燕城,史赵苏秦,翻〔5〕贺为吊,虐民搆敌,亦亡之道。凡斯之例,吊之所设〔6〕也。或骄贵而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

【注释】

〔1〕令终:善终,正常死亡。定谥:泛指办理丧事。

〔2〕不吊:指不前去吊慰。

〔3〕同吊:指各诸侯国的使节对水灾、火灾的慰问之辞,和哀吊的意义相同。

〔4〕晋筑虒(sī)台:晋平公筑虒祁宫,郑国派了游吉去表示祝贺。虒祁宫,晋国宫名,故址在今山西省曲沃县。

〔5〕翻:变。

〔6〕设:用、施。

【译文】

吊,就是到。《诗经~小雅~天保》中说:“神之弔矣”。就是说神灵到了。君子寿命善终,确定谥号,办理丧事,情理哀伤。所以宾客慰问丧主,用到来作为慰问的言辞。《礼记~檀弓上》说,压死、淹死,不是正常死亡,所以不用去吊了。春秋时代,宋国发生水灾,郑国发生火灾,各国使臣都前去致辞慰问。因为国家受灾,民众死亡,所以各国诸侯都要派人同去吊慰。至晋国修筑虒祁台,齐国袭击了燕国的城池,史赵和苏秦,认为这都不是正义的事,所以他们改变祝贺为哀吊。因为筑宫劳民伤财,攻袭别国结下仇怨,这些都是亡国之道,所以值得哀吊。凡上述这些事例,哀吊所以成立,有的因为富贵骄奢而丧生,有的因为耿直愤懑而违背正道,有的虽有志气却生不逢其时,有的具有美才却兼有各种缺点,追念这些古人加以慰问,都叫做吊。

【原文】

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吊二世〔1〕,全为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及平〔2〕章要切,断而能悲也。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文略〔3〕,故辞韵沈膇。班彪、蔡邕〔4〕,并敏于致语,然影附〔5〕贾氏,难为并驱耳。胡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间,仲宣〔6〕所制,讥呵实工。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7〕,各其志也。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8〕清;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

【注释】

〔1〕相如:司马相如,西汉辞赋家。吊二世:指《哀秦二世赋》。

〔2〕及:疑为“乃”之误。平:应改为“卒”。

〔3〕文略:作“反骚”。反骚:即《反离骚》。

〔4〕班彪:东汉文学家、史学家,作有《悼离骚》,今仅存八句。蔡邕:东汉末文学家,其《吊屈原文》残缺。

〔5〕影附:跟随、追随。附,依附。

〔6〕仲宣:王粲的字,作有《吊夷齐文》,今已不全。

〔7〕隘:窄、狭。

〔8〕轻:忽视、轻视。

【译文】

自从贾谊南渡湘水,抒发幽愤而著《吊屈原赋》,这篇作品,体制同于哀吊,事情核实,文辞清丽,含义哀痛,这要算最早出现的吊文作品。到司马相如的《吊秦二世赋》,完全用的是赋的体裁。桓谭认为他的话言辞悲恻凄怆,能使读者为之叹息,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结尾能够切中要害,作了结论能使人感到悲伤。扬雄哀吊屈原写《反离骚》,用了很多心思,但成就不大,他立意要反诘《离骚》,但是文辞却滞重不流畅,没有什么新意不生动。班彪的《悼离骚》、蔡邕的《吊屈原文》,都擅于提出疑问,然而他们都依附贾谊,就很难和贾谊并驾齐驱了。胡广的《吊夷齐文》和阮瑀的《吊伯夷文》,对“伯夷、叔齐”都只有赞扬而没有不满;王粲的《吊夷齐文》对伯夷、叔齐的讽刺指斥的确巧妙。但“胡广、阮瑀”是嘉奖夷齐的清高,王粲是嘲笑夷齐的狭隘,各有各的用意。祢衡的《吊张衡文》,文采繁缛但是分量不够。陆机的《吊魏武帝文并序》,序写得精巧而正文却很冗繁。从此以下,便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了。

【原文】

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末造〔1〕;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固宜正义以绳〔2〕理,昭德而塞违〔3〕,割〔4〕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5〕矣。

【注释】

〔1〕末:后期,有衰世之意。造:作。末造:指衰世。

〔2〕绳:准绳,纠正。

〔3〕昭:明。塞:止,防止。违:过错、过失。

〔4〕割:应作“剖”。剖:分析、剖析。

〔5〕夺伦:违礼,违反要求。夺,失误;伦,条理。

【译文】

吊辞虽然在古代就有它的意义和作用,但那时很质朴,后代却注重文辞华丽。华丽过分,情韵缓慢,就变成赋了。吊文确实应该端正意义,纠正事理,宣扬美德,防止错误,分析好坏来进行褒贬,文辞不悲哀而内容纯正,就不会失去吊文的义理和特点了。

【原文】

赞曰:辞定所表,在彼弱弄。苗而不秀,自古斯恸〔1〕。虽有通才,迷方告控〔2〕。千载可伤,寓言以送。

【注释】

〔1〕恸(tòng):极度悲痛。

〔2〕迷方:迷失方向。方是方向,这里指写作哀、吊的基本原则。告:应作“失”。失控:失去控制。

【译文】

总结:

哀辞所哀痛的地方,在那死者还是年幼的儿童,像幼苗一样没有开花结实便夭折,自古以来就为此事悲痛。即使有写作的全才,但迷了方向写哀吊也会失去控制。这种千年来可令人哀伤的事,只有寄托言辞来表达。

【评析】

《哀吊》的“哀”和“吊”都是文体的名称。这两种文体的性质相近,都是对不幸死亡和遭遇灾祸表示哀悼慰问的文体。哀辞多用于对夭折者的哀悼,吊文主要用于对古人的悼念。

全篇,分四部分:

一、讲“哀”的含义、哀文的应用范围及其发展情况。

二、主要讲哀辞的写作特点,强调“情主于伤痛”“虽丽不哀”。

三、讲“吊”的含义及其发展状况。从口头吊慰到书面吊文都有所提及。

四、吊文的主要写作特点。刘勰强调要对前人做具体的分析,再予以赞扬和批评,从而起到发扬封建道德和警戒的作用。

刘勰论文强调“为情而造文”,反对华而不实,而这两种文体以表达悲情为主,因此,更为反对过分夸张和华丽,要求写出有真情的感人之作。

第十四、杂文:

【原文】

智术〔1〕之子,博雅之人,藻〔2〕溢于辞〔3〕,辞盈乎气。苑囿〔4〕文情,故日新殊致〔5〕。宋玉〔6〕含才,颇亦负俗〔7〕,始造对问〔8〕,以申〔9〕其志,放怀寥廓〔10〕,气实使之〔11〕。及枚乘摛艳〔12〕,首制七发〔13〕,腴辞云构〔14〕,夸丽风骇〔15〕。盖七窍〔16〕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17〕,所以戒膏粱〔18〕之子也。扬雄覃思文阔〔19〕,业深综述,碎文琐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

【注释】

〔1〕智术:智慧、才能。术,艺、才能。

〔2〕藻:文采。

〔3〕辞:应作“辨”,指善于言辞。

〔4〕苑囿:苑,帝王的花园;囿,动物园。这里指培养。

〔5〕殊致:特殊的情趣。

〔6〕宋玉:战国末楚国辞赋家。

〔7〕负俗:才高者被世俗所讥论。

〔8〕对问:指宋玉的《对楚王问》。文中楚王问宋玉“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的问题,本文就是回答这个问题。

〔9〕申:陈述。

〔10〕寥廓:广阔。宋玉在文中自比凤凰,飞上苍天,比怀抱大志。

〔11〕之:应作“文”。

〔12〕枚乘:西汉辞赋家。摛艳:运用文藻。

〔13〕七发:我国第一篇“七”体文,写楚太子有病,吴客用七件事情来启发他。

〔14〕腴:肥美,指文辞华藻。云构:云集,就创作说,故称构。

〔15〕风骇:指风起。骇,骤起。

〔16〕七窍:七孔,指人的“目、耳、鼻、口、舌”。

〔17〕邪:嗜欲,此处指《七发》前几段所讲音乐的动听、酒食的甘美等。正:要言妙道,此指最后所讲的“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

〔18〕膏粱:指富贵人家。膏,肥美的肉;粱,上等粮食。

〔19〕扬雄:西汉末的“文学、哲学、语言”学家。覃:深,静。阔:应作“阁”。文阁:指汉代藏书的图书馆天禄阁,扬雄校书的地方。

【译文】

富有智慧才能的人,学问渊博高雅的人,他们的文辞华彩四溢,他们的辩说充满气势。他们培养自己的文情,所以创作能呈现新的风貌和特殊的情趣。宋玉才华横溢,也颇受世俗的讥议,开始创作对问体,用来表述自己的志向,宽广胸怀,气势确实在驾驭文辞。到了西汉的枚乘,铺陈艳辞首创了《七发》,美好繁富的辞藻像云彩一样聚集,夸耀的丽辞像风一样骤起。大概从人的七窍里发出来的各种嗜好欲望,开始是不正确的嗜欲,结尾归于正道,是用来告诫富贵人家的子弟。扬雄在天禄阁中静默深思,学业精深,善于综述前人著作,把一些琐碎的言辞集结起来旨创连珠这种文体。这种文体虽然短小,但却品莹润泽。举凡这三种文体,都是文章的分枝和支流,闲暇时用来作乐的后代作品。

【原文】

自对问以后,东方朔效而广之,名为客难,托古慰志,疏而有辨。扬雄解嘲〔1〕,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班固宾戏〔2〕,含懿采之华;崔驷达旨,吐典言之裁〔3〕;张衡应间,密而兼雅;崔寔〔4〕客讥,整而微质;蔡邕释诲〔5〕,体奥而文炳;景纯客傲,情见而采蔚:虽迭相祖述,然属篇之高者也。至于陈思客问,辞高而理疏;庾敳〔6〕客咨,意荣而文悴:斯类甚众,无所取裁矣。原夫兹文之设,乃发愤以表志。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本之大要也。

【注释】

〔1〕扬雄解嘲:扬雄自知有人嘲笑自己地位低下,作《解嘲》以回答。

〔2〕宾戏:指班固的《答宾戏》。宾,宾客。

〔3〕典:雅正。裁:体裁。

〔4〕崔寔(shí):崔骃之孙,东汉文学家。其《客讥》写客人笑他穷苦贫困,他答以避祸保持节操,甘于贫困。

〔5〕释诲:蔡邕的《释诲》,见《后汉书~蔡邕传》。

〔6〕庾敳:西晋文学家,其《客咨》今已不存。

【译文】

自从宋玉作了《对楚下问》后,东方朔仿效它并加以扩大,写了一篇《答客难》。借用古事,慰藉自已,文章条理畅达而又辨析明了。扬雄的《解嘲》,夹杂着诙谐的戏嘲,反复替自己解释,也写得颇为工巧。班固的《答宾戏》,含有美好的文采;崔骃的《达旨》,也露着雅正的言辞;张衡的《应间》,文辞细密,议论雅正;崔寔的《客讥》,叙述严整,又微带质朴;蔡邕的《释诲》,风格隐奥,文辞炳蔚;郭璞的《客傲》,情思显露,文采丰茂。上述这些作品,虽然都是互相仿效,然而都成为创作中成就较高的作品。至于陈思王曹植的《客问》,文辞虽然高雅,然而说理却较为粗疏;庾敳的《客咨》,内容虽然丰富,然而文辞却有些枯燥。这类作品很多,没有什么可取之处。推究这类文章的创作,是为抒发愤懑表达情志。作者身遭挫折而凭借道义来战胜困苦,世事艰难,而保持心情的舒泰,所以写作时他们无不使作品的思想内容像渊谷和山岳一样高深,使作品的文辞像麒麟和凤凰一样彩丽。这就是要确立这类作品的大概情况。

【原文】

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崔骃七依〔1〕,入博雅之巧;张衡七辨,结采绵靡〔2〕;崔瑗七厉,植义纯正;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仲宣〔3〕七释,致辨于事理。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4〕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余家,或文丽而义暌,或理粹而辞驳。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5〕猎,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甘意摇骨体,艳词动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然讽一劝百〔6〕,势不自反。子云所谓“先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唯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

【注释】

〔1〕七依:即《七依》,崔骃所作,文残缺。

〔2〕绵:密。靡:丽。

〔3〕仲宣:王粲的字。其《七释》写潜虚丈人在隐居,大夫用七件事来启发他。

〔4〕左思:西晋作家。其《七讽》已失传。

〔5〕畋(tián):打猎。

〔6〕讽一劝百:《汉书~司马相如传赞》中引用扬雄的话。原文是“劝百讽一”。劝,劝诱,以各种享受劝诱;讽,讽谏。意指汉赋劝诱多而讽谏少。

【译文】

自枚乘《七发》以后,写这类文章的人前后相接。看枚乘首开的创作,确实是杰出的宏篇丽藻了。到傅毅的《七激》,荟萃了清丽扼要的优点;崔骃的《七依》,达到广博雅丽的妙处;张衡的《七辨》,组织辞采绵密绮丽;崔瑗的《七厉》,树立义理纯正精当;曹植的《七启》,以宏伟壮丽取胜;王粲的《七释》,致力于辨析事理。自桓麟的《七说》以后,到左思的《七讽》以前,像枝条附着于树干、影子跟着形体一样,随附前代写作这类作品的有十余家。他们的作品有的文体华丽而意义违反正道,有的道理精粹而文辞驳杂。看它们大概的趋向,无不高谈宫殿馆阁的富丽堂皇,大书纵马田猎的喜悦欢欣,描写瑰丽奇特的服装食品,刻画迷惑人的歌舞美女。美好缠绵的抒情打动了人们的精神,美艳的文辞深入了人们的灵魂。这些作品,内容开始时是淫侈夸张,但结尾结束时以讽谏归正,然而讽谏旧道的内容少,劝诱享乐的内容多,其势必然向淫侈滑下去而不能走上正路。这正是扬雄所说的:先大肆宣扬放纵郑国、卫国淫荡的靡靡之音,到了曲子结尾时才演奏一点雅正的音乐。这么多作品里,唯有崔瑗的《七厉》,叙述贤人的事,以儒家之道为归依,虽然文辞不算杰出,但它的意义确实是卓尔不群的。

【原文】

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1〕。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颦矣〔2〕。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岂慕朱仲四寸之珰乎!夫文小易周〔3〕,思闲可赡。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4〕,磊磊自转,可称珠耳。

【注释】

〔1〕鱼目:鱼目似珠,所以有鱼目混珠之说。

〔2〕“里丑捧心”二句:《庄子~天运篇》说,美女西施因心痛而皱着眉头。邻里的丑女认为很美,也学西施捧心皱眉,变得更加的丑。西施,春秋时越国美女。颦(pín),皱眉。

〔3〕周:密,紧凑。

〔4〕泽:丰润。

【译文】

自从扬雄作了《连珠》以后,摹拟的交替出现。“杜笃、贾逵之流,刘珍、潘勖”之辈,都想把明珠穿联起来,然而大多却是贯串了鱼目。这就像寿陵的少年爬行着回来,已不再是邯郸的步法,又像西施的邻居丑女模仿西施皱眉,只知其美,不知其所以美。只有陆机的构思用意新颖,所作的《演连珠》义理新颖,文辟敏捷,精心裁制篇章,措置辞句,扩大了前人的篇幅,他这样做岂羡慕仙人朱仲四寸大的宝珠吗?连珠篇幅短小,容易考虑周到写得紧凑。只要能使得文章的义理明白而文辞洁净,所述的事情圆通而音调丰润,那就可以称为“连珠”了。

【原文】

详夫汉来杂文,名号多品,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1〕,或吟讽谣咏。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甄别〔2〕其义,各入讨论之域:类聚有贯,故不曲〔3〕述也。

【注释】

〔1〕曲:曲子,汉乐府有《鼓吹曲》、《横吹曲》。操:琴曲。如伯牙《水仙操》、许由《箕山操》、刘安《八公操》。弄:小曲。梁代箫衍、沈约等有《江南弄》。引:音调拉长的歌。汉乐府中有《箜篌引》,东晋石崇有《思归引》。

〔2〕甄别:鉴别考核。

〔3〕曲:详尽。

【译文】

详细考察汉以来的杂文,名称有很多种,有的,叫“典、诰、誓、问”,有的,叫“览、略、篇、章”,有的,叫“曲、操、弄、引”,有的,叫“吟、讽、谣、咏”,总括起它们的名称,都归入杂文这一类。但是鉴别一下它们的意义作用,它们又可以各自归入本书所要讨论的各种文体的范围,因为它们和本书要讨论的文体都有其相通之处,所以不细讲了。

【原文】

赞曰:伟矣前修,学坚才饱。负文余力,飞靡弄巧。枝辞攒〔1〕映,嘒若参昴。慕颦〔2〕之心,于焉只搅。

【注释】

〔1〕枝辞:旁枝的文章,此处指杂文。攒:集中、聚集。

〔2〕慕颦(pín):含有作不恰当的仿效意。

【译文】

总结:

多么伟大啊前代的文人,学问坚实富有才华。带着创作的剩余精力,发挥绮丽的文辞运用巧妙的手法。各种形式的杂文积聚相映,像那点点的星星天空闪耀。可那些羡慕他人的仿效之徒,只能使人心受搅扰。

【评析】

《杂文》的“杂文”,主要论述了两汉、魏晋期间出现的三种杂体文学作品,即“对问”、“七发”、“连珠”。

“对问”体,其主要的格式是客问主答,通过一问一答,将叙述铺陈开来,推进文章的进行。“七体”源于枚乘的《七发》。《七发》里客人用七件事来启发楚太子。后来形成了一种文体。它的格式是全篇,分八段,第一段是序,以后每一段说一件事,以进行讽谏。“连珠”,是一种小而精的文章,像连贯的珍珠一样。

全篇,分五部分:

一、概述“对问”、“七发”、“连珠”三种类型作品的产生及其意义。

二、讲“对问”体的代表作家、作品及其写作特点。

三、讲“七发”体的代表作家、作品及其写作特点。

四、讲“连珠”体的代表作家、作品及其写作特点。

五、讲上述三种以外的其他杂文名目。

“杂文”是正统的文体之外的各种文章作品,写得比较随便,因而受封建正统思想的束缚也少一些,一些作品在思想性、艺术性上有一定成就。刘勰看到了这一点,说明了他的眼力。但他把这些作品看成是作家“富有余力”的产物,是消遣的东西,这显然是受了“宗经”思想的束缚。

第十五、谐隐:

【原文】

芮良夫之诗云:“自有肺肠,俾民卒狂”。夫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谑〔1〕之言无方。昔华元弃甲,城者发睅目之讴;臧纥丧师,国人造侏儒〔2〕之歌:并嗤戏形貌,内怨为俳也。又蚕蟹鄙谚,狸首淫哇,苟可箴戒,载于礼典。故知谐辞讔言,亦无弃矣。

【注释】

〔1〕谑:挖苦。

〔2〕丧师:吃败仗。侏儒:个子十分矮的人,此处比喻臧纥缺才少能。

【译文】

芮良夫的诗说:“君王自己有坏心肠,逼使民众终于发狂”。昏君的心险恶得如高山,人们的嘴像大川一样难以堵塞。怨恨和愤怒的感情不一样,嘲笑和挖苦的言语也没有一定的。从前宋国的华元打仗败得丢盔弃甲,筑城的人用“突出他的大眼睛”加以歌唱。鲁国的臧纥吃败仗丢了军队,国人也创造了“侏儒”的歌谣。这些都是讥笑他们的形貌,把内心的怨恨化成歌谣。还有鲁国用蚕和蟹作的鄙俗谣谚,用野猫头花纹来唱的yín乱(版 权所有 e w eny an. co m 易 文言 网)谄媚的歌谣。假使这些可以起到针砭警戒的作用,也记载在《礼记》里。由此可知,诙谐的话辞,有隐意的言语,也是用不着抛弃的了。

【原文】

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1〕;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2〕:意在微讽,有足观者。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3〕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于是尔方、枚皋,餔糟啜醨〔4〕,无所匡正,而诋嫚亵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俳也;见视如倡,亦有悔矣。至魏文因俳说以著笑书,薛综凭宴会发嘲调,虽抃〔5〕推席,而无益时用矣。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辔;潘岳丑妇之属,束晳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魏晋滑稽,盛相驱扇,遂乃应玚之鼻,方于盗削卵;张华之形,比乎握舂杵。曾是莠言〔6〕,有亏德音,岂非溺者之妄笑,胥靡〔7〕之狂歌欤!

【注释】

〔1〕淳于说甘酒:事见《史记~滑稽列传》。淳于,淳于髡,战国时齐国人。他以自己喝酒做例子,来说明“酒极则乱”的道理,以劝诫齐威王。

〔2〕好色:指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此赋讽谏楚顷襄王的好色。

〔3〕谲:诡诈。

〔4〕餔:吃。糟:酒渣。啜:饮。醨(lí):薄酒。喝不好的酒只求一醉,比喻混饭吃。

〔5〕忭(biàn):拍手。

〔6〕曾:乃,是。莠(yǒu)言:丑话。莠:丑。

〔7〕胥靡:被绳子系着的犯人。

【译文】

谐字之所以由“言”和“皆”两字组成,就是因为所说的言辞浅显适合世俗,大家听了都高兴发笑。从前齐威王喜好饮酒,淳于髡便给他说喝酒的不同酒量来讽谏他;楚襄王欢宴集会,宋玉便做了《登徒子好色赋》来讽谏他。他们的意图都在于婉转地讽谏,颇有可取之处。到优旃谏止秦二世油漆城墙,优孟谏止楚庄王厚葬爱马,都是用诡诈的言行来阻止帝王昏庸残暴的行为。司马迁编纂《史记》,将他们列入《滑稽列传》,就是因为他们的言辞虽然诡诈,而用意却都归于正确。但是谐辞本身就不雅正,所以它的流传就容易出现弊病。于是东方朔、枚皋这类文人只能在朝廷中混饭吃,对于帝王的缺点错误没有什么讽谏匡正,而只是说些供人狎戏玩弄的话。所以他们自称作赋,也是属于游戏文,以至被别人看成供人取乐的乐人,自己也有悔心。到魏文帝曹丕收集滑稽笑话而写成了《笑书》,薛综在宴会上说嘲笑的话,这些虽然能使人拍手大笑,却对现实没有什么益处。然而,一些做好文章的人,在这个问题上,也未免走冤枉路。像潘岳的《丑妇》、束晳的《卖饼》之类,知道它不好还要仿效它,大概有百多人。魏晋时代讲滑稽话的风气非常盛行。于是就有把应玚的鼻子,比喻成被削过的半个蛋的;有把张华的头,比喻成舂杵棒的。这些丑恶的话,有损于圣人的形象,这难道不是快要淹死的人的苦笑,受刑服役的人疯狂的歌声吗?

【原文】

讔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昔还社求拯于楚师,喻眢井而称麦麹;叔仪乞粮于鲁人,歌佩玉而呼庚癸〔1〕;伍举刺荆王以大鸟,齐客讥薛公〔2〕以海鱼;庄姬托辞于龙尾,臧文谬书于羊裘:隐语之用,被于纪传〔3〕。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4〕违晓惑。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5〕急,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汉世《隐书》,十有八篇,歆、固编文,录之赋末。昔楚庄、齐威,性好隐语。至东方曼倩,尤巧辞述。但谬辞诋戏,无益规〔6〕补。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子嘲隐,化为谜语。

【注释】

〔1〕“叔仪乞粮于鲁人”二句:事见《左传~哀公十三年》。关大夫申叔仪向鲁大夫公孙有山请求接济粮食,说:“佩玉挂满了,我却没的挂”。指吴王有粮食,我却没有。公孙有山氏的回答也是隐语:“倘登上首山喊:庚癸吗!我便供应粮和水”。庚,西方,代表谷。癸,北方,代表水。

〔2〕齐客讥薛公:《战国策~齐策》载齐国的靖郭君田婴要在薛建城。不愿听门下食客之谏,一律不让谏者进见。一齐人对他说:只说三个字;多说一字,请下油锅烹杀。齐人说的三个字即“海大鱼”。认为君像大鱼,齐国像海,有了齐国不用筑薛城,没有齐国,筑薛城也没有用,谏他不要忘了百姓疾苦去建薛城。

〔3〕被:加。纪传:即历史书,指上述《左传》、《战国策》、《史记》、《列女传》等书。

〔4〕弼(bì):匡正。

〔5〕机:变化。

〔6〕规:劝。

【译文】

讔的意义就是隐藏,用隐约的言辞来暗藏某种意义,用曲折的比喻来暗指某件事物。萧国大夫还无社向楚国的申叔展求救,用了“枯井”和“麦麹”做隐喻。吴国的申叔仪向鲁国乞求粮食,用了“佩玉”的歌谣,呼喊“庚癸”。伍举用“大鸟”作比来讽刺楚庄王。齐国的食客用“海鱼”的比喻来讥谏薛公。楚国的庄姬用龙的无尾来启发顷襄王,鲁国的臧文仲在信中用“羊裘”的隐语通报齐国将要发动进攻。由此可见,隐语的应用,记在史书中。它们的作用,重要的可以兴治国家和发展自身,其次可以匡正错误,启发解惑。它们的用意是为应付诡谲变化,跟游戏文辞可以说是互为表理的,可以相互配合。汉代的《隐书》,有十八篇,刘歆编著和班固编书都把它们录存在赋末尾。从前楚庄王和齐威王都喜好隐语,到了东方朔,尤其善于隐语的述说;但是用一些荒唐的言辞来说笑话开玩笑,对纠正人们的缺点错误并没有任何好处。自从魏代以来,对俳优人物有所非议,而君子用来嘲讽的隐语,就逐渐变为谜语了。

【原文】

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或体目文字,或图象品物,纤巧以弄思,浅察以炫〔1〕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荀卿《蚕赋》,已兆〔2〕其体。至魏文、陈思,约而密之。高贵乡公,博举品物,虽有小巧,用乖远大。观夫古之为隐,理周〔3〕要务,岂为童稚之戏谑,搏髀而抃笑哉!然文辞之有谐讔,譬九流〔4〕之有小说,盖稗官所采,以广视听。若效而不已,则髡袒而入室〔5〕,旃孟之石交乎?

【注释】

〔1〕炫:夸耀。

〔2〕兆:预兆,兆头。

〔3〕周:遍及。

〔4〕九流:先秦时代的九个学派,小说家不算学派,是稗官从民间搜集到的谈话或故事。

〔5〕髡(kūn):淳于髡。入室:学生向老师学,先入门,进一步是登堂,再进是入室。

【译文】

“谜”,就是把话说得曲折交错,使人迷惑的意思。它们有的打文字谜语,有的打事物谜语,从纤细巧妙处玩弄心思,凭浅近的理解来炫耀文辞。但谜的意义要曲折而正确,文辞要含蓄而浅露,实际上荀子的《蚕赋》,已经是开创了谜语这种体裁。到魏文帝曹丕、陈思王曹植,写得更精炼而周密;高贵乡公曹髦的谜语,则广博地列举各种物品,虽有小聪明,但没有大的用处。观察古人的隐语,说理遍及各种重要的事物,岂只是为了幼稚的儿童游戏,让大家拍腿鼓掌大笑而已吗!然而文辞中的有谐辞隐语,就譬如诸子九流中有小说一派。谐辞、隐语、谜语这些东西,大概和街谈巷议的“小说”一样,都是下级小官员们采集来的,用来增长见识。但是如果不停的效仿这类东西,那就是淳于髡、东方朔的高徒,优旃、优孟的至交了啊!

【原文】

赞曰:古之嘲隐,振危释惫〔1〕。虽有丝麻,无弃菅蒯〔2〕。会义适时,颇益讽诫。空戏滑稽,德音大坏。

【注释】

〔1〕振:救。惫:困乏,极度疲乏。

〔2〕菅蒯(jiān kuǎi):即菅草和蒯草,都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可以做刷子或织席做绳。菅和蒯不如丝麻贵重,比喻谐隐不如其他文体重要。

【译文】

总结:

古代用来嘲讽的谐辞隐语,可以用来挽救危机。文体虽多也不丢弃谐隐,犹如丝麻虽贵也不丢弃菅蒯。只要合乎道义适应时机,就颇有益于讽刺劝诫。如果空为戏言只图滑稽,那它们美好的声誉就会败坏。

【评析】

《谐隐》的“谐”和“隐”都是文体的名称。“谐”指谐词,即笑话;“隐”指隐语,即谜语。都属于讽刺幽默的一类文学作品。谐词、隐语主要来自民间,古代的文人认为不登大雅之堂,少加论述,刘勰专篇论述,难能可贵。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谐、隐的意义和作用。刘勰认为这种文体不可废弃,主要是因为这种文体可以表达百姓的怨怒,对统治者有一定的箴戒作用。

二、讲“谐”的意义、评论有关作家作品,肯定那些有讽刺意义的作品,反对供人玩乐的作家作品。

三、讲“隐”及其发展为“谜”的意义、评论有关作家作品。

第十六、史传:

【原文】

开辟草昧,岁纪绵邈,居今识古,其载籍乎?轩辕〔1〕之世,史有仓颉,主文之职,其来久矣。曲礼〔2〕曰:“史载笔”。史者,使也;执笔左右,使之记也。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3〕。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4〕也。唐虞流于典谟,商夏被于诰誓〔5〕。洎周命维新〔6〕,姬公定法,三正以班历,贯四时以联事。诸侯建邦,各有国史,彰善瘅恶,树之风声。

【注释】

〔1〕轩辕:是黄帝号,传说中的古帝王。

〔2〕曲礼:《礼记》中的一篇。

〔3〕“左史记言者”二句:关于左、右史的分工,古代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汉书~艺文志》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一种是《礼记~玉藻》说:“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

〔4〕《春秋》:儒家经典之一,记载了春秋时期鲁国的历史。相传由孔子修订,主要记春秋时代的历史事件,所以说是“事经”。

〔5〕被于:及于。诰誓:指《尚书》中的《甘誓》、《汤诰》等文献。

〔6〕洎(jì):及、到。命:天命,周朝自称是受天命建立。维:乃。

【译文】

自从开天辟地到未开化时代,年代非常久远,生活至今天要知道古代的事情,就靠历史书籍的记载吧!传说轩辕黄帝时代,已经有史官仓颉,主管记载历史的职务,可见史籍记载来源很久远啊!《礼记~曲礼》说:“史官带着笔来记事”。史,就是使,史官在帝王左右拿着笔,记录他们的言语和行动。在古代,在国君左面的左史专门负责记载帝王所做的事,在国君右面的右史专门负责记载帝王所说的话。记言的经典就是《尚书》,记事的经典就是《春秋》。尧舜时代的历史靠《尚书》的《尧典》、《皋陶谟》等流传下来,夏商的历史包括在《尚书》的《甘誓》、《汤诰》等文献里。到周文王、周武王承受天命,政务才开始革新,周公姬旦制定法典,推算夏、商、周二三代的历法来排列历史顺序,贯穿春、夏、秋、冬四时以联系各种事件来记事,省称春秋。诸侯建国,都备有自己的国史,用以表彰好的,批判坏的,树立良好的风气。

【原文】

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宪章散紊,彝伦攸斁〔1〕。昔者夫子闵王道之缺,伤斯文〔2〕之坠,静居以叹凤,临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师以正雅颂〔3〕,因鲁史以修春秋,举得失以表黜陟〔4〕,征存亡以标劝戒;褒见一字,贵逾轩冕〔5〕;贬在片言,诛深斧钺。然睿旨存亡幽隐,经文婉约;丘明〔6〕同时,实得微言,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7〕,记籍之冠冕也。及至纵横之世,史职犹存。秦并七王,而战国有策,盖录而弗叙〔8〕,故即简而为名也。

【注释】

〔1〕彝(yí)伦:永久不变的伦理。攸斁:所以破坏。攸,所。斁,败坏。

〔2〕斯文:这文化,指西周盛时的文化。斯,此、这。

〔3〕太师:乐官。正雅颂:《雅》、《颂》,指雅乐和颂乐的乐曲。但当时乐曲已经残缺不全,所以要加以订正。

〔4〕黜(chù):降。陟:升。

〔5〕轩冕:指高官。轩,大夫的车子或官服。冕,冠。

〔6〕丘明:左丘明,与孔子同时代的鲁国人,相传是《左传》的作者。

〔7〕羽翮(hé):翅膀。翮,羽毛上的茎。

〔8〕叙:编次。

【译文】

自从周平王势力开始衰微削弱,法制散乱,伦理道德败坏。从前孔子忧虑王道的衰微,伤感周代礼乐文明的败坏,在平时想到凤凰不来而感叹,看到麒麟出现而悲泣不已。于是他从卫国回到鲁国后,就请教乐官订正《雅》、《颂》的音乐,借用鲁国的历史撰修《春秋》,举出事实的得失来加以指斥和赞美,引证国家的存亡来作为劝告或箴戒。在《春秋》里,一个字的褒扬,比坐官车戴官帽还要难以见到;哪怕是片言只语的贬抑,就比受刀斧的诛戮还要耻辱。但《春秋》的旨意精深,经文委婉简练。左丘明与孔子同时,确实领会到孔子的微言大义,全面系统地探讨事件的始末,创作了《春秋左氏传》。传,就是转的意思。转述《春秋》的用意,转授给后代,它实在是《春秋》的辅助读物,历史记事文章中的佼佼者。到了战国时代,史官之职仍然存在。秦始皇合并了七国,可是七国的历史却保存在各国的历史简册里。因为这些简册只是把战国策士的言行记录下来,而没有依年代编排,所以叫做《战国策》。

【原文】

汉灭嬴项,武功积年。陆贾稽古,作楚汉春秋。爰及太史谈,世惟执简〔1〕;子长继志,甄序帝勣〔2〕。比尧称典,则位杂中贤;法孔题经,则文非元圣〔3〕;故取式吕览,通号曰纪,纪纲〔4〕之号,亦宏称也。故本纪以述皇王,列传〔5〕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叔皮论之详矣。

【注释】

〔1〕执简:指担任史官。

〔2〕甄(zhēn):审查。勣:功业。

〔3〕元圣:上圣,指孔子。

〔4〕纪纲:记事纲领。

〔5〕列传:《史记》有《屈原列传》等七十列传。

【译文】

汉高祖刘邦灭掉了嬴秦和项羽,积累了多年的武功。汉初的陆贾取法古代,作了《楚汉春秋》。到了汉朝的史官司马谈,世代手执简册作史。司马迁继承父亲的遗志,甄别叙述历代帝王功臣的功绩。他叙述帝王,如果比照《尚书~舜典》而称为典,那么这些帝王都算不上是圣人;如果效法孔子《春秋经》而称为经,那《史记》又不是大圣人那样的文章。所以司马迁取法学习《吕氏春秋》的纪,把记帝王的历史通通号称“纪”。“纪”这种记载历史提纲挈领的名号,也是一种包举一切的大称号。所以司马迁用“本纪”来叙述帝王,用“世家”来总叙公侯的事,用“列传”来记录卿士的事,用“八书”来铺叙社会政治制度,用“十表”来谱记年表和爵位。虽然和古代编史的方式不同,却能抓住记述各种历史事实的条例。至于司马迁写《史记》注重照实记录毫不隐讳的宗旨,学识广博议论雄辩的才能,爱好奇异违反儒家经典的过失,体式条例尚不统一还有舛错杂乱的缺点,班彪在他的《史记论》里已有了详细的论述。

【原文】

及班固述汉,因循前业,观司马迁之辞,思实过半。其十志〔1〕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2〕,信有遗味。至于宗经矩圣之典,端绪丰赡之功,遗亲攘美之罪,征贿鬻笔之愆〔3〕,公理辨之究矣。观乎左氏缀〔4〕事,附经间出,于文为约,而氏族难明。及史迁各传,人始区,详而易览,述者宗焉。及孝惠委机,吕后摄政,班史立纪,违经失实。何则?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汉运所值,难为后法。牝鸡无晨,武王首誓;妇无与国,齐桓著盟;宣后乱秦,吕氏危汉;岂唯政事难假,亦名号宜慎矣。张衡司史,而惑同迁固,元帝王后,欲为立纪,谬亦甚矣。寻子弘虽伪〔5〕,要当孝惠之嗣;孺子诚微,实继平帝之体,二子可纪,何有于二后哉?

【注释】

〔1〕十志:《汉书》有《律历志》、《礼乐志》、《刑法志》、《食货志》、《郊祀志》、《天文志》、《五行志》、《地理志》、《沟洫志》艺文志》十志。该:完备。

〔2〕彬彬:有文有质。

〔3〕征贿鬻(yù)笔之愆:指班固受贿事。征,求;鬻,卖,指收了钱就为人家说好话;愆,过失。

〔4〕左氏:指左丘明的《左传》。缀:联结。

〔5〕寻:考。子弘:刘弘,汉惠帝的儿子。

【译文】

到班固叙述前汉历史,继承前人的事业,只要看看司马迁的《史记》,已经明白《汉书》的一半多了。它的“十志”完备丰富,“赞”和“序”的文辞宏伟富丽,内容雅正,有文有质确实有《尚书》的遗味。至于班固在写作《汉书》时尊崇“六经”、效法圣人的典则,条理清楚、内容丰富的优点,偷取父亲著作据为己有的罪过,求取贿赂、出卖文笔的过错,这些仲长统已经讲得很透彻了。再看左丘明的《左传》纪事,按编年附在《春秋经》的经文后面,和经文相间出现的,它虽有文辞简约的长处,然而人物的姓氏宗族不清楚。到了司马迁的《史记》,人物开始分别叙述,使人容易阅览。于是后来著述史书的人都学习效法他。到了西汉孝惠帝不管政务,吕后临朝摄政,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都专门为她立了《吕后本纪》和《高后纪》,这既违反了经书的教训又不合实际的做法。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自从伏羲氏以来,没有听说过妇女当皇帝的呀!汉代的国运所遇到的事,难以作为后世效法学习的榜样。“母鸡没有晨鸣的”,这是周武王首先发出的誓言,“妇女不得参与国事”这是齐桓公在盟誓中著名的话。宣太后搞乱了秦国,吕后摄政危害汉室,这岂只是国家政事难于经手于妇女,就是给其名号也应该谨慎啊!到张衡主管国史,同司马迁、班固一样迷惑糊涂,主张给汉元帝的王后立纪,写《元后本纪》,荒谬得太厉害了。考查起来,刘弘虽然不是汉惠帝的儿子,但是却处于汉惠帝的后嗣之一至为重要的地位上;孺子刘婴诚然微弱幼小,但实际上他继承了汉平帝的皇业。这两人可以立为本纪,何必要有《吕后本纪》、《元后本纪》呢?

【原文】

至于后汉纪传,发源东观。袁张所制,偏驳不伦;薛谢之作,疏谬少信;若司马彪〔1〕之详实,华峤之准当,则其冠也。及魏代三雄〔2〕,记传互出。阳秋魏略之属,江表吴录之类〔3〕,或激抗难征,或疏阔〔4〕寡要;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5〕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至于晋代之书,繁乎著作。陆机肇始而未备,王韶〔6〕续末而不终;干宝述纪,以审正得序,孙盛阳秋,以约举为能。按春秋经传,举例发凡;自史汉以下,莫有准的。至邓粲《晋纪》〔7〕,始立条例。又摆落汉魏,宪章殷周,虽湘川曲学〔8〕,亦有心典谟。及安国立例,乃邓氏之规焉。

【注释】

〔1〕司马彪:西晋史学家,所著《续汉书》,已佚亡。

〔2〕三雄:指魏、蜀、吴三国。

〔3〕江表:《江表传》,西晋虞溥著。吴录:西晋张勃著,二书均已不存。

〔4〕疏阔:粗略、粗疏。

〔5〕荀张:指荀勖、张华,均为西晋作家。他们认为班固与司马迁在文坛的地位比不上陈寿。

〔6〕王韶:王韶之,南朝宋文人。所著《晋纪》已佚亡。他写东晋历史的终止时间离晋亡尚有七年,所以说“续末而不终”。

〔7〕邓粲:东晋文人,所著《晋纪》已亡。

〔8〕川:应作“州”。湘州:据《水经~湘水注》,晋怀帝时设立湘州(今湖南湘水流域)。邓粲:长沙人,所以称湘州。曲:乡曲。曲学:乡曲之学。

【译文】

至于后汉的本纪和列传,最早是班固等人在东观编修的。晋代袁山松的《后汉书》与张莹的《后汉南记》,都偏颇驳杂,不合史法。三国时吴国薛莹的《后汉记》和谢承的《后汉书》,疏漏谬误很多,不够真实。如像西晋司马彪著作的详尽真实,华峤著作的准确恰当,都要算史书中的佳作了。魏代三国的记传先后撰述出来,像孙盛的《魏氏阳秋》,鱼豢的《魏略》,虞溥的《江表传》,张勃的《吴录》这类著作,有的激切虚夸难于相信,有的粗疏阔略不得要领。唯有蜀人陈寿写的《三国志》做到了有文有质,明辨博通。与他同时代的荀勖和张华把他比作司马迁和班固,不是虚假的称誉。至于晋代的史书,是由著作郎掌管。西晋陆机写了《三祖纪》没有写完,南朝宋的王韶之续写《晋纪》没有写到晋亡。干宝著述的《晋纪》精审正确而得到称引,孙盛的《晋阳秋》以简明扼要著名。看看《春秋》的经传,都举出创作条例来。自从《史记》、《汉书》以后,就没有可作标准的条例了。到东晋的邓粲作《晋纪》,又开始立出了条例。他摆脱汉魏以来写史的影响,效法学习殷、周时代的《尚书》。虽然邓粲偏居湘江边,但也说明他有心学习经书。后来孙盛著《晋阳秋》订立的条例,就是邓粲设立的规矩呀!

【原文】

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1〕,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是以在汉之初,史职为盛。郡国文计〔2〕,先集太史之府,欲其详悉于体国也。必阅石室,启金匮〔3〕,抽裂帛,检残竹〔4〕,欲其博练于稽古也。是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然后诠评〔5〕昭整,苛滥不作矣。然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疏,斯固总会之为难也。或有同归一事,而数人分功,两记则失于复重,偏举则病于不周,此又诠配〔6〕之未易也。故张衡摘史班之舛滥,傅玄讥后汉之尤烦,皆此类也。

【注释】

〔1〕制:指典章制度。

〔2〕郡国:汉朝地方区域最大为州,州下是郡。此指全国各地。文计:文书计簿,郡国都要把文书计簿送给朝廷。

〔3〕金匮:金属制的文件柜。都是汉朝保存重要的图书文物的地方。

〔4〕残竹:残缺的简书。古代的文件写在帛和竹上。

〔5〕诠评:论赞。

〔6〕诠配:评量调配。

【译文】

推究历史书的写作,一定要融会贯通百家的著作,使之流传于千年之后,要使得由兴盛到衰亡的史实得到明白的证验,可以作为后世国家兴亡的借鉴。要使一代的制度与日月一起长期共存下去,王道霸道的事迹同天地一起长久流传。因此在汉代初年,史官这一职务很被重视。全国各郡国的文件簿册,都要先汇集在太史官府里,以便让他详细体察全国的各方面的情况。史官还要阅读国家的历史文物藏书,研究残存的书卷,这是要史官精通熟练地考查古代的历史。因此在确立主旨、选用言辞方面,应该依靠经书来作准则;劝告警戒肯定否定,应该凭靠圣人的主张作为宗旨。然后评论史实才能做到明确完整,苛求和浮夸评论的情况才不会发生。然而本纪和列传的样式,既有编年的问题又有缀事的问题,但不管是纪是传都不是泛泛空论,而是按照历史事实记录。只是年代久远了,事件的记载就有同有异,难于完全密切相合;历史事实积累得很多,事件始末就不容易分清楚而产生疏漏,这确实是总汇史料撰述史书的困难啊!有时同一个历史事件,与几个人都有关系,如果两处都记载就失之于重复,而只片面地写在某一纪,传里又有不周到的缺点。这又是编排资料的不容易啊!所以张衡指责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的舛错和伪滥,傅玄讥笑《后汉书》冗赘烦琐,都属于上述两方面的问题。

【原文】

若夫追述远代,代远多伪。公羊高云“传闻异辞”。荀况称:“录远略近”。盖文疑则阙,贵信史也。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1〕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2〕也。至于记编同时,时同多诡,虽定哀微辞,而世情利害。勋荣之家,虽庸夫〔3〕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常嗤,吹霜煦〔4〕露,寒暑笔端,此又同时之枉,可为叹息者也。故述远则诬矫如彼,记近则回邪〔5〕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

【注释】

〔1〕穿凿:指牵强附会。

〔2〕蠹(dù):蛀虫。

〔3〕庸夫:平庸的人。

〔4〕煦:温暖。

〔5〕回邪:不正。回,邪。

【译文】

至于追述远代的事,时代久远容易失实。公羊高说“远古的传说有不同的说法”;荀况主张详近略远;对历史事实有疑问写历史时就让它缺着,这是尊重历史的真实。然而世俗之人都好奇,不顾历史要真实的原则。记述传闻总想夸大,记录远古事迹总是猜测使之更加地详细,于是丢弃共同的说法,选择奇异的,牵强附会。旧史没有记载的,我著的史书却尽量多记。这就是造成错误浮夸的根本原因,是记述远古历史的大害。至于记载当代的历史,时代相同也有很多虚假。虽说孔子在《春秋》里写和他同时代的鲁定公、鲁哀公的历史时,用了隐晦不明的表示批评的言辞,然而世道人情的利害关系却不能不考虑。贵族氏家,即使是庸夫俗子,也要尽量加以夸奖;困顿失败的士人豪杰,纵然有美好的品德操行,也常常受到嘲笑和埋没。这真好比北风吹霜冻,太阳晒露水,完全凭着一支笔。这又是对同一个时代历史的歪曲,是让人叹息的。所以追述远古历史就是那样的诬妄不实虚假伪造,记述当代历史就是这样的违反事实偏邪歪曲,辨析事理能够居中得正,只有公正无私的史臣才办得到吧!

【原文】

若乃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奸慝〔1〕惩戒,实良史之直笔,农夫见莠,其必锄也:若斯之科,亦万代一准焉。至于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晓其大纲,则众理可贯。然史之为任,乃弥纶〔2〕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秉笔荷担,莫此之劳。迁、固通矣,而历诋后世。若任情失正,文其殆〔3〕哉!

【注释】

〔1〕慝(tè):邪恶。

〔2〕弥纶:包举。

〔3〕殆:危险。

【译文】

至于对待尊者或贤者,为他们隐讳缺点,本是孔子作《春秋》的宗旨,因为纤小的瑕疵不能掩盖整个美玉的光泽;对奸邪要加以惩戒,实在是优秀的史家直笔,好比农夫看见了野草就一定要锄掉一样,像这样的条例,也是历代撰写史书所遵循的同一标准。至于寻求把繁杂众多的史实统率起来寻找一个纲领的方法,务求真实可信和抛弃猎奇的要点,弄明白开头和结尾的顺序,品评事例得失的条例等,只要明白了这些大的纲要,便可以贯穿各种道理。然而撰写史书的任务,乃是包举一个时代的历史,对全国都负有责任,因而也就会招致各种是非的责备。担负著作历史的任务,没有比这更劳累辛苦的了。司马迁和班固虽然都是精通历史的专家,可还是受到后世历代的种种诋毁。假若撰写史书任凭感情而失去公正的原则,那这样的文章可就危险啦!

【原文】

赞曰:史肇轩黄,体备周孔。世历斯编,善恶偕〔1〕总。腾褒裁贬,万古魂动。辞宗丘明,直归南董〔2〕。

【注释】

〔1〕偕:共。

〔2〕南董:南史氏、董狐。南史氏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史官。春秋齐国崔杼杀齐庄公,太史记道:“崔杼弑其君”。(臣子杀君王叫弑。)崔杼把他杀了,太史的两个弟弟先后接着写,也被杀。南史氏听说后,仍坚持直写其事。董狐,春秋时晋国史官。晋灵公十四年,晋卿赵盾因避灵公杀害逃走,未出国境。他的同族赵穿杀死了灵公。此事和赵盾没有直接关系,但太史董狐认为赵盾虽然逃离了国都,但未出晋国,仍根据写史的原则写道:“赵盾弑其君”。孔子称赞他为良史。

【译文】

总结:

史官开始于轩辕黄帝,史书体制完备在“周公、孔子”。世代的经历编写在历史书里,善的恶的共同在这里记载。它的传播褒扬和判断抑贬,使千秋万古都魂魄震动。写史的文辞应宗法左丘明,记史的正直要如同“南、董”。

【评析】

从《史传》至《史记》的十篇,所论文体,都属“笔”类,是对各体散文的论述。刘勰把“史传”列在无韵文之首来讨论,这是他认为史含文,把写史看作作文,把史家看做文学家的表现。刘勰所推崇的史书《春秋左氏传》、《史记》、《汉书》都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它们的作者都是大文学家。《史传》主要讲各代的历史著作和历史著作的写作。

全篇,分两大部分:

一、讲史传的定义、史书的产生和晋宋以前的史书。

二、总结编写史传的理论,提出编写史书的四条大纲。

刘勰对历史著作的基本主张是“务信弃奇”,他强调对于不可信的东西,宁可从略甚至是不写,也不可以穿凿附会,追求奇异,而且他特别反对不从实际出发,抬高权贵,贬抑失意之士,这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又说不给女后立纪等,和自己的观点自相矛盾。总起来看,刘勰总结的史传写作原则,既对史传的写作与批评有积极的指导意义,又对文学创作与批评,特别是对传记文学、报告文学和记实文学的写作与批评有很重要的意义。

第十七、诸子:

【原文】

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1〕。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2〕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3〕,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昔风后力牧伊尹〔4〕,咸〔5〕其流也。篇述者,盖上古遗语,而战代所记者也。至鬻熊〔6〕知道,而文王咨询,余文遗事,录为鬻子。子目肇始,莫先于兹。及伯阳〔7〕识礼,而仲尼访问,爰序道德〔8〕,以冠百氏〔9〕。然则鬻惟文友,李实孔师,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矣。

【注释】

〔1〕立德,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太上,最上等。

〔2〕君子:有道德、智慧的人物,主要指封建士大夫。

〔3〕特:不同寻常。达:显名。

〔4〕风后、力牧:传说中黄帝的臣子。伊尹:商朝的开国功臣。

〔5〕咸:都、皆。

〔6〕鬻熊:周文王时人,楚国的祖先。

〔7〕伯阳:老子者,姓李氏,名耳,字伯阳。

〔8〕道德:指《道德经》。

〔9〕百氏:诸子百家。

【译文】

《诸子》是对道有很多认识,又表现自己志趣的书。古人认为,人第一位的是树立德行,其次是著书立说。老百姓们群集居住,在纷杂的人群中难以显露出名;有教养的君子的立身处世,所怕的是声名德行不能彰明昭著。只有才华出众之人,才能才华照耀,文章留世,使其声名传布,如同日月高悬。从前黄帝的臣子风后、力牧,商汤的臣子伊尹,都是这一流的人物。风后、力牧、伊尹等人作品,大概是上古遗留下来的话语,经战国时代人的记述而成篇的。到了后来鬻熊通晓道,周文王向他请教,传下来的文辞事迹,经记录下来,成为《鬻子》这部著作。子的名目就是从此开始的,没有比这更早的了。及至春秋时代,老聃精通礼仪,孔子知道后便去访问请教,于是作了《道德经》,成为百家中的开端。那么鬻熊是周文王的朋友,李耳是孔子的老师,在圣人和贤者同一时代的时候,他们的著作已经分成经书和子书不同的流派了。

【原文】

逮及七国力政,俊乂〔1〕蜂起。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2〕;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3〕;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4〕政于天文;申商刀锯〔5〕以制理,鬼谷唇吻〔6〕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7〕以街谈。承流而枝附者,不可胜〔8〕算,并飞辩以驰术,餍〔9〕禄而余荣矣。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10〕,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逮汉成留思〔11〕,子政雠校,于是七略〔12〕芬菲,九流鳞萃〔13〕,杀青所编,百有八十余家〔14〕矣。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言〔15〕兼存,琐语必录,类聚而求,亦充箱照轸矣。

【注释】

〔1〕俊乂(yì):俊杰。

〔2〕庄周:即庄子,战国道家代表。翱翔:飞翔,指庄子追求逍遥自在的生活。是空想。

〔3〕尹文:即尹文子,战国时期名家代表,主张名和实要相符合。课:核对。名实:名称和实际。

〔4〕驺(zōu)子:阴阳家驺衍,战国时期齐国人,通过讲自然界的阴阳变化来讲政治。养:治,教。

〔5〕申:申不害,战国韩昭侯的相,法家。商:商鞅,战国秦孝公的相,法家。刀锯:刑具。

〔6〕鬼谷:即鬼谷子,纵横家。相传是纵横家苏秦、张仪的老师,他们两人都靠口舌游说取得功名。唇吻:嘴唇,指纵横家的口才。

〔7〕青史:相传是春秋时晋国史官董狐的后代,小说家。曲缀:详记。

〔8〕胜:尽。

〔9〕餍(yàn):满足。

〔10〕势炎昆冈:有玉石俱焚之意。炎,焚烧。昆,昆仑山,昆仑山盛产玉。冈,山脊。

〔11〕汉成:西汉成帝,曾派陈农到各地搜求书籍。留思:关心。

〔12〕《七略》:刘向父子编的图书分类著作,有《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术数略》、《兵书略》、《方技略》。芬菲:花草茂盛,指好作品。

〔13〕九流:九家,即“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萃:聚集。

〔14〕百有八十余家:依据《七略》写的《汉书~艺文志》说“凡诸子百八十九家”。实际是一百九十家。

〔15〕谰言:虚妄的话。

【译文】

到了战国,凭借武力征伐,豪俊杰出的人才纷纷涌现。孟轲信奉儒家学说,对它非常尊崇,庄周阐述道家学说,墨翟执行勤俭刻苦的生活教义,尹文子考核名和实是否相互符合,农家主张治理国家要强调地利,驺子主张养治国政要结合自然变化,申不害、商鞅主张用刑名法术来治理国家,鬼谷子又主张以口舌辩论建立勋业,尸佼则总括各种学术学说,青史子琐细的连缀起各种街谈巷议。诸子百家继承他们的流派,像枝条附着于主干上一样,多的数不清,都是飞扬雄辩、纵横驰骋的发挥各自的学术,满足于饱食俸禄而又能留下光荣的名声。到了暴虐的秦始皇焚书,火势像要焚毁昆仑山那样玉石俱焚了,可是这火并没有殃及诸子的著作。到了西汉成帝关心古籍,令刘向整理校对,于是总括群书的《七略》便出现了,十家九流的著作像鱼鳞一样汇集在一起,编订的书目共有一百八十余家。到了魏晋时代,作者轮替出现,虚妄不可信的话兼而存之,琐碎语言也必记录,如把这类书籍分类聚集起来,也可以装满几个车厢了。

【原文】

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其纯粹者入矩,踳驳〔1〕者出规。礼记月令,取乎吕氏之纪;三年问丧,写乎荀子之书:此纯粹之类也。若乃汤之问棘,云蚊睫有雷霆之声〔2〕;惠施对梁王,云蜗角有伏尸之战;列子〔3〕有移山跨海之谈,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此踳驳之类也。是以世疾诸,混洞虚诞〔4〕。按《归藏》〔5〕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毙十日〔6〕,嫦娥奔月。殷汤如兹,况诸子乎?至如商韩〔7〕,六虱五蠹,弃孝废仁,轘药〔8〕之祸,非虚至也。公孙之白马孤犊〔9〕,辞巧理拙,魏牟比之鸮鸟,非妄贬也。昔东平〔10〕求诸子史记,而汉朝不与;盖以史记多兵谋,而诸子杂诡术也。然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极睇参差〔11〕,亦学家之壮观也。

【注释】

〔1〕踳(chuǎn)驳:错乱。踳,错;驳,色杂。

〔2〕“汤之问棘”二句:《列子~汤问篇》载殷汤问夏革:远古时候有生物吗?夏革回答说小虫焦螟住在蚊子的眼睫毛上,耳朵最灵的师旷夜晚也听不见它们的声音。只有黄帝和容成子在崆峒山上斋戒三月后,才能看见它们的形状像嵩山的山坡,听见它们的声音如雷鸣。棘,传说殷汤时贤人,亦名夏革。

〔3〕列子:其书讲到“愚公移山”的寓言和“龙伯国巨人跨海”的故事。

〔4〕混:杂。洞:空。虚:不实。诞:怪涎。

〔5〕《归藏》:殷商时代的《易经》。

〔6〕羿毙十曰:羿,古代传说中的神射手,传说他曾射下十个太阳。

〔7〕商韩:指战国商鞅的《商君书》和韩非的《韩非子》。《汉书~艺文志》中将二书列入法家。

〔8〕轘(huàn):用几辆车子把人分裂的刑法,商鞅被车裂而死。药:毒死,韩非被囚禁后,李斯赐给毒药,逼他自杀而死。

〔9〕公孙:公孙龙,战国时赵国诡辩家。《列子~仲尼》载其诡辩的命题是“白马非马”、“孤犊未尝有母”。孤犊:无母的小牛。

〔10〕东平:东平王刘宇,汉宣帝第四个儿子。他曾向汉成帝求书,成帝问王凤,王凤主张不给。

〔11〕睇(dì):注视。参差:指诸子中的各不相同的观点。

【译文】

虽然著作积累的很多,但是它们的内容却是容易掌握的;它们阐述道理和议论治理国事,都是“五经”的旁枝。其中道理纯正的便符合“五经”的规矩,道理错杂的便违背“五经”的法度。《礼记~月令》篇,是从《吕氏春秋~十二月纪》的首章里借来的。《礼记~三年问》篇,写在《荀子~礼论》的后半篇之中。这些就是属于合乎“五经”的一类作品。至于殷汤问夏革,夏革回答他说:蚊虫的睫毛上有小虫在飞鸣,黄帝和容成子听起来如雷霆之声。戴晋人对梁王说:蜗牛触角上的两个国家交战,死亡几万;《列子~汤问》篇中愚公移山的故事和龙伯巨人一步跨过大海的奇谈;《淮南子~天文训》里有共工怒触不周山,使天倾地拆的怪说。这些就是事实错乱违背“五经”的。因此世人批评诸子的内容混杂、空洞荒诞。不过《归藏经》也大书荒诞神怪的故事,像后羿射下十个太阳呀,嫦娥吃了不死之药而奔月宫呀,《殷商》的经书尚且这样,何况后来的诸子呢!至于像商鞅、韩非,把儒家的礼乐诗书骂为“六种虱子”、“五种蛀虫”,抛弃了孝悌,废除了仁义,可见商鞅被车裂而死,韩非被赐药而亡,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公孙龙的“白马非马”,“孤犊未曾有母”的辩说,文辞虽然巧妙,但论理却是说不通的。所以魏公子牟比之为使人厌恶的猫头鹰的鸣声,并不是随便贬斥的。从前东平王刘宇曾经向汉成帝求取《诸子》和《史记》,但是汉朝朝廷不给。大概是因为《史记》记载了很多用兵的策略,而《诸子》又夹杂了很多诡谲多变的手段的缘故吧。然而知识丰富的人,应当抓住它的纲领,欣赏它的华彩而嚼食它的果实,抛弃其中的邪说,采纳其中的正论。注意看到这种不一致的地方,那也是呈现在学者面前的一片壮观的景象。

【原文】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1〕而辞雅;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列御寇之书〔2〕,气伟而采奇;邹子之说,心〔3〕奢而辞壮;墨翟、随巢,意显而语质;尸佼、尉缭〔4〕,术通而文钝;鹖冠绵绵〔5〕,亟〔6〕发深言;鬼谷眇眇,每环〔7〕奥义;情辨以泽,文子〔8〕擅其能;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9〕析密理之巧,韩非著博喻之富;吕氏鉴远而体周,淮南子〔10〕泛采而文丽: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

【注释】

〔1〕懿:美。

〔2〕列御寇之书:指《列子》。

〔3〕心:作者内心的思考情志,指内容。

〔4〕尉缭:战国时尉氏人,有《尉缭子》二十九篇。

〔5〕鹖(hé)冠:周代楚人,爱戴鹖鸟羽毛做的冠帽,故名。有《鹖冠子》一篇,属道家。绵绵:遥远。

〔6〕亟(qì):屡次。

〔7〕环:围绕。

〔8〕文子:老子的学生,有《文子》。

〔9〕慎到:战国时赵国人,法家,有《慎子》。

〔10〕淮南子:《淮南子》因属杂家,所以是泛采。泛采:采集广泛。

【译文】

研究《孟子》、《荀子》的论述,理论精美而文辞雅丽;《管子》、《晏子》的文篇,事实可靠,语言精练;《列子》的论述,气魄宏伟而辞采奇丽;《邹子》的书内容奢夸而文辞有力;《墨子》和《随巢子》,意义深远而语言朴质;《尸子》和《尉缭子》,道理通畅但是文辞拙钝;《鹖冠子》屡屡发出含义深刻的言论;《鬼谷子》玄虚渺远,含义深奥;语言简练而精当,是《文子》的特长;文辞简约而说理精当,《尹文子》掌握了这一要领;《慎子》巧于分析理论细密;《韩非子》寓言比喻丰富;《吕氏春秋》鉴识深远而文体周密;《淮南子》广泛的采集各种内容而文辞瑰丽。上述这些不仅是我们所探究得到的诸子百家的精华,而且是它们的文辞风格大略的特点。

【原文】

若夫陆贾新语,贾谊〔1〕新书,扬雄法言,刘向〔2〕说苑,王符潜夫,崔寔〔3〕政论,仲长昌言,杜夷〔4〕幽求,咸〔5〕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何者?博明万事为子,适〔6〕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7〕,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8〕。两汉以后,体势浸〔9〕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此远近之渐变也。嗟夫!身与时舛〔10〕,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11〕矣,声其销乎!

【注释】

〔1〕贾谊:西汉初期作家。其《新书》讲秦汉政治,也崇仁义。

〔2〕刘向:西汉时期学者,著有《说苑》、《新序》,记录可为借鉴的遗闻故事。

〔3〕崔寔:东汉末期学者,《政论》是其评论当时政治的著作。

〔4〕杜夷:东晋初期学者,其先辈都尊崇儒学,本人崇尚道家,其《幽求子》讲道家学说。

〔5〕咸:当作“或”。

〔6〕适:主。

〔7〕去圣未远:古代儒家认为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是圣人,以后便没有圣人了,刘勰也是这个观点。战国时代和后代相比,离圣人的时代特别是孔子的时代不远。

〔8〕牖(yǒu):窗。

〔9〕浸:渐渐。

〔10〕舛(chuǎn):违反,不合。

〔11〕靡:消灭。

【译文】

至于陆贾的《新语》,贾谊的《新书》,扬雄的《法言》,刘向的《说苑》,王符的《潜夫论》,崔寔的《政论》,仲长统的《昌言》,杜夷的《幽求子》,它们有的叙述先圣的经典,有的阐明政见治术。虽然这些著作中许多都标立了论的名称,也是属于诸子的。为什么呢?广泛阐明万事万物的道理的属于诸子,只辨析某一道理的是论,而上述著作的内容都牵涉到各种内容,所以归入诸子的范围。在战国以前的时代,离开圣人在世还不远,所以诸子眼光能够跳出当世,超脱地高谈阔论,自成一家。两汉以后,诸子文体的势头渐渐衰弱,诸子虽然认识到儒家学说这一平坦的大路,但大多属于依傍儒学加以采选:这就是诸子由远到近的逐渐变化。唉!一个人的身世理想与所处的时代不符合,他的志向和理论只有从他的著作中才能得到申述。他们的立论高出于万古之上,他们的心怀寄托在千载之后。就是金石靡烂消灭了,他们的声名难道会消亡吗?

【原文】

赞曰:丈夫处世,怀宝挺秀。辨〔1〕雕万物,智周宇宙。立德何隐,含道必授。条流殊述〔2〕,若有区囿〔3〕。

【注释】

〔1〕辨:作“辩”。辩:本指辩论口才,这是兼指写作的才能。

〔2〕述:作“术”。术:道路。

〔3〕区囿(yòu):区分。囿,园林。

【译文】

总结:

堂堂的男子汉立身处世,超人的才德便会挺然秀出。雄辩的才华能论述万物,周全的智慧能遍观古今。立德立功立言何必隐藏?体会到了道就一定传授。诸子各有流派百家学术殊异,如同各有它们的区域苑囿。

【评析】

“诸子”指先秦及汉魏晋的诸子散文,它们是我国古代散文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后来历代散文的发展也有重要的影响。本篇着重讲先秦诸子散文,兼及汉魏以后的发展变化情况,对诸子散文的特点做了初步的总结。

全篇,分三部分:

一、叙述子书的性质、起源及子书与经书的区别。

二、主要评论先秦诸子散文的内容方面不同的特点,归结为两大类:一类纯粹的,一类是驳杂的,以是否符合儒家经典为准则。

三、讲诸子散文的写作特点和汉魏以后的诸子散文,指出汉以后的子书渐不如前。

刘勰,从学术内容和写作风格特点,两方面研究了诸子著作。他认为诸子书是“入道见志”之书,这“道”就是“自然之道”。

第十八、论说:

【原文】

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论者,伦〔1〕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2〕。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记,故抑〔3〕其经目,称为论语。盖群论立名,始于兹矣。自论语已前,经无论字;六韬二论,后人追题乎?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4〕,释经则与传〔5〕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诠文则与叙引〔6〕共纪。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转师〔7〕,注者主解,赞者明意,评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八名区分,一揆〔8〕宗论。

【注释】

〔1〕伦:理。有条理,有秩序的意思。

〔2〕坠:失。

〔3〕抑:表谦虚。

〔4〕契:合,一致。

〔5〕传:解释经典的文字,如《尚书传》、《春秋左氏传》。

〔6〕叙:作“序”。序:一种文体,如《毛诗序》。引:引申原文的话,尤引言和前言,也指一种文体,大略如序而稍短简。

〔7〕转师:转相师传。

〔8〕揆(kuí):道。一揆:犹一律。

【译文】

圣人先哲经久不变的训导叫做经书,阐述经的意义,叙说道理叫做论文。论,就是有条理的意思;道理讲的有条理而没有差错,那圣人经书的本意就不会丧失。从前孔子回答他的学生和当时人的问题时说了许多精妙的话,他死后学生把它们追记编辑起来,谦虚的不敢称经,而称它为《论语》。后来,各种论文的称为论,就是从这里开头的。在《论语》以前,经书没有用论字作为书名、篇名的。相传姜太公的兵法书《六韬》中有《霸典文论》与《文师武论》二论,这两个论字可能是后人追题的吧。详细观察论文的体裁,分枝条流的品种很多:用来陈述政事的,就与议和说这两种文体一致;用来解释经书意义的,就与传和注的体例参考配合;用来辨析历史的,就与赞和评这两种文体意义一样;用来诠评文章的,就与序和引这两种文体的一致。所以,议,就是要讲得合宜得当;说,就是说话要动听能使人喜悦;传,就是转述老师的学说给后世;注,就是以解释经书的意义为主;赞,就是为了说明意义;评,就是要公平的评论道理;序,就是按次第顺序申说内容;引,就是引申的话。上面所讲的文体虽然有八种名称,但以论述道理为主却是一致的,都可归属于论。

【原文】

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是以庄周齐物〔1〕,以论为名;不韦春秋,六论〔2〕昭列;至石渠论艺,白虎〔3〕讲聚,述圣通经,论家之正体也。及班彪王命,严尤三将〔4〕,敷述昭情,善入史体〔5〕。魏之初霸〔6〕,术兼名法,傅嘏、王粲〔7〕,校练名理。迄至正始〔8〕,务欲守文〔9〕,何晏之徒,始盛玄论〔10〕;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11〕争涂矣。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12〕,叔夜之辨声〔13〕,太初之本玄,辅嗣之两例〔14〕,平叔之二论,并师心〔15〕独见,锋颖精密,盖伦之英也。至如李康〔16〕运命,同论衡而过之;陆机〔17〕辨亡,效过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

【注释】

〔1〕庄周:即庄子。齐物:《庄子》中的一篇。

〔2〕六论:《吕氏春秋》中有《开春论》、《慎行论》、《贵直论》、《不苟论》、《似顺论》、《士容论》,故称“六论”。

〔3〕白虎:白虎观,东汉王朝讲经的地方。

〔4〕严尤:西汉末王莽的将领。本姓庄,避汉明帝刘庄讳改姓严。三将:《三将军论》,内容是用历史事实讽谏王莽四方用兵,今不存。

〔5〕史体:和“正体”相对而言。班彪的《王命论》和严尤的《三将军论》。都是通过历史事件或人物来阐明问题。

〔6〕初霸:即初建王霸之业。

〔7〕傅嘏(ɡǔ):三国时期魏文学家。王粲:东汉末著名作家。

〔8〕正始:三国时魏齐王曹芳的年号(公元〔24〕0~〔24〕8年)。

〔9〕守文:原意是帝王受命执政,遵守前代成法;这里比喻写作文章时,保守和继承前人的传统。

〔10〕玄论:即玄学。魏晋时称清谈道家的理论为玄学。

〔11〕尼父:孔子字仲尼。

〔12〕仲宣,王粲的字。去伐:即王粲的《去伐论》,已不存。

〔13〕叔夜:嵇康的字,正始作家。辨声:指《声无哀乐论》。

〔14〕辅嗣:王弼的字,三国时期魏学者。两例:指王弼的《易略例》,分为“上、下”两篇。

〔15〕师心:以心为师的意思,指有创见。

〔16〕李康:三国时期魏文学家。其《运命论》讲国家的治乱、人的穷达、地位的贵贱是“运气、天命、时机”等因素决定的。

〔17〕陆机:西晋初作家,原是三国吴人。其《辨亡论》主要论述了吴国灭亡的原因。

【译文】

论,就是概括各家的话来研究一个道理的文章。所以庄周的《齐物论》,用论字来作为篇名;吕不韦的《吕氏春秋》中,昭彰明著地列出《开春论》、《慎行论》、《贵直论》、《不苟论》、《似顺论》、《士容论》“六论”。到汉代,汉宣帝召集诸儒在石渠阁议论经艺;汉章帝在白虎观里会聚儒家学者讲论“五经”,都是阐述圣人之道,疏通经典的意义,这是论文的正体。到班彪的《王命论》,严尤作三篇《三将军论》,论述情理通畅明白,很善于运用史实例证。魏武帝曹操初建霸业,兼用名家和法家的学说统治。从当时作家傅嘏、王粲的论文中,可以看出他们对循名责实的理论十分的熟悉。到了正始年间,要致力于魏文帝明帝的注重文治;在何晏这一类文人的倡导下,讲玄学的论文开始盛行起来,于是老聃、庄周的道家学说得势当路,与孔子的儒家学说争夺地位了。仔细观阅傅嘏的《才性论》,王粲的《去伐论》,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夏侯玄的《本无论》,王弼的《易略例》上下两篇,何晏的《道德论》等,都是不因袭前人而有独创见解,笔力锋利,持论精密,是阐发理论的杰作。至于如李康的《运命论》,与王充的《论衡》等篇内容相同,但文采却比《论衡》华丽;陆机的《辨亡论》,模仿贾谊的《过秦论》,形式虽然相像,但却远远不及《过秦论》。然而,在论这种文体中,这些文章也算是好的。

【原文】

次及宋岱、郭象,锐思于几神之区;夷甫裴頠,交辨于有无之域〔1〕: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2〕,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3〕,其般若之绝境乎?逮江左〔4〕群谈,惟玄是务;虽有日新,而多抽前绪〔5〕矣。至如张衡讥世〔6〕,韵似俳说;孔融〔7〕孝廉,但谈嘲戏;曹植辨道,体同书抄;言不持正,论如其已〔8〕。

【注释】

〔1〕“夷甫”二句:夷甫,王衍的字,西晋文人,崇尚老、庄,他认为世界最初是无,然后生出阴阳,化生万物,所以主张天地万物以无为本。裴頠,西晋思想家,反对王衍的观点,著有《崇有论》,认为一切皆生于有。

〔2〕寂:无声。寥:无形。

〔3〕神源:神理的源头。指最高的理论。

〔4〕江左:长江下游一带,指东晋。

〔5〕绪:端绪。

〔6〕讥世:张衡的《讥世论》,已亡。

〔7〕孔融:东汉末作家,其《孝廉论》已亡。

〔8〕已:停止。

【译文】

其次说到晋代的宋岱著有《周易论》,郭象著有《庄子注》,他们的论文思想深入到了事物变化的极精深神妙的境界;晋代的王衍和裴頠,其论文在“尚无”和“崇有”的问题上展开了交锋和辩论。他们都算得是当时独一无二的,而又扬名后代的人。然而在辩论中,拘滞于“有”的“崇有”论者,完全着眼在形象和物体的作用方面;而看重“无”的“尚无”论者,又专门抱守着寂寥虚静的虚无的主张。徒然做精辟的片面解释,没有谁能够达到正确而全面的理论。动用心思穷极探究到神妙的自然之道的本源,只有佛法的最高境界吧!到东晋时代,众多文人都致力于清静无为的玄虚空谈,虽然常常有新的解释,不过大多是抽引前人说过的话头罢了。至于如张衡的《讥世论》,颇有些像俳优戏子的玩笑之说;孔融的《孝廉论》,只说些开玩笑的话;曹植的《辨道论》,文章写得同抄书一样;写论文不能持正确的论点,这种论文还不如不写。

【原文】

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究于无形〔1〕,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2〕,万事之权衡也。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论如析薪〔3〕,贵能破理。斤〔4〕利者越理而横断;辞辨者反义而取通:览文虽巧,而检迹知妄。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5〕,安可以曲论哉?若夫注释为词,解散论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若秦延君之注尧典,十余万字〔6〕,朱普之解尚书,三十万言:所以通人〔7〕恶烦,羞学章句。若毛公之训〔8〕诗,安国之传书〔9〕,郑君之释礼,王弼之解易,要约明畅,可为式〔10〕矣。

【注释】

〔1〕无形:抽象。

〔2〕筌(quán):捕鱼竹具。蹄:捕免器具。这里指用来取得鱼兔的手段。

〔3〕析薪:析,破;薪,木柴。

〔4〕斤:斧。

〔5〕“唯君子”句:《周易~同人~彖辞》:“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刘勰借此用以说明论文应该以理服人。

〔6〕“秦延君”二句:秦延君曾经解释《尚书~尧典》篇目两字时,用了十多万字。秦延君,秦恭的字,西汉学者。

〔7〕通人:博古通今、晓通事理的人。

〔8〕毛公:指大、小毛公,西汉时期的学者。大毛公毛亨,小毛公毛苌,相传是《诗经》注释专家。训:解释文字意义。

〔9〕安国:指孔安国,西汉学者。书:指《尚书》。

〔10〕式:模范、法式。

【译文】

考究论问这种体制,是用来明辨是非的;它深入穷极地研究具体的事物,追根寻底地探讨无形的、抽象的问题。要攻破困难求得贯通,要深入探索取得最后的结论。像筌是捕鱼的工具和蹄是捕兔的工具一样,它们乃是求得各种理论的手段;像秤砣和秤杆是衡量轻重的标准一样,它们乃是衡量万事万物的尺子。所以论文的内容贵在周全通达,言辞切忌支离破碎,必须使内容与所说的道理完全一致,这两者配合得没有一点缝隙;用辞要和所表达的思想紧密相扣,使论敌无隙可乘。所以作论文好像砍木柴一样,贵在顺着木柴的纹理把它劈开。可是自恃斧头锋利的人,不顾木柴的纹理而横加砍断;这好比言辞善辩的人,就是违反了事理也要强词夺理地来自圆其说。这样的论文看起来虽然文字巧妙,但只要考求实际就知道那个道理是错的。只有有教养的君子才能够通晓天下人的思想并能够以理服人的,哪里可以凭诡辩随便歪曲论述事理呢?至于经书里注释的话,是把论文分散在各个注里,注释的文字虽然繁杂不相同,但总归起来是同属一类。如像秦延君的注解《尚书~尧典》篇目的“尧典”这两个字,竟用了十余万字;朱普的注解《尚书》,竟长达三十万言;所以通达事理的人都讨厌他们注释的烦琐冗长,以学这样的注释章句为羞耻。如像大、小毛公的训解《诗经》,孔安国给《尚书》作传解,郑玄的注释《礼记》,王弼的注解《易经》,都文字扼要,意义明显,可以算得上是注释这类文体的榜样。

【原文】

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资悦怿〔1〕;过悦必伪,故舜惊谗说。说之善者:伊尹〔2〕以论味隆殷,太公以辨钓兴周;及烛武行而纾郑〔3〕,端木出而存鲁,亦其美也。暨战国争雄,辨士云涌,从横〔4〕参谋,长短角势〔5〕,《转丸》〔6〕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7〕,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隐赈而封〔8〕。

【注释】

〔1〕怿(yì):喜悦。

〔2〕伊尹:名挚,商初政治家,厨师出身。

〔3〕烛武:烛之武,春秋时郑国大夫。纾:解。

〔4〕从:合纵,南北为纵,主张联合六国抗秦。横:连横,主张六国和秦国和好,归顺秦国,和合纵相反。

〔5〕长短:即纵横。角:较量。

〔6〕《转丸》:《鬼谷子》中的一篇,已亡。辩说技巧圆滑如丸之转。

〔7〕“一人之辨”四句:《史记~平原君列传》载,平原君赵胜称赞毛遂说:“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九鼎,相传为夏禹所铸。

〔8〕五都:《史记~张仪列传》载,“秦惠王封仪五邑”。隐:同“殷”。隐赈:即殷实,富裕。

【译文】

说,就是喜悦的意思,悦字的右边是兑,兑在《周易~说卦》里做口舌解。所以说话应说使人喜悦高兴的;过于讨好人的话必定有虚伪,所以虞舜对谗言感到十分的震惊。善于说的,如像伊尹用调味的道理来说明执政,从而使殷代兴盛起来;吕望用钓鱼的道理来辩明治国,从而使周朝兴旺起来;到春秋时期,烛之武前往说服秦军,解除了郑国的困危;端木赐出使说服齐国释鲁攻吴,因而保存了鲁国的社稷。这些,都是好的说辞的例子。到了战国时代,七国争雄,善辩游说之士风起云涌。有的合纵,有的连横,参与各国谋划,较量势力强弱;《转丸》篇里记载着他们巧言善辩的辞令,《飞钳》篇里隐伏着他们纵横捭阖的精巧技术。因此,一位辩士的话比九鼎国宝还要贵重,辩士的三寸舌胜过了百万大军。苏秦佩带了六国众多的相印,张仪被封给五个殷实的都邑。

【原文】

至汉定秦楚,辨士弭节〔1〕,郦君既毙于齐镬,蒯子几入乎汉鼎〔2〕;虽复陆贾籍甚,张释傅会〔3〕,杜钦文辨,楼护〔4〕唇舌,颉颃万乘〔5〕之阶,抵嘘公卿之席〔6〕,并顺风以托势,莫能逆波而溯洄矣。夫说贵抚会〔7〕,弛张相随,不专缓颊,亦在刀笔〔8〕。范雎之言事〔9〕,李斯之止逐客,并顺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10〕,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至于邹阳之说吴梁,喻巧而理至,故虽危而无咎矣;敬通之说鲍邓〔11〕,事缓而文繁,所以历骋而罕遇也。

【注释】

〔1〕弭(mǐ)节:停止活动,指不得势。弭,停止。节,使臣所拿的信物。

〔2〕蒯子:蒯通,汉初的辩士。他曾劝韩信造反,被刘邦捕获后,靠了他的辩解才获救。鼎:有三脚的锅,常用作烹杀人的刑具。

〔3〕张释:即张释之,西汉文帝时人。傅会:附会,依照当前情势发言。

〔4〕楼护:西汉末辩士。

〔5〕颉颃(xié háng):上下翻飞,指往来游说。万乘:指天子。

〔6〕嘘:当作“峨”。抵峨:《鬼谷子》有《抵峨篇》专讲抵峨之道。抵,击实;峨,罅隙。抵峨即击实罅隙以补漏洞和缝隙,比喻游说之士见微补缺、献计献策。

〔7〕抚会:顺合,配合。抚,循、顺。

〔8〕刀笔:古代因在竹简上书写,所以要用笔用刀。这里指书写。

〔9〕范雎(jū):战国辩士。秦昭王时太后的弟弟穗侯专权,昭王想收回权力,范雎抓住这点,给昭王写信献策。

〔10〕逆鳞:相传龙喉下有逆鳞,谁触碰了它,龙就置谁于死命。比喻触犯人主要被杀害。

〔11〕敬通:冯衍的字,东汉初期作家。鲍:鲍永,东汉时大将军。邓:邓禹,东汉将军。冯衍是王莽之乱后,投光武帝刘秀的较晚的人物,这是其不被重用的主要原因。

【译文】

到汉代平定秦楚,辩士说客也不再那样得势;刘邦的辩士郦食其被齐王田广烹杀于油锅中;韩信的谋士蒯通也几乎被投入汉高祖的烹鼎之中。此后虽然还有陆贾因为善于言说而很有声名,张释之对汉文帝谈说善于结合当前的形势,杜钦的文辞辩论,楼护的唇枪舌剑:他们摇唇鼓舌,往来游说于帝王的殿阶之下;见微补缺,献计献策于公卿的坐席之前。然而他们大多看风向说话,没有谁敢于违反潮流逆流而上的。言说之事重在看准时机,根据情况的变化需要而弛张相随。不光婉言陈说,还要书写成文。范雎的《上秦昭王书》言谈治国的疑难之事,李斯的《上始皇书》谏劝停止逐客,都是顺其情理、投合机宜,用动听的言辞切中时务;他们虽然触犯了君王,却获得了成功而受到信任,这是上书中善于劝说的例子。至于邹阳的上书说吴王刘濞和梁王刘武,比喻巧妙而理由充足,所以处境虽然危险而没有受害。而东汉的冯衍言说鲍永和邓禹,引证事例迂缓,文辞又繁冗,所以几经游说却很少得志见用。

【原文】

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1〕,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自非谲〔2〕敌,则唯忠与信。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此说之本也。而陆氏直称“说炜晔以谲诳〔3〕”,何哉?

【注释】

〔1〕贞:正。

〔2〕谲:欺诈、诡谲。

〔3〕“说炜晔”句:这是陆机《文赋》中的话。炜晔,光明。诳,欺骗。

【译文】

大凡说这种文体的关键,是必须抓住有利时机,而且意义正确;使进有助于事业的成功,退不妨碍自身的荣显。只要不是欺诈的敌人,那就要讲忠诚与信实。打开心里的话来献给君主,用巧妙的文采来加强语言的说服力,这就是说这种文体的根本原则。可是,陆机在《文赋》里却说:“说这种文体只是说得天花乱坠,而实际是狡诈欺骗”。为什么呢?

【原文】

赞曰:理形于言,叙理成论。词深人天,致远方寸〔1〕。阴阳莫忒,鬼神靡遁〔2〕。说尔飞钳,呼吸沮劝〔3〕。

【注释】

〔1〕方寸:心。

〔2〕遁:逃,隐藏。

〔3〕呼吸:吐纳,指说辞。沮:阻止。劝:劝勉。

【译文】

总结:

理论要用语言来表现,叙述理论便成了论文。论文研究自然与人事的奥秘,使人的思维到达深远的境地。论述像阴阳变化那样没有差错,它使得鬼神也不能逃遁。游说像飞钳一样能抓住人,说辞能很快就产生勉励和阻止的效用。

【评析】

《论说》的“论”和“说”都是文体的名称。二者的共同之处是都阐明某种道理或主张,因此,后代把二者合称为“论说文”。但是却是两种不同的文体:“论”是论理,着重在阐发理论,来辨明是非,重在逻辑说理;“说”是使人悦服,多针对紧迫的现实问题,用具体的利害关系和生动的比喻来说服对方,重在形象说理。因此,后代把二者合称,叫“论说文”。

全篇,分两部分:

一、说明“论”的概念、类别,从先秦到魏晋的发展概况,讲“论”的写作的基本要求,附论注释文和“论”的异同,并且把注释一概归入论体。

二、讲“说”的含义,发展概况“说”的写作的基本要求。

逻辑严密、形象生动,是我国古代论说文的优良传统。刘勰主张“论说文”要内容正确,逻辑严密,形象生动。同时还要求写作论说文在善于研究各家的看法、论点时要有自己的见解,具有独创性。

第十九、诏策:

【原文】

皇帝御宇,其言也神。渊嘿〔1〕黼扆,而响盈四表,唯〔2〕诏策乎?昔轩辕唐虞,同称为命。命之为义,制性〔3〕之本也。其在三代,事兼诰誓〔4〕。誓以训戎〔5〕,诰以敷〔6〕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锡胤。易之姤象,“后以施命诰四方”。诰命动民,若天下之有风矣。降及七国〔7〕,并称,曰:命,命者,使也。秦并天下,改命曰制。汉初定仪则,则命有四品: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敕。敕戒州部,诏诰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策者,简也。制者,裁也。诏者,告也。敕者,正也。诗云“畏此简书”。易称“君子以制数度”。礼称“明神之诏”。书〔8〕称“敕天之命”。并本经典以立名目。远诏近命,习秦制也。记称丝纶,所以应接群后。虞重纳言,周贵喉舌,故两汉诏诰,职在尚书。王言之大,动入史策,其出如绋,不反若汗。是以淮南有英才,武帝使相如视草;陇右〔9〕多文士,光武加意于书辞:岂直取美当时,亦敬慎来叶矣。

【注释】

〔1〕渊嘿:沉默。渊,深渊;嘿,同“默”。

〔2〕唯:只。

〔3〕制性:儒家认为天命叫性,性是天生的。天子要根据天命来制定人性,助善去恶。

〔4〕诰:发布施政命令。誓:起兵讨伐宣言。

〔5〕戎:军事。

〔6〕敷:展布、实行。

〔7〕七国:战国时代。

〔8〕书:指《尚书》。

〔9〕陇右:东汉初武将隗嚣驻地,在今甘肃一带。此处指隗嚣和汉光武帝通书信。

【译文】

皇帝统治天下,他的话是神圣的。他静坐在御座上,而他的声音却可以传遍四方,就是因为诏书、策书的作用吧!从前轩辕黄帝和唐尧虞舜的时代,作为天子的话都称为“命”。“命”本来的意义,就是古时帝王给有功德的人赐姓。在“夏、商、周”三代的时候,还兼有了“诰”和“誓”的作用。誓命是用来教训军队的,诰命是用来敷告政事的。命是从天命借用来的,所以用来给有功之人授予官爵和赐福后代。《周易》的《姤卦~象辞》说:“天子用颁布命令来告诫教训四方臣民”。诰命发动臣民的作用,就好像起大风那样,只要风一吹,草就会随风而动。下到战国时代,就都称为“命”,“命”,就是使的意思。秦始皇并吞六国,统一了天下,把“命”改叫做“制”。汉代初年制定法制,把命分为四类:一类叫策书,二类叫制书,三类叫诏书,四类叫戒敕或敕书。敕书用来告诫州郡地方长官,诏书用来告示百官,制书用来施行赦免罪行的命令,策书用来封赐王侯。“策”,就是简策;“制”,就是裁断;“诏”,就是告诉;“敕”,就是改正。《诗经》说,“害怕这告急的简书”;《周易》说,“君子节制的来制定礼的等级制度”;《周礼》说,“向北方诏告明察事理之神”,《尚书》说,“敕正奉行上天的命令”。从上述可见,策、制、诏、敕,都是根据经典来确立的名称。在远处的就用诏书,在近处的就用命令,这是习用秦朝的制度。《礼记》说,“如果君王的话像丝一样细,那它传出去就会像钓鱼线一样粗”,所以君王对群臣说话要谨慎。虞舜看重发布帝命的纳言工作,周王因看重纳言官员而把他比作为王的喉舌。因此两汉起草诏书文告,就由尚书省来主管。君王的话影响很大,说了就要写进历史书。如果他说的话只有钓鱼线那么细,那传播出去就会有引棺的大绳那么粗,而且君王的号令一出,就像汗水一样,不能收回。所以淮南王刘安有英才很会做文章,汉武帝每次给他回信或赐书,都要叫司马相如审定草稿,陇右地方隗嚣的门下会作文章的人很多,汉光武帝回答他们的事情时,都特别注意诏书的文辞。岂在当时传为佳话,也使后世谨慎了。

【原文】

观文景以前,诏体浮杂〔1〕;武帝崇儒,选言弘奥。策封三王〔2〕,文同训典;劝戒渊雅,垂范后代;及制诏严助〔3〕,即云厌承明庐,盖宠才之恩也。孝宣玺〔4〕书,责博于陈遂〔5〕,亦故旧之厚也。逮光武拨乱〔6〕,留意斯文,而造次喜怒,时或偏滥。诏赐邓禹,称司徒为尧〔7〕;敕责侯霸,称黄钺一下:若斯之类,实乖宪章。暨明章〔8〕崇学,雅诏间出〔9〕。和安政弛,礼阁〔10〕鲜才,每为诏敕,假手外请。建安之末,文理代兴,潘勖九锡〔11〕,典雅逸群;卫觊禅诰,符命〔12〕炳耀,弗可加已。自魏晋诰策,职在中书〔13〕,刘放张华,并管斯任,施令发号,洋洋〔14〕盈耳。魏文帝下诏,辞义多伟,至于作威作福〔15〕,其万虑之一弊乎?晋氏中兴,唯明帝〔16〕崇才,以温峤文清,故引入中书:自斯以后,体宪风流〔17〕矣。

【注释】

〔1〕汉文帝景帝不用儒生,所以说诏体浮杂。

〔2〕三王:指汉武帝的三个儿子齐王刘闳、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

〔3〕严助:汉武帝的宠臣。

〔4〕孝宣:汉宣帝刘询。玺:皇帝的印。

〔5〕责博于陈遂:《汉书~游侠传》记载,汉宣帝为太子时,常和陈遂一起下棋赌博,并多次欠陈遂的债。宣帝即位后,起用陈遂为太原太守,并写信开玩笑说:“制诰太原太守,官尊禄厚,可以偿博进矣”。陈遂,西汉游侠。责博,问起赌债的事。责,问。

〔6〕拨乱:拨治王莽之乱。

〔7〕“诏赐邓禹”二句:光武帝封邓禹为司徒,在给他的诏书中说“司徒,尧也”,赞美过分。邓禹,东汉初大将,光武帝的大司徒。

〔8〕明章:东汉明帝刘庄和章帝刘炟。

〔9〕间出:轮替出现。

〔10〕礼阁:汉代尚书省称为礼阁。

〔11〕潘勖(xù):东汉末文人。替曹操写《册魏公九锡文》。魏公:即曹操。九锡:汉献帝赐给曹操的车马等九种器物,是最高等级的赏赐。锡,同“赐”。

〔12〕符命:天命的征验,是曹丕和他的臣下造作的。

〔13〕中书:中书省,魏晋主管政务和起草诏书的机关。

〔14〕洋洋:盛多的样子。

〔15〕作威作福:《三国志~魏志~蒋济传》称曹丕给征南将军夏侯尚的诏书中说他可以“作威作福,杀人活人”。他的臣下对此提出意见,曹丕接受这个批评,派人追回原诏。

〔16〕明帝:东晋明帝司马绍。

〔17〕体宪:中书省的体制有法度。风流:风气流传下去。

【译文】

看西汉文帝、景帝以前,诏书的内容浮泛杂乱;到了汉武帝,尊崇儒家,诏书选用的语言弘博典奥。他为封三个儿子为王所写的《策封三王文》,文辞跟《尚书》中的训、典相同;它的劝告警诚意义既深刻又温雅,为后代留下了典范。他在给宠臣严助的诏书中,就说他厌倦了在朝值班,让他出外做会稽太守,这是表示他对所宠爱的人才的恩典。汉宣帝写给老朋友陈遂盖有皇帝大印的书信,问起欠他赌债的事,也表现了老朋友的深情厚意。到了东汉光武帝平定世乱,注重文化,然而他写诏策全凭自己的喜怒而定,有时不免偏激失当,滥用文辞。如像他赐给邓禹的诏书,竟然称司徒邓禹是尧;他责备侯霸的敕书,居然说:“我的斧钺一砍下来,在人世间就没有你居住的地方了”。这一类“诏书、敕书”,实在违反法制。后来东汉明帝和章帝时期,都尊祟儒学,文辞典雅的诏书屡屡出现。到了和帝和安帝时代,政务衰败松弛,起草诏书、敕书的尚书省缺乏人才,每次为皇帝起草诏书、敕书,都要请外人来代笔。东汉建安末年,有文采和理智的诏书、策书兴起,如潘勖的《册魏公九锡文》,文辞典雅超群,卫觊代汉献帝起草的《为汉帝禅魏王诏》,称述天命得征验极为显著,不能够再增加了。自从魏晋以来的诏书、策书的职责,归中书省掌管,魏的刘放,西晋的张华都掌管了这个职务。他们为皇帝起草的发号司令的诏书、策书,真算是洋洋大观了。魏文帝曹丕下的诏书,言辞和意义大多都很宏伟的,至于他给夏侯尚下的诏书中要其部下“作威作福”,这种不妥当的话,是他千虑一失吧!东晋元帝中兴以后,只有明帝看重人才,因为温峤的文辞清丽雅正,所以亲自下诏令任命他为中书令。从此以后,中书省的体制有了法度,成为风气流传下去。

【原文】

夫王言崇秘,大观在上〔1〕,所以百辟其刑,万邦作孚〔2〕。故授官选贤,则义炳重离之辉;优文〔3〕封策,则气含风雨之润;敕戒恒诰,则笔吐星汉〔4〕之华;治戎燮〔5〕伐,则声有洊雷〔6〕之威;眚灾肆赦,则文有春露之滋;明罚敕法,则辞有秋霜之烈:此诏策之大略也。戒敕为文,实诏之切者,周穆命郊父受敕宪〔7〕,此其事也。魏武称作敕戒,当指事而语,勿得依违〔8〕,晓治要矣。及晋武〔9〕敕戒,备告百官:敕都督以兵要,戒州牧以董司〔10〕,警郡守以恤隐,勒牙门〔11〕以御卫,有训典焉。

【注释】

〔1〕大观在上:在上的言行,大为在下的所观听。见于《周易~观卦~象辞》。

〔2〕万邦作孚:《诗经~大雅~文王》:“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意思是只要效法学习周文王,天下万邦都会信任服从你。作孚,加以信服。

〔3〕优文:优待的文辞,即褒扬奖励之文。

〔4〕星汉:指银河。

〔5〕燮(xiè):协同、谐和。

〔6〕洊雷:重叠的雷声。

〔7〕周穆:周穆王。《穆天子传》卷一载:“丙寅,天子属宫效器,乃命正公郊父受敕宪”。郊父:周穆王的大臣。宪:教令。

〔8〕依违:犹豫不决。依,从;违,反。

〔9〕晋武:晋武帝司马炎。

〔10〕戒州牧以董司:司马炎有《太康初省州牧诏》。州牧,一州之长,地方行政长官。董司,督察管理。

〔11〕勒牙门:司马炎著有《勒牙门》,已失传。勒,治、约束。牙门,树牙旗的军门,指军队。

【译文】

帝王的言语崇高而又神秘,处在上位,大为在下的臣民所重视观望,所以诸侯都来效法,万邦都要信服顺从。因此授命官职,选任贤能,那诏书的含义就要像日月照耀四方的光辉;优待褒扬,策封王侯,那策书散发的恩惠就像和风细雨般的滋润;敕书戒诫,恒常教导,那笔墨中吐出银河的光彩;治理军事,协同讨伐,那文诰就要有重叠霹雳的声威;原谅错误,宽赦罪过,那赦文就要写得有如春天的朝露一样滋润;明确惩罚,以正法纪,那文诰就要写得有如秋天霜冻一样寒烈:这些就是写作诏策敕书的大概要求。用来作为戒正之用的敕书,实际上是一种更为切实的诏书,像周穆王命令郊父接受敕书的命令,这就是告戒文。魏武帝曹操说作敕书诫正臣民,应根据事实,说话有所指,不要犹豫不决,不能依违两可,是懂得政治的。到了晋武帝司马炎作敕书,戒诫百官,对各种官吏都有所告诫:《敕都督》告诫都督将领要通晓军事要领,《太康初省州牧诏》告诫州牧地方长官要监督管理政务,《泰始五年戒郡国计吏》警告郡守官员要悯恤百姓的疾苦,《勒牙门》告诫部队将领要抵敌卫国。这些敕书、诏书都具有古代的训诫和典法的意义。

【原文】

戒者,慎也,禹称“戒之用休”。君父至尊,在三罔极〔1〕,汉高祖之敕太子,东方朔之戒子〔2〕,亦顾命之作也。及马援〔3〕已下,各贻家戒。班姬〔4〕女戒,足称母师也。教者,效也,出言而民效也。契敷五教〔5〕,故王侯称教〔6〕。昔郑弘之守南阳,条教〔7〕为后所述,乃事绪明也;孔融之守北海,文教丽而罕施〔8〕,乃治体乖也。若诸葛孔明〔9〕之详约,庾稚恭之明断,并理得而辞中,教之善也。自教以下,则又有命。《诗》云“有命自天”〔10〕,明命为重也;《周礼》曰“师氏诏王”,明诏为轻也。今诏重而命轻者,古今之变也。

【注释】

〔1〕在三:《国语~晋语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称为在三。罔:无穷。

〔2〕戒子:东方朔的《诫子诗》,诫子要做官守正,以官代民。

〔3〕马援:东汉初将领,有《戒兄子严敦书》,反对他们好议论人长短,乱批评法制。

〔4〕班姬:班昭,班固之妹,东汉女作家,有《女诫》七篇。

〔5〕契:传说中舜的臣子,管教化。《尚书~舜典》说舜时百姓不亲,于是叫契公布五教。五教:即五常之教: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6〕王侯称教: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秦法,王侯称教;而汉时大臣亦得用之,若京兆尹王尊出教告属县是也。故陈绎曾以为大臣告众之词”。

〔7〕条教:《汉书~郑弘传》说他作南阳太守“条教法度,为后所述”。条教:即条例教令。其条教今已不存。

〔8〕文教丽而罕施:司马彪在《九州春秋》中说孔融在北海,教令温雅,却难以悉行。

〔9〕诸葛孔明:诸葛亮,字孔明,三国时蜀丞相,著名政治家。其教令有《答蒋琬教》等。

〔10〕有命自天:《诗经~大雅~大明》:“有命自天,命此文王”。

【译文】

“戒”,就是谨慎的意思,夏禹说“用美好的话来警诫他”。君王、父亲和老师是最尊严的,这三者给人的恩德是无穷的。汉高祖刘邦的《手敕太子文》,东方朔的《诫子诗》,也都是临终遗嘱的作品。到东汉马援的《戒兄子严敦书》以后,许多人都遗留下了家戒。班昭著的《女诫》,完全可以称为辅母和女师了。“教”,就是效法的意思,说出话来让百姓照着去做。舜叫契公布五种教诲,所以后来王侯大臣对百姓的训示便称为“教”。从前郑弘为南阳太守,他发布的一条条教令为后世所称道,这就是因为他治理政事的头绪明白。孔融做北海太守,他的教令写得有文采但是很难推行,这是因为教令违背了政治体制。如诸葛亮的教令,内容详细周到,文辞简明;东晋庾稚恭的教令,明白而决断。他们的教令都是道理得当文辞恰切,是好的教令。在教令这种文体之外,还有“命”这种文体。《诗经》说“有命令从天神那里发出,授命文王取代殷商作天子”,表明命是上对下,是重要的。《周礼》说“教育官师氏诏告天子周王”,这说明“诏”是臣下报告天子的用辞,没有“命”那么重要。可是现今“诏”成为皇帝专用的文体,“诏”变得比“命”重要了。这就是古代和今天文体的变化。

【原文】

赞曰:皇王施令,寅严宗诰。我有丝言〔1〕,兆民伊好。辉音〔2〕峻举,鸿风远蹈。腾义飞辞,涣其大号〔3〕。

【注释】

〔1〕丝言:王言如丝,指慎重的号令。

〔2〕辉音:德音,诏诰传达的天子的声音。

〔3〕涣其大号:意思是天子涣然发其号令,如出汗一般。涣,散布。号,号令。

【译文】

总结:

帝王天子发号施令,臣民恭敬严肃地接收那诏诰。天子认为我有轻轻的话,万民是欢喜的。光辉的诏诰高高扬起,宏大的教化向远处传播。诏策的意义和文辞到处飞扬,洽于民心涣然发出伟大令号。

【评析】

《诏策》的“诏”和“策”都是文体的名称。“诏”即诏书,“策”即策书,都是皇帝的诏令文告。这类文体名目很多,后代统称做诏令。本篇反映了魏晋以前的诏策文的大概发展情况。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诏”、“策”的起源、它的主要分类及其基本的含义,并且谈论了历代诏策的发展变化和有关作品的评价。

二、讲不同内容的“诏”、“策”的不同写作特点。

三、附论和“诏”、“策”相近的三种文体“戒、教、令”,这三种诏策,可以用于君对臣、臣对民、父对子。

诏策是古代的一种应用文,都是直接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并且和广大人民关系重大,所以历代皇帝及其御用文人都极重视。诏策文是我国古代散文的重要文体之一,刘勰对不同内容的诏策提出了不同的写作要求,如授官选贤的文告要写得“义炳重离之辉”,军事讨伐的文告要写得“声有洊雷之震”,封策王侯的文告要写得“气含风雨之润”。虽然都是为了写出封建帝王的“威仪、恩润、贤明”,但要求行文和内容协调,写出特点,都是对的。

第二十、檄移:

【原文】

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故观电而惧雷壮,听声而惧兵威。兵先乎声,其来已久。昔有虞始戒于国〔1〕,夏后初誓于军,殷〔2〕誓军门之外,周将交刃而誓之。故知帝世〔3〕戒兵,三王誓师,宣训我众,未及敌人也。至周穆西征〔4〕,祭公谋父〔5〕称“古有威让〔6〕之令,令有文告之辞”,即檄之本源也。及春秋,征伐自诸侯出,惧敌弗服,故兵出须名,振此威风,暴彼昏乱,刘献公之所谓“告之以文辞,董之以武师”者也〔7〕。齐桓征楚,诘苞茅之阙;晋厉伐秦,责箕郜之焚〔8〕:管仲、吕相,奉辞先路,详其意义,即今之檄文。暨乎战国,始称为檄。檄者,皦〔9〕也。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张仪〔10〕《檄楚》,书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称露布〔11〕。露布者,盖露板不封,播诸视听也。

【注释】

〔1〕有虞:指五帝时代。戒于国:警诫国内的战士。

〔2〕殷:即商。

〔3〕帝世:帝代,指五帝之一的虞舜时代。

〔4〕周穆:周穆王。西征:西征犬戎。犬戎:西方的少数民族。

〔5〕祭公谋父:周穆王的卿士,姓祭,字谋父。祭谋父曾劝谏周穆王,远方不服,先加斥责,发去文告,即檄。

〔6〕让:斥责、谴责。

〔7〕“刘献公”二句:刘献公,周景王的卿士。他的话见《左传~昭公十三年》。董,督责。

〔8〕“晋厉”二句:《左传~成公十三年》,晋厉公讨伐秦国,先派吕相责问秦国晋国,曾经派兵侵入晋国,焚烧箕郜。晋厉,晋厉公。箕、郜,均地名,属晋国,在今山西境内。

〔9〕皦(jiǎo):明白。

〔10〕张仪:战国末纵横家,主张连横,秦国丞相。著有《为文檄告楚相》。

〔11〕露布:盖露板不封,指让人看到文辞。

【译文】

雷霆的震响开始于耀眼的闪电,军队的出动先要传播赫赫的声威。所以看到闪电就惧怕雷声的强烈,听到声势就惧怕军队的威力。出兵先要有声威,它来源已经很久远了。从前有虞氏开始警诫国内的战士,夏后氏最初在军队里宣誓,殷汤在军营门外与百姓誓师,周武王在军队将要与敌军交锋前宣誓。所以从上面所述我们知道:帝舜之世的警诫军队,“夏、商、周”三王的在军队内誓师,都是为了宣传教训自己的部队,还没有发到敌人的方面。到了周穆王西征犬戎国,大臣祭公谋父对周穆王说:“古时出兵有威严谴责敌方的命令,有告诫对方的文辞”。于是写了谴责敌方的文辞。这就是“檄”这种文体的源头。到了春秋时代,周王朝衰微,天下无道,出征讨伐的事,都由诸侯发动,他们害怕对方不服,所以出兵须要有名义,振奋自己的威风,暴露对方昏乱无道。刘献公所说的“用文辞来告诫他,用军队来督促他”,就是这个意思。齐桓公讨伐楚国,派管仲质问楚国为什么不向周天子进贡祭祀用的苞茅草;晋厉公讨伐秦国,派吕相责备秦国为什么焚毁了箕和郜两地。齐国的管仲,晋国的吕相,先举出斥敌的话再进军,考察它的意义,就是今天的檄文。到了战国时代,才开始称作檄文。檄,就是明白,揭露在外,非常地明白。张仪的《为文檄告楚相》是用长一尺二寸的竹简书写的。这种明白昭著的檄文,有的叫露布,公布出来,让人看到听到。

【原文】

夫兵以定乱,莫敢自专,天子亲戎〔1〕,则称“恭行天罚”;诸侯御师,则云“肃将王诛〔2〕”。故分阃推毂,奉辞伐罪,非唯致果为毅〔3〕,亦且厉辞为武。使声如冲风所击,气似欃枪〔4〕所扫,奋其武怒,总〔5〕其罪人,征其恶稔〔6〕之时,显其贯盈之数,摇奸宄〔7〕之胆,订信慎之心;使百尺之冲〔8〕,摧折于咫〔9〕书;万雉之城,颠坠于一檄者也。观隗嚣之檄亡新〔10〕,布其三逆,文不雕饰,而辞切事明,陇右〔11〕文士,得檄之体矣。陈琳〔12〕之檄豫州,壮有骨鲠〔13〕,虽奸阉携养,章实〔14〕太甚,发邱摸金,诬过其虐;然抗辞书衅〔15〕,皦然露骨:敢指曹公之锋,幸哉免袁党之戮也。钟会檄蜀〔16〕,征验甚明,桓温檄胡,观衅尤切,并壮笔也。

【注释】

〔1〕亲戎:亲自率军征伐。

〔2〕肃将:严肃的奉行。王诛:帝王诛伐之意。

〔3〕致果为毅:《左传~宣公二年》有“杀敌为果,致果为毅”的话。果,果敢;毅,坚毅。

〔4〕欃(chán)枪:彗星。

〔5〕总:集中、总汇。

〔6〕征:验证。恶稔:恶满。

〔7〕奸宄(guǐ):犯法作乱的人。

〔8〕冲:冲锋的战车。

〔9〕咫:周代八寸为咫。

〔10〕隗(wěi)嚣:东汉初将领。檄亡新:指隗嚣的《檄移告郡国》,声讨王莽新朝三罪。新,王莽的国号。

〔11〕陇右:陇西,今甘肃、青海一带,隗嚣的驻地。

〔12〕陈琳:东汉末作家。他最初为军阀袁绍部下,袁为联合豫州刺史刘备声讨曹操,叫陈琳写了《为袁绍檄豫州》。

〔13〕骨鲠:骨气、骨力。

〔14〕章实:即揭露事实真相。

〔15〕衅(xìn):裂痕、罪过。

〔16〕钟会:三国时期魏司徒,伐蜀主要军事将领之一。檄蜀:《三国志~魏书~钟会传》说,蜀国姜维守剑阁抗拒钟会,钟会写了《移蜀将吏士民檄》。

【译文】

军事行动是用来平定祸乱的,任何人都不敢独自专断。因此天子亲自带兵出征,就说是恭敬地执行天顶惩罚;诸侯出兵征伐,就说严肃的执行天子的讨伐。所以古代帝王派遣将领,委托征战重任,不仅要推车相送,而且把处理都城外的大权分给他。大将奉承天子的辞令讨伐有罪的人,不光杀敌需要达到果敢坚毅,而且也要用厉害的檄文构成威胁。使军事行动的声威像强风袭击一样有力,气魄好似彗星扫荡过一样,振奋激发我军的愤怒,统统集中到讨伐的罪人身上;用事实证明已到严惩敌人罪恶的时候,显示敌人恶贯满盈的罪恶;动摇为奸作恶者的胆量,确立顺从者的决心,使敌人百尺之长的战车,被咫尺的檄书所摧毁,万垛坚固的城墙,被一纸檄文所推倒。看看隗嚣《移檄告郡国》,用檄文声讨王莽的新朝,宣布他“逆天”、“逆地”、“逆人”的三大罪状,文辞虽不雕饰,但话极确切,事理明白,说明陇右文士,已经掌握了檄文的体制了。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为袁绍声讨曹操而作,文章写得气势豪迈,有骨力,虽然骂曹操是奸恶的太监豢养的养子,揭发私密事实太过分;骂曹操设立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从事挖坟盗金,诬骂的话超过了曹操暴虐的实际,但是他却以直率的话记下曹操的罪过,写得明白露骨。敢于触犯曹操的锋芒,幸而免于作为袁绍党羽而被杀掉。钟会的《檄蜀文》,例举历史事实作为蜀国必亡的证验,事理明白,桓温的《檄胡文》,观察揭露敌人的罪恶尤其确切,都是写得有力的檄文。

【原文】

凡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或叙彼苛虐,指天时〔1〕,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标蓍龟〔2〕于前验,悬鞶鉴于已然,虽本国信,实参兵诈。谲诡〔3〕以驰旨,炜晔以腾说。凡此众条,莫之或违者也。故其植义飏辞〔4〕,务在刚健。插羽〔5〕以示迅,不可使辞缓,露板以宣众,不可使义隐;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此其要也。若曲趣密巧,无所取才矣。又州郡征〔6〕吏,亦称为檄,固明举之义也。

【注释】

〔1〕天时:指天命、天道之类。

〔2〕蓍(shī)龟:占卜用的蓍草、龟壳。此处指占卜。

〔3〕谲诡(jué guǐ):怪异不实。

〔4〕植:树立。飏:施展、飞扬。

〔5〕插羽:古代檄文,插上羽毛表示紧急。后代的“鸡毛信”也由此而来。

〔6〕征:召。

【译文】

举凡檄文的主要特点是:或者叙述我方的美好昌明,或者揭露对方的苛暴残虐;指明天意,审察人事,比较强弱,衡量权势,用以前的凭证来预卜吉凶,用过去的事实事例来作为借鉴;虽说是本于国家的信用,实际上加上了兵不厌诈的原则,用巧妙欺诈的手法来宣传自己的旨意,用冠冕堂皇的言辞来传播自己的主张。大凡这几条原则,一般写作檄文没有违反它的。所以写作檄文,确立意义,发扬文辞,务必在于刚健有力。在檄书上插上羽毛,就表示事情紧急需要火速办理,所以檄文不可以文辞舒缓;檄书不加密封让它敞露出来,就是为了向众人宣布,所以檄书不可以意义隐晦。一定要使事情叙述明白道理确切清晰,气势很壮盛而言辞又果断干脆,这就是写作檄文的要点。倘若檄文写得旨意隐晦曲折,文辞细致含蓄巧妙,这种文章就没有什么可取的了。还有,州郡征召官吏的文书,也称为檄书,这也是表示公开举拔人才的意思。

【原文】

移者,易也;移风易俗,令往而民随者也。相如之难蜀老,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骨〔1〕焉。及刘歆之移太常,辞刚而义辨,文〔2〕移之首也;陆机之移百官,言约而事显,武移之要者也。故檄移为用,事兼文武,其在金革〔3〕,则逆党用檄,顺命资移;所以洗濯〔4〕民心,坚同符契〔5〕,意用小异,而体义大同,与檄参伍〔6〕,故不重论也。

【注释】

〔1〕骨:特点。

〔2〕文:文事,与武事相对。

〔3〕金革:征鼓,指战争。金,锣;革,鼓。古代作战,鸣锣后退,击鼓前进。

〔4〕濯:洗。

〔5〕符契:符合一致。符,信符;契,券约。

〔6〕参伍:交错,错综。

【译文】

“移”,就是改变,像转移风气,改变习俗,号令发出去百姓就跟着执行。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文辞明白,用了很多的事例作比,已具有移书檄文的骨力。刘歆的《移太常博士书》,文辞刚健而义理明辨,是文教方面的第一篇移文。陆机的《移百官》,言辞简约而叙事明显,是军事方面的重要移文。所以檄移这类文体,可兼而用文武两方面。它用在军事上,那么对叛逆的党徒用檄文,对顺从的民众则用移文。因为移文用来洗濯民众的思想,使他同上面牢固结合,如同符契一般吻合。移文和檄文的意义作用有差异,但体制要求大体相同,移文和檄文的写作错综相近,所以这里不再重复论述了。

【原文】

赞曰:三驱弛网,九伐〔1〕先话。鞶鉴吉凶,蓍龟成败。摧压鲸鲵,抵落蜂虿〔2〕。移实易俗,草偃风迈〔3〕。

【注释】

〔1〕九伐:要讨伐的九种罪行,《周礼~大司马》说大司马职掌九伐之法,讨伐有九种罪行的人。

〔2〕抵:击。虿(chài):蝎子一类的毒虫。

〔3〕偃:倒下。迈:行。风吹草倒,比喻檄文的威力。

【译文】

总结:

好比驱赶禽兽,网要放开三面,对各种讨伐先要加以说明。檄文像镜子可以照清吉凶,像占卜可以预言成败。摧毁镇压那鲸鲵一样的恶人,打击扫除那成群的毒虫蜂虿。移文确实是用来移风易俗,它像风过一样众草伏拜。

【评析】

《檄移》的“檄”和“移”都是文体的名称,本篇重点讲的是檄文,附论移文。“檄”是檄文,汉魏六朝也叫“露布”,唐宋以后,檄文专指发兵前声讨敌人的文书,露布则是专指战胜敌人的捷报。“移”是移书或移文,即下行的公文或公告一类文书。檄文用于对“逆党”的军事讨伐,移文用于对顺命臣民的“洗濯民心”。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檄文的起源,还讲到了战国时期正式出现的檄文以后的主要作品,结合檄文在征讨敌人中所起的作用。

二、讲檄文的特点及其写作的基本特点和要求。

三、讲移文及其和檄文的区别。

檄文和移文都是军事和政治斗争的工具。尤其是檄文,具有很强的战斗性。刘勰提出的基本要求是:内容上,要宣传我方的正义;充分揭露敌方的罪行;指出我方的有利,敌方的不利,从精神上瓦解敌人;行文上,要求事情写得明白,道理讲得清楚,气势要强盛,用辞要果断有魄力。

第二十一、封禅:

【原文】

夫正位北辰,向明南面〔1〕,所以运天枢,毓黎献者〔2〕,何尝不经道纬德,以勒皇迹者哉!绿图〔3〕曰:“潬潬咴咴,棼棼雉雉〔4〕,万物尽化〔5〕”。言至德所被也。丹书〔6〕曰:“义胜欲则从,欲胜义则凶”。戒〔7〕慎之至也。则戒慎以崇其德,至德以凝其化〔8〕,七十有二君,所以封禅矣。

【注释】

〔1〕向明南面:指帝王治理天下。向明,天将明,指早朝议政;南面,帝王朝南坐。

〔2〕毓(yù):养育。黎献:黎民,老百姓。黎,众;献,贤人。

〔3〕绿图:传说有龙马衔出“赤文绿地”的河图献给尧,实际是假托尧名造的一种纬书。

〔4〕棼棼(fén fén):纷纷。雉雉:杂乱,指万物在变化中的纷杂情状。

〔5〕化:化生。

〔6〕《丹书》:也是一种纬书。

〔7〕戒:警戒。

〔8〕凝其化:造成各种祥瑞。凝,成。化,化生瑞物。

【译文】

帝王效法天帝居于北极星辰的正位,在天将明时面向着南方坐朝听政,像北极星一样运转天道的枢纽,就像帝王运用政权,抚育众多的百姓和贤人,难道不应以按照道德办事,用刻石来记帝王的功德吗?《绿图》说:“宛转杂糅,纷纷扰扰,丰茂繁富,万物都得到化育”。这就是最高的道德所造成的。《丹书》说:“义理胜过私欲就吉利,私欲胜过义理就危险”。这就是说诫告要十分谨慎。用诫告要谨慎来提高他的德行,用极高的德行来凝集他们对万事万物化育的功绩,古代七十二位帝王要把自己的功德告诉神明,因此到泰山举行封禅典礼。

【原文】

昔黄帝神灵,克膺〔1〕鸿瑞,勒功乔岳,铸鼎荆山。大舜巡岳〔2〕,显乎虞典。成康封禅,闻之乐纬〔3〕。及齐桓之霸,爰窥王迹〔4〕,夷吾谲陈〔5〕,拒以怪物〔6〕。固知玉牒金镂,专在帝皇也。然则西鹣东鲽〔7〕,南茅北黍,空谈非征〔8〕,勋德而已。是以史迁八书〔9〕,明述封禅者,固禋祀之殊礼,铭号之秘祝〔10〕,祀天之壮观矣。秦皇铭岱,文自李斯〔11〕,法家辞气,体乏弘润;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

【注释】

〔1〕克:能。膺:承受。

〔2〕大舜巡岳:《尚书~舜典》载,舜向东巡守东岳泰山,烧柴祭天。

〔3〕“成康封禅”二句:《乐动声仪》说成王、康王都曾封禅。成、康,即西周成王、康王。

〔4〕窥王迹:指齐桓公打算行封禅典礼。窥,窥视。王迹,王者的事,封禅是帝王之事。

〔5〕夷吾:管仲的字。谲陈:诈言。

〔6〕拒以怪物:《管子~封禅篇》载,齐桓公称霸后,与诸侯盟会于蔡丘,想行封禅礼。管仲劝谏不听,于是诈言说:要有祥瑞之物出现才能封禅。现在不见,怎能封禅呢?于是齐桓公才作罢。

〔7〕西鹣(jiān):西方的比翼鸟。东鲽:东海的比目鱼。

〔8〕征:验。

〔9〕史迁八书:司马迁的《史记》有《封禅书》等八书。

〔10〕铭号:刻石记功。秘祝:秘密的祷告,指刻在玉牒上的秘祝文。

〔11〕李斯:法家,秦始皇的丞相。

【译文】

从前黄帝神奇灵异,能够承受鸿大的祥瑞,在泰山上铭刻功绩,在荆山下铸造巨鼎。大舜巡视泰山,举行封禅典礼的事,被显明地记载在《尚书》的《舜典》里。周成王、周康王,在泰山封禅,也可以从《乐纬》里见到。到了春秋时代齐桓公称霸,于是窥视帝王封禅的典礼。管仲用齐国没有祥瑞出现不好封禅这样谲诈的言辞来谏阻,阻止了齐桓公封禅。管仲本来知道封禅告天用的玉牒文书和金的镂釜,只有帝王才可以用,而西海的比翼鸟,东海的比目鱼,南方的三脊茅,北方的黍粮,纯属是凭空虚谈而不要任何的验证,管仲只是想说明封禅需要有圣王那样的功德罢了。所以司马迁《史记》八书中的《封禅书》明白地讲封禅的,确实是祭祀天神大的祀礼,是铭刻功绩的一种神圣秘密的祷祝,是天下一种伟大壮观的活动。秦始皇在泰山刻石记功,文章出自李斯的手笔,完全是法家的语气,风格上缺少阔大修饰。然而叙述清朗有力,也是那个时代最好的作品了。

【原文】

铺观两汉隆盛,孝武禅号于肃然,光武〔1〕巡封于梁父,诵德铭勋,乃鸿笔耳。观相如封禅〔2〕,蔚为唱首,尔其表权舆〔3〕,序皇王,炳玄符,镜鸿业,驱前古于当今之下,腾休明〔4〕于列圣之上,歌之以祯〔5〕瑞,赞之以介丘〔6〕,绝笔兹文,固维新〔7〕之作也。及光武勒碑,则文自张纯,首胤典谟〔8〕,末同祝辞,引钩〔9〕谶,叙离乱,计武功,述文德,事核理举,华不足而实有余矣。凡此二家,并岱宗〔10〕实迹也。

【注释】

〔1〕光武:东汉光武帝。

〔2〕相如封禅:司马相如病退在家,汉武帝怕他死后作品失散,便派人去把他的作品全部取走。使者到他家中时司马相如已经死了,家中已无书,只有临死前写的一卷书《封禅文》。

〔3〕权舆:本义为草开始萌发,引申为开始、起源。《封禅文》先叙上古。

〔4〕休明:盛明。休,美。

〔5〕祯:吉祥。

〔6〕介丘:泰山,指泰山盼望封禅。介,大;丘,山。

〔7〕维新:创新,即“首唱”,司马相如以前没有人写作《封禅文》。

〔8〕典谟:指《尚书》,《尚书》中有《尧典》、《大禹谟》等篇。

〔9〕钩:指《孝经》的纬书《钩命诀》等九种。

〔10〕岱宗:泰山。司马相如的《封禅文》没有刻石的记载。

【译文】

纵观两汉兴隆旺盛的时代,汉武帝封于泰山,在梁父的肃然山祭地,汉光武帝巡守封禅于泰山,也在梁父的肃然山祭地。他们歌诵功德、铭刻功绩的封禅书,是封禅的大手笔。看司马相如的《封禅文》,富有文采,成为首创。它表叙封禅的起始情况,叙述帝王的事业,再讲汉朝的符瑞照耀,大业可鉴,把古代帝王的功业贬低于当今帝王之下,把当今帝王的功德抬高到列朝圣君之上,歌颂他吉祥的兆瑞,用泰山盼望封禅来作赞美。司马相如的这篇绝笔文,确实是创新的作品。到了东汉光武帝中兴以后封禅泰山,那篇刻在石碑上的《泰山刻石文》,出自张纯。开头仿照《尚书》里“典、谟”的写法,结尾又和祝辞相同,中间多引用《钩命诀》这类纬书的内容。它叙述当时的战乱,计数光武帝平定天下的武功,论述光武中兴的文治德教,事实确切,道理标明,文采不足而朴实有余。司马相如和张纯这两家的封禅文,都是泰山封禅的确实记录。

【原文】

及扬雄剧秦,班固典引〔1〕,事非镌石,而体因纪禅。观剧秦为文,影写长卿〔2〕,诡言遁辞,故兼包神怪;然骨制靡〔3〕密,辞贯圆通,自称极思,无遗力矣。典引所叙,雅有懿采〔4〕,历鉴前作,能执厥〔5〕中,其致义会文,斐然〔6〕余巧;故称“封禅靡而不典,剧秦典而不实”。岂非追观易为明,循〔7〕势易为力欤!至于邯郸受命,攀响前声,风末力寡〔8〕,辑韵〔9〕成颂,虽文理顺序,而不能奋飞。陈思魏德〔10〕,假论客主,问答迂缓,且已千言,劳深绩寡,飙焰缺焉。

【注释】

〔1〕典引:班固模仿扬雄的《剧秦美新》作《典引》,赞美唐尧,来赞美汉朝,再加引申。

〔2〕影写:模仿。长卿:司马相如的字。

〔3〕靡:细。

〔4〕懿采:美好的文采。

〔5〕厥:其,它的。

〔6〕斐然:有文采的样子。

〔7〕循:依。

〔8〕风末力寡:冲风之末。指没有风骨,飞不起来。冲风,暴风;末,尾。

〔9〕辑韵:辑集韵语,指写作。

〔10〕陈思:陈思王曹植。其《魏德论》存残文。

【译文】

到扬雄作《剧秦美新》,班固作《典引》,这两篇文章并不用来刻石,但是文体都仿效封禅文。看看《剧秦美新》的写作,仿照司马相如的《封禅文》,用了诡奇隐遁的文辞,所以兼包神奇古怪的内容。然而它的结构细致严密,文辞圆转,脉络贯通,自称用尽了思虑,没有一点剩余的力量了。班固《典引》的叙述,典雅而有文采,这是因为他借鉴了历代前人的作品,所以写作时能掌握得恰到好处。他的确立命意,文辞斐然,文采技巧有余。所以他说司马相如的《封禅文》细致而不典雅,扬雄的《剧秦美新》典雅而不确实。这岂不是看前人的作品容易看清楚,学习前人作文便容易学好吗?至于邯郸淳的《受命述》,虽然想追拟前人的创作风格,但风势衰弱,编辑韵语构成歌颂,虽然文理有条理,却是平庸,不能奋翅高飞。还有陈思王曹植的《魏德论》,假借客人和主人之间议论形式来作文,文势迂回缓慢不紧凑,而且竟长达千言,花费的劳力工夫虽然很深,但收效却很少,风力和文采都没有。

【原文】

兹文为用,盖一代之典章也。构位〔1〕之始,宜明大体,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使意古而不晦〔2〕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义吐光芒,辞成廉锷,则为伟矣。虽复道极数殚〔3〕,终然相袭,而日新其采者,必超前辙焉〔4〕。

【注释】

〔1〕构位:即构思。

〔2〕晦:暗,不明。

〔3〕道:理。数:术,方法。殚(dān):竭,尽。

〔4〕辙:车轮碾压的沟槽,指老路。

【译文】

封禅这种文体的作用,要起到一个时代经典章程的作用。布局构思时,应当明确它总的体制:树立义理要在经典的范围内去找根据,选择语言要在宏大富丽的作品中去寻找;使作品的内容古典但又不因辞深而隐晦,虽是今天的文辞但却不失于浅薄;要它的意义内容富有光辉,文辞语言却有棱角。如果做到了这些,那就是伟大的作品了。有的人写封禅文,虽说道路和方法已经穷尽,终究是抄袭古人;但凡是能够创新的人,必定能有超出前人之作。

【原文】

赞曰:封勒帝绩,对越天休。逖〔1〕听高岳,声英克彪。树石九旻〔2〕,泥金八幽。鸿律蟠采〔3〕,如龙如虬〔4〕。

【注释】

〔1〕逖:远。

〔2〕九旻(mín):九天,指天上极高处。

〔3〕蟠:屈曲,环绕。蟠采:像虬龙那样盘曲起来显耀文采。

〔4〕虬:传说中的一种龙。

【译文】

总结:

封禅刻石记载帝王的功绩,报答并宣扬上天美好的命令。在泰山遥远地听到天命,英美的声名能够光彩远飘。在高入九天的泰山树立石碑,在幽深的地方埋下玉牒文书。大手笔写的封禅文文采横生,像龙和虬的飞腾光耀。

【评析】

《封禅》的“封禅”是一种文体的名称。“封禅”原意是古代帝王祭天地的盛大典礼。古人认为“五岳”中东岳泰山最高,所以帝王应到泰山去祭祀。在泰山筑坛祭天叫“封”,在山南梁父山上辟基祭地叫“禅”。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封禅的意义。

二、讲封禅文的发展情况,主要是古代传说至秦始皇、汉武帝的封禅和各代的“封禅”作品。

三、讲封禅文在写作上的基本要求。

“封禅”文本身就是为帝王歌功颂德的作品,作品很少,不成为独立的文体,又没有什么文学价值,刘勰之所以专篇论述,最主要的就是因为封禅文是为帝王的头等大典服务的。

第二十二、章表:

【原文】

夫设官分职,高卑联事。天子垂珠以听〔1〕,诸侯鸣玉以朝。敷奏〔2〕以言,明试以功。故尧咨四岳,舜命八元〔3〕,固辞再让之请,俞往钦〔4〕哉之授,并陈辞帝庭,匪假书翰〔5〕。然则敷奏以言,则章表之义也;明试以功,即授爵之典〔6〕也。至太甲既立,伊尹书诫〔7〕,思庸归亳,又作书以赞,文翰献替〔8〕,事斯见矣。周监二代〔9〕,文理弥盛。再拜稽首,对扬休命〔10〕,承文受册,敢当丕显〔11〕。虽言笔未分,而陈谢可见。

【注释】

〔1〕垂珠:古代帝王的冠上有板,板前垂有十二丝绳系着玉珠。听:听政,听取臣子的报告。

〔2〕敷:陈述。奏:进。

〔3〕舜:帝舜。八元:古代传说中的八位贤人。

〔4〕俞:允,许可。表示同意、肯定的应答之词。钦:敬佩。

〔5〕书翰:文章。翰,笔。

〔6〕典:法。

〔7〕伊尹:成汤的大臣。太甲继位后不明智,伊尹将其流放。三年,太甲悔过,伊尹请他回亳京复位,作《太甲》三篇赞美他。

〔8〕献替:献可,献进好的。替否:去掉否定的。献,进;替,去、废。这句指帮助帝王发扬正确的,克服错误的。

〔9〕监:借鉴。二代:指夏、商二代。

〔10〕稽首:叩头及地。对扬:对答宣扬。休命:王的美德。休,美。

〔11〕丕:大。显:显耀。

【译文】

国家设立官职,分掌职务,位子有高低,事务互相关联。天子戴着王冠听理政务,诸侯众官穿着礼服朝见天子。臣子向天子敷陈进奏治理国家的各种意见,君主以其功效来明确验证其意见是否有效。所以唐尧咨询四方诸侯的长者,虞舜任命八位有才德的贤人,臣下有坚辞和再辞的请求,君主有谨慎从事的委任,这些都是在朝廷上口头陈说,不用书面陈述。用口头语言来陈述自己的各种政见主张,就是章表这种文体的意义;明白考察它的功效,就是赐授爵位的典法了。到了殷代太甲即位,伊尹便作《伊尹训》来劝诫他;后来太甲在流放中想到了道义,伊尹请他回到亳京继位,伊尹又作《太甲》赞扬他。用文章来帮助君王,发扬优点,去掉缺点,从这里可以看到了。周代向夏商两代借鉴,讲究文辞言理的礼仪越来越丰富了。召虎接受天子的赐礼时说:“召虎叩头及地来拜谢,称赞颂扬天子的美德”。晋文公在接受天子策命时感谢说:“我重耳怎敢担当如此重大美好的授命!”他们虽然都是口头答谢,并没有口头、书面的区分,但是陈述表示感谢的内容也可以看到了。

【原文】

降及七国,未变古式,言事于王,皆称上书。秦初定制,改书曰奏。汉定礼仪,则有四品〔1〕: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议。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章者,明也。诗云“为章于天”〔2〕,谓文明也;其在文物,赤白曰章。表者,标也。礼有表记〔3〕,谓德见于仪;其在器式〔4〕,揆景〔5〕曰表。章表之目,盖取诸此也。按七略艺文〔6〕,谣咏必录;章表奏议,经国之枢机,然阙而不纂者〔7〕,乃各有故事,布在职司也。

【注释】

〔1〕品:类。

〔2〕“为章于天”:见于《诗经~大雅~械朴》,是写银河的。章,彰明,意为银河是天的“文章”。

〔3〕礼:《礼记》。表记:《礼记》中的一篇。

〔4〕器式:器物的样式,可以作标志。式,法。

〔5〕揆(kuí)景:按照日影测量时间的仪器,引申为度量、测量。揆,量。景,同“影”,日光。

〔6〕七略:西汉刘向、刘歆父子编的古籍目录。《艺文》:即《汉书~艺文志》,东汉班固依据《七略》编的古籍目录,里面记录了各地歌谣若干篇。

〔7〕阙:缺。纂:编纂,指收集材料编书。

【译文】

到战国时代,没有改变古代的仪式,用文辞向君王陈说事情,都称做上书。秦朝初年规定制度,改称上书,叫做“奏”。西汉初年制定礼仪制度,则把群臣给天子的上书,分为四种:一叫:章,二叫:奏,三叫:表,四叫:议。章,是用来谢恩的,奏,是用来检举弹劾罪状,表,是用来陈述事由情理,议,是用来提出自己不同的意见。“章”,就是彰明的意思。《诗经》说:“银河彰明在天上”,就是说光彩明亮。如它在有文采的物上,赤和白叫章。“表”,就是标明的意思。《礼记》有《表记篇》,说的就是品德可以从仪表上看出来。如果在器物上,那测量日影以计算时间的仪器就叫表。“章”和“表”的称呼,大概是从这里来的。按照刘歆的《七略》和班固的《汉书~艺文志》,连歌谣咏文等民间歌谣都必须收录,“章、表、奏、议”这些作品乃是经理国家大事至关重要的文件,却为何遗缺不加记载呢?这是按照旧章程,把它们分散在各个主管部门的缘故。

【原文】

前汉表谢,遗篇寡存。及后汉察举〔1〕,必试章奏。左雄表议,台阁〔2〕为式;胡广章奏,天下第一:并当时之杰笔也。观伯始谒陵之章〔3〕,足见其典文之美焉。昔晋文受册,三辞从命,是以汉末让表〔4〕,以三为断〔5〕。曹公〔6〕称为表不必三让,又勿得浮华。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实,求其靡丽,则未足美〔7〕矣。至于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孔明之辞后主〔8〕,志尽文畅:虽华实异旨,并表之英也。琳瑀〔9〕章表,有誉当时;孔璋称健,则其标也。陈思〔10〕之表,独冠群才;观其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制巧,随变生趣,执辔〔11〕有余,故能缓急应节矣。

【注释】

〔1〕后汉:东汉。察举:地方上推举人才,东汉一种选拔人才的制度。

〔2〕台阁:尚书台,掌管章奏的机关。

〔3〕伯始:胡广的字。作有《谒陵》,今不存。谒,进见;陵,陵墓。

〔4〕汉末让表:指汉献帝被迫禅让帝位给曹丕而曹丕辞让的表。

〔5〕断:截止。

〔6〕曹公:指曹操。曹操话无可考。

〔7〕未足美:不够美好。

〔8〕孔明:诸葛亮的字,有《出师表》,今存。后主:蜀后主刘禅,刘备之子,刘备为先主。

〔9〕琳:陈琳。瑀:阮瑀。二人均东汉末作家。曹丕《典论~论文》说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

〔10〕陈思:陈思王曹植。

〔11〕辔(pèi):马缰绳。

【译文】

西汉的章表,传下来的很少。到了东汉,实行考察选举孝廉的制度,被推举的人必须考试做“章、表、奏、议”的文章。左雄写的章表奏议,尚书台用作标准;胡广应试的章和奏,被称为天下第一。他们写作的“章、表、奏、议”,都是当时杰出的作品。看看胡广的《谒陵》这篇“章”的作品,完全可以看到他典雅之作的美好。以前晋文公接受周天子册封,辞让了三次才接受册封,所以曹丕辞让汉献帝禅让帝位的章表也以三次为限。曹操说作表辞让不一定要超过三次,又说作表不得文辞浮华。因此魏国初期的表章,叙述事件都要求实在,如果要以绮靡华丽来衡量它们,那就算不上是完美的作品了。至于孔融的《荐祢衡表》,气势昂扬,文采飞腾;诸葛亮辞别后主北伐的《出师表》,鞠躬尽瘁的思想表达充分而文辞流畅。虽然这两篇作品在质朴和华彩上用意不同,写作的旨意目的不同,但都是杰出的作品。陈琳、阮瑀的章表,在当时很有声誉;曹丕称赞陈琳的章表很是刚健,那也是章表的榜样。陈思王曹植的表,是群才中的佼佼者。看看他的作品,内容丰富而声律协调,文辞清新而情志显露,感应事物制成巧妙,随着事物感情的变化而旨趣横生。这是因为他写作文章像驾驭骏马一样,才力多余就可以随心所欲,所以不论缓慢行走或急速奔驰,都能应声合拍。

【原文】

逮晋初笔札,则张华为俊〔1〕。其三让公封,理周辞要,引义比事,必得其偶,世珍鹪鹩〔2〕,莫顾章表。及羊公之辞开府,有誉于前谈;庾公之让中书〔3〕,信美于往载:序志联类,有文雅焉。刘琨劝进,张骏〔4〕自序,文致耿介〔5〕,并陈事之美表〔6〕也。

【注释】

〔1〕张华:西晋初作家。俊:才智过人。

〔2〕鹪鹩(jiāo liáo):即《鹪鹩赋》,张华的成名之作。鹪鹩,鸣禽类小鸟。

〔3〕庾公:指庾亮,西晋文人。晋明帝提拔他为中书监,他写了《让中书令表》辞让。中书:中书省长官。

〔4〕张骏:十六国时前凉国主、作家,有《请讨石虎李期表》。

〔5〕耿:光明。介:正大。

〔6〕表:作“者”。

【译文】

到西晋初年的章表,张华是最有才华的。他三次辞让晋封壮武郡公的表文,情理周到,文辞扼要,引述古义,比譬事理,都必须求得对偶。当世和后世的人们,都看重他的《鹪鹩赋》,没有谁知道他的章表也写得好。到羊祜的《辞开府表》,从前谈论的人都称誉它,庾亮的《让中书令表》,确实比以前的章表美好。他们的表都叙述情志,联系事类,而且颇有雅致的文采。刘琨的《劝进表》,张骏的《自序》,文辞精致,义理光明正大,写得很有骨气,都是陈述国家大事的优秀章表。

【原文】

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既其身文〔1〕,且亦国华。章以造阙〔2〕,风矩应明;表以致策,骨采〔3〕宜耀:循名课实,以文为本者也。是以章式炳贲〔4〕,志在典谟〔5〕,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浅;表体多包,情伪〔6〕屡迁,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屈〔7〕,必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子贡云“心以制之,言以结之”〔8〕,盖一辞意也。荀卿〔9〕以为“观人美辞,丽于黼黻文章”,亦可以喻于斯乎!

【注释】

〔1〕身文:《左传~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曰:'言,身之文也。’”身,自身;文,文采,指文化素养。

〔2〕造阙:到达宫门。造,到达。阙,皇宫门前两边的望楼,指朝廷。

〔3〕骨采:骨力。

〔4〕贲:装饰。

〔5〕典谟:《尚书》有《尧典》、《大禹谟》等篇,这里泛指经典。

〔6〕情伪:真伪。

〔7〕文屈:指感情为文所支配、掌握。

〔8〕子贡:姓端木名赐,春秋时期鲁国人,孔子的弟子。《左传~哀公十二年》载,鲁哀公和吴王相会,吴王请求结盟,哀公不想结盟,叫子贡回答说:“心以制之,玉帛以奉之,言以结之”。指心要合于义,言要缔结信约。这里是借用,意思稍变。

〔9〕荀卿:即荀子。《荀子~非相篇》:“观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

【译文】

推究章、表的作用,是用来对答和宣扬天子的恩德,表明内心的情意。它既表明了自身的文采,而且也显示了国家的荣耀。章,是送进宫阙谢恩的,文章的风格和规范应该明白晓畅;表,是用来陈述策略的,文章的骨力和文采宜于昭著显示。依循“章、表”的名称要求它的实质,是以有文采作为根本的。所以章的体制明显光耀,立意在于学习经典;使其扼要但并不简略,明显但不肤浅。表的体制包含的内容是多种多样的,内容的真情和假意多次变化,一定要用正确的意义来宣扬它的风力,用清新的文辞来显示它的色彩。但是,写得真诚恳切的“章、表”,文辞都是由内心的真诚的感情所支配;写得浮华奢丽的“章、表”,思想感情都被辞藻所掩盖。文辞一定要繁简合适,华丽的形式和真实的内容相当,音调流美,那就算合乎做“章、表”的规则了。子贡,说:“用心意来制定言辞,用言辞来表达心意”。这是为了使语言文辞和内容意义统一。荀卿认为:“用善意美好的言辞来说服人,比穿漂亮的衣着来说服人好”。也可以用来比辞意一致吧!

【原文】

赞曰:敷表绛阙,献替黼扆〔1〕。言必贞明,义则弘伟。肃恭节文,条理首尾。君子秉文〔2〕,辞令有斐〔3〕。

【注释】

〔1〕黼扆:原意是古代帝王座后的屏风,上面刻有斧形花纹。这里指天子。

〔2〕秉文:作“秉笔”。秉笔:即拿笔作文。

〔3〕斐:有文采的样子。

【译文】

总结:

陈进的章表送上朝廷,向帝王贡献善意规谏过错。言辞必须要正确明白,道理意义要宏大光伟。态度要严肃文辞合礼节,从头到尾都有条有理。士人君子拿起笔杆,文辞言令注意华美。

【评析】

《章表》的“章”和“表”都是文体的名称,都是封建社会臣下向帝王呈辞的文体,以下要论的“奏、启、议、对”也属于这一类。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章、表”的“意义、起源、形成过程”。

二、讲两汉、魏晋章和表的作者及其作品。

三、讲“章、表”写作的基本要求,提出了“繁约得正,华实相胜”的基本要求。

我国古代的大量“章、表”作品中,有不少精品,如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李密的《陈情表》、刘琨的《劝进表》等,都具有文学作品的价值。

第二十三、奏启:

【原文】

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秦汉之辅,上书称奏。陈政事,献典仪〔1〕,上急变,劾愆谬,总谓之奏。奏者,进也。言敷于下,情进于上也。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观王绾之奏勋德,辞质而义近;李斯之奏骊山〔2〕,事略而意径诬:政无膏润,形于篇章矣。自汉以来,奏事或称上疏〔3〕,儒雅继踵,殊采可观。若夫贾谊之务农,晁错之兵事〔4〕,匡衡之定郊,王吉之劝礼,温舒之缓狱〔5〕,谷永之谏仙,理既切至,辞亦通畅,可谓识大体矣。后汉群贤,嘉言罔伏,杨秉耿介于灾异,陈蕃愤懑于尺一〔6〕,骨鲠得焉。张衡指摘于史职,蔡邕铨列于朝仪〔7〕,博雅明焉。魏代名臣,文理迭兴,若高堂天文,黄观教学,王朗节省〔8〕,甄毅考课,亦尽节而知治矣。晋氏多难,灾屯流移。刘颂殷勤于时务〔9〕,温峤恳恻于费役,并体国之忠规矣。夫奏之为笔,固以明允笃诚为本,辨析疏通为首。强志足以成务,博见足以穷理,酌古御今,治繁总要,此其体也。

【注释】

〔1〕典仪:典章仪则。

〔2〕李斯:秦丞相。奏骊山:指李斯向秦王报告骊山陵建设情况的奏疏《治骊山陵上书》。骊山,在陕西,秦代皇陵所在地。

〔3〕疏:条列言事。

〔4〕晁错:西汉政治家、政论家。兵事:指晁错的《上书言兵事》,即《言兵事疏》。汉文帝时期,匈奴常常侵犯边疆,晁错于是就军事问题向文帝献策讲解军事。

〔5〕温舒:路温舒,西汉文学家。缓狱:指路温舒写给汉宣帝希望其尊崇德政,减轻酷刑的《尚德缓刑书》。

〔6〕陈蕃:东汉人。桓帝时封赏不合制度,内宠胡作非为,陈蕃上书对此提出了批评。懑:怨恨。尺一:古代书写文章的竹简或木板条长一尺一寸,指诏书。

〔7〕蔡邕铨列于朝仪:指蔡邕的《上封事陈政要七事》,列举朝廷制度有不合礼仪的。铨,评论、衡量。列,列举。朝仪,指朝廷仪法纲纪。

〔8〕王朗:三国时期魏文学家。节省:指王朗的《节省奏文》,劝魏明帝节约。

〔9〕刘颂:西晋人。时务:时事政务,指国家大事。刘颂关心时务,在做淮南相时,上书谈政事。

【译文】

从前唐尧虞舜时代的臣子,用口头言辞敷陈政事进奏意见;秦汉两朝的辅佐大臣,给天子的书称为“奏”。陈述治理国家的大事,进献礼仪制度,上告紧急事变,弹劾官员的罪过错误,这些通通都叫做“奏”。“奏”,就是进的意思,臣子在下面敷陈进奏,把下情进奏给在上的天子。秦统一天下后才开始确定称奏书,但是当时法家当政,他们缺少文采。看看丞相王绾等人的上书称秦始皇功德,文辞质朴而意义浅近;李斯的《治骊山陵上书》,叙事简略,内容是虚假的。秦代的统治残暴,不施恩泽于百姓的情况也从文章中表现出来了。自从汉代以来,向皇帝进奏事情又叫上疏。文辞典雅的奏疏,前后相接,文采突出,颇为可观。如贾谊的向汉文帝上疏陈述务农的重要的《论积贮疏》,晁错的向汉文帝上疏议论对匈奴用兵的《言兵事疏》,匡衡的向汉成帝上疏建议定郊祀之礼的《奏徙南北郊》,王吉的向汉宣帝上疏劝告实行先王的礼制的《上宣帝疏言得失》,路温舒的向汉宣帝上疏建议崇尚德政缓狱减刑的《尚德缓刑书》,谷永的向汉成帝上疏劝谏不要喜好神仙方术一类迷信的《说成帝拒绝祭祀方术》。这些奏疏,说理既肯切周到,文辞也通畅明白,可以说是懂得奏章的体制了。东汉贤臣众多,好的议论没有隐藏起来。杨秉向汉桓帝的上疏发表了对灾异现象的看法,陈蕃的上疏表现了对天子赏罚不合制度的愤懑和怨恨,奏疏敢于直谏,很有骨气。张衡向汉安帝上疏指摘了《史记》、《汉书》中与经典不相符的地方,蔡邕向汉灵帝上疏论列了朝廷制度典章制度的不合;他们都学识渊博,见识正确。魏代的名臣,有文采和理论的,轮替出现。如高堂隆上疏借天象变异来劝谏魏明帝修建宫室不要过于豪华,黄观上疏奏禀有关教学的事宜,王朗上疏建议节省的问题,甄毅上疏说明选拔要实行考核制度。这些奏书说明他们在尽应尽的操守。西晋多灾多难,处于祸乱不断的时代。刘颂在免除淮南王相的职务后仍然殷勤地关心国家大事,上疏陈述自己的意见;温峤看到太子修建西池楼观劳民伤财,便深感不安而上疏劝谏。这些都是体察国事的忠心规劝啊!奏这种体裁,必须以明确可信和忠厚诚实为根本,辨别分析和通达事理为首位。意志坚强才能完成任务,见闻广博才能够把道理说得透彻,斟酌古代的经验教训来处理当今的事务,治理繁杂众多的情况而能够抓住要害,这些就是奏疏写作的基本要求。

【原文】

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宪清国。昔周之太仆〔1〕,绳愆纠谬;秦之御史,职主文法〔2〕;汉置中丞,总司〔3〕按劾;故位在鸷击,砥砺〔4〕其气,必使笔端振风,简上凝霜者也〔5〕。观孔光之奏董贤〔6〕,则实其奸回;路粹〔7〕之奏孔融,则诬其衅恶:名儒之与险士〔8〕,固殊〔9〕心焉。若夫傅咸劲直,而按辞〔10〕坚深;刘隗切正,而劾文阔略?輥?輯?訛:各其志也。后之弹事,迭相斟酌,惟新日用,而旧准弗差。

【注释】

〔1〕太仆:周代的官名,职责是纠正王的过失。

〔2〕文法:法令,条文。

〔3〕司:主管。

〔4〕砥砺(dǐ lì):磨刀声,指磨炼。砥,细磨刀石;砺,粗磨刀石。

〔5〕“笔端振风”二句:西汉崔篆《御史箴》:“简上霜凝,笔端风起”。这二句比喻弹劾奏文严厉有力。振风,指压倒的声势。简,竹简、木板条,指纸。

〔6〕孔光:西汉哀帝、平帝的丞相,以名儒称相,不敢弹劾董贤,王莽专政后,攻董贤,让孔光弹劾董贤。董贤:西汉哀帝的幸臣。

〔7〕路粹:东汉末作家。曹操因孔融反对他,要杀孔融,便让路粹作奏章编织罪名诬陷他,把他杀死。

〔8〕名儒:指孔光,他是孔子的十四世孙。险士:指路粹。

〔9〕殊:异,不同。

〔10〕按辞:指按劾的奏文。

〔11〕阔略:疏略。

【译文】

至于检查弹劾他人罪过的奏书,是用来严明法纪、清除弊政的。从前周代的太仆官,就是专门负责纠正过失和错误的;秦代的御史大夫,主持执掌弹劾的法令和条文,汉代设置了中丞这一官职,以总管检查弹劾。他们的职责是像鹰鸷一样勇猛地打击坏人坏事,所以写作弹劾的奏书要磨砺得笔下生风,纸上结霜那样肃杀。看看孔光的奏本弹劾董贤,就用事实来证实他的奸邪;路粹的奏本弹劾孔融,就是用捏造罪名来诬陷他有罪恶。著名的学者与阴险的人本来用心就不同。至于傅成为人果敢正直,而他奏劾的言辞坚实深刻;刘隗为人恳切公正,而他弹劾的文奏却很疏梳概略。这反映了他们各有自己的用意。后来的弹劾奏书,轮替的互相斟酌取舍,在日常运用上有所革新,但是并不违背旧有的准则。

【原文】

然函人欲全,矢人欲伤,术在纠恶,势必深峭〔1〕。诗刺谗人,投畀豺虎;礼疾无礼,方之鹦猩〔2〕;墨翟非儒,目以豕彘;孟轲讥墨,比诸禽兽〔3〕:诗礼儒墨,既其如兹,奏劾严文,孰云能免。是以世人为文,竞于诋诃,吹毛取瑕〔4〕,次骨为戾〔5〕,复似善骂,多失折衷〔6〕。若能辟礼门以悬规,标义路以植〔7〕矩,然后逾垣者折肱,捷径者灭趾〔8〕,何必躁〔9〕言丑句,诟病为切哉!是以立范运衡,宜明体要;必使理有典刑,辞有风轨〔10〕,总法家之裁,秉儒家之文,不畏强御〔11〕,气流墨中,无纵诡随,声动简〔12〕外,乃称绝席〔13〕之雄,直方之举耳。

【注释】

〔1〕峭:峻峭,严厉。

〔2〕“礼疾”二句:《礼记~曲礼上》:“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乎?”

〔3〕“孟轲讥墨”二句:《孟子~滕文公下》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氏,杨朱学派,主张一切为自己。墨氏,墨家学派,主张兼爱非攻。

〔4〕吹毛取瑕:吹毛求疵。瑕,疵,小缺点。

〔5〕次骨:切入骨里。为戾:行为暴虐。

〔6〕折衷:折中,得当,不过头。

〔7〕植:竖立。

〔8〕捷径:近路,指和正道相违背。趾:足趾。

〔9〕躁:骚扰。

〔10〕风轨:法度、风范。

〔11〕强御:强横。御,侮。

〔12〕简:简册,指劾奏。

〔13〕绝席:独占一席,御史大夫坐专席。

【译文】

然而和造铠甲的人总想把人保全,制造矢箭的人总想杀伤人一样,弹劾这种手段的目的在于纠正邪恶谬误,所以其势一定要深入严刻。《诗经》讽刺进谗言的人,说要把他们丢给豺狼虎豹;《礼记》对不讲礼的人很痛恨,把他们比喻成鹦鹉和猩猩;墨翟非难儒家,把他们看成羊和猪;孟轲讥讽墨家,把他们比作禽兽。《诗经》、《礼记》、儒家、墨家,既然都这样指责尖锐弹劾人的奏书,谁说能够避免这种攻击呢?所以近世的文人作文,都争相斥责,吹毛求疵,恨入切骨来作虐,好像只要善于谩骂就可以了,大多不能折其中而取其正,做到公平合理。如果能按礼仪为门作为标准,举正义为路来确定标准,然后对违背约法不走正路的人就折断他的手臂,对走入歧途的人就砍掉他的脚趾,何必写那些污秽的话,丑陋的辞,以辱骂别人的弊病为巧妙呢?因此,树立规范,运用标准,应该明确体制;一定要使理论有规范,文辞有法度。掌握法家不别亲疏贵贱善能裁断的长处,秉承儒家文辞的风格,不畏强霸的人,正气要流露于笔墨之中,不许纵容伪善从恶的人,使声势在文章之外震动,这样的弹劾奏书才称得上御史大夫专席的雄文和正义的壮举啊!

【原文】

启者,开也。高宗云“启乃心,沃朕心〔1〕”,取其义也。孝景讳启,故两汉无称。至魏国笺〔2〕记,始云“启闻”。奏事之末,或云“谨启”。自晋来盛启,用兼表奏。陈政言事,既奏之异条;让爵谢恩,亦表之别干。必敛饬〔3〕入规,促其音节,辨要轻清〔4〕,文而不侈,亦启之大略也。又表奏确切,号为谠言〔5〕。谠者,正偏也。王道有偏,乖乎荡荡〔6〕,矫正其偏,故曰谠言也。孝成称班伯之谠言〔7〕,言贵直也。自汉置八能,密奏阴阳〔8〕,皂囊〔9〕封板,故曰封事。晁错受书,还上便宜。后代便宜,多附封事,慎机密也。夫王臣匪躬,必吐謇谔〔10〕,事举人存,故无待泛说也。

【注释】

〔1〕“启乃心,沃朕心”:为高宗的话,见于《尚书~说命上》。乃,你。沃,灌溉滋养。朕,我,秦始皇以后才为帝王专用的自称。

〔2〕笺(jiān):小幅的纸,便笺。

〔3〕敛:聚集,收拢。饬:整治。敛饬(chì):收敛谨饬,指启是短篇说的。

〔4〕辨要:辨析要点。轻清:简明。

〔5〕谠(dǎng)言:直言。

〔6〕“王道有偏”二句:《尚书~洪范》说:“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党、朋”为私利结合者。荡荡,广阔无际的样子。

〔7〕孝成:汉成帝刘骜。班伯:西汉文人,班彪的伯父,班固的伯祖,汉成帝时作中常侍官。汉成帝问班伯,屏风上画纣王醉后拥抱妲己的意义,班伯说,戒淫乱的原因在喝醉。成帝赞美他说了直言。

〔8〕阴阳:指各种自然、社会现象变化的情况。

〔9〕皂囊:黑色的皮囊。

〔10〕謇(jiǎn):正直,直言。谔:说话正直的样子。

【译文】

“启”,就是开的意思。殷高宗说:“敞开你的心扉,灌溉我的心田”。就是取的这个意义。汉景帝名叫刘启,为了避讳,所以两汉的奏都没有称启的。到三国时魏国的书信,开始称“启闻”。在奏事末尾,有的称“谨启”。自从晋代以来,启这种文体非常盛行,作用兼有表和奏。陈述政见,讲明事实,即是奏这种文体的分支;辞让封爵,感谢恩典,也是表这种文体的别支。文字必须收敛谨饬合乎规矩,使其音节短促,辩论扼要,文辞轻快,既讲究文采但又不侈丽,这些也就是写作“启”的大概要求。还有“表”、“奏”这类文体讲究准确切实,所以称为“谠言”。“谠”,就是纠正偏差。王道的“表”、“奏”有了偏向,那便违背了《尚书》里“只有不偏不倚,王道才广阔久远”的教言。说话没有偏向,所以才叫做谠言。汉成帝称赞班伯的话是“谠言”,就是因为班伯的话正直无偏。自从汉代设置了会奏音乐的八能士,探索阴阳节气变化然后秘密上奏,他们用黑色的囊袋把奏文密封起来,所以这类奏书又称“封事”。西汉的晁错被奉派到伏生那里学习《尚书》,回来后上奏了“便利适宜”。后代“便宜”一类的奏书,都加了密封,为的是谨慎的保守机密。王臣不是考虑自身的安危,一定要说正直的话,要人活着政事就办好,所以不用说空话。

【原文】

赞曰:皂饬司直,肃清风禁〔1〕。笔锐干将,墨含淳酖〔2〕。虽有次骨,无或肤浸〔3〕。献政陈宜,事必胜任。

【注释】

〔1〕风禁:风化政教之所禁。风:风化。

〔2〕淳酖(dān):浓厚的毒酒。酖:同“鸩”。用鸩鸟头上的羽毛泡的毒酒。指奸恶之人诬告人的奏书。

〔3〕肤浸:切肤之痛和浸润的谗言。

【译文】

总结:

弹劾的奏书,执拿在司直手里,肃清风化那歪风邪气。笔锋比宝剑干将还要锐利,墨汁比浓厚的毒酒还要猛烈。虽有那深刻至骨的耿直之言,但不用谗言伤人。进献政见陈述合宜的意见,都必须靠奏和启才能胜任。

【评析】

《奏启》的“奏”和“启”都是文体的名称,都是上行公文,本篇主要论“奏”,次论“启”。

“奏”是向皇帝“上书言事”的文章,“启、表、奏”三种文体的作用相近,晋以后才逐渐开始盛行起来。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奏”的起源和含义、意义及秦汉魏晋各代的作品及其写作基本要求。

二、专讲“按劾之奏”的三方面的内容及其写作的基本要求。

三、讲“启”的含义及其写作的基本要求。

“奏”和“启”都是臣下对帝王的政治性文件,和文学的关系不大,但是对于了解刘勰的思想还是很有意义的。

第二十四、议对:

【原文】

周爰谘谋,是谓为议。议之言宜〔1〕,审事宜也。易之节卦,“君子以制度数,议德行”。周书,曰:“议事以制,政乃弗迷”〔2〕。议贵节制,经典之体〔3〕也。昔管仲称轩辕有明台之议,则其来远矣。洪水之难〔4〕,尧咨四岳〔5〕,宅揆之举,舜畴五人〔6〕;三代所兴,询及刍荛〔7〕;春秋释宋,鲁僖预议〔8〕。及赵灵胡服,而季父争论〔9〕;商鞅变法,而甘龙交辨:虽宪章无算〔10〕,而同异足观。

【注释】

〔1〕宜:合理。

〔2〕“周书”三句:《尚书~周官》有“议事以制,政乃不迷”的话。

〔3〕体:体制,指要求。

〔4〕洪水之难:相传唐尧时洪水的灾难。

〔5〕尧咨四岳:《尚书~尧典》有尧就洪水为灾向四岳咨询商议的记载。咨:和人商议。四岳:四方诸侯的首领,尧问四岳治理洪水的人选。

〔6〕宅:处在。揆:度量,度量人选。宅揆之举:举荐政务官。畴:谁,问谁可任。朝臣向舜推举“禹、弃、契、皋陶、垂”五人。《尚书~舜典》中有“舜畴五臣”的记载。

〔7〕刍荛(chú ráo):打柴者,指老百姓。

〔8〕鲁僖预议:鲁僖公参与议论释放宋襄公的事。预:同“与”,参与。

〔9〕“赵灵胡服”二句:《史记~赵世家》载,战国时赵武灵王改革服装,改穿胡人服装,便于骑射,他的叔父公子成反对,展开了争辩。赵灵,赵武灵王。季父,即叔父公子成。

〔10〕宪章:法制,指写“议”的法则。无算:无数,指多。

【译文】

《诗经》说“于是诚心地访寻贤人来商量”。可见普遍的访问谋划就是说的“议”。“议”之所以说是说话得宜,就是因为考查事情仔细周密因而得宜。《周易》的《节卦》说:“君子用节制来制定法度,议论德行”。《尚书~周官》说:“按照一定的法度来议事,政事才不会迷误”。议事贵在有节制,这是经典的要求。从前管仲说,轩辕黄帝在明台上面议论国家大事。这就说明“议”的由来已经很久远了。在洪水的灾难里,尧便去询问四方诸侯的首领;推举出任政务的人选,舜和五位大臣筹谋商量。“黄帝、唐尧、虞舜”这三代所以兴盛,就是因为连打柴的老百姓的意见也征求到了。春秋时代楚国释放宋襄公,是因为鲁僖公参与商议了这件事。到战国时代,赵国的武灵王改革改穿胡人的服装,季父公子成和他展开了辩论;秦国的商鞅主张变法,大臣甘龙便和他交锋论辩。虽然争论根据的法则很多,其中同异的观点是很可观的。

【原文】

迄至有汉,始立驳议。驳者,杂也,杂议不纯,故曰驳也。自两汉文明,楷式〔1〕昭备,蔼蔼多士,发言盈庭〔2〕;若贾谊之遍代诸生,可谓捷于议也。至如吾丘之驳挟弓〔3〕,安国之辨匈奴;贾捐之之陈于珠崖〔4〕,刘歆之辨于祖宗〔5〕:虽质文不同,得事要矣。若乃张敏之断轻侮〔6〕,郭躬之议擅诛;程晓之驳校事〔7〕,司马芝之议货钱;何曾蠲出女之科〔8〕,秦秀定贾充之谥〔9〕:事实允当,可谓达议体矣。

汉世善驳,则应劭为首;晋代能议,则傅咸〔10〕为宗。然仲瑗博古,而铨贯有叙;长虞识治,而属辞枝繁;及陆机断议〔11〕,亦有锋颖,而腴辞弗剪,颇累文骨:亦各有美,风格存焉。

【注释】

〔1〕楷式:典范。

〔2〕发言盈庭:发言之声满朝廷。见于《诗经》。盈,满。

〔3〕“吾丘”句:《汉书~吾丘寿王传》载,汉武帝时,丞相公孙弘上书主张禁民携带弓弩,吾丘寿王认为使民不能自救而废弃学弓箭,不方便,所以反对这一主张。

〔4〕贾捐之:《汉书~贾捐之传》载,汉元帝元年,珠崖郡反叛,出兵镇压结果却反叛更多,于是贾捐之主张放弃,元帝听从了他的主张。珠崖,今海南地区。

〔5〕刘歆之辨:《汉书~韦玄成传》载,博士认为,汉武帝庙已过五世应毁,不宜为汉武帝建立宗庙,认为不能把他和祖宗并列祭祀。刘歆认为武帝功大,称世宗,不宜毁,哀帝听从了他,驳斥了这种主张。

〔6〕张敏:《后汉书~张敏传》载,汉章帝时人们认为杀了侮辱父亲的人,可以不死,后来据此制定了《轻侮法》。张敏上奏议否定了《轻侮法》。

〔7〕校事:刺探官民隐私的小吏,随便抓人加刑,罪名昭著,程晓于是上书主张取缔校事官职。

〔8〕何曾:西晋人。《晋书~刑法志》说何曾认为妇女未嫁时,父母有罪应从罪,但是出嫁以后,不应该受母家牵连办罪,于是改定刑律。蠲:免除。

〔9〕秦秀:西晋人。贾充:西晋武帝时官至尚书令,专以谄媚取容。《晋书~秦秀传》载,贾充子死后,用外孙继承其子,违反礼制。秦秀建议定贾充的谥号为荒。

〔10〕傅咸:字长虞,善为奏议谏书。

〔11〕断议:指陆机论《晋书》的断限。

【译文】

到了汉代,才开始设立驳议制度。“驳”,就是杂的意思。议论的意见很多不纯,所以叫做驳。自从两汉礼制昌明,作为模范的仪式明白具备,人才济济,发言议论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朝廷。如贾谊代表所有的朝臣发表的意见,可以算得上发表议论敏捷的人了。至于吾丘寿王批驳禁止百姓挟带弓弩的主张,韩安国辩论不宜对匈奴进行进攻的问题,贾捐之反对继续派兵镇压珠崖叛乱的意见,刘歆为汉武帝建立宗庙的辩护:虽然各自的质朴和文华不同,但是都抓住了辩驳的问题的要点和叙述的要领了。至于张敏请求废弃《轻侮法》,郭躬为秦彭的辩护,程晓建议废除校事官一职,司马芝议论恢复五铢钱的制度,何曾主张免除株连出嫁女的法律条文,秦秀为贾充定谥为“荒”的奏议,都是事实确当公允,可以说是明白了“议”这种体制了。

汉朝善于写驳议的,以应劭为首领;晋朝作议的能手,则以傅成为第一。应劭博古通今,所以他的驳议议论通贯有条有序;傅咸懂得国政的治理,然而他做议文却文辞重复琐碎。到陆机议论编写《晋书》所载历史的断限,颇有锋芒,但是辞采过多没有删削,显得累赘,损害了文章的骨力;但也各有自己的优点,保持了各自的风格。

【原文】

夫动先拟议,明用稽疑〔1〕,所以敬慎群务,弛张治术。故其大体所资〔2〕,必枢纽经典,采故实〔3〕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理不谬摇其枝,字不妄舒其藻。又郊祀〔4〕必洞于礼,戎事〔5〕必练于兵,田〔6〕谷先晓于农,断讼务精于律。然后标以显义,约以正辞,文以辨洁〔7〕为能,不以繁缛为巧;事以明核为美,不以环隐为奇:此纲领之大要也。若不达政体,而舞笔弄文,支离构辞,穿凿〔8〕会巧,空骋其华,固为事实所摈〔9〕;设得其理,亦为游辞所埋矣。昔秦女嫁晋,从文衣之媵,晋人贵媵而贱女〔10〕;楚珠鬻郑,为薰桂之椟,郑人买椟而还珠。若文浮于理,末胜其本〔11〕,则秦女楚珠,复在于兹矣。

【注释】

〔1〕明用稽疑:见于《尚书~洪范》。稽疑,考查疑点。

〔2〕资:凭,依。

〔3〕实:典故史实。

〔4〕郊祀:祭祀。郊:祭天。

〔5〕戎事:军事。

〔6〕田:耕田。

〔7〕辨洁:辨析明洁。

〔8〕穿凿:牵强附会。

〔9〕摈:遗弃、排除。

〔10〕“秦女嫁晋”三句:《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秦君嫁女与晋公子,穿文绣衣的陪嫁女七十人,晋人爱陪嫁女儿贱秦君女。文衣,纹彩华丽之衣。媵(yìng),陪嫁的女人。

〔11〕末:指“议”的形式。本:指“议”的内容。

【译文】

有行动先要比较议论,明察可疑的事,为了恭敬谨慎地处理各种事务,使得统治的方法紧张和放松合适。所以写“议”的主要依据,一定以经典的内容为关键;采取前代的典故史实,观察当今的各种继承变化,说理不荒谬,用字不随便。还有,祭天祭神一定要熟悉礼仪;论军事方面应很熟悉兵法;议论田谷庄稼方面一定先要通晓农事,判断官司方面的议文务必要精通法律。然后突出论点来显示它的意义,用严正的文辞加以概括,文辞明辨简洁为确当,不以繁冗缛丽为妙;叙事述理以明确扼要为美,不以曲折隐晦为奇特。这些就是写作议这种文体的纲要。如果写议文不注重要解决国家政务中的问题,而只是玩弄笔墨,文辞支离破碎,内容牵强附会,徒然运用辞藻,终为客观事实所摈弃。即使说得有道理,也要被浮游的文辞所埋没。从前秦国的国君把女儿嫁给晋国公子,随从陪嫁女都穿着彩衣、打扮得很漂亮,结果晋人看重陪嫁的女子而看不起君王的女儿;楚国人把珠宝装在用香料熏过的精致的匣子里,后来宝珠卖给郑国人,结果郑国人买了匣子而退还了宝珠。如果写议文只讲究华丽的文辞,使文辞掩盖了所有的道理,枝节胜过了主题,那秦人嫁女、楚人卖珠的笑话,又出现在这里了。

【原文】

又对策者,应诏而陈政也;射策〔1〕者,探事而献说也:言中理准,譬射侯〔2〕中的,二名虽殊,即议之别体也。古者造士,选事考言〔3〕。汉文中年,始举贤良,晁错对策〔4〕,蔚为举首;及孝武〔5〕益明,旁求〔6〕俊乂,对策者以第一登庸,射策者以甲科〔7〕入仕:斯固选贤要术也。观晁氏之对,验古明今,辞裁以辨,事通而赡〔8〕,超升高第,信有征〔9〕矣。仲舒之对,祖述春秋〔10〕,本阴阳之化,究列代之变,烦而不恩者〔11〕,事理明也。公孙之对,简而未博,然总要以约文,事切而情举,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12〕。杜钦〔13〕之对,略而指事,辞以治宣,不为文作。及后汉鲁丕〔14〕,辞气质素,以儒雅中策,独人高第。凡此五家,并前代之明范也。魏晋已来,稍务文丽,以文纪〔15〕实,所失已多,及其来选,又称疾不会,虽欲求文,弗可得也。是以汉饮博士,而雉集乎堂〔16〕;晋策秀才,而麇兴于前:无他怪也,选失之异耳。

【注释】

〔1〕射策:汉代取士的考试制度之一。主试者将疑难题写在很多的简册上,把题目遮住然后由应试者自己取答。

〔2〕射侯:射箭靶。侯,射布,张挂以受矢,即箭靶。

〔3〕选事:考试才学。考言:考试辞令。

〔4〕晁错对策:指晁错的《贤良文学对策》,是汉文帝选拔人才所作,在参加对策的百余人中最好。

〔5〕孝武:汉武帝。

〔6〕旁求:广求。俊乂:杰出人才。

〔7〕甲科:汉代射策,按试题“大小、难易”分“甲、乙”科。

〔8〕赡:富。

〔9〕征:证验。

〔10〕祖述春秋:宗祖阐述《春秋》之学,即儒家之学。

〔11〕烦:烦琐。恩:乱。

〔12〕“太常居下”二句:《汉书~平津侯传》:公孙弘被推荐对策,作对策者有百余人。太常官将他的对策列为下等。汉武帝看后,将其升为第一。擢,提升。

〔13〕杜钦:西汉文人。作有《举贤良方正对策》和《白虎殿对策》。

〔14〕鲁丕:东汉文人,其《举贤良方正对策文》主张“从民之所欲,除民之所恶”,所以称为“儒雅”。

〔15〕纪:记述综理。

〔16〕“汉饮博士”二句:《汉书~成帝纪》:成帝命博士行饮酒礼,有野鸡飞来停在堂上叫,当时人认为是不祥之兆,但这与选举人才无关,这里只是用来作对偶。雉,野鸡。

【译文】

还有对策,是对答诏书所提问题而向天子陈述自己的政见;射策,就是为了探究事理而向天子奉献自己的意见。言辞说得中肯,事理又说得准确,就如同射箭射中了靶心一样。对策和射策两种文体的名称虽然不同,但都是属于“议”的另一种体裁形式。古代造就的人才,选拔能办事的,考试善辞令的。汉文帝中期,开始诏令诸侯王公卿和地方官郡守举荐贤良。晁错回答汉文帝提问的《对策文》最好,被举荐为第一名。到了汉成帝更为显著,广泛访求人才,对策的人因第一而被提升任用,射策的人射中了甲科便入仕做官。这确实是选拔贤才的重要方法。看看晁错的《对策文》,检验古代来说明当今,文辞有裁断而辨明事理,论事通达而丰富,他能够超群出众,高升第一,确实完全是有根据的。董仲舒的《对策文》,根据《春秋》的大义,本着阴阳两气相生的变化,研究各个时代的政治演变,文辞多而不烦琐混乱,是由于明白事理的缘故。公孙弘的《对策文》,简明扼要而不旁征博引,然而他能总括要点而文辞简约,事情切合而情理昭举,所以太常官虽然把它定位下等,而汉武帝却把它擢升为上等。杜钦的《对策文》,对答得简略,却肯切地指出了他的好色事实,他的文辞因治事而作,不为辞藻而作文。到了东汉的鲁丕,他的对策文辞质朴,以儒家的正论合于对策,说到了点子上,因此他独自考入高等。以上这五家的对策文,都是前代公认的典范。从魏晋以来,渐渐追求文辞的华丽,以文辞来记载讲求实际的对策文,不足之处就多起来了。到他们被推举来应选,又假称有病不参加对策,虽然想征求对策文,也不能得到了。所以西汉成帝举行的博士饮酒礼,有野鸡飞来停在堂上;晋成帝召会各州郡的秀才举行对策考试,有麇鹿出现在堂前。这没有什么怪异,只不过是选举失当的怪异罢了。

【原文】

夫驳议偏辨,各执异见;对策揄扬,大明治道。使事深于政术,理密〔1〕于时务,酌三五以熔世,而非迂缓〔2〕之高谈;驭权变以拯俗,而非刻薄之伪论;风恢恢〔3〕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对也。难矣哉,士之为才也!或练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对策所选,实属通才,志足文远〔4〕,不其鲜〔5〕欤!

【注释】

〔1〕密:密切,结合。

〔2〕迂缓:濡滞、徐舒。

〔3〕恢恢:广大的样子。

〔4〕志足文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足,成。

〔5〕鲜:少。

【译文】

驳这种文体,偏重在辩论事理,各自执有不同的见解;对策宣扬理论,大力阐明治理天下的道理。对策如能使所述的事宜符合治国之道,所说的道理密切结合当时政务;能斟酌各种错综复杂的情况来陶铸世俗,而不是迂缓不切实际的高谈阔议,运用通权达变来拯救世俗,而不是刻薄的谬论。如果论议能像狂风的广大而能吹到远方,像水的盛大而能不泛滥,那就要算是朝廷上的优秀对策文了。难得呀,有才的士人!有的熟练于治理政务却缺乏文才,有的精通做文章却又疏远治理政务,通过对策所要选拔的是那些既会治理国家又有文采的,这种人确实是通才。思想能充分表达,文采传播久远,这样的人才不是很少吗?

【原文】

赞曰:议惟畴政〔1〕,名实相课〔2〕。断理必刚,搞辞无懦。对策王庭,同时酌和〔3〕。治体高秉,雅谟远播。

【注释】

〔1〕畴:同“筹”,谋划。

〔2〕课:考核。

〔3〕和:应和。

【译文】

总结:“议”、“驳”用来筹谋政治,考核名称和实际。论断事理必须要刚健果敢,运用文辞不要软弱。当面对策在那帝王朝廷,同一时刻就要斟酌应和。论治的体裁要牢牢掌握,雅正的议谋才会向远方传播。

【评析】

《议对》的“议”和“对”都是文体的名称,都是议政和对策的文章。“议”有议论的意思,与一般的议政文的不同,就在于是就有不同意见的大政方针问题向帝王呈述意见和建议的文章。“对”是对策,即“议”的另一种样式,又分为“对策”与“射策”两种,是针对考试科目的不同而分的。“对策”是回答帝王的策问;“射策”是针对政事中的问题献计献策。

全篇,分两部分:

一、讲“议”的含义、意义、起源和评论魏晋以前的主要代表作品。论“议”体的基本写作要求。

二、讲对策、射策的含义、起源和评论两汉魏晋的代表作品。对策、射策的基本写作要求。

“议”和“对”这两种文体,关系着国家的大政方针,所以刘勰认为写作“议”和“对”都要慎重,要求所议问题必须有所了解,不能凭空的驰骋才华而无实际的作用。另外还主张知识分子应成为“练治”而“工文”的通才,既精通治理国家大事,又精通写作“议”、“对”这一类文章。

第二十五、书记:

【原文】

大舜云:“书用识哉!”所以记时事也。盖圣贤言辞,总为之书,书之为体,主言〔1〕者也。扬雄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故书者,舒也。舒布其言,陈之简牍〔2〕,取象于夬,贵在明决而已。三代〔3〕政暇,文翰颇疏。春秋聘〔4〕繁,书介〔5〕弥盛:绕朝赠士会以策〔6〕,子家与赵宣以书,巫臣之遗子反〔7〕,子产之谏范宣,详观四书,辞若对面。又子叔敬叔进吊书于滕君〔8〕,固知行人挈〔9〕辞,多被翰墨矣。及七国献书,诡丽辐辏〔10〕;汉来笔札,辞气纷纭〔11〕。观史迁之报任安,东方朔之《谒公孙》〔12〕,杨恽〔13〕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槃桓〔14〕,各含殊采: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逮后汉书记,则崔瑗〔15〕尤善。魏之元瑜,号称翩翩〔16〕;文举属章,半简必录;休琏〔17〕好事,留意词翰,抑其次也。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矣;赵至叙离,乃少年之激昂〔18〕也。至如陈遵占辞,百封各意〔19〕;祢衡代书,亲疏得宜:斯又尺牍之偏才也。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20〕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

【注释】

〔1〕主言:主管记言。

〔2〕陈:作“染”。染:犹写,是六朝文人的惯用语。简牍:竹简木简,古代用于记录的工具。

〔3〕三代:指“尧、舜、禹”三代。

〔4〕聘:古代,国与国之间遣使访问,称:聘。

〔5〕书介:信使,书使。

〔6〕绕朝赠士会以策:《左传~文公十三年》记载:晋国用计使晋在秦国的大臣士会回国,士会动身离开秦国时,秦国大夫绕朝送给他一个竹简,并对他说:“你不要认为秦国没有人才,只不过我的意见不被采用罢了”。表明他明知士会一去不回。

〔7〕巫臣之遗子反:《左传~成公七年》记载,楚国叛将巫臣逃在晋国,送信给楚大臣子反,子反谴责他们的罪行,声明要使他们疲于奔命死去。

〔8〕子叔敬叔进吊书于滕君:《礼记~檀弓下》:滕成公死后,鲁国子叔敬叔去吊丧并送上国书。子叔敬叔,鲁昭公臣。滕,国名。

〔9〕行人:外交使节。挈:携带。

〔10〕辏(còu):作“凑”。辐凑:车轮的辐凑合成车毂,文中指聚集。

〔11〕纷纭:繁多的样子。

〔12〕《谒公孙》:指东方朔《谒公孙弘书》,已亡佚。

〔13〕杨恽:司马迁的外孙。为人坦率,好揭人隐私,被人陷害,免为庶人。回乡后仍买田地、修公馆。其友孙会宗劝他不要这样,他作《报孙会宗书》回信大发牢骚。

〔14〕槃(pán)桓:流连,指郁结。

〔15〕崔瑗:《后汉书~崔瑗传》说崔瑗“高于文辞,尤善为书记箴铭”。

〔16〕翩翩:曹丕的《与吴质书》称他“书记翩翩”,指风度美好。

〔17〕休琏:应璩的字,三国时魏作家。擅长书信。

〔18〕激昂:《与嵇茂其书》的内容情绪激昂慷慨。

〔19〕“陈遵占辞”二句:陈遵,西汉游侠。《汉书~游侠~陈遵传》说他到河南作太守上任时,叫会写信的官吏十八人代笔写信给亲友数百封,全部由其口授,亲疏分寸都掌握得好。占,即:口占、口授。

〔20〕条畅:通畅,条贯。

【译文】

大舜说:“书写是用来记录的啊!”所以人们用它来记录时事。因为圣人贤人的言辞在竹简、帛绸上记下来通通都叫书,所以“书”作为一种文体,主要是记言语的。扬雄说:“语言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声音;书写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文字;声音文字表现出来,君子和小人就看出来了,”所以说,“书”就是发布的意思。发布一个人的言语,记录在简牍上,那是借取《夬》卦卦象的形式,重在明白决断罢了。“尧、舜、禹”三代政务不繁忙,书记的使用颇为稀疏。春秋时代,聘会访问繁多,传达书信的使官越来越盛行。秦国的绕朝把策书送给晋国的士会,郑国的子家把书信送给晋国的赵宣子,逃跑的巫臣从晋国送书信谴责楚国的子反,郑国的子产写谏书给晋国的范宣子。详细看看这四封书信,它们的文辞就好像是面对面地说话一样。还有鲁国子叙敬叔奉吊书前去吊唁滕国成公的去世,从这里我们知道,那时使者所带去的言辞,大多被记录了。到战国时代各国递呈的书信,诡诈华丽的文辞汇集在一起。汉代以来的笔札书信,文辞缤纷,语气复杂。看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东方朔的《谒公孙弘书》,杨恽的《报孙会宗书》,扬雄的《答刘歆书》,他们心志和意气郁结,各自具有独特的文采,组织成书信,在书信里把内心的情感或抑或扬的表达出来了。到了东汉,书记的写作则以崔瑗尤其善长。三国时魏的阮瑀,写作书信素有风度美好的称誉。孔融写作的篇章,受到曹丕的推崇,就是半篇曹丕也要将其录记下来。应璩爱好写作书信,在文词笔墨上很是留心用意。这些人算是第二类的作家吧。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确实是志气高洁而文辞宏伟了,赵至为赠送离别而写的《与嵇茂齐书》,乃是年轻人慷慨激迫情感的表现。至于游侠陈遵,他口授代笔的上百封书信,每封都各有各的用意,祢衡为黄祖代笔写信,对于亲近疏远的人写得都很得当。这又是写书信的一技之长啊!详细地总结书信的体制,根本在于说尽自己想说的话,用来消散心头的郁积,寄托各自的感情。所以写作书信时应当条达舒畅来显示气势,无拘束地说出自己的情怀,书信往来写得文辞明显、从容自然,也是心声的交流啊!

【原文】

若夫尊贵差序,则肃以节文。战国以前,君臣同书,秦汉立仪〔1〕,始有表奏,王公国内,亦称奏书,张敞奏书于胶后,其义美矣。迄至后汉,稍有名品〔2〕,公府奏记,而郡将奏笺〔3〕。记之言志,进己志也。笺者,表也,表识其情也。崔寔奏记于公府,则崇让之德音〔4〕矣;黄香〔5〕奏笺于江夏,亦肃恭之遗式矣。公幹〔6〕笺记,丽而规益,子桓〔7〕弗论,故世所共遗。若略名取实,则有美于为诗矣。刘廙谢恩,喻切以至;陆机自理〔8〕,情周而巧:笺之为善者也。原笺记之为式,既上窥乎表,亦下睨乎书,使敬而不慑,简而无傲,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响,盖笺记之分也。

【注释】

〔1〕秦汉立仪:《章表篇》说“秦初定制夕”、“汉定礼仪”。仪,法度、法规。

〔2〕名品:名位等级。

〔3〕郡将:一郡的长官称郡守,兼管武事的称郡将。笺:小幅的纸,即:便笺、纸条。

〔4〕德音:有德者之音,指作品。

〔5〕黄香:东汉作家,封建时代著名孝子,江夏安陆(今湖北安陆县)人,曾为该地写了《奏笺江夏文》,文不存。他曾经向江夏太守刘护上奏笺,表示恭敬。

〔6〕公幹:徐桢的字,东汉末作家。他的笺记有《谏曹植书》和《答魏文帝书》。

〔7〕子桓:曹丕的字。他的《典论~论文》中没有称赞徐桢的币、记。

〔8〕陆机自理:《晋书~陆机传》载,陆机受赵王伦谋反的牵连,被捕入狱。靠成都王颖、吴王晏“救理”得释。陆机得释后写了《谢吴王表》、《与吴王表》、《谢成都王笺》,对自己被疑受诬都有所申辩。自理,即自我申理、申辩。

【译文】

至于尊贵地位的差别与顺序,就要用礼节来表示敬肃。在战国以前,君王给臣子写信,臣子给君王写信,都称做“书”。秦代和汉代确立各种体制,臣子对君主开始称奏、表。在诸侯王公国内部,也称为奏书,张敞给王太后的奏书,文辞和意义都很美。到了东汉,“书”和“记”这两种文体的名称才逐渐有所区别,上书三公府称“奏记”,而上书郡将称“奏笺”。记是把言语记下来,是为了向上进献自己的意志。笺,就是表明的意思,表明自己的情意。东汉崔寔的《奏记公府梁冀》,那是表达谦让的美好声音;黄香的《奏笺江夏文》,也是留下来的恭敬的模范。三国魏国徐桢的笺记,文辞雅丽而又有益于规劝,但因曹丕的《典论~论文》中没有提到,所以为当世和后世遗忘;倘使抛开虚名不予计较而只看实质,那他的笺记比他做的诗还要美。刘虞向曹操谢恩的奏笺,比喻极为贴切;陆机向吴王申述辩白的奏笺,情理周到而文辞工巧。这些都是好的奏笺作品。考究笺和记的体裁,既是向上观察吸取了“表”的一些特点,也向下睨视吸取了“书”的一些特点,使其恭敬谨慎但并不像“表”那样表现了诚惶诚恐的畏惧心情,虽简易随便但并不像“书”那样任凭气性有些傲慢的样子:用清新的风格来显示它的才华,用华藻的文辞来显示它的影响,大概是“笺”、“记”的基本特点。

【原文】

夫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1〕杂名,古今多品。是以总领黎庶〔2〕,则有谱籍簿录;医历星筮,则有方术占式;申宪〔3〕述兵,则有律令法制;朝市征信,则有符契券疏;百官询事,则有关刺解牒;万民达志,则有状列辞谚:并述理于心,著言于翰,虽艺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务〔4〕也。

【注释】

〔1〕札:读书时摘记的要点和心得,这里指零星记载的一些文字。

〔2〕黎庶:百姓。黎、庶都是众的意思。

〔3〕申宪:明法。

〔4〕先务:首要事务。

【译文】

“书”、“记”包括的范围很广,包括各种记事的体裁,笔记、札记,名称繁杂,从古到今有各种名目。所以关于总领黎民百姓登记的,就有“谱、籍、簿、录”;记载医术、历法、星象、卜筮的,就有“方、术、占、式”;申明法令讲述兵法的,就有“律、令、法、制”;朝廷和商业作信用证明的,就有“符、契、券、疏”;各种官吏之间询问事情的,就有“关、刺、解、牒”;万众百姓表达情志的,就有“状、列、辞、谚”。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表述心中的想法,在笔札上写下言辞,虽然是各种文辞中的下品,但却是治理政事的要务。

【原文】

故谓谱者,普也。注序世统〔1〕,事资周普;郑氏谱诗〔2〕,盖取乎此。籍者,借也。岁借民力,条〔3〕之于版;春秋司籍,即其事也。簿者,圃〔4〕也。草木区别,文书类聚;张汤、李广,为吏所簿〔5〕,别情伪〔6〕也。录者,领也。古史世本〔7〕,编以简策,领其名数,故曰录也。方者,隅也。医药攻病,各有所主,专精一隅,故药术〔8〕称方。术者,路也。算历极〔9〕数,见路乃明,九章积微,故以为术;淮南万毕〔10〕,皆其类也。占者,觇也。星辰飞伏〔11〕,伺候乃见,登观书云,故曰:占也。式〔12〕者,则也。阴阳盈虚,五行消息〔13〕,变虽不常,而稽之有则也。

【注释】

〔1〕注序:指编写。世统:世代相承的发展系统。

〔2〕郑氏谱诗:郑氏,郑玄,东汉著名经学家。他所著《诗谱》,把《诗经》分国以后,再同诸侯国世次结合编成。

〔3〕条:条列记录。

〔4〕簿:记事的文书、册子。圃:菜园子。

〔5〕“张汤、李广”二句:张汤,西汉著名司法官。李广,西汉名将。他们二人都受到传讯,由官吏按照文书来传问两人,要分别事实的真假。

〔6〕情伪:真假、真伪。

〔7〕《世本》:古代史书。记录从黄帝以来帝王诸侯及卿大夫的世系、名号,加以总括记录。

〔8〕术:这里指有关数学的著作。

〔9〕极:穷尽。

〔10〕淮南万毕:淮南王讲方术的书称《淮南万毕经》。

〔11〕飞伏:指往来、升降、盈虚的变化。

〔12〕式:同“拭”,古代占时日的器具。这里指占时日的记载。

〔13〕阴阳:本义为日光的背向,向日为阳,背日为阴。事物的正反两方面,用这个概念来解释自然界物质势力消长变化。盈虚:指盛衰。五行:(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元素。消息:消长,古代思想家认为“五行”相克相生,互相制约。

【译文】

“谱”,就是普遍的意思。排列时代相承的系统,事情依靠周全周遍;是取法仿效《周普》来的,东汉郑玄按照《诗》的次序和诸侯的世系编成《诗谱》,就是取法仿效的这一点。

“籍”,就是借的意思。一年借用百姓的多少人力、物力,逐条写在书版简册上;春秋时代设立了司籍官员专门主管户籍,就是指的这件事。

“簿”,就是园圃的意思。园圃里不同的蔬菜花木要区分种植,像文书的分类编辑;西汉的张汤和李广,被官吏拿着罪状文簿一一责问审讯,是为了辨别事理的真伪。

“录”,就是总括的意思。古代的史书《世本》,是用简策编连起来的,总括帝王的世系名次,所以叫做录。

“方”,就是角隅的意思。用医药攻治疾病,各个药方有它主治的病,专门精于一个角落方面,所以医药治病的方法叫做药方。

“术”,就是路的意思。推算历法,穷极数字,看到运算的方法才能明白。古代的算经《九章算术》,积累了精妙的算法,所以把它叫做术。《淮南万毕经》,就是这一类书籍。

“占”,就是观察的意思。星辰的流动和隐伏,阴阳的变化,要伺机观察才能见到。登上观察台观察,把云雾等气象灾异的变化记下来,占测判断吉凶,所以叫做“占”。

“式”,就是法则的意思。阴阳五行的盛衰消长,此消彼长,虽然变化无常,但是稽查考核它们还是有一定法则的。

【原文】

律者,中也。黄钟〔1〕调起,五音以正,法律驭〔2〕民,八刑克平,以律为名,取中正也。令者,命也。出命申〔3〕禁,有若自天;管仲下令如流水,使民从也。法〔4〕者,象也。兵谋无方〔5〕,而奇正〔6〕有象,故曰:法也。制者,裁也。上行于下,如匠之制器也。符者,孚也〔7〕。征召防伪,事资中孚;三代玉瑞〔8〕,汉世金竹〔9〕,末代从省,易以书翰矣。契者,结也。上古纯质,结绳执契〔10〕;今羌胡征数,负贩记缗〔11〕,其遗风欤!券者,束也。明白约束,以备情伪,字形半分,故周称判书〔12〕。古有铁券〔13〕,以坚信誓;王褒髯奴,则券之楷也。疏〔14〕者,布也。布置物类,撮题近意,故小券短书,号为疏也。

【注释】

〔1〕黄钟:十二律中的第一律,十二律是音乐的十二种调。犹如现代音乐,有A、b……调等。

〔2〕驭:控制、驾驭。

〔3〕申:表明。

〔4〕法:指兵法著作。

〔5〕方:定。

〔6〕奇正:古代兵法常用的术语。

〔7〕符:符合,指有关凭信的文件。孚:信。

〔8〕三代:指“尧、舜、禹”三代。玉瑞:以玉为信符。瑞,瑞玉,古代以玉为信符,所以瑞引申为信符。

〔9〕金竹:铜虎竹使符。金,铜虎符;竹,竹使符,用长五寸的竹箭五枚做成,上刻篆字。二者都是汉代征发兵所用的信符,分两半,右半留京师,左半给地方郡守,符相合,才发兵。

〔10〕执:拿着。契:刻文字,用文字记事。

〔11〕负贩:背负货物从事贩卖。缗:古代用绳子穿一千钱为缗。

〔12〕判书:字写在中间,分为两半,双方各执一份。

〔13〕铁券:丹书铁券。用丹(红色)写在铁件上的券契。

〔14〕疏:《诗经》有“孔疏”。疏,分条叙述,含有分布、分疏的意思。

【译文】

“律”,就是中正的意思。乐律从黄钟的声调开始,“宫、商、角、徵、羽”五音才得以订正。法律来管理庶民百姓,处理好不孝、不睦等八种罪过的刑法才能公平执行。之所以用“律”来作为名称,就是取其中正的意思。

“令”,就是命令的意思。天子发出命令,申明禁止,如同天帝下达的命令一样威严。管仲下令执行如流水,因他的命令顺民心,所以很容易地使百姓服从。

“法”,就是效法的意思。兵法没有一定的,而它的或奇或正有各种物象可以效法,所以兵书叫做兵法。

“制”,就是制造的意思。各种国家的典法制度,从上面施行到下面,像匠人制作器物有一定制裁的规矩一样。

“符”,就是诚信的意思。召集聘请,防止伪造,这样的事要靠内心的诚信。在“唐尧、虞舜、夏禹”三代的时候是用玉作信符,汉朝改用“铜虎竹使符”,后代从简,改用书信了。

“契”,就是结约的意思。上古时代单纯朴质,用结绳来作契约,现今的羌人、胡人验证数字,商贩记钱,就是上古遗留下来的风俗吧!

“券”,就是约束的意思。明白做出约束,用以防备作伪。“券”字的字形是由“半”和“分”两字组成的,所以周代叫做“判书”。古代有把盟誓刻在金属上的“铁券”,用以表示誓言的坚定可信。西汉王褒的《责髯奴文》,就是诙谐的券书。

“疏”,就是分布的意思。分类布置事物,撮述题记写相近的意思,所以短小的约券和短小的书契就称做疏。

【原文】

关者,闭也。出入由门,关闭当审〔1〕;庶务在政,通塞应详。韩非云:“孙亶回圣相也,而关于州部〔2〕”。盖谓此也。刺者,达也。诗人〔3〕讽刺,周礼三刺,事叙相达,若针之通结矣。解〔4〕者,释也。解释结滞〔5〕,征〔6〕事以对也。牒者,叶也。短简编牒,如叶在枝;温舒〔7〕截蒲,即其事也。议政未定,故短牒咨谋。牒之尤密,谓之为签;签者,纤〔8〕密者也。状者,貌也〔9〕。体貌本原,取其事实,先贤表谥,并有行状〔10〕,状之大者也。列者,陈也。陈列事情,昭然可见也。辞〔11〕者,舌端之文,通己于人;子产有辞,诸侯所赖,不可已也。谚〔12〕者,直语也。丧言〔13〕亦不及文,故吊亦称谚。廛〔14〕路浅言,有实无华。邹穆公云:“囊漏储中”。皆其类也。太誓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15〕”。大雅云:“人亦有言,惟忧用老”。并上古遗谚,诗书可引者也。至于陈琳谏辞,称“掩目捕雀”〔16〕;潘岳哀辞,称“掌珠伉俪”:并引俗说而为文辞者也。夫文辞鄙俚,莫过于谚,而圣贤诗书,采以为谈,况逾于此,岂可忽哉!

【注释】

〔1〕审:慎。

〔2〕“韩非云”三句:见于《韩非子~问田》。关于州部,经由地方官上来。关,经由。刘勰解释为在州县地方官衙处理“关”这类公文,意即做州县地方官。

〔3〕诗人:指《诗经》作者。

〔4〕解:晋杜预有《春秋经传集解》,用来解释文义。

〔5〕结滞:积滞、疙瘩。

〔6〕征:验证。

〔7〕温舒:西汉作家路温舒。《汉书~路温舒传》载他少时家贫好学,曾经在牧羊时,取泽中蒲叶作书写字。

〔8〕纤:细。

〔9〕状者,貌也:状,本为形貌,转为叙述事件情状的公文。汉赵充国有《条上屯田便宜十二事状》。

〔10〕行状:文体名称,对死者一生事迹的记载。

〔11〕辞:泛指一般言辞,特指辩说、诉讼之辞。

〔12〕谚:民间谚语,直截了当而短小。

〔13〕丧言:居丧时说的话。

〔14〕廛(chán):集下。

〔15〕“牝(pìn)鸡无晨”:周武王的话,见于《尚书~牧誓》。牝,雌性鸟兽。

〔16〕“陈琳谏辞”二句:《后汉书~何进传》载:陈琳反对何进召董卓引兵进京来威胁太后,引用“掩目捕雀”的谚语来谏说:小事尚不可以用欺骗的办法,何况国家大事。比喻不可自欺。

【译文】

“关”,就是关闭的意思。出入都要由门经过,门的关闭应当审慎;在政事上众多的公务由行政长官处理,顺利或阻止应该详细考虑。韩非说:“公孙直回是圣明的宰相,而他却曾经由地方官出身”。大概就是说这些。

“刺”,就是通达的意思。诗人的讽谏之刺,《周礼》说秋官掌管“三刺”的方法,事理经过叙述以相通达,就像针刺解开线疙瘩一样。

“解”,就是解释的意思。解释疑难,用核对来考验事实。

“牒”,就是叶的意思。用短的竹简编成牒,像树叶长在树枝上一样。路温舒采取蒲叶截剪成牒用来写书,就是这种事。议谈政事还没有定论,所以用短小的牒文来商量。牒文中更小的一种叫做“签”。“签”,就是细密的意思。

“状”,就是状貌的意思。体现一个人本来的面貌,采取他一生的言行事实而加以追叙;先代贤人死后要定谥号,并且还讲他生平经历的“行状”,这就是最大的状文。

“列”,就是陈列,把事情陈述出来,明白的可以看见。

“辞”,就是口头语,通过它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别人。春秋时郑国的子产善于说话,诸侯都依赖他;“辞”的作用这样大,真是不可以没有的。

“谚”,就是质直的话。父母丧亡,孝子说话不讲文采,所以吊慰的文辞也称为“谚”。它们是街头巷尾流行的浅俗言语,朴实无华。邹穆公说的“粮从口袋里漏到储粮器里”,就是这类谚语。《尚书~牧誓》里说:古人有句话,“母鸡不管在早晨啼叫”,《诗经~大雅》说:人们也有这样的话,“忧愁过分使人老”。这些都是上古流传下来的谚语,为《诗经》、《尚书》所引用了的。至于陈琳劝阻何进的话“遮住眼睛捉鸟雀”,潘岳的哀辞有“掌上明珠、伉俪夫妇”,都是引用通俗的谚语来作文。文辞浅显通俗,没有超过谚语的了,可是圣人贤者所著的《诗经》、《尚书》等各种经典和文章,采来作为谈话,何况胜过这些,怎么可以忽略呢?

【原文】

观此众条,并书记所总: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异,或全任质素,或杂用文绮,随事立体,贵乎精要;意少一字则义阙,句长一言则辞妨,并有司〔1〕之实务,而浮藻之所忽也。然才冠鸿笔,多疏尺牍,譬九方堙〔2〕之识骏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言既身文,信亦邦瑞〔3〕,翰林之士,思理〔4〕实焉。

【注释】

〔1〕有司:官府。

〔2〕九方堙:古代善相马者。据《淮南子~道应训》载:秦穆公派九方堙求千里马,回来说找到了,秦穆公问是什么样的马,他说:“雄的黄马”,派人去牵来看,是雌的黑马。原来九方堙看马的神情,不注意马的毛色和雌雄。

〔3〕邦瑞:邦国之瑞。瑞,瑞玉。

〔4〕理:治。

【译文】

看看这上面所述的众多条款,都属于“书”、“记”所包括的范围:有的内容上是相通的,可是用意却各有差异;有的形式上完全用朴素的语言,有的夹杂着绮丽的文辞,随着内容确立体制,重在精练扼要;达意时少一个字就缺漏了,行文造句多了一个字文辞就有妨碍。这些都是主管官府必须切实讲究的事务,而是为浮华辞藻的文章作者所忽视的。然而才华出众的第一流的大手笔,却多数疏于书信,好比相马能手九方堙能识别千里马而忽略了马的毛色和雌雄这类小事一样。言语既然能显示个人身份,信用也是邦国珍贵的宝玉,文坛中的人应该想到记录事实。

【原文】

赞曰:文藻条流,托在笔札。既驰金相〔1〕,亦运木讷。万古声荐〔2〕,千里应拔。庶务纷纶〔3〕,因书乃察〔4〕。

【注释】

〔1〕金相:金玉般的质地,指有华藻。相,质。

〔2〕声荐:声名扬举。荐,举。

〔3〕庶:众。纷纶:纷纭。

〔4〕察:明。

【译文】

总结:

文章辞藻的众多枝条流派,要寄托“书”、“记”笔札写下。既是驰骋金玉般的华藻,又运用语言的木讷朴质。万古以来的声名得到它的宣扬,千里外的呼应能得到它的推动。众多政务真是繁杂纷纭,有了“书”、“记”才得以明察。

【评析】

《书记》的“书”和“记”都是文体的名称。本篇主要讲论“书”、“记”,附论其他各种应用文。“书”指书信,“记”指笺记。笺记也是书信的一种,按照汉代的规定,对文职的公府上书称为“奏笺”,对武职的郡将上书称为“奏记”。从中可以看出主要是指私家的文书。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书”的含义、起源、发展、两汉魏晋以前书信的写作运用情况,最后提出了写作的基本要求。

二、讲“记”、“笺”的含义、产生、代表作品,及其特点与写作基本要求。

三、讲其他各种应用文。主要是逐条解说各种名称的含义,偶尔举出几个作品加以说明。最后强调这些作品文辞于己于国的重要意义,希望文人不要忽视它。

我国古代“书”、“记”这类应用文中优秀作品很多,并且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例如司马迁《报任安书》、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等,在我国的文学史上都有重要的地位。本篇附论的其他各种文体,多只是一些应用文,有的并不成为一种文体,文学价值不大,但对于民间谚语的肯定,却值得重视。

第二十六、神思:

【原文】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1〕,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2〕,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3〕,神居胸臆,而志气〔4〕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5〕。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6〕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7〕,疏瀹五藏,澡雪〔8〕精神;积学以储宝〔9〕,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10〕,驯致以怿辞,然后使元解之宰〔11〕,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注释】

〔1〕悄:静寂无声。动:变化。容:容颜。用容颜的变动来代替眼神的变动。

〔2〕睫:眼毛。眉睫之前:即眼前。

〔3〕神与物游:神,神思,指想象活动。物,物象,指作家头脑中主观化了的形象。精神和外物一起活动,即思维想象受外物的影响。

〔4〕志气:情志、气质。情志和气质支配着构思活动。

〔5〕辞令:语言或文辞。作家头脑中的形象和语言总是交织在一起的。枢机:关键,即主要部分。

〔6〕遁:隐避,逃遁。

〔7〕虚:虚怀。静:安静。贵在虚静:刘勰从先秦道家和荀子那里引入文学创作并加以改造的理论,包含两层意思:一是虚才能全面接纳各种事物并很好地认识事物形象的各方面,二是虚才能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排除干扰,专心一意,更好地驰骋想象,释放感情。

〔8〕澡雪:洗涤。以上三句是要求作者思想净化,毫无杂念。

〔9〕宝:指知识。

〔10〕研阅:研究观察。照:察看,理解。这句是说通过观察研究尽量去明白事理。

〔11〕元:杨校作“玄”。元解:懂得深奥的道理。宰:主宰,指作者的心、脑。

【译文】

古人说:“身子住在江海的边上,心思却想到朝廷中去了”。这就是说的想象的方法!文章的构思,它神奇的想象可以不受任何约束,飞翔得十分遥远。只要默默地聚精会神的思考,那念头便可以接通千年之间;悄悄地改变容颜,视线便好像能够看到万里之外。在吟哦咏唱中间,可以发出如珠似玉般的悦耳声音;在你凝神思想之间,眼前就展现出风云变幻的景色。这些都是作文构思时发挥想象力所构成的啊。所以写作构思很奇妙,可以使内心的想象与外物相交接。神奇的想象由作者内心来主宰,而意志和体气是支配它们活动的关键;外物由作者的耳目来接触,而语言是掌管它们的表达机构。当这个机构灵活通畅的时候,那事物的形貌便可以描绘出来,没有隐蔽得了的;如果支配想象的机构受到阻塞,那神奇的想象就会逃遁隐蔽,也就精神涣散了。所以酝酿文思,着重在虚静心志,清除心里的成见,宁静专一。这就要努力学习,积累学识来储存珍宝,要斟酌辨析各种事理来丰富增长自己的才学;要研究阅历各种情况来进行彻底的观察;要顺着作文构思去寻求恰当美好的文辞。然后才能使深通妙道的心灵,按照声律来安排文辞;就像有着独到看法的工匠能自如挥斧一样,凭着想象来进行创作:这就是驾驭文思的首要方法,也是谋篇作文的重要开端。

【原文】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1〕,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2〕,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方其搦翰,气倍辞前〔3〕,暨乎篇成,半折心始〔4〕。何则?意翻空〔5〕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6〕。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7〕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8〕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

【注释】

〔1〕规矩:作动词用,按一定规矩加工,指对事物的揣摩。虚位:指存在于作家头脑中虚而不实之物。

〔2〕溢:满出。这二句指构思中想到“登山”与“观海”的情景。

〔3〕辞前:作品未写成之前。辞,指作品。此二句指想象比文辞丰富得多。

〔4〕半折:打了一半折扣。心始:心中开始想象的。此句是说写出来的文章不能表达原来的想法。

〔5〕翻空:即不受限制之意,展开想象的翅膀在空中驰骋。

〔6〕征实:求实,即把作者的想象具体的写出。难巧:难于工巧。

〔7〕疏:疏漏,结合不好,指言不能准确表达意。

〔8〕咫(zhǐ):古代长度名,周制八寸,今制六寸。咫尺:比喻距离很近。

【译文】

想象刚刚开始运转活动的时候,各种各样的思路、物象都纷纷呈现在眼前,要在没有形成的文思中孕育内容,要在没有定型的文思中雕刻形象。登上高山,情思中就充溢着山间的景色;看到大海,情意就出现了海涛汹涌澎湃的风光。想象的才能,好像飞鸟同风云一起并驾齐驱而无法计量。刚刚拿起笔的时候,比起在行文之前要气势充足倍增;可是等到写成篇章后,开始想的东西已经打了一半折扣。为什么会这样呢?想象凭空而起,容易想得奇特,而语言文字却比较实在,所以很难巧妙地表现作者的想象。所以文章的内容受作者的思想感情支配,而言辞又受文章内容的支配。如果文章的内容、作者的思想感情和文章的言辞三者结合得很紧密,那文章就贴切而天衣无缝,反之,疏漏就会相差千里。有的道理就在心里却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搜求;有的意思就在眼前,却像远隔着高山大河。所以要秉持虚空宁静心思、加强修养的方法,不在于冥思苦想,要体悟外物的美好,不必去劳心累情。

【原文】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1〕,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2〕,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3〕,王充气竭于思虑,张衡研京以十年〔4〕,左思练都以一纪〔5〕。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6〕,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7〕,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瑀据案而制书〔8〕,祢衡当食而草奏〔9〕。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注释】

〔1〕异分:不同。

〔2〕相如含笔而腐毫:相如,司马相如,西汉著名的辞赋家。相传他文思不敏捷。含笔,笔浸在墨汁中。毫,毛,指毛笔。腐毫,即毛笔都腐烂了。

〔3〕桓谭疾感于苦思:桓谭,东汉的政治家、哲学家。他在《新论~祛蔽篇》中说自己年少时羡慕扬雄文章写得好,因苦思太甚而发病。

〔4〕张衡研京以十年:张衡,东汉的科学家、文学家。《后汉书~张衡传》说,张衡学习班固的《两都赋》作《二京赋》(《西京赋》、《东京赋》),共花了十年时间。

〔5〕左思练都以一纪:左思,西晋的著名文人。《文选》卷四《三都赋序》李善注引臧荣绪《晋书》说,左思《三都赋》的构思写作花了十余年时间。一纪,十二年。

〔6〕淮南:淮南王刘安。崇朝:终朝,指一个早晨。崇,终。

〔7〕子建:曹植的字。援:握。牍:简牍,指纸。这句说,曹植拿着木片写文章好像把背诵过的文章抄写下来一样。

〔8〕案:应作“鞍”。据案:伏在马鞍上。制书:写文章。

〔9〕祢衡当食而草奏:当食,指吃饭时。草奏,写出文章。《后汉书~祢衡传》中说,荆州牧刘表一次在和诸文人共同草拟奏书,这时祢衡外出而归见奏书写得不好,很快另写好一篇。又黄射大宴宾客,有人献来鹦鹉,黄射请他赋鹦鹉,他席前很快写好《鹦鹉赋》。

【译文】

每个人的才能禀赋不同,则文思就存在迟缓与迅速的差异;文章的体制多种多样,则规模有大有小,功力各异。司马相如笔浸在墨汁里把毫毛都泡烂了文章才写出来,扬雄写文章用力过度,刚停下笔就睡着做了噩梦;桓谭常常因为苦苦思索,以致感疾生病;王充著作由于思虑过度,耗尽了自己的气力精神;张衡用了十年时间精研写作《二京赋》;左思花了十二年光阴创作锤炼《三都赋》。上述名家,虽写的是长篇巨作,但是也说明了其文思的迟缓。淮南王刘安接受汉文帝的诏令一个早晨就写完了《离骚赋》,枚皋总能很快地完成汉武帝的诏令写成赋作;曹植铺开纸做文章就像背诵文章;王粲举笔便成好似写预先写好的文章;阮瑀凭据着马鞍也能很快写好书信;祢衡在宴席上便起草奏书。上述的作家虽说写的都是短篇,但是也说明了他们文思的敏捷。

【原文】

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覃思〔1〕之人,情饶歧路,鉴〔2〕在疑后,研虑方定: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难易虽殊,并资博练〔3〕。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4〕,辞溺者伤乱〔5〕。然则博见为馈〔6〕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7〕,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注释】

〔1〕覃(tán)思:深思。指文思迟缓的人写作时因构思深想而用很长的时间。

〔2〕鉴:察看、鉴别。

〔3〕资:依靠。博练:广泛学习训练。博,博学;练,才干。

〔4〕郁:郁积,思路郁积不开展。贫:贫乏,没东西可写。

〔5〕溺:陷。辞溺:指陷在辞藻中。乱:杂乱。

〔6〕博见:广博的吸取知识。馈:进食,引申为补救。

〔7〕贯一:贯通统一,指围绕着一个中心或重点。拯:救。

【译文】

至于文思敏捷的人,心里总览着创作的方法要点,感觉敏速是在事前有过深思熟虑,所以能够当机立断。文思迟缓的人,思绪纷乱时徘徊不定,想要鉴明事理,所以要经过研究考虑才能作出决定:文思敏捷,所以文章能在仓促中写成功;疑虑多,所以文章要很久才能写成。快和慢、难和易似乎各有不同,但都靠学习广博和技巧熟练。如果学识浅薄而只是慢慢写,才学粗疏却只要写得快,像这样写出好的文章,从来没有听说过。所以创作时酝酿文思,必然有两个困难:文思抑郁阻塞的人苦于想象的贫乏,文辞泛滥的人苦于文理紊乱,那么,可见广博见闻就成为补救想象贫乏的粮食,贯通统一就成为拯救文理紊乱的药方,能够做到既广闻博见又中心一贯,对创作构思的能力也大有帮助啊!

【原文】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1〕,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2〕,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3〕,焕然乃珍。至于思表纤旨〔4〕,文外曲〔5〕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6〕,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7〕,其微矣乎!

【注释】

〔1〕体变:指体裁。体,体性,风格。迁贸:迁移,变化。贸,移。应该写成短篇的,硬要拉成长篇。此句与上句都指创作中由于未遵循创作的原则所出现的问题。

〔2〕庸事:平凡的事。庸,平庸。萌:萌芽。这句是说平庸的事例有时也在新奇的内容中出现。

〔3〕杼轴:旧式织机上的两个管经纬线的装置。献功:指麻经过杼轴的加工。这里以织造加工来比喻运用想象进行文学的创作构思。

〔4〕表:外。纤:细微。

〔5〕曲:隐曲、曲折。指文辞以外还没有写到的情致。

〔6〕变:文体的风格变化。通:通晓、通达。数:方法,规律。

〔7〕轮扁不能语斤:轮扁,古代传说中制车轮的能工巧匠。斤,斧。此句指轮扁不能说出自己熟练的技术。与上句同来指文章的妙处也是微妙而不能说清的。

【译文】

如果作品的情思是非诡奇混杂,体制不当而变化多端,拙劣的文辞或许包含精巧的义理,平庸的事物中或许透露出新颖的意思。我们看看布之出于麻吧,原料的麻虽然质地并不比布贵重,但经过织布机的加工,布便会焕发出光彩而成为珍贵之物。至于文思以外的细微奥妙的旨意,文辞之外的隐幽委曲的情趣,这些都是语言所不能言明,笔墨不能表达的。达到最精通的境界才能阐明它的奥妙,掌握它的微妙变化之后才能精通它的规律,这好比厨师伊挚不能说出鼎中调味的微妙,巧匠轮扁不能说出运用斧头的规律一样,真是微妙啊!

【原文】

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1〕。刻镂声律,萌芽比兴〔2〕。结虑司契,垂帷制胜〔3〕。

【注释】

〔1〕心:感情。理:作品内容。应:反应。

〔2〕比兴:《诗经》的赋、比、兴写作手法。

〔3〕垂帷:垂下帷帐。这句是说,运筹于帐幕中就能克敌制胜,借军事术语来比喻只要能巧妙运用神思,创作定能成功。

【译文】

总结:

神奇的想象靠物象来贯通,思想感情变化所育孕的。外物以它的形貌来打动作家,作家的心用情理作为反应。雕刻描绘各种事物形象,萌芽于那《诗经》的比和兴。运用思虑来构成文章,垂下帷幕发愤构思才能取胜。

【评析】

从《神思》至《总术》为创作论,而《神思》为创作论的总纲。

《神思》中的“神思”,即想象,是一种精神活动,与现代所说的形象思维相似。本篇讲如何运用神思来进行文学创作构思,即以想象为特征的艺术构思问题。

全篇,分三部分:

一、阐述艺术构思的特点和作用。为了更好的构思,就需要作家积极地去积累知识,辨明事理,运用好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提高自己的情致修养。

二、通过列举过去的作家,阐述了艺术构思的不同类型。强调在构思中要抓住重点,这样才能取得创作的成功。

三、提出艺术加工的必要性,以及艺术构思复杂不易说清楚。

《神思》是我国古代文论中比较全面而系统的论述艺术构思的一篇重要文献。刘勰深入、系统地探讨了艺术构思活动,形成了自己文学创作论的体系,发表很多创见:初步总结了“神思”的形象性特点;认为“神思”在文学创作中有“杼轴献功,焕然乃珍”的作用;运用“神思”进行文学创作的特点是“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等。

第二十七、体性:

【原文】

夫情动而言形〔1〕,理发而文见〔2〕;盖沿隐以至显〔3〕,因内而符外者也〔4〕。然才有庸俊〔5〕,气有刚柔〔6〕,学有浅深,习有雅郑〔7〕;并情性所铄〔8〕,陶染所凝〔9〕,是以笔区云谲〔10〕,文苑波诡者矣〔11〕。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12〕;风趣刚柔〔13〕,宁或改其气〔14〕;事义浅深〔15〕,未闻乖其学〔16〕;体式雅郑〔17〕,鲜有反其习〔18〕:各师成心〔19〕,其异如面。若总其归涂〔20〕,则数穷八体〔21〕:一曰:典雅〔22〕,二曰:远奥〔23〕,三曰:精约〔24〕,四曰:显附〔25〕,五曰:繁缛〔26〕,六曰:壮丽〔27〕,七曰:新奇〔28〕,八曰:轻靡〔29〕。典雅者,熔式经诰〔30〕,方轨儒门者也〔31〕。远奥者,馥采典文〔32〕,经理玄宗者也〔33〕。精约者,核字省句〔34〕,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35〕。繁缛者,博喻酿采〔36〕,炜烨枝派者也〔37〕。壮丽者,高论宏裁〔38〕,卓烁异采者也〔39〕。新奇者,摈古竟今〔40〕,危侧趣诡者也〔41〕。轻靡者,浮文弱植〔42〕,缥缈附俗者也〔43〕。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44〕,繁与约舛〔45〕,壮与轻乖〔46〕。文辞根叶〔47〕,苑囿其中矣〔48〕。

【注释】

〔1〕情动而言形:《毛诗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形:表达。

〔2〕见(xiàn限):同现,显露,和上句“形”字意近。

〔3〕隐:指上文所说的“情”和“理”。显:指上文所说的“言”和“文”。

〔4〕因内符外:《论衡~超奇》:“有根株于下,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有皮壳于外。文墨辞说,士之荣叶皮壳也。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符称;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

〔5〕庸:平凡。俊:杰出。

〔6〕气:指作者的气质。刚柔:强弱。

〔7〕雅:雅乐。郑:郑声。这里是借“雅郑”指正与邪。

〔8〕情性:指先天的质性,包括才和气在内。铄(shuò朔):原指金属的熔化,这里引申为影响的意思。

〔9〕陶染:指非先天的影响,如学和习。

〔10〕笔区:和下句的“文苑”意义相近。谲(jué决):变化。

〔11〕诡(guǐ轨):反常。扬雄《甘泉赋》:“于是大厦云谲波诡”。李善注引孟康曰:“言厦屋变巧,乃为云气水波相谲诡也”。

〔12〕翻:转动,这里有改变的意思。

〔13〕风:指作品所起的教育作用。趣:指作品中所体现的味道。

〔14〕宁:难道。

〔15〕事义:事情和意义。《事类》篇说:“学贫者,迍邅于事义”。

〔16〕乖:不合。

〔17〕体:风格。

〔18〕鲜:少。

〔19〕“各师”二句:《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成心:本性,指作者的“才、气、学、习”。《庄子~齐物论》:“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郭象注:“夫心之足以制一身之用者,谓之成心”。

〔20〕总:综合。涂:途径。

〔21〕穷:尽。

〔22〕典雅:指内容符合儒家学说,文辞比较庄重的。典:儒家经典。雅:正。

〔23〕远奥:指内容倾向道家,文辞比较玄妙的。

〔24〕精约:指论断精当,文辞凝炼的。

〔25〕显附:指说理清楚,文辞畅达的。

〔26〕繁缛(rù入):指铺叙详尽,文辞华丽的。缛:采饰繁杂。

〔27〕壮丽:指陈义俊伟,文辞豪迈的。

〔28〕新奇:指内容新奇,文辞怪异的。

〔29〕轻靡:指内容浅薄,文辞浮华的。靡:轻丽。

〔30〕熔式:取法。诰:告诫之文,如《尚书》中的《汤诰》、《康诰》之类,这里泛指儒家经典。

〔31〕方轨:并驾。《史记~苏秦传》:“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

〔32〕馥(fù父):当作“复”。复:深奥。典:这里指法则。

〔33〕玄宗:指道家学说。玄:幽远。道家学说称为“玄学”,道教又称“玄教”。

〔34〕核:考查。

〔35〕切:切合。厌:满足。

〔36〕酿:杂。

〔37〕炜烨(wěiyè委夜):明亮的样子。枝派:树多枝叶,水分流派,这里指铺叙的夸张。

〔38〕宏:高大。裁:判断,议论。

〔39〕烁(shuò朔):光彩。异:指不同一般。

〔40〕摈:排斥。

〔41〕危侧:险僻。

〔42〕植:借为“志”。《楚辞~招魂》:“弱颜固植”。王逸注:“植,志也”。

〔43〕缥缈(piāomiǎo飘秒):即飘渺,恍惚不定之意,这里指内容的不切实。

〔44〕殊:不同。

〔45〕舛(chuǎn喘),违背,不合。

〔46〕乖:违背。

〔47〕根叶:这里指作品的主要部分和次要部分各个方面。

〔48〕苑囿(yòu右):园林,这里作动词用。

【译文】

人的感情如果激动了,就形成为语言,道理如果要表达,便体现为文章。这是把隐藏在心中的情和理发表为明显的语言文字,表里应该是一致的。不过人的才华有平凡和杰出之分,气质有刚强和柔弱之别,学识有浅薄及湛深之异,习惯有雅正跟邪僻之差。这些都是由人的情性所决定,并受非先天影像的熏陶而成;这就造成创作领域内千变万化,奇谲如天上流云,诡秘似海上波涛。那么,在写作上,文辞和道理的平凡或杰出,总是同作者的才华相一致的;作品的教育作用和趣味的刚健或柔弱,难道会和作者的气质有差别?所述事情和意义的浅显或湛深,也不会和作者的学识相反;所形成的风格的雅正或邪僻,很少和作者的习惯不同。各人按照自己本性来写作,作品的风格就像人的面貌一样彼此互异。归根到底,不外八种风格:第一种,是“典雅”,第二种,是“远奥”,第三种,是“精约”,第四种,是“显附”,第五种,是“繁缛”,第六种,是“壮丽”,第七种,是“新奇”,第八种,是“轻靡”。所谓“典雅”,就是向经书学习,与儒家走相同的路的。所谓“远奥”,就是文采比较含蓄而有法度,说理以道家学说为主的。所谓“精约”,就是字句简练,分析精细的。所谓“显附”,就是文辞质直,意义明畅,符合事物,使人满意的。所谓“繁缛”,就是比喻广博,文采丰富,善于铺陈,光华四溢的。所谓“壮丽”,就是议论高超,文采不凡的。所谓“新奇”,就是弃旧趋新,以诡奇怪异为贵的。所谓“轻靡”,就是辞藻浮华,情志无力,内容空泛,趋向庸俗的。这八种风格中,“典雅”和“新奇”相反,“远奥”和“显附”不同,“繁缛”和“精约”有异,“壮丽”和“轻靡”相别。文章的各种表现,都不出这个范围了。

【原文】

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1〕。气以实志〔2〕,志以定言;吐纳英华〔3〕,莫非情性。是以贾生俊发〔4〕,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5〕,故理侈而辞溢〔6〕;子云沈寂〔7〕,故志隐而味深〔8〕;子政简易〔9〕,故趣昭而事博〔10〕;孟坚雅懿〔11〕,故裁密而思靡〔12〕;平子淹通〔13〕,故虑周而藻密〔14〕;仲宣躁锐〔15〕,故颖出而才果〔16〕;公干气褊〔17〕,故言壮而情骇〔18〕;嗣宗俶傥〔19〕,故响逸而调远〔20〕;叔夜俊侠〔21〕,故兴高而采烈〔22〕;安仁轻敏〔23〕,故锋发而韵流〔24〕;士衡矜重〔25〕,故情繁而辞隐〔26〕。触类以推,表里必符〔27〕。岂非自然之恒资〔28〕,才气之大略哉?

【注释】

〔1〕肇(zhào照):开始。血气:指先天的气质。

〔2〕“气以实志”二句:这里借用《左传~昭公九年》中的话:“味以行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言以出令”。杜注:“气和则志充;在心为志,发口为言”。

〔3〕吐纳:表达的意思。英华:精华。

〔4〕贾生:指西汉著名作家贾谊。俊发:英俊发扬,指其才性的豪迈。《才略》篇说:“贾谊才颖,陵轶飞兔(超过飞驰的良马)”。他的赋论疏奏,大胆抨击时政的很多,如《上疏陈政事》中提出:“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认为:“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即谀,皆非事实”。(《汉书~贾谊传》)

〔5〕长卿:西汉著名作家司马相如的字。诞(dàn但):放诞。《世说新语~品藻》注引嵇康《高士传~司马相如赞》:“长卿慢世,越礼自放。犊鼻居市,不耻其状。托疾避官,蔑此卿相。乃赋《大人》,超然莫尚”。

〔6〕侈:过分,夸大。溢:满。《才略》:“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

〔7〕子云:西汉著名作家扬雄的字。沈寂:性格沉静。沈:同沉。《汉书~扬雄传》:“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为,少耆欲”。

〔8〕志隐而味深:《才略》篇说:“子云属意,辞人最深。观其涯度幽远,搜选诡丽;而竭才以钻思,故能理赡而辞坚矣”。

〔9〕子政:西汉末年作家刘向的字。简易:平易近人。《汉书~刘向传》说:“向为人简易无威仪”。

〔10〕昭:明白。事:指作品中引用的故事。

〔11〕孟坚:东汉初年著名历史家、文学家班固的字。懿(yì意):温和。《后汉书~班固传》说,班固“性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高人”。

〔12〕裁密而思靡:《后汉书~班固传论》:“固文赡而事详。若固之序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亹亹(wěi伟)而不厌”。李贤注:“激,扬也;诡,毁也;抑,退也;抗,进也;《尔雅》曰:“亹亹,犹勉也”。靡:这里指细致。

〔13〕平子:东汉中年著名科学家、文学家张衡的字。淹通:深通。《后汉书~张衡传》说,张衡“通五经,贯六艺,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

〔14〕虑周:思考全面。《神思》:“张衡研《京》以十年”。藻密:文采细密。《杂文》:“张衡《七辨》,结采绵靡”。

〔15〕仲宣:“建安七子”之一王粲的字。躁锐:急疾而锐利。《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说王粲才锐:“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然正复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

〔16〕颖(yǐng影)出:露锋芒。果:决断,《才略》:“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

〔17〕公干:“建安七子”之一刘桢的字。褊(biǎn扁):狭隘急遽。

〔18〕言壮而情骇:钟嵘《诗品》评刘桢的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骇:惊人。

〔19〕嗣宗:三国魏国著名作家阮籍的字。俶傥(tìtǎng替躺):无拘无束的样子。亦作“倜傥”。《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曾说阮籍“倜傥放荡”。

〔20〕响逸而调远:《诗品》评阮籍的《咏怀诗》:“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逸:高。

〔21〕叔夜:三国魏国著名作家嵇康的字。侠:豪侠。《三国志~魏书~王粲传》中说嵇康“尚奇任侠”。《晋书~嵇康传》说:“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

〔22〕兴(xìng幸):兴会,兴致。采烈:辞采犀利。

〔23〕安仁:西晋作家潘岳的字。轻敏:《晋书~潘岳传》:“岳性轻躁,趋世利”。《才略》:“潘岳敏给,辞自和畅”。

〔24〕锋发:势锐。韵流:指音节流畅。

〔25〕士衡:西晋著名文学家陆机的字。矜(jīn今):庄重。《晋书~陆机传》说陆机“伏膺儒术,非礼不动”。

〔26〕情繁而辞隐:《才略》篇说:“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

〔27〕表:外表,这里指作品。里:内涵,这里指作者的性格。

〔28〕恒资:指先天的资质。

【译文】

这八种风格常常变化,其成功在于学问;但才华也是个关键,这是从先天的气质来的。培养气质以充实人的情志,情志确定文章的语言;文章能否写得精美,无不来自人的情性。因此,贾谊性格豪迈,所以文辞简洁而风格清新;司马相如性格狂放,所以说理夸张而辞藻过多;扬雄性格沉静,所以作品内容含蓄而意味深长;刘向性格坦率,所以文章中志趣明显而用事广博;班固性格雅正温和,所以论断精密而文思细致;张衡性格深沉通达,所以考虑周到而辞采细密;王粲性急才锐,所以作品锋芒显露而才识果断;刘桢性格狭隘急遽,所以文辞有力而令人惊骇;阮籍性格放逸不羁,所以作品的音调就不同凡响;嵇康性格豪爽,所以作品兴会充沛而辞采犀利;潘岳性格轻率而敏捷,所以文辞锐利而音节流畅;陆机性格庄重,所以内容繁杂而文辞隐晦。由此推论,内在的性格与表达于外的文章是一致的。这不是作者天赋资质和作品中所体现的才气的一般情况吗?

【原文】

夫才有天资〔1〕,学慎始习;斫梓染丝〔2〕,功在初化;器成彩定〔3〕,难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4〕;沿根讨叶〔5〕,思转自圆〔6〕。八体虽殊,会通合数〔7〕;得其环中〔8〕,则辐辏相成〔9〕。故宜摹体以定习〔10〕,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11〕,用此道也〔12〕。

【注释】

〔1〕天资:就是上文说的“自然之恒资”。

〔2〕斫(zhuó浊):砍。梓(zǐ子):一种可供建筑及制造器具的树木。

〔3〕彩:指彩色丝绸。

〔4〕雅制:指儒家经书。

〔5〕讨:寻究。

〔6〕圆:圆满,圆转。

〔7〕数:方法。

〔8〕环中:轴心。

〔9〕辐(fú扶):车轮的辐条。辏(còu凑):指辐条的聚集。

〔10〕摹:学习。

〔11〕司南:指南。

〔12〕道:指道路。

【译文】

作者的才华,虽有一定的天赋,但学习则一开始就要慎重;好比制木器或染丝绸,要在开始时就决定功效;若等到器具制成,颜色染定,那就不易再改变了。因此,少年学习写作时,应先从雅正的作品开始;从根本来寻究枝叶,思路便易圆转。上述八种风格虽然不同,但只要能融会贯通,就可合乎法则;正如车轮有了轴心,辐条自然能聚合起来。所以应该学习正确的风格来培养自己的习惯,根据自己的性格来培养写作的才华。所谓创作的指南针,就是指的这条道路。

【原文】

赞曰:才性异区,文辞繁诡〔1〕。辞为肤根〔2〕,志实骨髓〔3〕。雅丽黼黻〔4〕,淫巧朱紫〔5〕。习亦凝真〔6〕,功沿渐靡〔7〕。

【注释】

〔1〕辞:王利器校作“体”,“体”指风格。

〔2〕根:范文澜注,当作“叶”。“肤”与“叶”都是指次要的事物。

〔3〕骨髓:这里指主要的事物,和《风骨》篇所说的“骨”不同。

〔4〕黼黻(fǔfú斧扶):古代礼服上绣的花纹。

〔5〕淫:过分。朱紫:指杂色乱正色。古代以“朱”为正色,“紫”为杂色。《论语~阳货》:“恶紫之夺朱也”。刘勰在这里即用此意。《文心雕龙》全书五次用到“朱紫”二字,《正纬》篇中的“朱紫乱矣”。“朱紫腾沸”,和这里的用意正同。

〔6〕真:指作者的才和气。

〔7〕渐(jiān尖)靡:《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赞》:“臣下渐靡使然”。王先谦补注:“王念孙,曰:《枚乘传》亦云:'渐靡使之然也’。案渐读渐渍之渐,靡与摩同。《学记》:'相观而善谓之摩’。郑注:'摩,相切磋也’。《荀子~性恶》篇:'择良友而友之,得贤师而事之,身日进于仁义,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靡即摩字。《庄子~马蹄》篇:'马喜,则交颈相靡’。李颐,曰:'靡,摩也’。靡字古读若摩,故与摩通。说见《唐韵正》。渐靡即渐摩,《董仲舒传》,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是也”。

【译文】

总之,由于作者的才华和性格有区别,因而作品的风格也多种多样。但文辞只是次要的枝叶,而作者的情志才是主要的骨干。正如古代礼服上的花纹是华丽而雅正的,过分追求奇巧就会使杂色搅乱正色。在写作上,作者的才华和气质可以陶冶而成,不过需要长期地观摩浸染才见功效。

【评析】

《体性》是《文心雕龙》的第二十七篇,从作品风格(“体”)和作者性格(“性”)的关系来论述文学作品的风格特色。刘勰以征圣、宗经的观点来强调或贬低某种风格,这给他的风格论带来一定局限。但在理论上,他正确地总结了风格形成的主要原因,明确了风格和个性的关系,强调后天学习的重要,这对古代风格论的建立和发展,都是有益的。

全篇,分: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从文学创作的根本问题谈起,指出创作是作者有了某种情感的冲动,才发而为文的。所以作者的“才、气、学、习”等等,就都和作品所表现出来的风格特征有着一定的关系。刘勰认为作品的风格是:“各师成心,其异如面”。因此,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风格。他把各种风格大体上归纳为“典雅”、“远奥”等八种,并概括地总结了这八种风格的基本特点。在这八种中,刘勰对“新奇”和“轻靡”两种比较不满。不过他认为,一个人的风格不限于一种,而往往有参差错综或前后不同的发展变化。

第二部分,以“贾谊、司马相如、王粲、陆机……”等十多人的具体情况,来进一步阐明作者性格与作品的风格,完全是“表里必符”的。

第三部分,强调作家的成功固然和他的才力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依靠长期刻苦地学习。八种风格虽然变化无穷,只要自己努力学习,就可融会贯通。因此,他主张作者从小就应向雅正的作品学习。

第四部分,即“赞曰”,为本篇文章的小结。

《文心雕龙体性》是研究作家情性与文章风格之间关系的专篇。刘勰在该篇中既指出体由性定,认为“才、气、学、习”是风格形成的四个主观因素,又首创性地提出文章风格分类的“八体”理论,肯定典雅和远奥,贬抑新奇和轻靡。该篇不仅倡导了一种为情造文的创作观念,比较系统地揭示了文章风格的生成原理,而且对作家文风的整体把握和多样化发展具有理论指导意义,对后世风格批评产生了深远影响。

刘勰,在篇章开头指出了体与性的关系是体由性定:“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在他看来,文章的创作源于作家情感意识的激荡和理智活动的开展,作家的思想感情(情和理)与作品的文辞内容(言和文)之间存在着一个由隐至显、从内向外的动态的表达过程,“情”和“理”是“隐”的、“内”的,“言”和“文”是“显”的、“外”的。因此,文章外在风格是作家内在情性的体现和反映,通过文章就可以认识作家的思想感情。

刘勰,在《文心雕龙》诸篇中阐述过“才、气、学、习”四者的关系:“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事类》),“才力居中,肇自血气”(《体性》),“因性以练才”(《体性》),“酌理以富才”(《神思》),“将赡才力,务在博见”(《事类》)。他认为,先天的才是基础作用,后天的学起辅助作用,虽然才力是基础,但得以呈现还需借助气的发挥,可见“气”是根本,同时又可以根据情性来锻炼文才,可以斟酌事理来丰富才学,还可以通过博览来提高才力,强调了后天培养的重要作用。于是,刘勰又指出:“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难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环其中,则辐辏相成”。以“砍树、染丝、彩绘、制轮”四个比喻,来强调学习要在开头时慎重,告诫最初习作应该模仿正确的风格。

 “才、气、学、习”是风格形成的四个主观因素,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四者各司其职,各显其能,共同作用,才使作家的个性千差万别,文章因此“其异如面”,呈现出“云谲波诡”之貌,文学园地才呈现“万紫千红、百花争艳”的景观。

由于各人先天才气和后天学习的差异,其创作出文学作品的风格更是迥然不同,刘勰从类型学的角度总结归纳为“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八种风格,简称“八体”,按照“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分为四组,并一一剖析了其风格特点:“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元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

刘勰,划分了八体,其中既有褒赞的,也有贬抑的,各种风格都“苑囿其中”。他在后文列举了“贾谊、司马相如、扬雄、刘向、班固、张衡、王粲、刘桢、阮籍、嵇康、潘岳、陆机”这十二家的风格,他说:贾谊才气卓越,所以文章用辞洁净,风格清新;司马相如骄傲夸诞,所以文章文理浮侈,文辞夸饰;扬雄性情沉静,所以文章寓意隐晦,意味深长;刘向平易近人,所以文章志趣明白,广引事例;班固文雅深细,所以文章体裁绵密,思想细致;张衡广博通达,所以文章思虑周详,文藻详密;王粲急躁好胜,所以文章锋芒毕露,才思勇决;刘桢性情褊急,所以文章语言壮丽,情思惊人;阮籍豁达不羁,所以文章音节飘逸,格调深远;嵇康英俊豪侠,所以文章旨趣高超,辞采激烈;潘岳轻浮敏慧,所以文章锋芒突出,音韵流畅;陆机矜持庄重,所以文章情思丰富,文采含蓄。

通观十二位作家的文风,不难发现,每一家都各具特点,它并不与刘勰所论“八体”完全吻合。可见,“八体”并不能涵盖所有文章的风格,它说明《文心雕龙》“八体”说只是归纳了作品风格的基本类型,“八体”之间的不同排列组合,可以生成丰富多样的其他风格类型。因此,在刘勰看来,真正成功的作家是“八体屡迁”――善于吸取各种风格之长,形成自己独具的创作风格,表现为八种风格的混合型,而不是单一地追求一体。比如,东晋文学大家陶渊明既能写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闲适自得的诗句,又能写出“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等金刚怒目的诗句。又如,诗圣杜甫写风花的诗风格绮丽,写战乱的诗风格沉郁;诗佛王维既有清新淡远的山水田园诗,也有豪气高亢的军旅边塞诗。再如,南宋豪放派词人辛弃疾也写过“去年燕子来,帘幕深深处。香径得泥归,都把琴书污。今年燕子来,谁听呢喃语?不见卷帘人,一阵黄昏雨”如此柔婉之词。同一位作家在不同文章中展现出相异的风格,这仅靠作家个性无法解释得清楚。因为文章风格的形成,除了作家内在情性这个主观因素外,还受体裁、时代等客观因素的影响。

刘勰,在评论上述十二位作家时,运用的是同一句式,先述作家情性,再辨其文风,中间以表示因果的“故”字相连,构成了“情性+故+风格”的句式结构,因为有这样的情性,才体现这样的文风,一言以蔽之:“文如其人”。这一观点在刘勰之后得到普遍的认同。

《体性》是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文章风格论述最为集中最为系统的篇章,它对文学风格理论的贡献甚大,功不可没,归纳起来应该说是双向度地促进。一方面,《体性》篇是对中国“文如其人”传统的进一步解释和发挥,指出创作主体的内在情性由“才、气、学、习”四要素所构成,文章外在风格决定于作家内在情性,因此倡导一种为情造文的创作观念,比较系统地揭示了文章风格的生成原理。另一方面,刘勰,在该篇首创性地提出了文章风格分类的“八体”理论,它对作家文风的整体把握和多样化发展具有理论指导意义,并对后世的风格批评产生了深远影响。

第二十八、风骨:

【原文】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1〕,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2〕。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3〕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4〕。结言端直〔5〕,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6〕,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7〕,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8〕,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

【注释】

〔1〕风冠其首:“六义”的次序按照《毛诗序》是“风、赋、比、兴、雅、颂”,风居首位。

〔2〕志:情志和气势。气:个性、气质。符契:信约,指作品和志气一致。符,古代的凭信之物。契,约券。

〔3〕沉吟:低声吟咏。

〔4〕形:指人的形体。气,气血之气。这句比喻风对文情即文章内容的重要。

〔5〕端直:端正有力。

〔6〕骏爽:明快爽朗。

〔7〕丰藻:辞藻丰富。赡:富足。

〔8〕鲜:明。

【译文】

《诗经》包括“风、雅、颂”三种体裁和“赋、比、兴”三种表现手法,“风”排在第一位。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它是感化的根本力量,是志气的具体体现。所以,深感动人的叙述情怀,必须从有感化力量的风力开始;反复沉吟地铺陈文辞,没有比注意骨更重要的了。所以文辞需要有骨力,好像人的形体需要竖起骨架一样;表达感情的需要含有风力,犹如人的形体要包含有生气一样。措辞端庄正直,正确有力,是文章的骨力形成的缘故;表现思想感情明快爽朗,有力感人,是文风清新的缘故。如果文辞藻艳丰富,而风骨不能飞动,那振振的辞采是暗淡而不鲜明的,也不会有声韵之美。所以运思谋篇,务必充分保持充沛的生气,刚健的文辞切实地表达思想感情,文章才有新的光辉。“风”、“骨”对文章的作用,好比健飞的飞鸟使用有力的双翼一样。

【原文】

故练于骨者,析〔1〕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2〕,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3〕,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莫〔4〕乏气,则无风之验也。昔潘勖锡魏〔5〕,思摹经典〔6〕,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7〕;相如赋仙,气号凌云〔8〕,蔚〔9〕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

【注释】

〔1〕析:考究、分析。

〔2〕结响凝:使声调有力。凝,是声调有力。滞:死板、呆滞。此句重在练风,凝指抒情确切,不滞指抒情生动。

〔3〕统:体统,条理。

〔4〕索莫:作“牵课”,即勉强。

〔5〕潘勖:东汉末期作家。锡魏:指潘勖的《策魏公九锡文》。魏公,指曹操。九锡:天子赐给功臣的车马等九大礼品,是最高的赏赐。

〔6〕思摹经典:潘勖《策魏公九锡文》是仿效《尚书》的笔法写成的。

〔7〕髓:当作“靛”。骨髓:髓,指骨力。峻:高大,挺拔有力。

〔8〕气号凌云:《汉书~司马相如传》说汉武帝看了《大人赋》之后感到飘飘有凌云气游天地之间的感觉。凌,升、高出。凌云,在云上,驾云。

〔9〕蔚:盛。

【译文】

所以熟练把握文章骨力的人,辨析文辞一定精当;能够神通文风的人,表述情志一定明显。字锤炼得准确而难于更换,声调韵味凝聚有定却不黏滞,这就是文章有风骨的力量。如果文章命意贫乏,辞藻臃肿,非常繁杂而没有条理,那就是文章缺乏骨力的凭证。如果考虑得不周到,勉强创作而缺乏生气,那就是文章没有风力的证明。从前潘勖作《策魏公九锡文》,构词模拟经典文诰,在他的这篇文章面前,众多才人都为之搁笔而不敢再写,就是因为他的文章骨力峻峭挺拔。司马相如写的《大人赋》,称为飘飘然有凌云之气,富有文才而成为辞赋的典范,就是因为它感染人的风力强劲。如果能够借鉴这些要点,就可以写出好的文章;如果违背这一原则,一味追求繁缛的文采,那将毫无益处。

【原文】

故魏文称“文以气〔1〕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2〕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幹〔3〕,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4〕,则云“有逸气”〔5〕。公幹亦云:“孔氏卓卓〔6〕,信含异气;笔墨之性〔7〕,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夫翚翟〔8〕备色,而翾翥〔9〕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10〕乏采,而翰飞戾天〔11〕,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12〕;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13〕,固〔14〕文笔之鸣凤也。

【注释】

〔1〕气:指风格。

〔2〕强:强求,勉强。

〔3〕徐幹:东汉末期作家。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他“时有齐气”,因为他为人恬淡优柔,性近舒缓。

〔4〕刘桢:东汉末期作家。

〔5〕“有逸气”:曹丕《与吴质书》中说:“公幹(刘桢的字)有逸气,但未遒耳”。逸气,超逸的气质,指高超的风格。逸,超越一般。

〔6〕孔氏卓卓:是刘桢评论孔融的一段话,其出处已不可考。孔氏,指孔融。卓卓,卓越,超出一般。

〔7〕性:特点、特性。

〔8〕翚:五彩的野鸡。翟:长尾的野鸡。

〔9〕翾翥:小飞。翥,飞举。

〔10〕鹰隼:都是凶猛善飞的禽鸟。鹰,老鹰。隼,又名:鹘鸟。

〔11〕翰:高。戾:到。

〔12〕鸷:凶猛的禽鸟。翰林:翰墨之林,即文艺的园地。

〔13〕藻耀:辞藻光彩闪耀,指有文采。高翔:高飞,指有风骨。此句指风骨和辞采相统一。

〔14〕固:乃。

【译文】

所以魏文帝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文章以风格为主宰,风格的或清或浊由于气质禀赋,不是勉强所能达到的”。所以他评论孔融,就说他“风格气质都很高妙”;评论徐幹,就说他“时常有齐园地方人舒缓的风格气质”;评论刘桢,就说他“有超逸的气质风格”。刘桢也说:“孔融很是杰出,确实具有不同寻常的风格,他的文章妙处,几乎不可赶上”。这些评论,都是重视文章作者的气质禀赋的意思。野鸡具备了各种羽毛,却只能小飞百步那么远,那是因为它们的肌肉太丰满而力量不够。鹰隼没有华美的羽毛却能高飞到云天之际,那是因为它们的骨力强劲而气势猛厉。文章才力,也和这相仿。假如只有风骨而缺乏文采,那就像文艺园林中鹰隼之类凶猛的鸷鸟;只有文采而缺乏风骨,那就像五彩的野鸡在文艺的园林中乱窜,只有既有藻丽耀眼的羽毛而又能翱翔上天的,才算得上是文章中的凤凰。

【原文】

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1〕,洞晓情变,曲昭〔2〕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3〕。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4〕,而跨略旧规〔5〕,驰骛〔6〕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7〕。《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8〕”。盖防文滥也。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9〕,学者弗师;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能研诸虑〔10〕,何远之有哉!

【注释】

〔1〕翔集:指取法经史诸子使文字写得极为生动,像鸟飞翔一般。术:道路,方法。

〔2〕曲昭:详悉明白。

〔3〕黩:亵狎,不严肃,有浮滑意。

〔4〕练:熟练。

〔5〕跨:超越。略:省略。

〔6〕骛:追求。

〔7〕纰(pī)缪:谬误。纰,丝缕、布帛等破坏散开。成经:成为经常,经常这样,不是偶然这样。

〔8〕体:体现,体察。要:要点。惟:独。

〔9〕明者弗授:明者,指深明创作方法的人,即《神思》所说“不能言鼎”的伊挚和“不能语斤”的轮扁一类人。

〔10〕诸虑:指上述所讨论的诸方面的问题。

【译文】

至于依照经书的规范来熔铸提炼创作,吸取诸子史传创作的方法,洞彻通晓感情的变化,详尽明白文章的体制,然后才能像草木百果萌芽新生一样,创造新颖的文意,修饰不平常的文辞。明白了各种体制,那么才能做到文意虽新颖而不用不恰当的文体;通晓写作上的变化,那么才能做到文辞虽奇巧但并不违反严正的修辞手法。倘若骨力和文采还没有圆熟,有关驾驭风力言辞的方法还没有提炼,却要超越旧有的规范,好高骛远去追逐新的创作,虽然能够获得奇巧的文意,然而遭到失败的也很多,难道徒然用了一些奇特的字句,就能把错误看成正常吗?《尚书~毕命》里说:“言辞重在体察要领,不只是爱好奇异”。就是为了防止文风的伪滥。然而写作方法多种多样,各人都应当有自己所爱好的方法,所以会写作的人不必把自己的喜好强加于人,善学的人也不用去请教。于是,有的人习染华艳的习气,跟随侈靡的文风跑,流连在侈靡的文风中不知道回头。倘若能够确立正确的体式,使文辞鲜明而又刚健,那么可望风力清新爽朗,骨力高超峻拔,使整篇文章具有光彩。只要能很好地研究上述各种问题,那么达到那种境界又怎么会远呢?

【原文】

赞曰:情与气偕,辞共体并〔1〕。文明以健,珪璋乃聘。蔚〔2〕彼风力,严此骨鲠。才锋峻立,符采克炳〔3〕。

【注释】

〔1〕体:风格。并:合、共,统一。

〔2〕蔚:盛,指文采而言。

〔3〕符采:玉的横纹。炳(bǐng):即彪炳,光彩照耀。

【译文】

总结:

情思与气质相同偕,文辞和风格相齐并。文章要写得鲜明强劲,才有如珪璋宝玉受到珍重。增强文章强盛有力之风,加强语言文辞严密拔挺之骨。作家锋颖的文才高峻卓立,文章闪烁的华彩显耀。

【评析】

《风骨》的“风骨”一词,原是用于汉魏以来品评人物的词语,指人物的风神骨相。后来又用以绘画,刘勰,借用这一用语来论述对文学作品的基本要求。其中“风”是对作品内容方面的美学要求,“骨”是对作品语言文辞方面的美学要求。“风骨”即要求内容富有感染作用和语言刚健挺拔。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风”、“骨”的必要性,以及和作品的关系。总的要求是:文辞要准确不易,教育作用要丰富。

二、讲文采和“风骨”的关系,强调作品要文采与“风骨”兼备,才是理想的作品。

三、讲如何做到作品文采和“风骨”的统一。刘勰,认为必须学习经书,同时也参考子书和史书,进而创作新意奇词,才具有较强的感染力。

刘勰的“风骨论”是针对晋宋以来文学创作中过分追求文采而忽略思想内容的倾向提出来的,成为后代人常用的一个文学批评范畴,对于后代文学创作和批评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第二十九、通变:

【原文】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1〕,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2〕,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3〕;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4〕,足疲者辍〔5〕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6〕耳。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7〕而异品矣。

【注释】

〔1〕数:术数,方法。无方:没有定规。

〔2〕名理:文体的名称及其写作的原则、原理。因:因袭,继承。

〔3〕资于故实:凭借前人的创作,即借鉴前人创作。资,凭借。故实,指前人的创作。

〔4〕绠:汲水的绳索。衔渴:即受渴。

〔5〕辍:停止。

〔6〕疏:生疏、疏漏。只知“通”不知“变”,或只知“变”不知“通”,都是疏漏,也是对“通变”生疏不熟,不善于“通变”。

〔7〕臭味:指气类相同。臭,气味。晞(xī)阳:晒太阳。晞,晒。

【译文】

文章的体裁有一定的常规,文章写作方法的变化却没有一定的标准。如何知道是这样的呢?“诗、赋、书、记”等所有文体,它们的名称和创作规格古今是有所继承的,这就说明体裁有一定的常规;文章的气势力量,要革新变通才能不断流传下去,这就说明写作的方法是没有一定框框的。文章名称和它们的创作规格有一定的常规,所以讲体裁一定要借鉴过去的作品;文章写作的变化革新没有一定的框框,所以讲变化一定要参考当代的新作。这样才能在没有穷尽的创作道路上奔驰,汲取永不枯竭的创作源泉。然而汲水绳短的人就会因打不到水而遭受口渴,足力疲软的人往往停步在路途中,这并不是因为创作方法有限,是不善于变化革新罢了。所以论述创作的方法,作品好比草木,草木的根和干都生长在土地上,这是植物共同的性质;但是各类植物由于吸取阳光的差异,便会成长为不同的品种。

【原文】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1〕。黄歌断竹,质〔2〕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3〕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4〕于唐时;夏歌雕墙〔5〕,缛〔6〕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7〕一也。暨楚之骚文,矩式〔8〕周人;汉之赋颂,影写〔9〕楚世;魏之策制,顾慕〔10〕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榷〔11〕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12〕,商周丽而雅,楚汉侈〔13〕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14〕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淡。何则?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也〔15〕。

【注释】

〔1〕志:指“诗言志”。则:法则。

〔2〕质:朴。

〔3〕广:内容广阔。

〔4〕文:文采。

〔5〕夏:指夏代。雕墙:《尚书~伪五子之歌》的第二首说:“内作色荒,外禽荒,甘酒耆音,峻宇(高房)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此歌讽刺夏帝王太康荒淫好色,败坏国政。大意是说:太康在内荒淫好色,外出享乐打猎,只知喝酒听乐,住豪华的宫廷,有了这样一个人做君主,国家没有不灭亡的。

〔6〕缛:文采繁盛。

〔7〕揆:道。

〔8〕矩式:以为规矩法式,即取法。

〔9〕影写:照着影子写,指模仿。

〔10〕顾慕:追慕。

〔11〕榷:扬攉,大略。

〔12〕辨:明晰,清楚。

〔13〕侈:浮夸。

〔14〕宋:指南朝刘宋朝代。讹:怪诞,指伪体,和正确的体裁相反,指写的怪诞说的。

〔15〕风末:冲风之末。冲风,强烈的风。末,末尾、残余。

【译文】

因此“九个时代”咏唱的诗歌,在情志上都合乎创作发展的法则。黄帝时代的《断竹歌》,算是质朴到极点了;唐尧时代的《在昔歌》,就比黄帝时代的歌谣要丰富些;虞舜时代的《卿云歌》,就比唐尧时代的歌谣富于文采些;夏代的《雕墙歌》,比虞舜时代的歌更富辞采;“商、周”时代的诗歌,比夏代的歌谣更华丽。至于在表达思想感情、叙述时事方面,它们的原则都是一致的。到了战国末期,楚国的骚体诗,效法周代的一些诗歌;汉代的赋颂,是模仿楚国的作品;魏代作品,追随汉代的文风;晋代篇章的写作,是仰慕魏时的文采。约略说来,黄帝唐尧时代的作品淳厚而质朴,虞舜夏代的作品质朴而明晰,商周时代的作品华丽而典雅,楚汉时代的作品夸张而艳丽,魏晋时代的作品浅薄而绮丽,刘宋初期的作品讹诞而新奇。从质朴到讹诞,时代越近滋味越淡。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大家都竞相模仿近代的新奇而忽略借鉴古代的作品,这是造成文风暗淡文气衰弱的原因。

【原文】

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1〕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2〕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茜〔3〕,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4〕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5〕;及见刘扬〔6〕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茜;矫讹翻浅〔7〕,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櫽括〔8〕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注释】

〔1〕略:忽略、忽视。

〔2〕备:完备、全面。

〔3〕“青生于蓝”二句:刘勰的意思是从蓝草里可以提炼出青色染料,而青色染料却不能再有什么变化,用来比喻读华丽的文章没有什么收获。蓝,草本植物,从它叶中提取的靛青可做染料。绛,赤色、大红色。茜,茜草,根可做染料。

〔4〕桓君山:桓谭字君山,东汉初作家。这里的话是他《新论》的佚文。

〔5〕采:采取、收获。

〔6〕刘:指刘向,西汉末期的学者。扬:指扬雄,西汉末期的作家。

〔7〕矫:纠正。翻:改变、翻转。

〔8〕櫽括:矫正曲木的工具,这里指纠正偏向。

【译文】

现今一些有才华的士人,都专心学习写作,可是他们大多忽略汉代的篇章,却去模仿刘宋时代的文章,虽是古今作品都看,但却模仿近代肤浅诡异的作品而疏远古代华丽典雅的作品。其实青色是用蓝靛染出来的,赤色是用茜草染出来的,这两种颜色虽然都超过了蓝靛和茜草本来的颜色,但不能再有什么变化了。桓谭说:“我看到新近作家华丽的作品,文辞虽然漂亮,但却没有什么可取的;等到看了刘向和扬雄的作品,就往往有所收获”。这就是上述论点的证明。所以煮青和染绛,一定要用蓝靛和茜草,要矫正伪体改变讹滥浮浅的文风,还是要尊崇经书。这样在质朴与文采之间斟酌取舍,在典雅与通俗之际安排妥帖,就可以和他讲继承和革新了。

【原文】

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1〕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枚乘七发〔2〕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相如上林〔3〕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4〕,日出东沼〔5〕,月生西陂〔6〕”。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7〕出东,月生西陂”。扬雄羽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8〕”。张衡西京〔9〕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濛汜”。此并广寓极状〔10〕,而五家如一。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11〕,通变之数也。

【注释】

〔1〕厥:其。

〔2〕枚乘七发:枚乘,西汉初期作家,作有《七发》。

〔3〕相如上林:司马相如,西汉辞赋家,作品《上林赋》。

〔4〕涯:边际。

〔5〕沼:水池。

〔6〕月生西陂:当作“入乎西陂”。陂,山坡。

〔7〕大明:指太阳。

〔8〕沓:合。

〔9〕张衡西京:张衡的《西京赋》。

〔10〕寓:托喻。状:描绘。

〔11〕参伍:错综。因革:继承革新。

【译文】

对声音形貌的夸张描写,在汉代初期的辞赋里已经达到极点了。从此以后,便循环往复相互因袭,纵然有人想要跳出旧套,却终于落在套子里。枚乘的《七发》说:“远望啊东海,广阔无边啊相连的是苍天”。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说:“望起来望不到头尾,细察没有边涯,太阳从东边的池子里出来,落到西边池塘下”。马融的《广成颂》说:“太阳从东方出来,月亮从西边的山坡上升起”。扬雄的《羽猎赋》说:“太阳月亮在这里升起来降下,天地之际真是杳冥旷远”。张衡的《西京赋》说:“太阳月亮总是从里面进进出出,就像从扶桑出来又从濛汜进去一样”。这些极其夸张的描写,五家好像一样。类乎这样,没有不是互相因袭的。

【原文】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1〕。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2〕,置关键,长辔〔3〕远驭,从容按节〔4〕,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5〕,光若长离〔6〕之振翼,乃颖脱〔7〕之文矣。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8〕,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9〕步哉!

【注释】

〔1〕大体:这里指主体,基本原则。

〔2〕衢(qú)路:四通八达的大路。

〔3〕辔:马缰绳。

〔4〕节:节度,节奏。

〔5〕宛虹:弯曲的长虹。宛,弯曲。奋鬐:虹背。

〔6〕长离:朱鸟星,南方七个星宿的总称。

〔7〕颖脱:锥子尖从袋子里脱露出来,露头角的意思。

〔8〕矜激:矜恃偏激。矜,夸耀。一致:一得之见。致,至。

〔9〕逸:快。

【译文】

必须错综交织,有继承有革新,才是“通变”的规则和方法。因此规划文章的总纲,应该着重大的方面。首先博览群书并且精研细阅,抓住它们的纲领加以吸收。然后开拓创作的道路,掌握关键,这才能操纵长长的缰绳驾驭着骏马向远方驰骋,态度从容地按着节拍前进,凭靠真情实感来求变通,依负气质来适应变革,使绚丽的文采像弯曲的长虹弓起脊背,使耀眼的光芒似南方的朱鸟星振动着翅膀,那才是卓越的作品。倘若局限于片面的理解,矜恃偏激地夸耀自己的一得之见,这好比在庭院中回绕圈子跑马,哪里是在万里长途上驰骋啊!

【原文】

赞曰:文律运周,日新其〔1〕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2〕。望今制奇,参古定法。

【注释】

〔1〕其:将。

〔2〕怯:懦弱。

【译文】

总结:

写作的法则运转不停,日日都有新的文学成就。适应变化创新才能持久,善于继承规律创作才不贫乏。适应时代要求必须果断,抓住时机不要胆怯。面向当今努力创新动人的作品,参考古代确定创作的法则。

【评析】

《通变》的“通”,即“会通”,即继承;“变”即“适变”,即革新。本篇主要论述了文学创作的继承和革新的问题。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文学继承和革新的必要。刘勰认为各种文体的基本写作原理是一定的,而表现方法却在发生着变化。因此,文学创作对于有定的原理加以继承,对于无定的方法加以革新。

二、讲“九代”文学的继承与发展情况,来说明文学史上承前启后的关系,强调二者应该并重。

三、讲文学创作中怎样正确地继承革新。

《通变》从“通”和“变”的辩证关系来论述文学的继承与革新不可偏废,这是正确的。针对当时的创作倾向,提出了矫正时弊的主张。刘勰在探讨文学的发展时,发现了文学自身发展的规律,即由质到文的必然性。因此他主张要克服形式主义倾向,不能用否定文学的基本特征、不许文学发展的方法,而只能顺其规律加以引导。其基本办法就是讲“通变”。

第三十、定势:

【原文】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1〕,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2〕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3〕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4〕也。圆者规体〔5〕,其势也自转;方者矩〔6〕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是以模经为式者〔7〕,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8〕,必归艳逸〔9〕之华;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10〕;断辞辨约者,率乖繁缛〔11〕: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

【注释】

〔1〕殊术:不同的方法方式。

〔2〕势:体势,指文体的特点构成的自然趋势、势态。

〔3〕机:弩,古代一种弩箭,用机械力量来射箭的弓。

〔4〕趣:同“趋”。

〔5〕规体:圆形。规,圆规,指圆形。

〔6〕矩:矩尺,画方形的工具,指方形。

〔7〕模:仿效。式:榜样。

〔8〕骚:《离骚》,指楚辞。命篇:作文。

〔9〕逸:高超,卓绝。

〔10〕类:大都。酝藉:指有涵养。

〔11〕率:大都。乖:违反、不合。缛:文采繁富。

【译文】

由于作者的思想情趣各个不同,因而创作手法也各有变化,但没有不是依照情思来确定文章的体裁,就着体裁来形成一种文势。这种文势,是乘着便利而自然形成的。如机弩一发射,矢箭就端直地疾飞出去了。山涧曲折,溪流因而湍激回旋,都是一种自然的趋势。圆的体积合乎圆规,它的体势自然转动;方的体积合乎矩形,它的体势就自然安定:文章的体裁及其风格,就是这样罢了。所以凡是模仿经典来写作的,自然具有典雅的好处;效法《离骚》命意创作的篇章,必然归进华丽卓越之类;文意浅显切实的,大都不够含蓄;用词明白简练的,大都和丰富多彩不符合。这些都好比激湍的水流中不会有微波,枯槁的树木下没有密密浓荫一样,都是自然的趋势。

【原文】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1〕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熔范〔2〕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3〕,难得逾越。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4〕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5〕。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6〕;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楯,两难得而俱售也。

【注释】

〔1〕色糅:色彩杂糅,指调配色彩。糅,糅合、调配。

〔2〕熔范:熔铸金属的模型,指写作的范本。

〔3〕郛(fú):划界的城墙,指界限。

〔4〕奇正:原是军事用语,见于《孙子~势篇》,刘勰将其引入文论,奇指新奇,正指雅正。

〔5〕“刚柔”二句:《周易~系辞下》:“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趋时者也”。刚柔:指作品的刚强或婉柔的基本特性。

〔6〕“似夏人争弓矢”二句:夏代有个人夸自己的弓说:“我的弓好,没有谁的箭能够配得上”。另一人夸自己的箭好说:“我的箭好,没有谁的弓能配得上”。羿听到后说:“没有弓,怎能射箭?没有箭,怎能射中靶子?”

【译文】

因此绘画要讲究色彩,写作文章要尽力表现思想感情。调配颜色,画的狗和马的形状才有区别,思想感情有了交错融合,使文章的雅与俗具有不同的体势。作者所拟定学习的范文,都各有各的师承;虽然彼此之间没有严格的界限,却是很难越过。然而精于作文的人,都善于综合各种文章体势。新奇和雅正的体势虽然相反,却能融会贯通,刚健和婉柔的体势虽然不同,却能跟着时机加以适用。倘若只是爱好典雅的体势而厌恶华丽的体势,那就偏离了兼晓并通的道理;这好比夏人争弓好还是箭好,各执一端,可是光拿着其中的一样是不可能发射的。倘若典雅的体势和奢靡的体势统一在一篇作品里,那就破坏了统一的体势;这好比楚人卖矛和盾,既要夸矛好又要夸盾好,弄得两样东西都难以卖出去了。

【原文】

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1〕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议〔2〕,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3〕,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4〕,则楷式〔5〕于明断;史论序注〔6〕,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7〕,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8〕,则从事于巧艳:此循〔9〕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虽复契会相参〔10〕,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11〕,各以本采为地矣。

【注释】

〔1〕铨(quán):衡量。

〔2〕章、表、奏、议:皆为文体名称。

〔3〕赋、颂、歌、诗:皆为文体名称。

〔4〕符:符命,歌颂帝王的文章。檄:讨伐敌人的文字。书:书信。移:责备对方的文书。

〔5〕楷式:楷模。

〔6〕史、论、序、注:皆为文体名称。

〔7〕箴、铭、碑、诔:皆为文体名称。

〔8〕连珠:用各种比喻来说明道理,各种比喻美妙得像连串的珠子。七辞:即“七体”,用七件事来说明用意。

〔9〕循:依照,因袭。

〔10〕契会:契约,时会。相参:不同体势相互参合。契,约券,指两种不同体势的参合。会,会合,指多种不同体势的会合。

〔11〕锦:彩色的丝织品。

【译文】

所以总括各种文章体势,功效在于权衡辨别加以运用,像音乐有宫商五音,色彩有朱紫五色一样,文章的声律和辞采都要随体势的变化来调配。比如:“章、表、奏、议”这些文体,就要以典雅作为标准;“赋、颂、诗、歌”这些文体,就要以清丽作为规范;“符、檄、书、移”这些文体,就要以明确果断作为楷模;“史、论、序、注”这些文体,就要以简明扼要作为榜样;“箴、铭、碑、诔”这些文体,就要求广大深刻;连珠、七辞这些文体,就要求做到巧妙华艳。这都是根据不同体裁构成不同文势,适应变化而收到功效。虽然原则和时机互相关联,音韵的节奏和文辞的色彩可以互相交错,然而好比五色的锦缎,还是用各自的本色作底子。

【原文】

桓谭〔1〕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陈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深沉〔2〕其旨者;或好离言辨白,分毫析厘者;所习不同,所务各异”。言势殊也。刘桢〔3〕云:“文之体势,实有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余,天下一人〔4〕耳,不可得也”。公幹〔5〕所谈,颇亦兼气〔6〕。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又陆云〔7〕自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8〕论文,则欲宗其言”。夫情固先辞〔9〕,势实须泽,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

【注释】

〔1〕桓谭:东汉初期作家,他的话可能是《新论》的佚文。

〔2〕深沉:深隐。

〔3〕刘桢:东汉末期作家。他的话不可考。《南齐书~文学~陆厥传》说:“刘桢奏书,大明体势之致”。

〔4〕天下一人:具体指何人不详,未必是实指,而是指这样的人很少,不可多得。

〔5〕公幹:刘桢的字。

〔6〕气:指作家的气质体现在作品中形成的文体气势。

〔7〕陆云:西晋作家。引文见于《与兄平原书》。平原,陆机的字。

〔8〕张公:指西晋作家张华。

〔9〕情固先辞:即《情采》讲的“为情而造文”,《物色》讲的“辞以情发”的意思,这是刘勰的重要文学主张,贯穿全书。

【译文】

桓谭说:“作家都各有所爱好,有的爱好虚浮华丽而不懂得朴实扼要,有的爱好繁冗而不知道精要简约”。曹植也说:“世上的作者,有的爱好博采繁文,以使其命意深沉不露;或者爱好分析言辞辨明语句,剖析毫厘。各人习好的不同,因而所务求的也各有差异”。说明体势有种种分别。刘桢说:“文章的体势确实有强有弱,要是话说完了,文势还很有力,天下只一人罢了,不可得到啊!”刘桢所谈论的,也兼指文体气势。然而文章任随文势,文势有刚有柔,不必一定要豪言壮语、慷慨激昂,才算有势。还有,陆云自称:“从前谈论文章,首先重视文辞,然后才考虑文章的感情,又崇尚文章的体势,而不讲究文辞的润色。后来听了张华父子议论作文,便要尊崇他的话”。其实情感本来比文辞重要,体势确实需要润饰,陆云可说是先迷失了方向,后来能接受好的意见了。

【原文】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1〕,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2〕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3〕。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4〕下,中辞而出外,回互〔5〕不常,则新色耳。夫通衢夷坦〔6〕,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7〕,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旧练〔8〕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秉兹情术〔9〕,可无思耶!

【注释】

〔1〕率:大都,大抵。诡:反常。

〔2〕穿凿:牵强附会。

〔3〕奇:怪诞反常,含贬义。

〔4〕抑:压。

〔5〕回互:曲折,指颠倒。

〔6〕夷坦:平坦。夷,平。

〔7〕密会:深切的体会。意新:当作“新意”。

〔8〕旧练:熟练旧体。

〔9〕情术:指“定势”的原则和方法。

【译文】

自从近代以来的作者,大都爱好奇巧的文章,考查他们作品的体制,乃是从讹滥新奇这种错误趋势造成的。由于厌弃旧有的雅正文体,所以便穿凿附会追求新奇。考察他们为什么采用这种错误方法好像很难,其实并无奥妙,只是反对正常的做法罢了。所以如“正”字反写便成了“乏”字一样,文辞故意违反正常用法就成了新奇。仿效新奇的方法,必须颠倒字句,把上面的字放到下面,把中间的词放到外面,这样颠倒不正常,就算有新奇的色彩了。通衢大道非常平坦,可是很多人不走大道却去走捷路小道,那是因为贪图路近的缘故;雅正的文章很是明白,可是人们常追求反常的言辞,那是为了迎合时俗的缘故。然而,精通写作的人能够用新颖的文意写出精巧的文章,只求奇异的就会因违背文体而变成怪诞。熟悉旧体裁的能够依照正常的写法来驾驭新奇;迎合新风气的,则喜欢追逐新奇而违反正常的写作原则。如果这种追逐新奇的趋势不纠正,那文章的正常体统就败坏了。要掌握写作中的这种情况和方法,可以不经过深思吗?

【原文】

赞曰:形生势成,始末相承。湍回似规,矢激如绳〔1〕。因利骋节,情采自凝〔2〕。枉辔学步,力止襄陵〔3〕。

【注释】

〔1〕激:急。绳:直。

〔2〕凝:指结合。

〔3〕枉辔:指走冤枉路。枉,曲。襄陵:《庄子~秋水》记载,襄陵有个人去学邯郸人走路,不但没学会,连自己的步法也忘了,只好爬着回去。

【译文】

总结:

形体产生态势便跟着形成,文章体裁体势始终紧紧相承。激流回旋好似圆形的规,急飞的箭矢有如工匠的墨绳。因势利导驰骋文坛有节有拍,情志辞采自然很好地结凝。不走正道乱学邯郸步法,力气用尽只落个笑柄爬行。

【评析】

《定势》的“定”是确定、确立的意思;“势”指“文章的体势”,即文章的体裁及其所具有的一定的自然趋势。本篇主要论述了由不同文体所决定的体势问题。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论体势形成的原理,文学创作要“因情立体,即体成势”是自然的道理,即关键在于事物本身,它的特点决定着与之相应的势。

二、讲文章体势的区分虽无严格界限,但是不能混淆。指出不同的文体要求不同的体势,即使一篇中有几种势,也应该统一其基调。

三、讲近代作者违反“定势”的原则及其危害,提出“执正以驭奇”的要求。

本篇提出了“因情立体,即体成势”的创作原则,阐明了“情”、“体”、“势”三者的辩证关系;讨论了“势”和风格、文气的关系与区别。

第三十一、情采:

【原文】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1〕,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2〕,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3〕。虎豹无文,则鞟〔4〕同犬羊;犀兕〔5〕有皮,而色资丹漆〔6〕:质待文也。若乃综述性灵〔7〕,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8〕,织辞鱼网之上〔9〕,其为彪炳,缛采名矣。故立文之道〔10〕,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11〕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12〕,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注释】

〔1〕文章:绘画与刺绣上交错的彩色,即纹彩。这里的文章指文彩显明,不是文章作品的意思。

〔2〕性:性质,特征。沦漪:即涟漪,水的波纹。结:产生。

〔3〕文:文采。附:依附。质:质地。这三句是说,水波有待于水性,花萼全靠树林,可见文采依附着质地。

〔4〕鞟(kuò):革,去毛的皮。

〔5〕犀兕(sì):犀,雄犀牛。兕,雌犀牛。犀、兕的皮都很坚韧,古代用来做盔甲。

〔6〕资:靠。丹:红色。古代用犀兕皮做的盔甲用丹漆等漆上色彩。这二句是说犀牛皮坚韧可以制成兵甲,但需要涂上丹漆彩绘有色彩之美。

〔7〕若乃:至于。综述:总述,指抒写。性灵:心性和精神,指人的思想感情。

〔8〕镂心:精细雕刻推敲。镂,雕刻。鸟迹:文字。

〔9〕织辞:组织文字,指写作。鱼网:纸。《后汉书~蔡伦传》说蔡伦用渔网、树皮、麻头造纸,故这里用渔网代纸。

〔10〕文:指广义的文,即《原道》中“文之为德”的“文”,包括“颜色、声音、情理”,即“形文、声文、情文”。立文:指写作。

〔11〕五音:“宫、商、角、徵、羽”。用于写作则为语言文辞的声律。

〔12〕比:并列,调和。韶夏:古代的音乐。韶,舜时的音乐。“夏、禹”时的音乐。这里泛指美好的音乐。

【译文】

古代圣贤的著作,总称做“文章”,这不是说文章要有文采又是什么呢?像水有虚柔的性质,所以才会起波纹;树木有充实的质体,所以开出鲜艳的花来:可见文采要依附于一定的质地上。如果虎豹没有花纹色彩,那它们的皮毛就同狗和羊的相似;犀和兕的皮虽然坚硬可做战甲,但还靠涂上丹红的漆来显示它们的色彩:可见质地还需要文采。至于抒写性情,描写万物的形象,在文字上用心琢磨,组织好文辞写在纸上,它们之所以光彩焕发,就是因为它们的文采丰富、光明显著啊!所以构成文采的方法,共有三种:一是:形象的文采,这就是“红、黄、蓝、白、黑”五色构成。二是:声音的文采,这就是“宫、商、角、徵、羽”五音构成:三是:情感的文采,这就是“喜、怒、哀、乐、怨”五性构成。五色杂糅在一起就成为彩色的花纹,五音排列配合在一起就成为动听的音乐,五性抒发出来就成为美好的辞章。这些都是先天形成的复杂事物。

【原文】

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艳乎辩说”,谓绮丽也。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研味孝〔1〕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2〕;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注释】

〔1〕孝:即《孝经》。

〔2〕文:华丽。质:质朴。性情:性气,情志。

【译文】

《孝经》留传下教训,要求居丧期间不说有文采的话;所以从这里可以知道士大夫平常说话,也不是朴质的。老子厌恶虚伪,所以说“漂亮的话不可靠”,但是五千余言的《道德经》却文辞精巧,可见他也并不是厌弃文采的了。庄周说,“用巧妙的语言来细致地刻画万事万物”,这是说用辞藻来修饰。韩非说,“辩说在于艳丽”,也说的是讲究华丽和文采。用绮丽的文辞来辩说,用巧妙的辞藻来描绘万物,文章辞采的变化在这里达到极点了。研究体味《孝经》、《老子》,就可以知道文采或朴质分别依附于人的性情;详细阅览《庄子》、《韩非子》,就可以看见文辞和内容重于浮夸。如果能从源头上分清泾水和渭水的清浊,在驾驶上辨别偏邪和正确道路的方向,那也就可以驾驭文采了。铅粉和黛色是用来美化容颜的,可是顾盼倩美却来自自己美好的风姿;辞藻是用来美化言辞的,而文章的巧妙华丽却本源于性情的真挚。所以情理是文章的经线,文辞是文章的纬线,经线要端直之后纬线才能织上去,情理要确定之后文辞才能畅达:这就是写作的根本。

【原文】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1〕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2〕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3〕之徒,心非郁陶,苟〔4〕驰夸饰,鬻声钓〔5〕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6〕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7〕,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8〕?

【注释】

〔1〕辞人:指辞赋家。

〔2〕志:记。

〔3〕诸子:指辞赋家。

〔4〕苟:勉强。

〔5〕钓:取。

〔6〕淫:过分。

〔7〕轩冕:坐车和戴礼帽,大官的排场。轩:官员的车,有屏帷。冕:官帽、礼帽。

〔8〕征:证验。

【译文】

从前诗人的诗篇是为了抒情而创作;汉代辞赋的作者写作赋颂,是为了创作而虚构感情。用什么来说明这点呢?我们知道《诗经》中国风和大雅、小雅的创作,有情志,有怨愤,于是把感情唱出来,用来讽刺上位的人,这就是为抒情而创作。可是汉代辞赋的作者,心情精神并不郁结忧闷,只是随便运用夸张的言辞,沽名钓誉,这就是为了创作而虚构感情。所以为抒发感情而创作,语言简练,写出真实的感情;为了创作而虚构感情,文辞浮华,内容杂乱而虚夸。而后来的作者却学习讹滥的文风,忽略轻视写真实的感情,抛弃了远古时代国风、大小雅的作者的好传统,效法近代的辞赋,所以抒写真情的作品越来越少了,追求辞藻的作品越来越多。所以有的人热衷于高官厚禄,却空泛地歌咏山林水泽的田园隐居生活,有的人一心牵挂着繁忙的政务,却虚假地叙述人世之外的情趣。这些文章中真实的思想感情都不存在了,全是和内心完全相反的东西啊!桃树和李树不会说话,但树下却形成了小路,那是因为它有香甜的果实;男子虽然种植了兰草,但并不芳香,那是因为他没有和花相应的情味。就是草木这样微小的东西,也要依靠美好真诚的感情,凭借香甜的果实,何况以抒情言志为根本的文章呢,说的话和情志相反,这样的文章难道可以相信吗?

【原文】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经〔1〕,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2〕。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3〕”,殆谓此也。是以“衣锦褧衣〔4〕”,恶文太章〔5〕;贲象穷白〔6〕,贵乎反本。夫能设谟〔7〕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8〕藻,使文不灭质〔9〕,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10〕,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注释】

〔1〕经:作“理”。

〔2〕心理:指内心感情。翳:障蔽。

〔3〕言隐荣华:见《庄子~齐物论》。隐,隐蔽。荣华,草本植物的花叫荣,木本植物的花叫华,这里用来指文采。

〔4〕衣锦褧(jiǒng)衣:《诗经~卫风~硕人》:“硕人其颀,衣锦裘衣”。硕人,高大白胖的人。颀,修长的样子。褧衣,麻布衣。《硕人》诗中原意是妇女出嫁穿上麻布罩衫遮灰尘,以保护锦衣。

〔5〕恶文太章:恶,厌恶;章,同“彰”,明。这是刘勰对“衣锦褧衣”的解释,用来说明他的主张,已使诗的原意改变了。

〔6〕贲象穷白:《周易~贲卦》中的“贲”是文饰的意思,可是它的象却归于白色。穷,探究到底。白,指本色,因为丝的本色是白的。

〔7〕谟:当作“模”,规范,指体裁。设模:即设置标准。

〔8〕摛:铺陈。

〔9〕文:文采。质:内容。

〔10〕正采:正色。古代以“青、赤、黄、白、黑”为正色。朱:大红,属赤色。蓝:属青色。正色代表雅正的好的文采。

【译文】

所以组织文辞,织结藻采,是想要用来阐明道理抒发感情;如果文采泛滥,文辞诡异,那情和理就会受到掩蔽。像用装饰有翡翠的纶线垂钓、用肉桂做钓饵,反而钓不到鱼。庄子所说:“言语的真实含意被辞采隐蔽了”。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因此“穿着漂亮的锦缎衣服再罩上件麻布衫”,怕的是文采过于显耀;《贲卦~象辞》的卦象探索到本源是用白色来装饰的,这说明最可贵的在于保持原来的本色。要是能够建立规格像选择体裁那样来安顿思想,要能拟定一种基本的格调来抒发感情,感情确定之后才配合音律,思想端正之后才运用辞藻铺陈开去,使文章既有文采又不掩盖内容,材料虽然广博但并不淹没作者的感情,这样的文章就会闪耀发光,一切妖容冶态就会被扫除。这样才算是善于修饰文辞,成为文质彬彬的君子。

【原文】

赞曰:言以文远,诚哉斯验。心术既形〔1〕,英华乃赡。吴锦好渝〔2〕,舜英〔3〕徒艳。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注释】

〔1〕心术既形:内心的情感已经通过文辞显露出来,即写出了情思,这就构成了文采。

〔2〕渝:变色。

〔3〕舜英:木槿花,朝开暮谢,有花无实,不长久。

【译文】

总结:

靠文采语言才能流传久远,确实是啊这话就是灵验。运用文思的方法既然明确,作品中的文采才会丰富新鲜。美丽鲜艳的锦绣容易变色,朝开暮谢的木槿空白华艳。文辞华丽缺少内容的作品,看起来必然令人讨厌。

【评析】

《情采》的“情”是情理,指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采”是文采,指文学作品的艺术形式。本篇主要论述了文学艺术的内容和形式的辩证关系。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论述内容和形式的关系:形式只有依附一定的内容才有意义,内容也只有通过一定的形式才能更好的表达。

二、从“为情而造文”与“为文而造情”的角度总结了两种不同的文学创作道路。

三、讲驾驭文采的原则和方法,首先确立内容,然后造文施采,使内容和形式密切的结合,写成文质兼备的理想作品。

本篇是《文心雕龙》中很重要的一篇。它阐述的理论不仅在创作论各篇中有所体现,而且在全书中也处处有所体现。刘勰在本篇中有很多精到的见解。

第三十二、熔裁:

【原文】

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1〕。立本有体,意或偏长;趋时无方〔2〕,辞或繁杂。蹊要所司,职〔3〕在熔裁,櫽括情理,矫揉〔4〕文采也。规范本体〔5〕谓之熔,剪截浮词〔6〕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7〕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8〕。骈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赘悬疣,实侈于形〔9〕。一意两出,义之骈枝也;同辞重句,文之疣赘也。

【注释】

〔1〕“刚柔”二句:刚柔,刚健柔婉,指文章的风格体势。本,根本,指文章的情感内容。变通,变化。趋时,追随时势,适应情况。

〔2〕方:定。

〔3〕职:主要。

〔4〕矫揉:把木料弯成车轮,这里指修辞剪裁。矫,使曲的变直;揉,使直的变曲。

〔5〕规范本体:使本体合乎规范,即使情理和刚柔、体裁相配合。本,性的刚柔;体,体裁风格。

〔6〕浮词:虚饰不实的文词。

〔7〕昭:明白。

〔8〕斤:斧子。斫:砍削。

〔9〕“骈拇枝指”四句:《庄子~骈拇篇》:“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悬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骈拇,脚的大拇指和二拇指相合连成一指。枝指,手的大拇指旁生出一指,即六指。侈,多余。

【译文】

根据情理内容来谋篇布局,文采也就在其中了。按照风格体势的刚健或柔婉来建立创作的根本要求,适应时代的演变来求变通。确立文章的内容根本有一定的主体中心,但有时文意有些偏颇片面、多余过长,文辞语言适应时代没有定规,于是文辞有时繁芜有时杂乱。关键在于做好熔意裁辞的工作。熔裁,就是纠正文章的情理内容的缺点,矫正文章的语言文采的毛病。规范好文章的本体内容叫做熔,剪截去文章的虚浮文辞叫做裁。经过精心裁剪,文辞不再拖沓冗长;经过熔模规范,全篇的纲领才明白晓畅。这好比在木材上用墨线来审查度量分辨曲直,用斧头来砍削使木料端正一样。脚的大指与二指骈生和手上的歧指,是天生的多余;身体上长了肿瘤,是形体上的多余。一篇文章中,一个意思前后重复,是意义上的多余;同一句话说了两次,是文辞上的多余。

【原文】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1〕,势必轻重。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2〕:履端于始,则设情〔3〕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4〕辞以举要。然后舒华布实〔5〕,献替节文〔6〕,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7〕圆合,条贯统序。若术不素定〔8〕,而委心〔9〕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

【注释】

〔1〕权:秤砣。衡:秤杆。

〔2〕标:突出、标立。准:准则。

〔3〕情:情感内容。

〔4〕撮:聚集而取之。

〔5〕华:花朵,指文采。实:果实,指内容。

〔6〕献替:即“献可替否”,采用好的,去掉不好的。献,进;可,肯定的,好的;替,废;否,否定的,坏的。节:调节文字。

〔7〕首尾:文章的开头结尾。

〔8〕术:方法,路子。素:预先。

〔9〕委心:任心。

【译文】

在开始构思的时候,往往苦干文章辞采的繁杂,内心不能像天平那样可以准确的衡量,对一些问题的估计看法势必出现有轻有重的毛病。因此要写好文章,先要标立三个准则:第一,根据文情情理来确定体制。第二,根据内容来选取材料。第三,撮取辞语用以突出文章的要义。然后舒展文辞华彩,铺陈文章的思想内容,去芜存菁,调节文采,像好的木材,墨线以外的已经砍削去掉,所以文章能够首尾呼应,圆通相合,条理连贯,体统有序。倘若没有先确定这些准则,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杂乱的念头纷纷涌现,那么不合准则的异端东西,必然会丛生沓至,那文意多余的地方必然很多。

【原文】

故三准既定,次讨字句。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1〕,极繁之体。谓繁与略,随分〔2〕所好。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约〔3〕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思赡者善敷,才核〔4〕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5〕留,善敷者辞殊而意显。字删而意阙〔6〕,则短乏而非核;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

【注释】

〔1〕游心:浮想,想象的奔驰。窜句:东游西窜的辞句,指言辞铺张。

〔2〕分:禀赋,天分,指个性。

〔3〕约:简练。

〔4〕才核:抓住要点的才能。核,要。

〔5〕意:作“义”。

〔6〕阙:缺。

【译文】

所以讲“熔”的三条准则,既然确定了,其次就是斟酌字句的剪裁。句子有可以删削的字词,可见文辞的粗疏松散;文辞不能增减,才知道文辞的严密。议论精辟,语言扼要,是极其简略的风格;思想奔放,字句铺张,是极为繁富的风格。作家在创作中对繁富与简略的取舍,要适应不同的个性爱好来确定。把话加以引申开去,那两句话就可以敷展为一章;把话加以简练概括,那一章也可以删减成两句。文思丰富的人善于扩充,文才简练的人善于简化。善于删减的字虽删去而意思却保留下来,善于敷陈的用辞虽不同而用意却更明显。如果简化了意思却残缺不全,那就是短缺贫乏而并非扼要;如果文辞扩充而言语重复,那就是芜乱秽杂而并非丰富。

【原文】

昔谢艾王济,西河〔1〕文士,张俊以为“艾繁而不可删,济略而不可益〔2〕”。若二子者,可谓练熔裁而晓繁略矣。至如士衡〔3〕才优,而缀辞尤繁;士龙思劣〔4〕,而雅好清省〔5〕。及云之论机〔6〕,亟恨其多,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盖崇友于耳〔7〕。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8〕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9〕,其识非不鉴,乃情苦芟〔10〕繁也。夫百节成体,共资荣卫〔11〕?輥?輯?訛;万趣会文,不离辞情。若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非夫熔裁,何以行之乎!

【注释】

〔1〕西河:指黄河以西的陕西华阴、华县一带。

〔2〕益:增加。

〔3〕士衡:陆机的字。

〔4〕士龙:陆云的字。劣:相对于陆机而言的。

〔5〕雅:很,甚。清省:清新省略。

〔6〕云之论机:陆云《与兄平原书》中说:“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

〔7〕崇:尊重。友于:本于《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后代指兄弟。友,指敬爱兄弟。

〔8〕玩:欣赏,玩味。

〔9〕“文赋”二句:《文赋》,陆机作,用赋的形式论文学创作。赋中有“彼榛楛之勿剪,亦蒙荣于集翠”之句,意为也都受到翠鸟来停的好处。指有了警句,旁边的芜杂的句子也可以不删。

〔10〕芟:割草,指删去不必要的文句。

〔11〕訛资:凭借。荣卫:血脉流通。

【译文】

从前谢艾和王济,是西河地方的文士。张骏认为:谢艾的文章虽然繁富却不可删削,王济的文章虽然简略但却不可增益。像他们两位,可以说精通熔意裁辞的方法,懂得怎样该繁该简的道理。至于如陆机,虽然文才优秀,而写文章却过于繁富;陆云文思较差,平素爱好义笔清新省约。等到陆云评论陆机文章的时候,虽然屡次嫌他的文辞繁多,却又称他有清新的文辞前后衔接,所以虽繁多而不是毛病,这可能是看兄弟情分吧。像用美丽的锦缎缝制衣服,长短也要适度,纵使欣赏爱好它的色彩,也不能把衣领和衣袖的尺寸加倍。工巧的文辞尚且难于写得繁复,何况拙劣的呢?然而陆机《文赋》却认为杂乱丛生的短树可以不必修整,平庸的音调可以凑成曲调。他的见识并不是不高明,乃是因为他舍不得忍痛割爱。要知道上百骨节构成人体,都要靠血脉流通;各种各样的念头集成文章,离不开文辞和思想感情。若要使得情思周密而不繁乱,文辞运用恰当而不芜滥,不研究熔裁的方法,怎么做到呢?

【原文】

赞曰:篇章户牖,左右相瞰〔1〕。辞如川流,溢则泛滥。权衡损益〔2〕,斟酌浓淡。芟繁剪秽,弛〔3〕于负担。

【注释】

〔1〕瞰:看,望。

〔2〕损益:增删。损,减少。

〔3〕弛:解除。

【译文】

总结:

篇章好比房屋的门窗,左右应该互相配合。文辞犹如河川的水流,河水满溢就会造成泛滥。内容要仔细权衡删损增益,文辞要用心斟酌推敲详略。删去多余的和杂乱的部分,才能解除文章多余的负担。

【评析】

《熔裁》的“熔”,即对作品内容的规范;“裁”,即对繁文浮词的剪裁。“熔裁”即规范文章的主题内容和裁剪文章的语言文辞。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熔裁”的含义和在文学创作中的必要性。

二、讲“熔”和“裁”的准则和方法。熔是熔意,对此提出了三条准则;裁是裁辞,要求作品中没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字。

三、讲前人在“熔裁”方面的正反面经验,进一步说明熔裁的必要。

刘勰,针对写作中经常出现的内容繁杂、主题不鲜明和文辞芜乱的情况,提出了“熔”和“裁”的办法。“熔”的主要任务是“规范本体”,即解决内容和主题的集中统一问题;“裁”的主要任务是“剪截浮词”,即解决文辞运用的繁略得当问题。二者各有侧重,但又密不可分。

第三十三、声律:

【原文】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1〕,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2〕,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3〕枢机,吐纳律吕,唇吻〔4〕而已。古之教歌,先揆〔5〕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徵〔6〕。夫商徵响高,宫羽声下〔7〕;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8〕,廉肉〔9〕相准,皎然可分。今操琴不调,必知改张,摘文乖张〔10〕,而不识所调。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战?良由外听易为察,内听难为聪也。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可以数〔11〕求,难以辞逐。

【注释】

〔1〕肇(zhào):始。血气:指人体的血气流行。古人认为血气是生命的象征,是维持生命的根本。血,血液;气,呼吸。

〔2〕器:乐器。写:仿效。

〔3〕神明:精神,智慧。

〔4〕唇吻:即嘴唇,指嘴。

〔5〕揆:度量。

〔6〕“疾呼中宫”二句:宫商比较强,徵音比较弱,音的强弱取决于振幅的大小,与音的高低决定于振动数多少的不同。因此这里的急徐指强弱说。中,合于。

〔7〕宫羽声下:宫平声与羽入声最接近,入声稍引长即成平声,而且音高较低,所以说“宫羽声下”。

〔8〕攒唇:发唇音。攒,聚。激齿:发齿音。

〔9〕廉肉:指元音的宽窄、洪细。廉,棱角,指尖锐。肉,肥满,指饱满。

〔10〕摘文:即作文。乖张:指音调不和谐。

〔11〕数:术数,指乐律。

【译文】

音律的起始产生,原本根据人发出的声音。人的声音,包含“宫、商、角、徵、羽”五音,本于人的生理气血的活动,古先圣王就是仿照它来创作爵乐歌曲的。所以我们知道乐器模仿的是人的声音,而并不是人的声音去仿效乐器。所以有声的语言,是构成文章的关键,表达情思的机构;吐词发音要符合音律,在调节唇吻等发音机关罢了。古代教唱,要先树立一个标准来衡量发音是否准确:使强音合乎宫调,使弱音合乎徵调。宫调商调的音调高,徵音羽音的声调低;声纽方面,有发喉音和发舌音时喉头和舌头的差异,发唇音和齿音时嘴唇和牙齿的不同,另外还有韵部元音发音“窄宽、瘦肥、细洪”,人的发音同乐器的音或者饱满或者尖锐相合,音的强弱明白的可以分别。今天有人弹琴如果不协调,弹琴者知道把琴重新改装过,可是作文的音调不协调,却不知道使它协调。那琴弦上的音响,能够调得和谐;而心声发自我内心里,却失掉了和谐的声律。这是什么缘故呢?实在是因为听身外的乐调容易辨别,而听内心的声调难于听得明白啊!所以听身外的琴音容易辨认它合不合调,琴弦的协调可以用手来调定;而听内在的心声困难,声韵与内心的情思复杂;前者可以根据乐律来衡量,后者难于根据文辞来考求。

【原文】

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1〕。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并辘轳〔2〕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3〕,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4〕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5〕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6〕,气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7〕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8〕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虽纤意曲变,非可缕言〔9〕,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

【注释】

〔1〕双叠:即双声、叠韵。双声如惆怅,声母相同,都是ch,故叫:双声;叠韵如蹉跎,韵母都是uo,故叫:叠韵。

〔2〕辘轳:井上绞汲水桶的工具,摇起来上下转动。这里用来比喻单调,指一句中全是平声或仄声字。

〔3〕蹇(jiǎn)、连:都指不顺利。

〔4〕趣:趋。

〔5〕玲玲:形容玉声。

〔6〕“吟咏滋味”二句:当作“滋味流于下句”。下句,安顿字句,即造句。

〔7〕同声:指句末押韵相同。

〔8〕属笔:指写作。

〔9〕缕:一条一条的,详细。缕言:逐言细论。

【译文】

所有的声音都有飞扬和下沉两种,字词的音响有双声和叠韵两种。两个双声字中隔断了读起来就不顺口,两个叠韵字离开了,念起来一定别扭;一句之中全用沉抑的仄声字读起来很不方便,声响的发出就像要中断了一样;一句中全是飞扬的平声字读起来也不顺口,声调就好像飞扬出去回不来一样。配合起来就像辘轳一样上下圆转,像鳞片难于紧密排列;如果违反了声律配合的规律,念起来那就会佶屈聱牙,这种病症,好像作家得了口吃病一样。文章之所以有口吃病,是写作的人爱好诡奇造成的,文辞过于追逐新奇趋向怪异,所以弄得声韵纠纷杂乱。想要解开这个疙瘩,主要在于坚决果断地去掉癖好。左边有了障碍,也可以从右边去寻找毛病,末尾阻滞不畅,也可以从上面去调整。这样,那声调念起来就很圆转,清脆得像是宝玉发出的声响,那词语听起来就很悦耳,圆转得像贯穿起来的累累相连的珍珠一样。所以文章声韵的美恶好坏,寄托在吟咏里面,韵味从安顿句子上流露出来,气力尽用在求和谐和押韵上。句内的音调随从协调叫做和谐,句末相同的声韵相呼应叫做押韵。押韵的规则有一定,所以收声相同的音容易安排;声调和谐要注意抑扬平仄变化,所以遗下的音响难于协调恰当。拿起笔写文章易于工巧,然而选择声调的协调却是十分困难;连缀词语成为文章难于精致,然而押韵却甚为容易。虽然其中细微曲折的变化难于详述,然而它们大略的纲要,不会超出这些论述。

【原文】

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龠;翻回取均〔1〕,颇似调瑟。瑟资移柱,故有时而乖贰〔2〕;龠含定管,故无往而不壹。陈思、潘岳〔3〕,吹龠之调也;陆机、左思〔4〕,瑟柱之和也。概举而推,可以类见。又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及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文赋》亦称知楚不易,可谓衔灵均之声余,失黄钟〔5〕之正响也。凡切韵之动,势若转圜〔6〕,讹音之作,甚于枘方;免乎枘方,则无大过矣。练才洞鉴,剖字钻响,识疏阔略〔7〕,随音所遇,若长风之过籁,南郭之吹竽耳。古之佩玉,左宫右徵,以节其步,声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忽〔8〕哉!

【注释】

〔1〕均:均衡协调。

〔2〕乖贰:不合,不协调。

〔3〕陈思:陈思王曹植。潘岳:西晋作家。

〔4〕陆机、左思:均为西晋作家。

〔5〕黄钟:十二律之一,代指正声,指《诗经》的标准音。

〔6〕圜(huán):同“圆”。

〔7〕识疏:当作“疏识”。阔略:疏略。

〔8〕忽:忽视。

【译文】

至于音位固定而“宫、商、角、徵、羽”五音谐和的,就好比吹笛一样;反复地调音以求合乐的,又颇似调瑟一样。调整瑟弦要靠移动瑟的弦柱,所以有时调不准便会音调不合,笛子的孔在管上是固定的,所以无论怎样吹出来的音是一定的。曹植和潘岳的作品的声韵,就是吹笛的调子,陆机和左思的作品的声韵,是瑟柱的调子。约举两例加以推求,别的也可类推了。再有《诗经》的作者运用声韵,大多清楚明确,《楚辞》夹杂着楚国的方言,所以它的音韵不够清楚明白的实在繁多。到了西晋的张华论述用韵,说陆机的作品多用楚音,陆机的《文赋》也说用韵不容易,可以说继承屈原的用韵,却失去了《诗经》黄钟正调的音响。大凡音韵运用得正确贴切,那文势大都圆转自如而和畅无碍;但如果文章的音律发生讹变,比把方木榫插进圆孔还更加的不合适。能避免这种不和的现象,那么用韵就没有大毛病了。作家才识精深的,会剖析字句、钻研音响声韵、掌握调和声律的方法,如果学识疏浅,用韵就像偶然碰上的,如同长风吹过箫管眼孔,必然发出杂音,像南郭先生吹竽,只好滥竽充数罢了。古代的人佩戴玉石饰品,走路的时候左边的玉器碰击发出“宫、羽”的音调,右边的玉器碰击发出“徵、角”的音调,用来调节走路的步子,使其声调不失应有的秩序;何况在写作上音调构成文章的声律,怎么可以忽视呢?

【原文】

赞曰:标情务远,比〔1〕音则近。吹律胸臆,调钟〔2〕唇吻。声得盐梅,响滑榆槿〔3〕。割弃支离,宫商难隐〔4〕。

【注释】

〔1〕比:合,指调配。

〔2〕钟:黄钟,十二律之一,指音律。

〔3〕榆槿:榆,树名,果实可食。槿,木槿,花可食。这是两种植物的皮含有滑汁,煮菜时用作使食物柔滑细嫩的调味品。

〔4〕难隐:不能隐蔽,即能够很好地掌握音律。

【译文】

总结:

表明情志务必高远,调配音韵则要求细密。声音节律从胸中发出,调和音调在于唇吻。文章有了声律这调味的盐梅,那音响就像榆槿一样柔滑。摒除追逐新奇的不正之音,那文章的声律就更加动听。

【评析】

《声律》的“声”,指语言的声调;“律”,指语言的韵律。“声律”即语言的声调韵律。本篇主要讲声调和韵律的运用,即文学语言的和谐美。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声律的起源、文章语言的音律与乐声的比较,指出了研究声律对文学创作的必要。

二、讲文学作品语言声调的和谐与押韵。其中涉及到“双声、叠韵,平仄”的配合以及“和声、押韵”等。

三、联系具体的作家讲正声和方言的利弊,进一步总结掌握正声的必要。讲前人作品声律运用的得失及作者掌握好声律的条件。

文学语言要求语音的和谐美。古代作者虽不懂得“声律”,但也自发地注意到语言要和谐顺口。随着文学的发展,对语音和谐的规律逐渐有所认识,刘勰发现了语言音律的复杂性,并对这种复杂情况进行了探讨,得出了比较符合语音科学的结论。

第三十四、章句:

【原文】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1〕,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2〕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3〕。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4〕。夫人之立言〔5〕,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6〕,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7〕,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8〕,知一而万毕〔9〕矣。

【注释】

〔1〕宅情:即分章。章:本是音乐的一段,这里指诗文的章节。

〔2〕局:局限,划定疆界,即把语言分化成多少句子。

〔3〕体:整体,指各句组成章的整体。

〔4〕交通:互相通达,指句、章关系是密切相通的。

〔5〕立言:写文章,著书立说。

〔6〕成章:作“为章”。

〔7〕靡:细致。

〔8〕振本而末从:本、末,树根和树梢,比喻字句和篇章的关系。

〔9〕知一而万毕:《庄子~天地篇》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一,道;毕,全部。

【译文】

创作要把情意安排在合适的处所,语言安置在适宜的位置上。把情意内容安顿在一定的地方叫做分章,把语言安顿好就叫做造句。所以,“章”就是明白的意思;“句”就是分界的意思。把语言分界,就是把一个个字词联缀起来构成各自分别的单位;把情意内容叙述明白,就是总括所要包容的思想,把它蕴涵在选定的体裁之中。这样句和章的区域界限虽然互相不同,可是却像有道理连接那样彼此相通。人们的写作,用字造句,积累句子成为章,积累章成为一篇。全篇写的昭明卓著,也是由于每章都没有瑕疵;每章都写得明白而细致,是因为每个句子都没有毛病;句子写的清新挺拔,也是由于每个字词都不乱用。这就像振摇树木的根本枝叶就会随之而摆动一样,懂得事物的根本原则,各种各样的事例都可以概括进去了。

【原文】

夫裁文匠笔,篇有大小;离章〔1〕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2〕。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3〕,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4〕之位;歌声靡曼〔5〕,而有抗坠〔6〕之节也。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7〕,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8〕,体必鳞次〔9〕。启行之辞,逆萌〔10〕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11〕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12〕,跗萼〔13〕相衔,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朋,则羁旅〔14〕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15〕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

【注释】

〔1〕离章:分章。

〔2〕体:即“总义以包体”的“体”。

〔3〕际会:遇合,指取舍得当。际,边际。会,合。

〔4〕缀:舞蹈时的行列。兆:表位子。

〔5〕靡曼:细致而拉长,指摇曳。

〔6〕抗坠:指高下。抗,同“亢”,高。坠,下降。

〔7〕断章取义:摘取全篇中的一章或几句借来表达自己的情意,不管它原来的意思。春秋时的外交使臣,念诗句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往往断章取义。但就创作言,需要前后文相互联系。

〔8〕原始要终:见于《周易~系辞下》。原意为探讨事物的始末,这里指写作的从头到尾。

〔9〕鳞次:如鱼鳞排列。

〔10〕逆萌:预先萌生,即伏笔。逆,预先考虑到。萌,萌芽。

〔11〕追媵:追上文做陪衬,指作呼应。

〔12〕脉注:如咏贯注,指文章内在的条理、逻辑。

〔13〕跗(fū):花萼下的房。萼:花瓣外部下面的一圈绿色小片。

〔14〕羁旅:滞留外乡。

〔15〕寓:寄居。

【译文】

创作韵文和散文,作品的篇幅有大有小;作品的章句或者分离或者合一,它们的声调有缓有急。这些都要随文章的内容变化而加以调配,没有一定的规矩。一个句子不管有多少个字词,要把字词相互连接才能发挥作用;作品的一章总括一个完整的意思,必须把一个意思表达完整了才能成为一个段落。其中要掌握所表达的情意,有时放开,有时接住,要切合命意。例如舞蹈的回旋环绕,要有一定的行列和位子;又好比歌声婉柔摇曳,要有忽高忽低的节奏。考查诗人用诗句来比拟譬喻,虽然是断章取义,然一章一句都在全篇之中,好比蚕茧抽出丝绪一样。诗文从开始到结束,在体制上必须像鱼鳞一样按秩序紧密排列。行文开始的言辞,就要为中篇埋下伏笔;结尾的言辞,要呼应前文语句的意旨,所以能够做到文字像织绮的花纹那样交接,内在的意义一脉贯通,好像花房和花萼一样相互衔接,首尾连成一个整体。倘若辞句没有配合恰当,上下脱节,那就好像羁留异乡的旅客孤独无友;叙述要是违反了顺序,那就像漂泊寓居在外的人一样不安定。因此造句切忌颠倒,裁断分章要重视行文有顺序,这本来是表达情意的要求,无论韵文和散文写作中共同一致的要求。

【原文】

若夫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1〕: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2〕也。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3〕,以二言为句。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4〕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5〕时,元首〔6〕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7〕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杂出诗骚〔8〕;两体〔9〕之篇,成于两汉:情数运周〔10〕,随时代用矣。

【注释】

〔1〕条数:分条述说,分别说明。

〔2〕权节:权宜、变通的节拍。《诗经》以四言为主,三字五字句只是适应情势,加以变通。

〔3〕祈父:《诗经~小雅》中的一篇。诗的第一句是“祈父,予王之爪牙”。祈父即圻父,官名,镇守封圻(边疆)军队的司马。爪牙,指虎士,比喻武臣。肇禋:开始祭祀。《诗经~周颂~维清》中有“肇禋,迄用有成,维周之桢”。

〔4〕竹弹:指传为黄帝时的弹歌。

〔5〕虞:舜。

〔6〕元首:《尚书~虞书》载有《元首歌》,“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喜”、“起”、“熙”押韵,所以说是三言。股肱:指大臣。股,大腿;肱,胳膊。元首,指舜。百工:即百官。

〔7〕洛汭之歌:即《五子歌》,共五首,基本是四言,夏时国君太康的弟弟在洛水边上唱的歌。

〔8〕“六言七言”二句:《诗经》、《楚辞》中已有六言、七言的句子。如《诗经~大雅~召曼》:“维昔之富不如时,维今之疚不如兹”。《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兮”是助词,不算字数。

〔9〕两:疑当作“二”。两体:指六言、七言这两种诗体。

〔10〕情数:指作品内容的多种多样。数,屡,指复杂。运周:运转不停。周,周详。

【译文】

至于章、句的变化虽没有一定的常规,而一句之中字数多少的作用可以分别说明:四字的句短,虽然密凑但音节并不急促,六字句长,虽然宽裕但音节并不迂缓。有时变成三言、五言的句子,大概是适应情势变化的权宜节拍。至于《诗经》中《雅》、《颂》这一类郑重的体裁,以四言诗为正宗,唯有《小雅~祈父》、《周颂~维清》,用了二言的句子。考查二言诗开始于黄帝时代,《竹弹谣》就是二言的歌谣;三言诗是从虞舜时代兴起的,《元首诗》就是三言的诗歌;四言诗在夏朝时候多用,《洛汭之歌》便是四言的诗歌;五言诗出现在周代,《行露》便是五言诗歌。六言诗和七言诗,夹杂在《诗经》和《楚辞》中间,运用这两种句式的诗歌体裁,到西汉时才发展成为完整的诗篇。由于情势趋向于复杂,表达要求得更周详,随着时代的发展,复杂长句的运用就逐渐代替了简单的短句。

【原文】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1〕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2〕: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3〕,而善于资代。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4〕”。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5〕,百句不迁,则唇吻〔6〕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7〕,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8〕。

【注释】

〔1〕节:调节。

〔2〕“刘歆、桓谭”二句:“刘歆、桓谭”二人,一韵到底的作品,已失传。迁,变,转。

〔3〕积韵:重复用同一个韵,即“百句不迁”。

〔4〕“陆云亦称”三句:陆云论韵的话见其《与兄平原(陆机)书》。四言诗句一韵,四句两个韵脚,他也主张两个韵脚就转韵。陆云,陆机的弟弟。

〔5〕躁:急。

〔6〕唇吻:嘴。吻,嘴唇。

〔7〕触思利贞:构思顺利。贞,正。

〔8〕庶:将近,差不多。咎:过失。

【译文】

至于辞赋的改换音韵使适合情调,是为了调节文辞,配合气势。贾谊和枚乘的作品,喜欢用两韵脚之后就改韵;刘歆和桓谭的作品,写了一百句也不换韵。这也是各有自己的用意和志趣啊!从前魏武帝曹操论诗,对同韵的字用多了表示不满,却赞美换韵。陆云也说,四言诗的转韵,以四句一转为好。看他对用韵的主张,同枚乘和贾谊是相同的。可是用两韵之后即改韵,存声韵上就显得稍微有些急躁;如果一百句都不换韵又太单调,读起来嘴巴也会感到疲劳。富有才华的作家能使音韵激荡抑扬,这样虽然在用韵上很好地触动思想,有利表达真诚的感情,但不如加以折中,根据具体情况变换音韵,这样几乎可以保证在用韵上没有过失。

【原文】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于句外〔1〕。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2〕,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扎句〔3〕之旧体;乎哉矣也,亦送末之常科〔4〕。据事似闲〔5〕,在用实切。巧者回运〔6〕,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7〕难谬,况章句欤?

【注释】

〔1〕句外:指“兮”字在韵脚后,所以说句外。如《楚辞~橘颂》:“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长”、“像”是韵脚。其“兮”字在韵脚之外。

〔2〕南风:《尚书~虞书》中记载有《南风歌》,其歌辞为:“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3〕扎:削竹刺入,嵌进。扎句:指嵌入句中的助词。

〔4〕常科:常用的形式。

〔5〕闲:空,没有实际的作用。

〔6〕回运:婉转灵活的运用。

〔7〕外字:实字之外的字,指虚字。

【译文】

再有《诗经》作者在句内用“兮”字,《楚辞》中大量用了“兮”字,而且“兮”字已可以用在句子之外。考查“兮”字构成句子,作为承接语气的成分,乃是一种语助词,用来延缓语气的。虞舜咏唱的《南风歌》里,早就用了“兮”字了,可是魏武帝曹操却不喜欢用“兮”字,难道不是他认为“兮”字在文义上没有什么作用吗?至于“夫、惟、盖、故”这些虚词,是句子开头的发语词;“之、而、于、以”,是造句中的常用虚词;“乎、哉、矣、也”这些虚词,是句末的常用助词。照叙议的事理来看这些虚词似乎是闲余的,就作用而言它们却很实在管用。巧妙的作者善于回环婉转地运用,使文辞更加严密,将要在使用实词构成几句外,又得到一个虚词的帮助。实字之外的虚字的运用都不允许有谬误,何况是实字构成的章句呢!

【原文】

赞曰:断章有检,积句不恒〔1〕。理资配主,辞忌失朋。环情草调,宛转相腾。离合同异〔2〕,以尽厥能。

【注释】

〔1〕恒:久,有定。

〔2〕离合:即“离章(分章)合句(造句)”。同异:有同有异,指章句的千变万化。

【译文】

总结:

断分章节有一定的法度,积句成章却没有常规。每个章节的内容要配合主题,用辞切忌不注意关系变得孤立。围绕思想感情来安排韵调,使文辞抑扬婉转相互发扬。从实际需要出发分章遣句,尽量发挥章句的功能。

【评析】

《章句》的“章”,沿用了《诗经》乐章的“章”,用以指作品表达了某一内容的段落。“句”是古代说话时一个停顿单位,不是现代汉语中所说的句。本篇讲文章写作中的分章造句。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章、句”的定义和意义,以及分章造句的基本原理。

二、讲“章、句”组织的基本原则和方法。

三、讲“章、句”中的“长短、字数、押韵”及虚词运用的基本原则和方法。

本篇中,刘勰强调章、句是构成文学作品的细胞,是写作的基础;要求文采交织于外,脉络贯注于内,结构严密,首尾一体;围绕这几点,刘勰,对“句子的长短、语气的缓急、韵调的改从、虚字的运用”等,都作了探讨。

第三十五、丽辞:

【原文】

造化赋形,支〔1〕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2〕,自然成对。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3〕”。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4〕”。岂营丽辞,率然〔5〕对尔。易之文系〔6〕,圣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7〕;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8〕适变,不劳经营。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然契机〔9〕者入巧,浮假者无功。

【注释】

〔1〕支:同“肢”,即肢体。

〔2〕相须:相对,相需。须,待,宜。

〔3〕“罪疑惟轻”二句:《尚书~伪大禹谟》中皋陶回答舜的话。疑,疑惑不定。

〔4〕“满招损”二句:《尚书~伪大禹谟》中益赞助禹说的话。

〔5〕率然:随便,未经思考。

〔6〕易:指《周易》。文系:指解说《周易》的《文言》和《系辞》,相传都是孔子所作。

〔7〕“龙虎类感”二句:《周易~乾卦~文言》中有“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的话,这些话都字字相对。俪,对偶,骈俪。

〔8〕奇偶:奇,单数;偶,双数。指散句和偶句。

〔9〕契机:合时,指对偶得当。

【译文】

自然所赋予的形体、肢体都一定是成双成对的,这是造化的作用,它说明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人的心思需要表达因而产生了文辞,创作文辞多方面的裁剪考虑,高低上下相互配合,自然便构成对偶。唐尧、虞舜的时代,文辞还没有很讲究文采,而皋陶就曾经赞助虞舜出主意说:“罪过大小不能确定的就从轻处理,功劳大小不能确定的就从重奖赏”。益也向夏禹贡献意见说:“自满的招致损失,谦虚的受到益处”。这些难道是有意造成的对偶吗?不经意自然相对罢了。《易经》中的《文言》、《系辞》,是圣人精思的表现。序述《乾卦》的(元、亨、利、贞)这“四德”,就字字相对;讲到同类互相感应,例如“云随从龙,风随从虎”,就是字字都相骈俪;讲到天地的道理简要平易,就非常婉转地相互承接;说的“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就是隔行隔句遥相对仗。虽然这些句子的字数不一样,可是用意构成对偶却是一致的。至于《诗经》的作者在作品中相对偶的章句,东周列国士大夫在外交上应对时使用的联偶的言辞,有单句有偶句,都适应内容变化的需要,不用劳费心思去安排经营。自从扬雄、司马相如、张衡、蔡邕推崇华丽对偶的文辞,大加运用,如宋人的讲究画画,吴人的讲究铸剑一样,注意文辞的雕饰,所以在他们的作品中,骈俪的句子与丰富的文采一起流传,对偶的意思和超逸的声韵一起显耀。到了魏、晋时代的许多作者,造句更加精密,联缀字词,情趣配合,讲究对仗,辨析毫厘。然而契合时机用得适当的才巧妙,浮泛造作的没有效果。

【原文】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1〕为易,事对为难,反对〔2〕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3〕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长卿上林赋云:“修容乎礼园〔4〕,翱翔乎书圃〔5〕”。此言对之类也;宋玉神女赋〔6〕云:“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仲宣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此反对之类也;孟阳七哀云:“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对之类也。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之学,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7〕,正对所以为劣也。又以事对,各有反正,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张华诗〔8〕称:“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

【注释】

〔1〕言对:文字的对偶。

〔2〕反对:意义相反的对偶。

〔3〕空辞:指不用典的文辞。

〔4〕修容:修饰容仪。礼园:礼仪之园。《礼》是用调整威仪的,即可以修容。

〔5〕翱翔:浮游,徘徊,指学习《尚书》。圃:园圃,园地。

〔6〕宋玉:战国时代楚国作家,作有《神女赋》。

〔7〕并贵共心:也是双关,既指对偶两句表达相同的思想,又指刘邦和刘秀都贵为天子而同样思念家乡。

〔8〕张华:西晋作家。诗:指张华的《杂诗》。

【译文】

骈俪对偶的体例,大概有四种:言对是容易的,事对是困难的,反对是优,正对是差的。言对,就是对偶的双方都用抽象的言辞而不用事例;事对,就是并列举出人事证验的事实;反对,就是事理相反而又旨趣相合的对偶;正对,就是事实不同而意义相合的对偶。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中说:“在礼仪的殿堂上修饰,在书圃之中翱翔飞舞”。这就是属于言对这一类。宋玉的《神女赋》中说:“美女毛嫱用袖遮着脸蛋,自愧不够标准;美人西施以手掩着面庞,相比没有光彩”。这是事对这一类。王粲的《登楼赋》说:“楚人钟仪被晋国幽禁为囚,仍然弹奏楚国的音乐;越人庄舄在楚国做大官,犹尚吟咏越国的歌曲”。这是反对这一类的。张载的《七哀诗》说:“汉高祖怀念家乡的枌榆社,光武帝思念故乡的白水县”。这就是正对这一类的例子。只要把心里话组成对偶就行,这就是言对之所以容易的原因;事对要考验一个人的学问,所以它就比较困难;钟仪和庄舄虽然一个幽囚一个显达,但他们不忘故国的志气却是相同的,所以反对是好的。汉高祖和光武帝都很荣贵,思念家乡的感情也相同,所以说正对是差的。事对也有正对和反对的区别,按照各类来考求,各种各样的对偶自然看得清楚明白了。张华的《杂诗》说:“远游的大雁比翼飞翔,归去的鸿雁连翅而飞”。刘琨的《重赠卢谌诗》说:“孔子听晓捕获到了麒麟很悲伤,孔子听说在西郊狩猎到了麒麟而哭泣”。像这类意思重复的句子,就是对句中重复多余的部分。

【原文】

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若两事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1〕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2〕而行也。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必使理圆事密,联璧〔3〕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4〕,乃其贵耳。类此而思,理自〔5〕见也。

【注释】

〔1〕驽:劣马。

〔2〕趻踔(chěnchuō):跳跃着走。

〔3〕璧:环玉。

〔4〕杂佩:包括各种不同的佩玉,有各种形式和名称。

〔5〕自:作“斯”。

【译文】

因此言对是美好的,好在对得精致巧妙;事对是好的,好在用事公允恰当。倘若两件事情相配对偶,而一好一坏优劣不相称,那就像驾车,把千里马套在马车的左边作骖马,把劣马套在马车的右边作服马。至于要是只有孤零零的一件事情,没有可以相配对的,那就像夔只有一只脚一样,只能跳着走路了。倘若文意气势毫无创新之处,文辞缺乏新异的文采,只是些平庸的骈俪之辞,那就只能使人看了昏昏欲睡。因此,一定要使对偶的句子文理圆通,事义周密,像双联的璧玉呈现文采,共同放在一篇文章里。再加上交错地运用奇句和偶句,像用各种佩戴着的玉石来调节它,这才算是可贵的。类似这样去思考,怎样用对偶的道理自然就明白了。

【原文】

赞曰:体植必两,辞动〔1〕有配。左提右挈,精味〔2〕兼载。炳烁联华,镜静〔3〕含态。玉润双流,如彼珩佩〔4〕。

【注释】

〔1〕动:动辄,往往。

〔2〕精味:精义韵味。

〔3〕静:同“净”,明净。

〔4〕珩:成双的佩玉上面的横玉。佩:古代衣带上佩戴的玉石。

【译文】

总结:

事物的生长自然成双成对,文辞的运用也往往对偶。创作中能上下左右兼顾,精义与韵味就能共同表现。像光彩闪烁并联的花朵,如明镜照物含有千姿百态。玉石的光泽和声韵双双传流,如那佩戴着的美玉杂佩。

【评析】

《丽辞》的“丽”是骈俪的意思,“丽辞”即骈俪之辞,即讲究对偶,是我国文学艺术中独有的艺术特色之一。本篇论述了文学的对偶问题。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语言的对偶形成的原因及其源流梗概。刘勰认为丽辞的产生出于自然,是自然形成的,事物本身具有对偶的自然美,反映事物的语言自然也有对偶。他欣赏对偶的自然美,主张“自然成对”。

二、讲对偶的四种基本类型。刘勰将古来的对偶归纳为四种类型:言对、事对、反对、正对。他的分析基本上是对的。

三、通过列举几种应该避免的弊病,论述了使用对偶的基本原则和注意事宜:要对得合理恰当,对句和散句要交错运用等。

对偶是文学作品的一种修辞手段。汉魏六朝文学作品讲对偶之风的逐渐兴起,和文学本身的发展直接有关。它一方面说明随着文学的发展人们日益重视文学艺术修辞手段的运用,另一方面也说明对这一修辞手段如不正确运用会助长形式主义的文风。刘勰正是在这一情况下讨论了丽辞问题。

第三十六、比兴:

【原文】

诗文弘奥,包韫六义〔1〕,毛公述传,独标兴体〔2〕,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3〕?故比者,附也;兴者,起〔4〕也。附理者,切类〔5〕以指事,起情者,依微〔6〕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7〕,兴则环譬以记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8〕。

【注释】

〔1〕韫:藏。六义:即“风、赋、比、兴、雅、颂”。其中风、雅、颂指诗的类型,“赋、比、兴”是表现手法。赋是直接铺陈,比是比喻,兴是因物起兴。

〔2〕独标兴体:《毛传》注释《诗经》时,对“兴体”有特别注明。

〔3〕比显:比喻手法明显,也较易识别。兴隐:起兴手法隐晦,和比喻又有相似之点,不易识别。

〔4〕起:引起。

〔5〕切:切合。类:相似。

〔6〕微:隐。

〔7〕畜:当作“蓄”。蓄愤:积愤,兼激愤的感情。斥言:指斥的话。

〔8〕诗人:指《诗经》作者。有二:二指比兴两种手法。

【译文】

《诗经》的内容深广,包含着“风、雅、颂、赋、比、兴”这“六义”。可是毛公给《诗经》作注,只注明某篇作品是用的“兴”法,难道不是因为通贯全书按照“风、雅、颂”来分类,而“赋”是直接铺陈手法前后相同,比喻也很明显,只有托物起兴比较隐晦吗?所以“比”,就是比附的意思;“兴”,就是起兴的意思。比附事理的,用贴切的类比方法来说明事物;因物起兴的,依靠含义微隐的事物来寄托情意。因为触物起情,所以起兴的手法得以成立;因为比附事理,所以比喻的手法得以产生。比喻就是怀着蓄积愤懑的感情来斥责,起兴就是用委婉的譬喻来寄托用意的意思。因为大概跟着时间推移情思的不同,所以诗人言志的手法有比喻和起兴这两种区分了。

【原文】

观夫兴之托喻,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1〕贞一,故夫人象义。义取其贞,无疑于夷禽;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明而未融,故发〔2〕注而后见也。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螗以写号呼,浣衣以拟心忧〔3〕,席卷以方志固〔4〕:凡斯切象,皆比义也。至如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楚襄〔5〕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于是赋颂先鸣,故比体云〔6〕构,纷纭杂遝,信〔7〕旧章矣。

【注释】

〔1〕尸鸠(jiū):即鸬鸠,布谷鸟。

〔2〕发:阐发、启发。

〔3〕“浣衣”句:《诗经~邶风~柏舟》:“心之忧矣,如匪浣衣”。浣衣,洗衣。

〔4〕席卷:应作“卷席”。“卷席”句:《诗经~邶风~柏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5〕襄:当作“衰”。楚衰:指楚怀王和楚顷襄王时代,怀王和顷襄王听信靳尚等奸臣谗言,疏远流放屈原。

〔6〕云:纷纷的意思,形容众多。

〔7〕信:当作“倍”。倍,即“背”。

【译文】

观察起兴的寄托讽喻,措辞委婉而又自然成章,它所举的名物虽小,但取其相类之点以托喻的含义却很大。关雎鸟雌雄相配各自有别,所以诗人用后妃来比这种贞洁的德行;尸鸠鸟守巢坚贞专一,所以诗人用夫人来比拟这种节义。在用意上只取它坚贞专一这一点,不在乎它是平凡的飞禽;在德行上只看重它雌雄有别这一点,不必嫌忌它是猛禽。这些诗句虽然明白,但它们的含意不够显豁,所以要看了注才懂得。再说什么叫比喻?就是用一定的事物来比附,明白而确切地说明用意。所以《诗经》的作者用金和锡来比喻君子美好的德行,用珪和璋的配合来譬喻教导臣民,用螟蛉来类比教诲子女,用蝉噪来比喻描写殷的饮酒呼号之声,用衣服脏了也不浣洗来比拟内心的忧愁,用我的心不似席子那样可以卷收来比方心志的坚固,像这些贴切的形象,都是比喻的手法。至于说“麻布衣就像雪一样洁白”,“两骖马和两服马奔驰像合于舞蹈的节拍”,这一类例子也都属于比喻。战国时代,楚国衰败,楚顷襄王听信谗言,屈原忠烈而被流放,他因而继承《诗经》的义旨,创作了《离骚》,其中的讽喻兼用比喻和起兴的手法。汉代的创作虽然兴盛,可是辞赋的作者喜欢阿谀奉承,《诗经》、《离骚》讽刺的传统丧失了,起兴的手法意义销匿亡故了。这时赋、颂就首先得到发展,所以比喻手法风起云涌,繁多而复杂,背离了过去比兴并运的法则。

【原文】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宋玉高唐〔1〕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2〕”。此比声之类也;枚乘菟园云:“焱焱〔3〕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4〕比貌之类也;贾生鵩赋〔5〕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6〕”。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7〕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8〕,范蔡〔9〕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起郑舞〔10〕,茧曳绪”。此以容比物〔11〕者也。若斯之类,辞赋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至于扬班〔12〕之伦,曹刘〔13〕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纤综比义,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又安仁萤赋云“流金在沙”,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皆其义者也。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

【注释】

〔1〕高唐:战国时期楚国作家宋玉的《高唐赋》。

〔2〕竽:乐器名,形似笙,有三十六簧。籁:孔窍发出的声音。

〔3〕焱焱(yàn):形容鸟飞的快。

〔4〕则:当删去。

〔5〕贾生:即贾谊。赋:当作“鸟”。《鵩鸟》:《鵩鸟赋》。

〔6〕纠纆(mò):用三股拧成的绳。纆,绳索。

〔7〕畜:养。

〔8〕络绎:接连不断。

〔9〕范蔡:范睢,蔡泽,都是战国辩士,都曾做过秦国的丞相。

〔10〕郑舞:郑国地方的舞蹈。

〔11〕以容比物:似当作“以物比容”。容,仪态。

〔12〕扬班:扬雄、班固。

〔13〕曹刘:曹植、刘桢。

【译文】

比喻这种手法,在用做比喻的事物上没有一定的常规:有的用声音来比喻,有的用形貌来比方,有的用心思来比拟,有的用外在的事物来比譬。宋玉在《高唐赋》中说:“纤细的枝条发出悲切的声音,好似吹竽吹箫一样”。这就是拿声音来比譬的一类。枚乘《菟园赋》中说:“众多的鸟儿纷纷疾飞,好像点点尘埃间杂在白云里一样”。这就是拿形象来比喻的一类。贾谊《鵩鸟赋》中说:“祸殃与福气,跟三股绳纠结在一起没什么不同”。这就是用事物来比譬道理的。王褒《洞箫赋》中,说:“优雅柔和,像慈父抚养子女一样”。这就是用箫的声音来比用心的。马融的《长笛赋》里说:“繁言缛辞,连续不断,就像范睢、蔡泽的辩说之辞一样”。这就是用音乐来比喻游说辩论的。张衡《南都赋》中说:“跳起郑国的舞蹈,就像蚕茧的抽丝一样”。这就是用事物来比拟人的舞姿的。像上述这一类例子,都是辞赋这种文体所争先运用的。往往注重用比喻的手法,渐渐忘掉用起兴,熟悉次要的比喻手法,抛弃意义重大的起兴手法,所以诗文创作就不及周代了。至于扬雄、班固这班人,曹植、刘桢以下的作家,他们图绘山川的状貌,描写云物的形影,没有不把比喻像织综一样交错地编织起来的,显示文采的,耸动视听的,全靠比喻来显示它的功效成绩。再有潘岳的《萤火赋》说,萤火虫飘飘忽忽地闪光,“就像流动的金子在沙里闪烁”;张翰《杂诗》说,“青青的枝条好似集合在一起的翠玉”,都是用比喻手法。所以比喻的运用虽然各种各样,要以用得贴切合理最为重要,如果把天鹅刻画得像鸭子一样,那就没有什么可取的了。

【原文】

赞曰: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1〕,合则肝胆。拟容取心〔2〕,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涣〔3〕。

【注释】

〔1〕胡越:胡,胡人,在北方;越,越人,在南方。比喻相距很远。

〔2〕容:容貌,形象。心:指精神实质。

〔3〕涣:作“澹”。澹澹:水波动荡样子。

【译文】

总结:

诗人兼用了比喻和起兴的手法,感触事加以周密鉴别观览。事物虽如北胡南越绝不相关,运用比兴便近如肝胆紧连。比拟形象抓住精神实质,判断采用词语必须果敢。攒积事物杂用比兴写成诗篇,那文章就会合成滔滔奔流的河水。

【评析】

《比兴》的“比”是比喻,“兴”是起兴,都是我国古代诗歌创作中的传统艺术表现手法。这两种表现手法都和艺术现象有密切关系。本篇讲“比兴”这两种艺术表现方法及其和艺术形象的关系。对“比、兴”的理解,历来分歧较大。刘勰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这些意见对比兴传统方法的发展,有一定的影响。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比兴”的意义及其关系。比是比喻,兴是因物起兴。这基本是对汉人比兴方法的总结。此外,又将比兴方法和思想感情联系起来,这是刘勰对该方法的发展。

二、讲“比兴”的艺术表现特点,通过《诗经》、《楚辞》中的实例,进一步说明“比兴”艺术方法在具体创作中的运用。

三、专论“比”的类别及用“比”的基本原则。

《比兴篇》是我国第一篇专论“比兴”的论文。刘勰总结了汉以来文学创作正反面的经验,对“比兴”的含义有了新的认识,即“比兴”不仅是艺术表现方法,而且包含有艺术形象的萌芽。此外刘勰对“比兴”的运用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要求:“拟容取心”的原则。“拟容”即要重视“比兴”的具体形象,“取心”即要重视形象所包含的意义,提取其精神实质。即要通过能表达实际意义的形貌,来抒写作者的思想感情。

第三十七、夸饰:

【原文】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1〕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2〕其真: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3〕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4〕,风格〔5〕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6〕。大圣所录,以垂〔7〕宪章,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

【注释】

〔1〕神道:即神妙的道理。因其抽象,所以难摹写。

〔2〕喻:说明。

〔3〕豫:干预,参与。

〔4〕诗:《诗经》。书:《书经》,即《尚书》。这里诗书代指五经。雅言:正言。雅指标准,是当时通行的话。

〔5〕风:教化。格:法则。

〔6〕矫饰:夸饰。矫,改正,引申为改变的意思。

〔7〕垂:流传。

【译文】

超乎形象而抽象的叫做道理,有形象而具体的叫做器物。神妙的道理难于描摹,用精深的语言也不能写出它的妙极之点;具体的器物容易描绘,壮丽的文辞就可显示它的真相。这并不是作者的才能有什么高低,只不过事理的表达自有其难易区别罢了。因此,自从开天辟地以来,描叙到事物的声音形貌的,只要用文辞表现的地方,夸张的修饰长期被运用。即使《诗经》、《尚书》是典雅之言,用来教化世俗,训导世人,因此用事理应该广博,文辞也要求有夸饰。所以形容高峻就说,“山高能够顶到天”;评论狭窄就说“黄河里放不下一条小船”;说到多就说“子子孙孙有千亿”,说到少就说“人民没有一个留下来”;讲洪水围上了山陵,举出了“滔滔的洪水淹没天空”的说法;讲敌人前军倒戈杀得血流成河,就说“血多得可以把杵棒都漂浮起来了”。这些言辞虽然很是夸大,但对表达文义并没有妨害。况且,猫头鹰丑恶的声音,哪有因为它停在学宫树上而变得好听呢?苦菜的苦味,哪有因为长在周氏家族肥美的平原上就变成了甘甜的饴糖?这些话用意都在于加强赞美,所以从义理上来讲就似乎成了违反常情的夸饰。这些都是伟大的圣人所记录,用做传世的典范。这正如孟轲所说的:“解说诗不要因为文字损害了言辞的意义,不要拘泥辞义来损害作者的用意”。

【原文】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1〕,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鹩俱获〔2〕。及扬雄甘泉,酌〔3〕其余波,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至东都之比目〔4〕,西京之海若〔5〕,验理则理无不验〔6〕,穷饰则饰犹未穷矣。又子云羽猎,鞭宓妃以饷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7〕。娈彼洛神,既非魍魉〔8〕,惟此水师〔9〕,亦非魑魅;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此欲夸饰其威,而饰其事,义暌剌〔10〕也。

【注释】

〔1〕相如:司马相如。凭风:继承宋玉、景差辞赋的夸饰风格。

〔2〕从禽:打猎追赶禽兽。飞廉:神话中的动物,即龙雀,鸟身鹿头。鹪鹩:形似凤凰的鸟。

〔3〕酌:汲取,学习之意。

〔4〕东都之比目:应为《西都》。班固《西都赋》中有“揄文竿,出比目”的话。此目,即比目鱼,古代传说东方有比目鱼。

〔5〕西京之海若:张衡《西京赋》中有“海若游于玄渚”的话。海若,海神;渚,水中小块陆地。

〔6〕不验:应作“可验”。

〔7〕“张衡羽猎”二句:指张衡的《羽猎赋》,今已残。玄冥,水神名。朔,北方。

〔8〕魍魉:水怪。

〔9〕水师:水神,指玄冥。

〔10〕暌(kuí)剌:乖违。

【译文】

从战国末期的宋玉和景差以来,夸张修饰开始大量运用。到西汉司马相如架空立说,诡谲讹滥就更加厉害了。所以他写上林苑馆囿的宏大,就夸张说流星与宛虹飞进了它的栏杆;描写猎取飞禽的众多,就夸张说飞廉和凤凰都同时抓到了。到扬雄作《甘泉赋》,受到司马相如的影响,说到树木的珍奇,就假借那珍贵的珊瑚为枝、碧玉为叶的玉树;谈及宫殿的高峻极高,就说鬼神也上不去而掉下来。至于班固《西都赋》里谈到的比目鱼,张衡《西京赋》里说到的海若神,凭事理去检验就没有可验证的,就极度夸张,也谈不上夸张到了极点。再有扬雄的《羽猎赋》说,鞭打洛水之神宓妃,要她给屈原送饭,张衡的《羽猎赋》说,把管水的神玄冥囚困在北方的原野。那美好的洛神宓妃,既不是妖精;这水之族之师的玄冥,也不是怪物;作者没有根据地加以浮夸的形容,不是太疏忽了吗?这只是想夸大它的声势和事件,却违反了事例。

【原文】

至如气貌山海,体〔1〕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2〕,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3〕其将动矣。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于是后进〔4〕之才,奖气挟声〔5〕,轩翥而欲奋飞,腾掷而羞跼步;辞入炜烨〔6〕,春藻不能程其艳,言在萎绝〔7〕,寒谷〔8〕未足成其凋;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信可以发蕴而飞滞〔9〕,披瞽而骇聋矣。

【注释】

〔1〕体:体态、体貌。

〔2〕熠耀:光明。焜煌:辉煌。

〔3〕岌岌:高而危。

〔4〕后进:后起。

〔5〕奖气:自我夸奖才气,即仗恃才气。挟:持。

〔6〕烨:火光很盛的样子。

〔7〕萎绝:枯死。

〔8〕寒谷:刘向《别录》:“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谷”。燕,燕地;凋,凋零。

〔9〕蕴:积蓄。滞:阻滞不通畅。

【译文】

至于描写山海的气势形状,宫殿的格局形势,或突兀高大,或富丽辉煌,光彩照耀像要燃烧似的,形势巍峨像要飞动起来。这些都是靠着夸张来形成惊人的形状,顺着增饰来获得奇突的表现。于是后起之秀靠着这种夸饰的手法奋力高飞于青云之上,跳跃奔腾都羞于躅促的小步。如果用文辞描写炜烨明亮的光彩,就是春天的花卉也不能比它鲜艳;如果用语言形容萎绝枯萎的景色,荒山寒谷也不能比它萧条。谈到欢乐,文字里面带着笑声;论到悲戚,就好像声音里面带着哭泣。实在可以展露出内心的奥秘,使停滞的文势飞动起来,使瞎子开眼,使聋子震惊啊!

【原文】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1〕。若能酌诗书之旷旨,剪扬马之甚泰〔2〕,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3〕,亦可谓之懿也。

【注释】

〔1〕名实:实际、名称。指夸张的语言与所描写的实际对象。乖:背反。

〔2〕扬马:扬雄,司马相如。泰:过度。

〔3〕诬:妄,歪曲。

【译文】

然而如果夸饰能够尽量抓住事物的要点,恰到好处,那读者的共鸣就会蜂拥而起;如果夸张违背了事物的常理,那语言和实际便会两相乖违了。倘若能够斟酌《诗经》、《尚书》这些经典深远的旨意,剪除去掉扬雄、司马相如这些辞赋家过分的形容,使夸张有一定的节制,修饰而不虚假,那也可以算是美好啊!

【原文】

赞曰:夸饰在用,文岂循检。言必鹏运〔1〕,气靡鸿渐。倒海探珠,倾昆取琰〔2〕。旷而不溢,奢而无玷〔3〕。

【注释】

〔1〕鹏运:大鹏的运行。《庄子~逍遥游》说:北海有一种鱼,字名叫做鲲,不知有几千里大,变成鸟,化成了鹏,它的背不知有几千里,一飞就飞到南海的天池。这里用来指夸饰要有气魄。

〔2〕昆:昆仑山,产玉。琰:玉。

〔3〕奢:夸。玷:玉的斑点,指毛病。

【译文】

总结:

夸张修饰的作用在于得用,文辞哪有可以依循的条条款款。语言的气魄一定要像鲲鹏海运,气势不要像鸿雁逐渐起迂缓。倒干大海去探寻语言的珍珠,反转昆仑去觅取宝玉。含意旷远但并不满溢过分,语言夸张但并无瑕疵缺点。

【评析】

《夸饰》的“夸”是夸张,“饰”是修饰。“夸饰”即夸张的修饰。本篇讲夸张手法的运用。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夸张描写在文学创作中的必要性。并且刘勰断定,凡是文辞描写,就永远存在夸张的表现手法。

二、讲两汉赋家运用夸饰的情况及其艺术力量。举出了汉赋中运用夸饰的例子,说明汉赋充分发挥了夸张的艺术效果。

三、讲运用夸饰手法的基本原则。

我国古代对夸张的艺术表现手法的认识不正确,刘勰则看到了“文辞所被,夸饰恒存”的现象和夸饰在文学创作中的必要性,认识到夸饰的艺术表现手法的作用。说明其对文学艺术的表现特点,有着较为正确的认识。

第三十八、事类:

【原文】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1〕,据事以类义,援〔2〕古以证今者也。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3〕。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4〕:斯略举人事,以征〔5〕义者也。至若胤征羲和,陈政典之训〔6〕;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7〕,经籍之通矩也。大畜之象〔8〕,“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9〕”,亦有包于文矣。

【注释】

〔1〕文章之外:文采辞藻之外。

〔2〕援:引用。

〔3〕剖判:分别。爻(yáo)位:《周易》每卦的六爻都有其一定的位置。

〔4〕“明夷六五”二句:《明夷》,《周易》卦名,六五,即倒数第五爻是六,这爻的爻辞是,“箕子之明夷,利贞”。意思是箕子因为明智而受殷纣王伤害,利于在艰难中善于保持自己的正义。箕子,殷纣王的贤臣。

〔5〕征:验。

〔6〕“胤征羲和”二句:《尚书~伪胤征》说:主管历法的羲、和二人只知沉醉废事,王命胤国君前去讨伐,胤国君引用了《政典》中的话作为讨伐的根据:“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时指农业的时令时节,表示扰乱农时的要受到严厉的惩罚。《政典》,夏代的法典。

〔7〕鸿谟:大的谋划,指大文章。

〔8〕大畜:《周易》六十四卦中的一卦名。象:是解释这一卦象意义的象辞。

〔9〕“君子”句:象辞的原文为:“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君子,有修养的士大夫。识,记住;畜,同“蓄”。

【译文】

文章中的“事类”,就是文章在达意抒情之外,援用典故来类比说明义理,引用古事、古语来论证今义。从前周文王解释《周易》的卦辞和爻辞,分别每卦六爻的位置,《既济》卦的第三个阳爻,在爻辞里引用了古远的殷高宗征伐鬼方三年取得胜利的事,在《明夷》卦的第五个阴爻,在爻辞里记载近时箕子的坚贞受到殷纣王伤害的事:这是约略引用事例,用来证明含义的。至于像胤国君主去征讨羲、和,引用了《政典》里的教训;殷帝王盘庚告诫臣民,叙述了史官迟任的言论,这都是引用现成的辞语来说明道理的。然则说明某一道理引用现成的辞语,证论某一意义引用有关的事义例举人事,乃是圣人贤人的大文章,经书通用的规范了。《周易~大畜》卦的象辞说:“君子要多记识从前的言论和过去的行状”。这句话也包括到文辞写作了。

【原文】

观乎屈宋属篇,号依诗人〔1〕,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鵩赋,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2〕:此万分之一会也。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3〕;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4〕,遂捃摭〔5〕经史,华实布濩〔6〕,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

【注释】

〔1〕诗人:《诗经》作者。指屈原、宋玉写作有创造性,很少引用别人的话。

〔2〕“相如上林”二句:司马相如《上林赋》中引用了李斯《谏逐客书》中的“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的话。鼍,动物名,即扬子鳄,其皮可用来做鼓。撮,取。

〔3〕“扬雄百官箴”二句:百,疑是“州”之误,当是州官箴,扬雄有《十二州箴》、《二十五官箴》,无《百官箴》。扬雄的上述作品中引用《诗经》、《尚书》的地方很多。

〔4〕崔班张蔡:崔骃、班固、张衡、蔡邕,均为东汉时期作家。

〔5〕捃摭(jùn zhí):摘取,搜集。

〔6〕布濩(huò):分布。

【译文】

看看“屈原、宋玉”的创作,号称:仿照《诗经》的作者,虽然引用古代的事例,却没有采用原文。只有到了贾谊的《鵩鸟赋》,才开始引用《鹖冠子》里的说法,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摘引李斯的《谏逐客书》中的话。这种情况还只是很少的一部分。等到扬雄作《百官箴》,颇多地采用《诗经》、《尚书》中的话;刘歆的《遂初赋》,则按次叙述了本于史书中的纪传,渐渐综合采用古籍中的成语和人事了。至于“崔骃、班固、张衡、蔡邕”这些人,就注意广为采摘拾取经书史籍中的成语故事,使得他们的作品写得好像树上布满花果,这是依靠从古籍中的成语典故中采摘而收到的成效,这些都成为后来人写作的榜样。

【原文】

夫姜桂同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1〕。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2〕,有才富而学贫。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3〕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4〕,学为辅佐〔5〕,主佐合德,文采必霸〔6〕,才学褊狭,虽美少功。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7〕,及观书石室,乃成鸿采。表里相资〔8〕,古今一也。故魏武〔9〕称张子之文为拙,然〔10〕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11〕,难便不知所出,斯则寡闻之病也。

【注释】

〔1〕资:应作“才”。

〔2〕馁(něi):饥饿,这里指才弱。

〔3〕劬(qú)劳:过分劳苦。

〔4〕盟主:诸侯盟会之主,这里指作者的才性在创作中的主要作用。

〔5〕辅佐:辅助。

〔6〕霸:诸侯之长,比喻创作上的成就最高。

〔7〕自奏不学:扬雄《答刘歆书》中说他作郎时,曾经上奏书给皇帝说自己年轻时未读到书,请求去学习,愿意三年不领薪俸,后来皇上批准了他带薪读书,还补助笔墨钱。

〔8〕表里:指上文所说的内才外学。资:凭借。

〔9〕魏武:曹操。他评论张子的话原文今已不存。

〔10〕然:乃。

〔11〕悉:全,尽。难:问难,这里指追究。

【译文】

姜和桂依靠土地才能生长,它们的辛辣味是它们本性具有的;文章需要学问,才能却在于先天的资质。才能从本性出发,学问靠向外吸取,有的人学识饱满渊博而缺少才能,有的富有才能却缺少学问。缺少学问的在创作中引事明义感到很困难,缺少才能的在驱情遣辞上感到很劳累。这就是内在的才能和外在的学识的不同。因此命意作文的时候,用心思来驱使文笔,才能是主宰,学识是辅佐,主宰和辅佐配合得好,作品一定有文采必定能够称雄一时;才能和学问都不够,文辞虽美也很少有成功的作品。以扬雄那样的才华,还自称没有学问,后来在皇家的藏书室里读了大量的书籍,才构成了作品丰富的文采。学问的外表和才能的内里相辅相成,这个道理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所以魏武帝曹操认为张子的文章是拙劣的,因为他学问浅薄,所见所识不广博,专门拾取崔、杜两人小文里的话来写作,所写的东西经不起一一去考问,一考问便不知道出处,这是浅见寡闻的毛病。

【原文】

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1〕,而才思之神皋也。扬班〔2〕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3〕,纵意渔猎,操刀能割,必列〔4〕膏腴;是以将赡〔5〕才力,务在博见,狐腋〔6〕非一皮能温,鸡蹠必数千而饱矣。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7〕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刘劭赵都赋〔8〕云:“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9〕;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10〕制轮,尺枢运关也。或微言〔11〕美事,置于闲散,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12〕。

【注释】

〔1〕奥区:深奥的区域。

〔2〕扬班:扬雄、班固。

〔3〕耕耨:耕耘,比喻从中学习。耨,锄草。

〔4〕列:分割。列、裂,古通用。

〔5〕赡:丰富,充足。

〔6〕狐腋:狐狸夹肢窝下的皮毛最能保暖,取很多狐腋下的皮毛缝成的皮裘,称为狐腋之裘。腋,夹肢窝。

〔7〕练:选择考核。练,同“拣”。

〔8〕刘劭:三国时魏文学家,作有《赵都赋》,今已佚。

〔9〕“公子之客”二句:公子,指战国时期赵国公子平原君赵胜。客,指平原君的食客毛遂。歃盟,古时喝牲畜的血来结盟。

〔10〕辖:车轴头上的铁键,用以防止车轮脱落。

〔11〕微言:深刻精微的话。

〔12〕靓:搽抹。粉:搽脸用的铅粉。黛:画眉的青色颜料。

【译文】

经书的内容沉厚渊深,书籍的数量众多,它们确实是记载众多言论的宝库,表现才智文思神奇的世界。扬雄、班固以下,作者没有不从中吸取采用的,在这里,像农夫一样任凭气力努力耕种耘耨,像渔人猎户一样纵情称意地捕鱼打猎,如果握着刀子能够割,就一定去拣肥美的割。因此要丰富作家的才力,务必在博见多闻上下工夫,用狐狸夹肢窝里的皮毛制裘不是一张皮子就能够做出来的,鸡脚掌上的肉必须要数千个才能让人吃饱。因此,综合的学识在于渊博,而选取事例成辞则重在精简,考核提炼务求精当,采摘义理必须抓住核心,把各种优点都汇集起来,使所具有的学问和才识都发挥长处。三国时魏刘劭的《赵都赋》说:“平原君的食客毛遂,叱责强大楚国的国王,使他和赵国歃血为盟;缪贤手下的库房小臣蔺相如,呵斥强大的秦王,使其为赵王鼓敲瓦盆为乐”。这样用事用典,可以说既合理又抓住要点了。所以引用事例只要抓住要点,虽然是小事也能显现出它的效果,好比车轴头上寸把长的键能够管制车轮,门上一尺长的枢轴可以转动大门一样。有的人把微妙的成语和美好的典故,放在无关紧要的场合,这岂不是把金玉翡翠缀挂在脚颈上,把铅粉黛色搽抹到胸脯上吗?

【原文】

凡用旧合机,不啻〔1〕自其口出;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陈思〔2〕,群才之英也,报孔璋书云:“葛天氏〔3〕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4〕矣”。此引事之实谬也。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5〕而已。相如上林云:“奏陶唐〔6〕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接人,然而滥侈〔7〕葛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陆机园葵〔8〕诗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9〕”。夫葵能卫足,事讥鲍庄,葛藟庇根,辞自乐豫〔10〕。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夫以子建明练,士衡沉密〔11〕,而不免于谬。曹洪之谬高唐,又曷〔12〕足以嘲哉!夫山木为良匠所度〔13〕,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14〕: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

【注释】

〔1〕不啻(chì):无异于。

〔2〕陈思:三国时期陈思王曹植。

〔3〕葛天氏:传说中古代部落的首领。

〔4〕韶:舜乐。夏:禹乐。

〔5〕唱和三人:《吕氏春秋~古乐篇》:“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八阕,即八首歌曲。

〔6〕陶唐:即帝尧,史称陶唐氏。陶,古地名,在今山东省定陶县西北,相传尧初居此处,故称为陶唐。

〔7〕侈:夸大。

〔8〕园葵:陆机的《园葵》诗。

〔9〕“庇足”二句:诗原文为:“庇足同一智,生理各万端”。(庇护其足只不过是一种智慧而已,但生存的道理却是各有差异,千变万化的。)合异,当是“各万”之误。

〔10〕“葛藟庇根”二句:《左传~文公七年》:“宋昭公将去(杀掉)群公子。乐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荫也。葛藟犹能庇其本根,……况国君乎?”葛藟,葛藤,葡萄科。藟,藤类植物。乐豫,宋国司马。

〔11〕士衡:陆机的字。沉密:深沉细密。

〔12〕曷:何。

〔13〕度:度量。

〔14〕刀笔:古代记事用刀刻于龟甲或竹木,后以笔写,用刀削误。这里泛指书写工具。

【译文】

凡是引用故事或旧闻恰到好处,跟从作者的口里说出来的没有什么两样;如果引用成语典故不当,即使传了千百年也还是瑕疵缺点。陈思王曹植,是许多人才中的杰出人才,他的《报孔璋书》中说:“古代葛天氏的音乐,千人唱,万人跟着唱,听的人因此蔑视舜的韶乐和禹的夏乐”。这样引用故事,实在是错误的。考查葛天氏的歌,唱与和的只不过有三人罢了。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说:“演奏陶唐氏的舞乐,听着葛天氏的歌曲,千人唱,万人跟着和”。唱与应和的有成千成万人,乃是司马相如夸大的说法;但是把葛天氏的音乐随便写的这样浮夸,把三人夸大成成千上万人,乃是因为司马相如没有根据地乱写,信手随便作赋,以致才造成这样的错误。陆机的《园葵》诗说:“虽然在庇护足跟上具有同样的智慧,在生理上该是各不相同”。孔子说“葵尚且能够卫护自己的脚跟”,以此来讥笑鲍庄子不能保卫他的脚;说“葛藟能够庇护根本”,这句话是乐豫谏止宋昭公赶走公族的话。假如把葛藟比譬为向日葵,那应该说“葛藟能够庇护本根”,如果说成“葵能够卫护脚跟”,那么就是引用事实错误;假如说“庇”字比“卫”字好,那就是改变了事情失去了真实:这是粗枝大叶的毛病。以曹植那样的高明老练,陆机那样的深沉细密,却不免有引事用典上的谬误;那么曹洪在给曹丕的信里,把高唐地方的歌手绵驹错成王豹,又哪里值得嘲笑呢?山中的树木为优秀的木匠所度量,经书为文人学士所采择;可是木料的美好决定于匠人手中的斧头的加工,事义的美好决定于文人手中的笔杆。精于运思的人,要在古代的名匠匠石面前也毫不惭愧。

【原文】

赞曰:经籍深富,辞理遐亘。皓如江海,郁若昆邓〔1〕。文梓共采,琼珠交赠。用人若己,古来无懵〔2〕。

【注释】

〔1〕皓:皓皓,同“浩浩”,广大。郁:草木繁茂。昆:神话中的昆仑山。邓:神话中的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夸父追赶太阳,渴死后他的手杖化为邓林,即桃林。

〔2〕“用人若己”二句:《尚书~伪仲虺之诰》:“用人惟己”。用人,采用前人的言行行事。无懵,不愁闷,这里指高兴、欢迎。

【译文】

总结:

经典书籍精深宏富,文辞情理有着永恒的意义。浩浩广大有如长江大海,郁郁繁盛似若昆仑桃林。优质的梓木可供共同采取,美好的琼玉珠宝都能交相赠送。引用别人的话如自口出,古往今来的读者都十分的欢迎。

【评析】

《事类》的“事”是旧有的事例或典故,“类”是类此。“事类”即“据事以类义”,根据旧有的事例或者典故来类比说明所要讲的义理。但刘勰的事类,有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文学作品中引用前人有关事例或史实,一是引证前人或古书中的言辞。这比通常所说“典故”范围要大得多。本篇论述诗文中引用有关事类的问题。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事类”的含义、作用及古代用“事类”的概貌。

二、讲才、学的关系进而论述广博学识的必要。

三、讲魏、晋文人用“事类”的缺点和错误,以说明用典引文必须准确得当而如自出其口。

刘勰对“事类”在创作中运用的基本要求:一是准确贴切,二是自然,使引用的事和言与文章融为一体,三是抓住最精要的东西。刘勰认为“事类”的运用,涉及作者的才、学问题,既要有广博的知识,又要有驾驭知识的能力,即才、学兼备。

第三十九、练字:

【原文】

夫文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1〕,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2〕也。仓颉造之,鬼哭粟飞;黄帝用之,官治民察〔3〕。先王声教,书必同文,輶轩之使,纪言殊俗,所以一字体,总异音。周礼保氏〔4〕,掌教六书〔5〕。秦灭旧章〔6〕,以吏为师。乃李斯删籀而秦篆兴〔7〕,程邈造隶而古文废。

【注释】

〔1〕鸟迹:相传黄帝的史官仓颉根据兽蹄鸟迹的形状创造象形文字。书契:文字。契,刻。

〔2〕宅宇:住所。指文章寄托于文字。

〔3〕官治民察:见于《周易~系辞下》。

〔4〕保氏:地方官名。

〔5〕六书:《周礼~地官》说保氏的职责之一是教授“六书”。“六书”:创造文字的六种方法:“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假借、转注”。

〔6〕旧章:指各国的章程法规,包括文字的条例。灭旧章:即焚书。

〔7〕李斯:秦相。秦统一六国后,他主张统一文字,废除和秦文字不同的文字。籀(zhòu):籀文,周朝文字,笔画比较复杂,秦统一六国后,李斯主张统一文字,于是就将它加以简化,称为小篆。秦篆:小篆。比大篆简化,仍复杂。

【译文】

象形文字的出现与使用改变了上古结绳记事,仓颉受到鸟兽足迹的启发才发明创造了文字,它是语言的符号,构成文章的材料。相传仓颉造字的时候,鬼神夜哭,天上落下小米雨来;黄帝使用仓颉造的文字,使百官办好事物,万民分清事物。前代王者传播教化,书写必须用统一的文字;坐着轻车外出寻访的使臣,要到各地去记录方言的发音和文字书写的不同习俗,这些是为了统一文字字体,汇集各地不同的方言。据《周礼》记载,周代的保氏官,是掌管教授文字的官。秦统一六国后,烧掉各国旧有的规章,主张以官吏为师。到李斯删改籀书,秦朝的小篆得以兴起;后来程邈又把小篆改造为隶书,而周代的古文字被废去了。

【原文】

汉初草律,明著厥〔1〕法,太史学童,教试六体〔2〕;又吏民上书,字谬辄劾。是以马字缺画,而石建惧死〔3〕,虽云性慎,亦时重文也。至孝武之世,则相如〔4〕撰篇。及宣成〔5〕二帝,征集小学〔6〕,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7〕,并贯练雅颂,总阅音义,鸿笔〔8〕之徒,莫不洞晓。且多赋京苑〔9〕,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10〕,乃共晓难也。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11〕,臧否大半。

【注释】

〔1〕厥:其。

〔2〕六体:指古文(籀文)、奇字(古文的异体)、篆书(小篆)、隶书、缪篆(刻印字体)、虫书(写幡字体)。幡:旗幡。

〔3〕石建惧死:石建,汉武帝时的郎中令,石奋之子。《汉书~石奋传》说,他写的奏章皇帝批下来后,看到马字少了一笔,他很害怕,说罪责该死。

〔4〕相如:司马相如,汉朝辞赋家,作有《凡将篇》,其中没有一个重复的字,像后来的千字文。

〔5〕宣:汉宣帝。成:疑是“平”之误。平:汉平帝。

〔6〕小学:文字学。

〔7〕“扬雄”句:平帝时,征集了一百余文字学者在未央宫中讲文字,扬雄根据他们的所讲写了《训纂篇》。训,解释;纂,编。

〔8〕鸿笔:大作家。

〔9〕多赋京苑:西汉赋多写京都苑囿,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扬雄的《羽猎赋》等。

〔10〕异:异体。

〔11〕复文:异体字。隐训:怪僻的字。

【译文】

汉朝初年,萧何创制法律,明白地写出有关文字的法令,太史考试学童背诵文字,又用六种文体来测验;另外还规定官吏、百姓上书,书写的字有错误就要受到弹劾。所以郎中令石建因为奏书中的马字缺了一画,就吓得要死,虽说他的小心谨慎,也是由于当时看重文字的缘故。到了汉武帝的时候,司马相如作《凡将篇》,其中撰写的每个字都不重复。及至汉宣帝和汉平帝时,征集研究文字的学者,张敞跟随他们学习正音释义,扬雄以采集他们的各种奇字写作了《训纂篇》,他们都熟悉《尔雅》和《仓颉》这些文字学的典籍,全面阅读掌握了它们的字音字义。当时创作鸿篇巨制的人,没有不深通文字学的。并且多写赋颂京都苑囿的作品,喜欢用假借字来描绘形象声音;因此西汉的文字学,大多有很多玮奇的字,这不独是作家喜欢制造异样的字体,乃是当时大家都通晓这些难识的文字。到了东汉,文字研究反而疏忽了,异体字和诡异解释都产生了,正确和不正确的也各有一半。

【原文】

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1〕,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2〕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3〕才悬,抑亦字隐。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后世所同晓者,虽难斯〔4〕易,时所共废〔5〕,虽易斯难,趣舍〔6〕之间,不可不察。

【注释】

〔1〕常检:一定的规格法度。

〔2〕陈思:曹植。下引他的话已无考。

〔3〕直:但,仅。

〔4〕斯:是。

〔5〕时所共废:“时”上疑脱一字;“废”下合补“者”字。

〔6〕趣舍:趋向或舍弃,与取含意近。

【译文】

到曹魏时代的写作,文字的运用就有了一定的规格;用这种规格去阅读汉代作品,反而觉得汉代的作品深奥难懂了。因此陈思王曹植说:“扬雄和司马相如的著作,文意旨趣深远,读者没有老师的讲授不能辨析它的辞义,不是学识渊博的人便不能掌握它的内容”。难道只是因为读者和扬雄、司马相如的才智悬殊,也是由于他们用的文字太隐晦诡僻的缘故。从晋代以来所用的文字,都相率遵从简单平易的原则,当时都用容易认识的字,谁还去采用难字僻字呢?到现在用字只要有一个怪异,就使人对许多句子都感到震惊;三个人都不认识的字,那就要成为字妖啊!后世共同都能明白理解的字,即使是难字也成为容易了;为时代所共同废除的字,即使容易也成为难懂的一类。写作的文人在取舍文字的时候,不可不明白这个道理。

【原文】

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诗书之襟带也〔1〕;仓颉者,李斯之所辑,而鸟籀之遗体也;雅以渊源诂训〔2〕,颉以苑囿奇文,异体相资〔3〕,如左右肩股,该旧而知新,亦可以属文〔4〕。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字形单复〔5〕,妍媸〔6〕异体,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7〕矣。

【注释】

〔1〕诗书:《诗经》、《尚书》。指经典古籍。襟带:衣领和衣带,衣服要有襟带才能穿,比喻古籍要有《尔雅》才能够读懂。

〔2〕诂训:指古义。

〔3〕资:凭借。

〔4〕属文:即作文。

〔5〕字形单复:即字形的笔画少和多。单,笔画单一;复,笔画复杂。

〔6〕妍媸(chī):美、丑。

〔7〕字形:泛指刘勰对炼字的一般要求。即“言亦寄形于字”的文字,不是“字形单复”的“字形”。

【译文】

《尔雅》是孔子的后学所编纂著作的,它像衣服的襟和带一样,是《诗经》、《尚书》的辅助读物;《仓颉》是秦丞相李斯所编辑的,保留着原始文字鸟书和史籀的籀书遗传下来的字体。《尔雅》是解释古语的渊源,《仓颉》是收集奇异的文字的园地。这两种工具书体裁不同,却又互相配合,如像人的左右肩膀和股腿一样,通过研究它们来总括了解旧学,也有助于懂得新意,在文字创作上也是有用的。至于字义古今的训诂解释,有新兴发展的,有衰旧废亡的,作用不同,要区别运用。字的形体分简单复杂,排列起来有好看难看的分别,用字造句时要注意文字的不同形体。作者的心思既然通过声音用语言来表达,语言又通过字体用文字来记录;讽吟诵读的动听,在于文字的声律和谐,看起来美观在于字形的对称。

【原文】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练择:一避诡异〔1〕,二省联边,三权重出〔2〕,四调单复。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曹摅〔3〕诗称:“岂不愿斯游,褊心恶讻呶”。两字诡异,大疵美篇。况乃过此,其可观乎!联边者,半字同文〔4〕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5〕于常文,则龃龉〔6〕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7〕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骚适会〔8〕,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单复者,字形肥瘠〔9〕者也。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肥字积文,则黯黕〔10〕而篇暗;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凡此四条,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若值而莫悟,则非精解。

【注释】

〔1〕诡异:指怪僻奇异的字。

〔2〕重出:重复的字。

〔3〕曹摅:西晋良史。所引诗句无考。

〔4〕半字同文:指偏旁相同的字。

〔5〕施:用。

〔6〕龃龉(jǔ yǔ):牙齿不齐,喻不合。

〔7〕字林:字典、字书。按部首编排的字典。

〔8〕诗骚:《诗经》、《楚辞》。《骚》,《离骚》,代表《楚辞》。适会:偶合,偶然相同,不以为忌。《诗经》、《楚辞》都善于适应情况恰当重复用字。

〔9〕肥瘠:笔画多,字肥;笔画少,字瘦。

〔10〕黯耽:状暗黑。

【译文】

因此联字作文,对使用的字必须选择:第一,要避免“诡异”,第二,要减少“联边”,第三,要权衡“重出”,第四,要调配“单复”。“诡异”,就是字体怪异。曹摅的诗说:“我难道不愿意参加游乐,只是褊狭的心胸讨厌那里的吵嚷”。诗里用“讻呶”这两个诡怪的字,大大的损害了美好的篇章,何况那些用诡怪文字比这还多的作品,难道还有什么可观的呢?“联边”,就是半边相同的字联在一起用。描山范水,古今多用些山旁和水旁的“联边”字,用在平常的文章里,便显得不相协调而成为缺点,如果实在不能避免用“联边”字,最多可用到三字“联边”,三字以上的“联边”,那要成为字书了吧?“重出”,就是相同的字在句中重复的用。《诗经》、《离骚》中都恰当地用相同的字,可是近代把用相同的字看成忌讳;假如“重出”的两个字都是必要的,那就宁肯重复。所以善于做文章的人,即使胸中富有文章万篇,也常常苦于换一个重复的字,并非是找不到那一个字,而是因为要避免重复字的困难。“单复”,就是笔画字形的多或者少。笔画简单的字联接成句子,就会因它们笔迹纤细疏散而行款使之单薄,就不好看;笔画复杂的字联接起来组成章节,就会因它们笔迹繁密而篇章臃肿昏暗不美观。善于斟酌用字的人,注意交错配搭运用简单和复杂的字形,使字形圆转像连贯的珠子。上面说的这四条,虽然文章里不一定都碰到,可是就文字体例的应用上却不一定没有这些情况。如果遇到这些情况却不懂得应该如何处置,那就不是精通练字了。

【原文】

至于经典隐暧,方册〔1〕纷纶,简蠹帛裂,三写易字〔2〕,或以音讹,或以文变。子思弟子,於穆不祀者〔3〕,音讹之异也。晋之史记,三豕渡河〔4〕,文变之谬也。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5〕,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6〕”。别列淮淫,字似潜移,淫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傅毅制诔〔7〕,已用淮雨,元长作序,亦用别风〔8〕;固知爱奇之心,古今一也。史之阙文〔9〕,圣人所慎,若依义弃奇,则可与正文字矣。

【注释】

〔1〕方册:指书籍。方,木板,刻书所用。册,编联在一起的竹简,即古代的书。

〔2〕三写:几次传抄。易字:抄错字。

〔3〕於穆不祀:孟仲子把《诗经~周颂~维天之命》中“於穆不已”错读为“於穆不似”。於,赞美词。穆,深远的样子。不已,不止。祀,作“似”。

〔4〕三豕渡河:子夏到晋国去,从卫国经过时,听到有人在读史记道:“晋师三豕渡河”。子夏说:“不对,是己亥渡河”。到晋国一问,果然是“己亥渡河”。“己”与“三”、“亥”与“豕”形近。见于《吕氏春秋~察传篇》。

〔5〕尚书大传:解释《尚书》的书。旧题西汉伏生撰,可能是其弟子所录而成。“别风淮雨”:《尚书大传~周传》的原文为:“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意者中国有圣人乎!”“别风淮雨”是抄错了的文字。

〔6〕帝王世纪:史书。西晋皇甫谧著,记上古以来帝王事迹,今不全。“列风淫雨”,《帝王世纪》的原文与《尚书大传》相同,只改“别”为“列”、“淮”为“淫”。列风,烈风,即暴风;淫雨,即过多的雨。

〔7〕傅毅:东汉时期作家。诔:指傅毅的《北海靖王兴诔》。

〔8〕杨校:据顾广圻校,“固知”句上补“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八字。元长,南朝齐王融的字。他用“别风”一词的序文已无可考。

〔9〕阙文:缺字。

【译文】

至于说经典中文字隐晦暧昧,书籍简册中文字纷繁众多,简册容易遭蛀虫之害,帛书也容易损坏破裂,几经传抄就会发生错误,或者因为字音相近而发生错误,或者因为字形相近而发生错误。子思的学生孟仲子把“於穆不已”读成“於穆不似”,就是字音讹变产生的差异;晋国的史记,把晋军“己亥渡河”写成“三豕渡河”,就是字形相似发生的谬误。《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的记载,而《帝王世纪》则作“列风淫雨”。“别”和“列”,“淮”和“淫”,字形相似,无意中抄错了。“列风淫雨”中“淫”字和“列”字的意义恰当倒并不奇怪,“别风淮雨”中“淮”字与“别”字意义不合却很新奇。傅毅在写作《北海靖王兴诔》时,就已经用了“准雨”;王融作序文,也用了“别风”二字。可见文人爱奇,古今相同。要知道史书上缺了的文字,圣人谨慎地对待它,弄不清楚,宁肯缺着,倘使能够依照文字本来意义去理解运用,放弃好奇心理,那样的人就可以跟他订正文字了。

【原文】

赞曰:篆隶相熔,苍雅品训〔1〕。古今殊迹,妍媸异分。字靡〔2〕易流,文阻难运。声画〔3〕昭精,墨采腾奋。

【注释】

〔1〕品训:分别训诂解释。指《仓颉》、《尔雅》所汇集训解的对象不同。品,众多。

〔2〕靡:顺,指顺时。

〔3〕声画:表达思想感情的文字。

【译文】

总结:

隶书从篆中演变发展而来,《仓颉》、《尔雅》对文字作了全面解释。古今文字运用的不同形迹,其好坏标准就有相异的区分。用字为世所通晓才易于传流,为世所共废则难以行运。文字把思想表达得明白而精确,笔墨的华彩定然飞扬突出。

【评析】

《练字》的“练”是选择的意思,“字”是文字。“练字”即选择文字。本篇探讨了创作中如何用字的问题。以诗赋作品为主,而不是泛论一般的用字问题。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文字的起源、发展变化,以及汉魏以来的运用情形。并总结了“难”和“易”的观点,表达了反对用古字怪字的态度,这些都是辩证的,可取的。

二、讲“练字”的原则与方法。强调了善于练字,必须兼通古今兴废之变;扼要的说明了语言文字和思想感情的关系。

三、讲文字使用中发生错误的原因及防止的方法。

刘勰已经正确认识到,文字是语言符号,是构成文章的基础,所以很重视写作中文字的使用,专题进行论述,认为文字是随时代的发展而变化的,其趋势是由繁难到简易,不同时代文字的使用有不同特点。

第四十、隐秀:

【原文】

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1〕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2〕,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3〕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4〕为工,秀以卓绝〔5〕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6〕,才情之嘉会也。夫隐之为体〔7〕,义主文外,秘响傍〔8〕通,伏采〔9〕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10〕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11〕。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纤手〔12〕丽音,宛乎〔13〕逸态,若远山之浮烟霭,娈女之靓〔14〕容华。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无待于裁熔〔15〕;深浅而各奇,侬纤而俱妙,若挥之〔16〕则有余,而揽之则不足矣。

【注释】

〔1〕文情:指作品的内容。

〔2〕颖:禾芒,比树梢。峻:高。

〔3〕重旨:言外之意,话中的话。重,双重。

〔4〕复意:即两重意思,一是字面的意思,一是言外之意。

〔5〕卓绝:即“独拔”的意思。

〔6〕旧章:指前人的作品。懿:美。

〔7〕体:风格、特点。

〔8〕秘响:隐秘之响,即暗响。指不显露的意义。傍:杨校,当作“旁”。旁:侧面。

〔9〕伏采:隐伏的文采。

〔10〕韫(yùn):藏。

〔11〕“珠玉潜水”二句:《淮南子~地形训》中说水中蕴藏着玉,水纹方而曲折;水中蕴含着珠,水纹圆而曲折。

〔12〕纤手:妇女细柔的巧手。纤,细。

〔13〕宛乎:好像,仿佛。

〔14〕靓:装饰。

〔15〕裁熔:修饰。

〔16〕挥之:舍去,即不加装点,顺其自然。

【译文】

写作时意念的转动可以想得极其遥远广阔,文情变化的状况可以显得极其的深刻。源头深远才会有支流的产生,树木的根底壮盛才使得枝叶茂盛;因此文章的精华有“秀”有“隐”。所谓“隐”,就是文外所隐藏的言外之意,所谓“秀”,就是篇章中最独特突拔的语句。隐语以言外含有另一层意思为工巧,秀句以独特超出一般为巧妙,这乃是前人文章中的美好成就,是作者才情的完美表现。“隐”的主要特点在于文外之义,像神秘的音响从旁边传出,像潜伏的文采在暗中闪耀,好比爻象的变化含蕴在互体中,好比河川的水流蕴藏着珠玉。所以,互体变化爻象,就会演化成四种象;珠玉潜藏在河水里,水面上就产生各种形状的波澜。这样的文章开始端正,末尾新奇,又像内含明珠,外表光润,使赏玩者感到余味无穷,品味的人永不厌倦。那文辞之间涌起的波澜,就称做“秀”。又像灵巧的手弹出美好的音乐,呈现出一种飘逸的姿态,好比远山飘浮的烟云雾霭一样,好像美女焕发的容光。然而烟霭是天然生成的,不用人工装点;容貌是自然长定的,不用人工去修饰。烟霭或深或浅各显奇景,容貌的或胖或瘦都各有妙处,要是听其自然就美好有余,而加以人为造作便显得不够自然了。

【原文】

夫立意之士,务欲造奇,每驰心于玄默之表;工〔1〕辞之人,必欲臻美,恒溺思于佳丽之乡。呕心吐胆〔2〕,不足语穷;煅岁炼年〔3〕,奚能喻苦?故能藏颖词间,昏迷于庸目〔4〕;露锋文外,惊绝乎妙心〔5〕。使酝藉〔6〕者蓄隐而意愉,英锐者抱秀而心悦。譬诸裁云制霞,不让乎天工;斫卉刻葩〔7〕,有同乎神匠矣。若篇中乏隐,等宿儒之无学,或一叩〔8〕而语穷;句间鲜秀,如巨室〔9〕之少珍,若百诘〔10〕而色沮:斯并不足于才思,而亦有愧于文辞矣。

【注释】

〔1〕工:巧,精于其事。这里用为使之工巧的意思。

〔2〕呕心吐胆:呕吐出心胆。比喻劳心苦思。

〔3〕煅岁炼年:饱经年岁锻炼,比喻功夫的深久。煅,指对文章的锤炼。

〔4〕庸目:平常人的眼力。

〔5〕妙心:精妙的用心。

〔6〕酝藉:含蓄。

〔7〕斫(zhuó):砍削。卉:草的总称。葩(pā):花。《列子~说符》说:有个宋国人用玉为宋国君王雕制楮树叶,三年才成功,将其混在楮树叶中和真楮叶没有什么区别。这里暗用这个典故。

〔8〕叩:问,指阅读。

〔9〕巨室:富贵之家。

〔10〕诘:反问。

【译文】

善于立意的人,务必要创造出新奇的意境,往往让自己的思想驰骋于深微玄妙的境地;工于修辞的人,一定要创造美好的词语,常常把自己的心思沉溺在词藻美丽的境域。像呕尽心血乃至吐出胆汁那样,还不足说明用心的良苦;经年累月的锻炼加工,哪能说明反复推敲的辛苦?所以他们能够把光彩的文思隐藏在文词之间,让眼光平庸的人感到迷惑;又能够把锋芒显露文辞之外,让有识者大为震惊。这样就使爱好含蓄的人看到含蓄之处而高兴,爱好警句的看到秀句而心情喜悦。它们都好比裁剪织制云霞,并不比天工造物逊色;又好比雕削刻绘花草,跟自然造物几乎相同。如果一篇文章中缺乏含蓄的意思,跟老朽的儒生没有学问一样,一加叩问就无话回答;句子中缺少了警句,就好像大户人家少了珍珠,只要多加诘问主人就神情沮丧。这些缺点都由于才智文思不够,所以在文辞上也显得有愧色啊!

【原文】

将欲征隐,聊可指篇:古诗之离别〔1〕,乐府之长城,词怨旨深,而复兼乎比兴;陈思之黄雀〔2〕,公幹之青松,格刚才劲,而并长于讽谕〔3〕;叔夜之赠行,嗣宗〔4〕之咏怀,境玄思澹,而独得乎优闲;士衡〔5〕之疏放,彭泽〔6〕之豪逸,心密语澄,而俱适乎壮采。如欲辨秀,亦惟摘句:“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7〕”,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8〕”,志高而言壮,此丈夫之不遂〔9〕也;“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心孤而情惧,此闺房之悲极也;“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10〕”,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

【注释】

〔1〕古诗:《古诗十九首》。东汉时期作品。离别:指《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一诗。

〔2〕陈思:陈思王曹植。黄雀:指曹植的《野田黄雀行》,该诗写少年救雀,用以比喻救人于患难。

〔3〕讽谕:借物喻意。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和刘桢的“亭亭山上松”都借黄雀喻意。

〔4〕嗣宗:阮藉的字。

〔5〕士衡:陆机的字。

〔6〕彭泽:指陶潜,字渊明,东晋著名诗人,他曾做过彭泽县令。

〔7〕“常恐”二句:班婕妤《怨歌行》中的诗句。班婕妤,东汉时期女作家。此诗中她自比作扇,怕秋风一起,扇便被弃。此诗后人疑为伪作。飙,暴风。

〔8〕“临河”二句:传为西汉李陵《与苏武诗》中的话。李陵,西汉名将李广之孙。苏武,西汉武帝时人,出使匈奴,被扣十九年。《与苏武诗》自刘勰以来,历代学者多认为是后人伪托。濯,洗。缨,衣帽上用为装饰的穗带,这里指冠缨。子,你,指苏武。

〔9〕不遂:不顺心。

〔10〕“朔风”二句:西晋诗人王赞《杂诗》的头两句。此诗写对故乡的思念。朔风,北风、寒风。

【译文】

就含蓄来举例,姑且可以指出一些篇章来:《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乐府古辞》中的《饮马长城窟行》,文词哀怨,旨意幽深,而且又兼用了比喻和起兴的表现手法。陈思王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刘桢的“亭亭山上松”,风格刚健,才气遒劲,而且都善于讽谕。嵇康的《赠秀才入军》,阮籍的《咏怀》,意境深微,思想淡泊,而且独具悠闲的姿态。陆机的疏放,陶潜的豪逸,思想绵密,语言清澄,而且都具有壮丽的文采。如果想辨别秀句,也只有从篇章中摘录句子来看:“常常恐惧秋季来到,凉风夺去了夏天的炎热”。诗意凄切而文词婉转,这是妇女怕失宠无可依靠的情绪表现。“临河洗濯长缨,想到你啊多么惆怅!”志气高洁而言辞豪壮,这写出了丈夫不得志的思想。“或东或西不知朝哪里去,又徘徊来又彷徨”。心情孤独而情绪恐惧,这是表现了闺房里妇女极度悲哀的情感。“北风吹动秋草,边寨的乘马也有归返的心思”。天气寒冷而人事又很伤感,这是羁留北国异乡的旅客的怨歌。

【原文】

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1〕;篇章秀句,裁可百二: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2〕也。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3〕取巧,虽美非秀矣。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4〕;润色取〔5〕美,譬缯帛之染朱绿〔6〕。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7〕树,浅而炜烨;隐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8〕,盖以此也。

【注释】

〔1〕盈:满。十一:十分之一。

〔2〕求:疑原是“课”字。课:考课。

〔3〕雕削:雕琢。

〔4〕英华:花朵。英,草本植物的花瓣;华,木本植物的花。

〔5〕取:疑当作“致”。

〔6〕缯(zēng):丝织品的总称。朱绿:朱红色和绿色,此指各种色彩。

〔7〕曜:照耀。

〔8〕文苑、翰林:都是文坛的意思。侈:夸。

【译文】

大抵文章中的优秀的作品,不满十分之一;篇章中的突出警句,百句中不过二句。这些都是情思和文思合拍而自然造成的,并不是苦心经营可以达到的。或者有的人以用意隐晦难懂为高深,虽然深奥但并不是我们所说的“隐”;有的人以雕琢刻削来求得工巧,虽然美好但并不是我们所指的“秀”。所以“隐”和“秀”都要自然合乎妙处,好比草木的花朵光彩照耀一样;用润色修饰求得美好,好比丝绸染上朱红绿色一样。红绿各色染上丝绸,颜色深而花色繁多鲜艳;花朵在树上照耀,颜色浅但是富有光彩;含蓄的篇章之所以能够照耀文坛,突出的警句之所以能够夸耀艺苑,大概就是因为这样。

【原文】

赞曰:深文隐蔚,余味曲〔1〕包。辞生互体,有似变爻。言之秀矣,万虑一交。动心惊耳,逸响笙匏〔2〕。

【注释】

〔1〕曲:曲折,指含蓄婉转。

〔2〕笙匏:即笙和匏,都是吹奏乐器。

【译文】

总结:

深厚的作品通常含蓄多彩,包含的言外的余味婉转曲折。文辞里话中有话的产生,好似卦中有卦出自变爻。独特提拔的警言秀句啊,千思万虑才得到一句。动人心魄惊人耳目的句子,高超无比赛过笙匏。

【评析】

“隐秀”的“隐”是含蓄,不仅包括对内容的要求,也包括对形式方面的要求。“秀”是独拔、突出。本篇讲“隐”和“秀”这两种艺术手法和艺术风格及其相互关系。

全篇(连同补文)分三部分:

一、讲“隐”、“秀”的含义及其各自所具有的特点。

二、讲“隐”与“秀”的关系。

三、提出对“隐”、“秀”的要求:要“自然会妙”,反对“雕削取巧”。

本篇所论,涉及到文学艺术的一些基本特征,也对后世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有着重要的影响。可惜《隐秀》有残缺,残缺部分大约是明人补的,本篇补文部分下加圈点以示区别。

第四十一、指瑕:

【原文】

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然则声不假〔1〕翼,其飞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难;以之垂文〔2〕,可不慎欤?古来文才,异世争驱;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3〕,鲜无瑕病。陈思〔4〕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5〕云,“尊灵永蛰〔6〕”,明帝颂云,“圣体浮轻〔7〕”。浮轻有似于蝴蝶,永蛰颇疑于昆虫,施之尊极〔8〕,岂其当乎?左思七讽〔9〕,说孝而不从,反道若斯,余不足观矣。潘岳〔10〕为才,善于哀文,然悲内兄,则云感口泽〔11〕,伤弱子,则云心如疑〔12〕。礼文在尊极〔13〕,而施之下流,辞虽足哀,义斯替〔14〕矣。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而崔瑗之诔李公〔15〕,比行于黄虞,向秀之赋嵇生〔16〕,方罪于李斯;与其失也,虽宁僭无滥,然高厚之诗,不类甚矣。凡巧言易标,拙辞难隐,斯言之玷,实深白圭,繁例难载,故略举四条。

【注释】

〔1〕假:借助。

〔2〕之:指上述不假翼而飞、没有根可固的道理。垂文:留下文章,指写作传世。

〔3〕动:每,常。圆:周全。

〔4〕陈思:陈思王曹植。

〔5〕武帝诔:曹植为悼念曹操的功德所作。武帝,魏武帝曹操。

〔6〕蛰:动物冬眠期间,不吃不喝藏伏不动。曹植以此喻死者(曹操)蛰伏。

〔7〕浮轻:比拟轻如仙人。

〔8〕尊极:最尊贵的人,指帝王。

〔9〕左思:西晋时期著名诗人,作《七讽》,今失传。

〔10〕潘岳:西晋时期作家,以善于哀文著称。

〔11〕感口泽:《礼记~玉藻》:“母没而杯圈不能饮焉,口泽之气存焉尔”。口泽,口所润泽。

〔12〕心如疑:金鹿夭折后,潘岳写了《金鹿哀辞》,文中有“将反如疑,回首长顾”的话。

〔13〕礼文:即上引《礼记~玉藻》和《檀弓》中的记载。尊极:指极尊严的长辈。

〔14〕替:废去。

〔15〕崔瑗:东汉时期作家。诔李公:崔瑗的《李公诔》,已失传。李公不知是否崔瑗推崇的李固。李固:东汉时期作家,有盛名,因敢于反对外戚、宦官专权而被杀。

〔16〕向秀:西晋作家。赋嵇生:嵇生,指嵇康。向秀有《思旧赋》怀念好友嵇康,赋见《文选》卷十六。

【译文】

《管子~戒篇》说:“没有翅膀而能四处传飞的,是语言;没有根柢但却能牢牢固结的,是感情”。可见语言不靠翅膀,它的飞翔甚为容易;感情无须有根,它的牢固也并不困难。那么用文字把它们记录下来使之垂流后世,可以不谨慎吗?从古以来的作家,都在不同的时代相互驱驰前进。他们有的才气卓越而行文豪爽迅速,有的思考精纯而用心周密;可是在用思上往往难于周到圆通,很少没有缺点的。陈思王曹植的文章,是众多文人中的杰出者,而他的《武帝诔》却说,“尊敬的英灵永远蛰伏”,《明帝颂》也说,“圣王的身体浮轻”。浮轻好像蝴蝶,永远蛰伏又颇像昆虫,用来指极尊贵的帝王,难道是恰当的吗?左思的《七讽》,讲到孝道却不赞成,像他这样违反圣人之道,其余的就不值得去看了。潘岳的文才,善于做哀悼的文章,然而他却在悲悼内兄的文章中说,感叹他用的杯口上存留着口液;在哀伤夭折的孩子的文章中却说,将要返回时好像还疑心他还活着。按照礼制,“口泽”、“如疑”这样的字眼都是用在极尊敬的人身上,而他却用在同辈或下辈身上。文辞虽然写得够悲哀,原来的含义却因此丧失了。至于君子的比拟人,一定要是同类的,可是崔瑗哀悼李公,把李公的德行比作黄帝、虞舜,向秀作赋哀悼嵇康,把他的受刑情况和李斯相比。虽然两种比方都同样有差错,与其如向秀那样比方得过坏,不如像崔瑗那样比方得过好,然而都像高厚念的诗那样,就比得太不伦不类了。一切工巧的言辞容易标立,拙劣的词语难于隐蔽,这些语言上的毛病,实在比白玉上的污点更难磨灭。繁多的例子难于一一记载,所以这里只约略举出了四条。

【原文】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字以训〔1〕正,义以理宣。而晋末篇章,依希〔2〕其旨,始有赏际奇致之言,终有抚叩酬即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3〕,抚训执握,何预情理;雅颂〔4〕未闻,汉魏莫用,悬领〔5〕似如可辩,课〔6〕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7〕之致弊。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近代辞人,率多猜忌〔8〕,至乃比语求蚩,反音取瑕,虽不屑于古,而有择于今焉。又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排人美辞,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其有。全写则揭箧,傍采则探囊,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

【注释】

〔1〕训:训诂解释。

〔2〕依希:仿佛、不明确。做动词用,故意使用语含意不明确。

〔3〕“赏训锡赉”二句:锡赉,赏赐。赉,赐。心解,内心领会。

〔4〕雅:《尔雅》。颂:疑当作《颉》。《颉》:即《仓颉》。

〔5〕悬领:凭空领会,无根据的主观臆测。

〔6〕课:考核。

〔7〕文浇:文风衰落。浇,薄。

〔8〕猜忌:猜疑忌讳。

【译文】

至于作文的方法,在于运用文字和确立文义。文字凭借解释规定含义,文义用理论来加以说明。可是晋代末年的文章,意旨模糊,开始有“赏、际、奇、致”这样的言辞,最后有“抚、叩、酬、即”这些话语。往往单独举出一个字,用来说明情意。“赏”字的意思是赐赏,难道和内心的理解有关吗?“抚”字的意思是执握,跟文章的情理有何相干?在《尔雅》和《仓颉》里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用法,在汉代和魏代的写作中也没有谁这样用过。凭空领会好像可以辨识,考核文字完全没有这种意义,这实在是文情诡讹所造成的,是文风衰薄浮夸的弊病。可是刘宋以来的文人才士,对这种弊病没有谁能够改正。这种旧有的坏文风习染成为一种习俗,不是一朝一夕的缘故。近代的作家,大都猜疑忌讳过多,甚至从语言的谐音中去挑毛病,从语音的反切里去找缺点。这些对古人来说虽然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对当今来说却值得加以注意。再有,写的和他人的作品有相同的地方,照理应该删去或改动,如果掠取别人的美辞作为自己的功劳,那就像春秋时阳货盗窃了宝玉大弓一样,终究不是自己所有。全部抄写别人的东西,那就如同端走箱子盗窃;只是从侧面摘取几句,那就如同摸别人的口袋。然而时代遥远的问题不大,但是同时代的就成为罪状了。

【原文】

若夫注解为书,所以明正事理;然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西京赋〔1〕称中黄育获之畴,而薛综〔2〕谬注谓之阉尹,是不闻执雕虎之人也。又周礼井赋,旧有匹马;而应劭释匹,或量首数蹄,斯岂辩物之要哉!原夫古之正名,车两而马匹,匹两称目〔3〕,以并耦为用。盖车贰佐乘,马俪骖服,服乘不只,故名号:必双,名号:一正,则虽单为匹矣。匹夫匹妇,亦配〔4〕义矣。夫车马小义,而历代莫悟;辞赋近事〔5〕,而千里致差;况钻灼经典,能不谬哉!夫辩言而数筌蹄〔6〕,选勇而驱阉尹,失理太甚,故举以为戒。丹青初炳而后渝〔7〕,文章岁久而弥光。若能 括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

【注释】

〔1〕《西京赋》:东汉张衡的名作。

〔2〕薛综:三国时期吴作家,他注《西京赋》上述引句的错误已被李善改正,现存李善注中保存的薛综注里不见错误的注文。

〔3〕目:称。

〔4〕配:合,配偶。

〔5〕近事:平常之事。

〔6〕言:作“匹”。筌:作“首”。

〔7〕丹青:绘画用的颜料,也指画。炳:鲜明。渝:变。

【译文】

至于书的注解,是为了正确地说明事理;可是也有在研究上发生谬误的,或者轻率地凭主观随意作出判断。张衡的《西京赋》写到中黄伯、夏育、乌获那样的大力士,而薛综却错误地把他注释为“阉尹”——太监头,这是他没有听说捉斑斓猛虎的勇士。再有《周礼》按井纳税,十井三十家按旧例出马一匹;而应劭在解释“匹”的意义时,认为或者是计量马首,或者是数计马蹄,这难道是辨明事物的正确解释吗?考查古时的端正名称,车称为“两”而马称为“匹”,用“匹”和“两”作为马和车的计量名称,含有两两相配的意思。因为古代车子都有“贰车”、“佐车”与之相配,拉车的马有骖马和服马相配,服马、骖马和车子都不是单一的,所以名称必须成双。名称确定后又有变化,那即使是单独的一只马也要称为“匹”了。其实匹夫匹妇,也含有与此相同的相匹配的意思。车“两”马“匹”的含义很小,可是历代的文人也搞不清楚;辞赋中这类浅近的事情,注释也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钻研经书,还能不发生谬误吗?辨别“匹”字的意义而去计算马的头首和蹄脚,选择勇士而去驱遣太监,太违反常理了,所以特别举出这两个例子来引以为戒。丹青的色彩开初有光泽而后来变暗,但文章年岁越久远却越是有光彩,倘若错误能够在一朝加以校正,可以流传千年也没有惭愧了。

【原文】

赞曰:羿氏舛射〔1〕,东野败驾〔2〕。虽有俊才,谬则多谢〔3〕。斯言一玷,千载弗化。令章靡疚〔4〕,亦善之亚〔5〕。

【注释】

〔1〕羿氏舛射:《史记~夏本纪》、《正义》说:帝羿和吴贺一起出游,吴贺让羿射雀的左眼,结果误中了右眼,羿感到十分惭愧,终身不忘。羿,古传说中的神射手。舛,错。

〔2〕东野败驾:《庄子~达生篇》说:东野稷驾马车的技术非常高明,能使它盘旋进退像编织花纹一样,一次他为鲁庄公表演驾马车,不顾马力,把马的力气用完了,终于失败。

〔3〕谢:引以为过,惭愧。

〔4〕令章:美好的作品。靡疚:没有毛病。

〔5〕亚:次。

【译文】

总结:

神箭手后羿也曾有过误差,神御手东野稷也曾败驾。他们虽有杰出的才能,但有了错误便引以为戒。作品中有一个小小的缺点,千年之后也不能改变。能写出美好没有毛病的文章,也算得善于写作的高手了。

【评析】

《指瑕》的“指”是指出,“瑕”是玉的斑点,比喻文章写作中的毛病。“指瑕”即指出文章写作中的毛病。本篇主要论述了写作中应该避免的种种毛病。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文章写作中缺点难于避免和“指瑕”的必要,认为文学作品极容易广为流传并深入人心。

二、讲古代和近代作者写作中的缺点,主要是从用字用意两方面加以论述的。

三、讲注解中存在的问题。

刘勰认为文章写作“虑动难圆,鲜无瑕病”,认为缺点是不可避免的;但他并不因此放松写作中的毛病,而强调写作应该慎重,尽量减少毛病。减少毛病的方法之一,就是“指瑕”以防治毛病。本篇提出的一些弊病,也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

第四十二、养气:

【原文】

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1〕,岂虚造哉!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2〕;心虑言辞,神〔3〕之用也。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4〕过分,则神疲而气〔5〕衰:此性情之数也。夫三皇辞质,心绝于道华;帝世始文,言贵于敷奏;三代春秋,虽沿世弥缛,并适分胸臆〔6〕,非牵课〔7〕才外也。战代权诈〔8〕,攻奇饰说;汉世迄今,辞务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故淳言以比浇辞,文质悬乎千载;率志以方竭情,劳逸差于万里;古人所以余裕〔9〕,后进所以莫遑也。

【注释】

〔1〕验己而作:经过自己的检验的作品。

〔2〕生:生命。役:仆役。

〔3〕神:精神。

〔4〕钻砺:钻研磨砺。

〔5〕气:元气,人体维持其生命的功能。

〔6〕适分:适合于作者的本分、个性。胸臆:心胸。

〔7〕牵课:牵连,勉强。

〔8〕权诈:诡诈、权谲。

〔9〕余裕:从容不迫。裕,宽。

【译文】

从前王充著《养性》书,写作了论述养气的篇章。那完全是自己体验后写出的,难道是凭空造作吗?“耳、目、鼻、口”五官,是为人的生存服务的;心思言语,是属于精神活动的。要是心意情志自然谐和,那就会事理融洽而情意舒畅;钻研磨砺用心过分,那就会使精神疲劳而气力衰竭,这是属于体气性情方面的变化。“三皇”时代文辞朴质,思想和华靡绝缘。“五帝”时代开始具有文采,敷陈进奏时很重视语言。从夏商周三代到春秋时代,虽然各代相沿愈来愈讲究文采繁缛,但思想还都是从心中发出,分量恰当,不是勉强扯到才力外去。战国时代思想分歧而好诡诈的技能,专门研究奇谲的道理和文饰游说的言辞。从汉代到今天,修饰文辞每天都务求新奇,竞逐光华,炫耀文采,心思也用空了。所以用淳厚质朴的言辞来和华丽浮夸的文辞相比,文采和质朴相差千里;用顺着心志写作和竭尽思虑苦写比较,劳累和安逸要相差万里。这是古人所以从容,后代所以忙碌的原因。

【原文】

凡童少〔1〕鉴浅而志盛,长艾〔2〕识坚而气衰,志盛者思锐以胜劳〔3〕,气衰者虑密以伤神,斯实中人之常资〔4〕,岁时之大较也〔5〕。若夫器分〔6〕有限,智用无涯〔7〕,或惭凫企鹤,沥辞镌思,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怛惕之盛疾,亦可推〔8〕矣。至如仲任置砚以综述,叔通怀笔以专业,既暄之以岁序,又煎之以日时;是以曹公〔9〕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虚谈也。

【注释】

〔1〕少:古代以三十岁以前为少,即青少年。

〔2〕艾:头发灰白为艾,古人五十岁为艾,即老年人。

〔3〕胜劳:胜任疲劳。

〔4〕中人:平常人。资:资质、禀赋。

〔5〕岁时:年龄。大较:大概情况。

〔6〕器分:才分。

〔7〕涯:边。

〔8〕推:类推、推想。

〔9〕曹公:指曹操。他的话不详。

【译文】

大凡青少年阅历较浅而志气旺盛,年长的人识力坚定而体气衰弱。志气旺盛的人因文思敏锐而不感劳累,体气衰弱的人因思虑周到便损伤精神,这实是一般人经常的资质,由于年龄的大小而出现的大概情况。至于各人的才能天分是有限的,智力的运用是无穷的,有的对自己的足胫像鸭一样短感到惭愧,羡慕鹤足胫的长,练辞运意,呕心沥胆,于是使精气消耗,好像水波流到无底洞中;神志斫伤,如同牛山上的树木被砍光一样,这样因悲苦惊恐造成疾病,也是可以推想的。至于像王充著《论衡》那样在住宅内到处放着笔墨纸砚,像曹褒专门研究礼仪那样睡觉时也怀抱纸笔,既按年按季来自己督促自己,又按日按时来自己煎熬自己,因此曹操惧怕做文章会缩短生命,陆云感叹运思的伤害精神,并非空话。

【原文】

夫学业在勤,功庸弗怠〔1〕,故有锥股自厉;和熊以苦之人志于文也,则有申写郁滞: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若销铄〔2〕精胆,蹙迫和气,秉牍以驱龄,洒翰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且夫思有利钝,时有通塞〔3〕,沭则心覆,且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黩。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4〕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5〕,贾余于文勇,使刃发如新,凑理无滞,虽非胎息之迈术〔6〕,斯亦卫气之一方也。

【注释】

〔1〕功庸弗怠:这四字和下面的“和熊以苦之人”是后人的增补。

〔2〕销铄:熔化。

〔3〕通塞:思路的通畅与阻塞。

〔4〕清和:清静和谐。

〔5〕才锋:才华锋芒。

〔6〕胎息:即气功。迈:作“万”。万术:多种技术,指技术。

【译文】

学问的事业在于勤奋,所以有用锥子刺股来激励自己的;至于做文章则不相同,那要舒畅心头的郁闷,应当从容不迫地顺着感情,宽舒不急地去适应时会。倘使消耗精力,损伤和顺的体气,拿着纸张去驱催性命,挥洒着笔墨来损害本性,难道这是圣人贤人平素的本心,做文章的正确理论吗?况且作者的文思有的锐敏有的迟钝,写作的时机有时通畅有时阻塞,这正像洗头的时候弯着身子心的位置翻覆,甚至会违反常情去考虑问题一样,在神志正昏 的时候,如果再三用它做文章,只会越加的昏乱。所以抒写文辞,务必在调节疏导上下工夫,使内心清明和顺,性气调和畅通,如果心烦意乱就立即放开,不要使思路壅塞阻滞,心情舒畅时便命笔写作,文思潜伏时,就把笔放下不再思索,用逍遥自在的方法来解除劳累,用谈笑风生的方法来赶走疲倦。这样常常超脱有闲暇来培养才华的锋芒,在写作上保持多余的精力,使自己的笔锋像新磨过的刀刃一样,宰牛时解开肌肉的纹理没有一点迟钝,这虽然不是气功的技术,也是养气的一个方法。

【原文】

赞曰:纷哉万象,劳矣千想。玄神〔1〕宜宝,素气资养〔2〕。水停以鉴〔3〕,火静而朗〔4〕。无扰文虑,郁此精爽。

【注释】

〔1〕玄神:精神。

〔2〕素:平素。资:靠。

〔3〕鉴:镜,引申为明。

〔4〕朗:明亮。

【译文】

总结:

纷繁复杂啊万事万物,劳累啊创作的千思百想。玄妙的精神应当珍惜,恒常的精气有待保养。水流停止不动可以更加的清明,火焰平静那便更加的明亮。不要扰乱创作的思虑,应当保持文思茂盛精神清爽。

【评析】

《养气》的“养”是保护修养的意思,“气”是与人的精神密不可分的。“养气”即保护修养精神性气。本篇讲保持旺盛的创作精神的问题,使创作的活力常在的原则和方法。

全篇,分三部分:

一、从一般规律和实际创作两个方面来说明“养气”的必要。

二、论神衰气伤的危害。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用之过度,就会造成神衰气伤。

三、根据文学创作的特点讲“养气”的原则和方法。

《神思篇》曾提出关于养气的主张,《养气篇》对此作了进一步的阐述。他的“养气”的原则是“率志委和”,反对“钻砺过分”,即写作要自然,不可过分的雕琢伤气。其具体主张就是写作要“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但同时又肯定“锥股自励”的精神,提倡学习应该刻苦钻研。因为只有平时的刻苦学习,写作时才会“从容率情,优柔适会”。

第四十三、附会:

【原文】

何谓附会〔1〕?谓总文理〔2〕,统首尾,定与夺〔3〕,合涯际〔4〕,弥纶〔5〕一篇,使杂而不越〔6〕者也。若筑室之须基构〔7〕,裁衣之待缝缉〔8〕矣。夫才量〔9〕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10〕,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摛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

【注释】

〔1〕附会:附辞会义。附辞,调整辞语,使语言不混杂重复。附,附着。会义,安排情意,使情意有条理不颠倒。

〔2〕文理:文章义理,指主题。

〔3〕与夺:给予、剥夺,即取舍。

〔4〕涯际:边际,指文章的节与节之间。

〔5〕弥纶:包举,概括。

〔6〕杂而不越:复杂而不松散,内容丰富而结构严密。杂,内容文辞丰富多样。越,超越,散乱。

〔7〕基构:基本结构。

〔8〕缉:一种缝法,一针对一针地缝,即缝得细密。

〔9〕量:作“童”。童,少年,这里指初学者。

〔10〕神明:精神主宰。

【译文】

什么叫“附会”?“附会”就是统率文章的义理主题,联系文章的首尾段落,决定材料的取舍,组合衔接文章章节,包举全篇,使内容丰富而不散漫。这好像建筑房屋必须打好基础,裁制衣服要细针密缝一样。少年学做文章,应当端正文体,必须以思想感情为精神主宰,以内容的事类材料为骨骼,以文章的辞采为肌肉皮肤,以语言韵调为声气,然后品评区别使用各种辞藻,像音乐注意和谐,选用好的和去掉坏的,使各方面的取裁都恰到好处。这就是谋篇运思的恒常的法则啊!

【原文】

凡大体〔1〕文章,类多枝派〔2〕,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3〕;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4〕,群言虽多,而无棼丝〔5〕之乱。扶阳而出条〔6〕,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7〕也。夫画者谨发而易貌,射者仪毫而失墙,锐精细巧,必疏体统。故宜诎寸以信〔8〕尺,枉尺以直寻〔9〕,弃偏善之巧,学具美之绩:此命篇之经略也。

【注释】

〔1〕大体:这里是大概的意思。

〔2〕枝派:分枝流派。派,水的支流。

〔3〕“驱万涂”二句:《周易~系辞下》:“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涂,用途,路。贞,正,使之正。

〔4〕乖:不合。

〔5〕棼丝:乱丝。

〔6〕阳:阳光。出条:抽发小枝。

〔7〕术:方法。

〔8〕诎:同“屈”。信:伸,直正。

〔9〕枉:屈。直:伸。寻:三十尺。

【译文】

一切文章,从大体上看,都类似树木的多分枝,江河的多支流一样。整顿支流要依靠河流的源头,清理枝条要遵从树木的主干。因此附着言辞会合文义,务必要抓住全篇的纲领,驱使万条思路都同归于一个目的,正确地使百种念头都达到一致,使段落大意虽然繁复,然而却没有前后倒置的错乱,全篇的语言虽极丰富,却不像没有头绪的丝团那样纠结。需要明白表现的地方,就应像树木的枝条一样向着太阳抽拔出来;应该含蓄委婉的地方,就要顺着暗处隐藏踪迹。做到文章的首尾结构周密,内外一致。这就是附辞会义的方法。假使画师只注意谨慎对待毛发小处,就会把相貌画得走样;射箭的人只瞄准细微处便要失掉大目标。这是因为把精神集中在细微处,一定会在大体上疏忽。所以做文章首先应当保持一尺的正确,不必拘泥于一寸,保证一丈的正确,不必拘泥于一尺,宁可放弃枝节的巧妙细小,也要争取大局的完美,这是谋篇的总体安排。

【原文】

夫文变多方〔1〕,意见浮杂,约〔2〕则义孤,博则辞叛〔3〕,率故多尤〔4〕,需为事贼〔5〕。且才分〔6〕不同,思绪〔7〕各异,或制首以通尾〔8〕,或尺接以寸附〔9〕;然通制者盖寡,接附者甚众。若统绪失宗〔10〕,辞味必乱,义脉〔11〕不流,则偏枯〔12〕文体。夫能悬识凑〔13〕理,然后节文〔14〕自会,如胶之粘木,豆之合黄矣。是以驷牡异力,而六辔如琴〔15〕,并驾齐驱,而一毂统辐〔16〕,驭文之法,有似于此。去留随心,修短〔17〕在手,齐其步骤,总辔而已。

【注释】

〔1〕多:应作“无”。方:定。

〔2〕约:精练、简单。

〔3〕叛:离开中心,乱。

〔4〕率:轻率。尤:过错。

〔5〕需:迟疑不决。贼:害。

〔6〕分:本分、天分,指各人写作的才能。

〔7〕绪:端绪、头绪。

〔8〕制首以通尾:指写作文章有通盘考虑,所以首尾贯通。

〔9〕尺接以寸附:和上句所说情况相反,没有通盘考虑,写一段算一段,一尺一寸地接上去。

〔10〕统绪:总束头绪。宗:主。

〔11〕义脉:以人体的气脉来喻文章内容的脉络。

〔12〕偏枯:半身不遂,这里用以喻作品的脉络阻塞。偏,半边;枯,枯萎。

〔13〕悬识:远见。悬,远,深。凑,作“腠”。腠,肌肤纹理,指规律。

〔14〕节文:指音节和文采。

〔15〕辔:马缰绳。如琴:和谐如琴声。

〔16〕毂(gǔ):车轮的辐汇集之处,也是车轴穿过之处。辐:车轮上连接轮圈和车毂的木条。

〔17〕修短:长短,指多写或少写。

【译文】

文章的变化没有定规,因为作者往往容易对文意的见解浮泛繁杂,主张简约就可能发生文义孤单的毛病,主张广博就可能发生文辞杂乱的缺点。写作轻率迅速的,固然草率而多过失,写得慢的又往往迟疑不决,也是作文章的祸害。况且个人的才智天分不同,想法各异,有的能掌握全篇首尾使得贯通,有的一尺一寸、枝枝节节地连接黏附。然而在写作上能够通盘考虑的很少,边写边连接黏附的却颇多。假如文章的各种头绪失去了主宰,言辞的韵味一定紊乱;文章义理的脉络不流畅贯通,那文体就会显得枯燥。能够深切地认识文章的肌肉纹理,然后文章的章节结构自然会合理,如胶汁黏结木料,大豆混合黄色一样。因此驾车的四匹雄马虽然力气不同,但六条缰绳却能拉的像琴弦那样协调;马车的并驾齐驱,靠的是车的轮毂统一了众多的轮辐。驾驭文章的方法,和这很相似。文章增删得当,长短合适,就像调整四匹马的步调,只在于抓住缰绳罢了。

【原文】

故善附者异旨如肝胆〔1〕,拙会者同音如胡越〔2〕;改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句,此已然之验也。昔张汤拟奏而再却,虞松草表而屡谴,并理事〔3〕之不明,而词旨之失调也。及倪宽更草,钟会易字,而汉武叹奇,晋景称善者,乃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辞当也。以此而观,则知附会巧拙,相去远哉!若夫绝笔断章〔4〕,譬乘舟之振楫〔5〕;会词切〔6〕理,如引辔以挥鞭。克终底绩〔7〕,寄深写远〔8〕。若首唱荣华,而媵句憔悴,则遗势郁湮,余风不畅,此周易所谓“臀无肤,其行次且”也。惟首尾相援,则附会之体,固亦无以加于此矣。

【注释】

〔1〕异旨:不同的旨意。肝胆:肝和胆紧密相连,比喻密切。

〔2〕同音:和谐音调。胡越:古代称北方的少数民族或异族为胡;越国在南方,比喻疏远。

〔3〕理事:应作“事理”。

〔4〕绝笔:绝,断。绝笔,不再写,指全篇结尾。断章:一章的断句。

〔5〕楫:桨。

〔6〕会词:修辞。切:合。

〔7〕克终:能够有始有终,指全篇都写好。克,能;终,文章结尾。底绩:致绩,收到功绩。

〔8〕寄深写远:疑当作“寄在写送”。写送,写作有余韵,六朝文人常语。

【译文】

所以做文章善于调整文辞的人,能把不同的旨趣结合得像肝胆一样密切;拙于安排命义的人,却把相同的和谐音调写得像北胡南越那样背离。修改文章有时比写文章还困难,换字词有时比更换句子要艰苦,这是已经经过证实了的。从前张汤草拟的奏书一再被汉武帝退回,虞松起草表章屡次受到晋景王的指斥;都是因为文章的事理没有说明白,文理没有安排好。等到倪宽替张汤重新起草奏书,钟会把虞松的章表改动了几个字,便使得汉武帝赞美,晋景王称好。那是因为他们修改的文章事理得当,叙事明白,心思敏捷,措辞恰当。由此看来,我们就可以知道附辞会义的巧妙与拙劣,相差很远了。至于一篇文章的结尾,一章的结句,好比划船打桨要有力;调整词语切中情理,如像牵引住缰绳得心应手地挥动马鞭。那便能够有始有终地收到功绩,使文章寄托深意,具有情味。倘若文章的开始写得很有光彩,而结尾的句子却很拙劣;那就会使文势阻滞,余留的风味也就不畅了。这就是《周易》所说的“屁股上没有皮肤肌肉,走路就很困难”。只要全篇起首结尾互相声援呼应,那文章的附辞会义的作用,确实也就没有超过它的了!

【原文】

赞曰:篇统间关〔1〕,情数稠叠〔2〕。原始要〔3〕终,疏条布〔4〕叶。道味〔5〕相附,悬〔6〕绪自接。如乐之和,心声克协。

【注释】

〔1〕篇统:全篇各种头绪的总安排。统,统绪。间关:指道路艰险,比喻文章结构曲折。

〔2〕情:文情内容。数:同“术”,写作手法。稠:密。叠:重。

〔3〕原:推源,追溯。要:归结。

〔4〕疏:疏通。布:分布。

〔5〕道:指文情内容。味:指文辞韵味。

〔6〕悬:远。

【译文】

总结:

文章结构要全面统一安排,文情文术才会适当稠叠。从开头到归总结尾,都要注意疏理千条布置枝叶。只要情理和文辞布置妥帖,相隔悬远的头绪自然可以连贯。就像音乐必须动听和谐一样,作者内心的话也要调配得协调。

【评析】

《附会》的“附”是附着,是对表面形式的处理,即“附辞”,使文辞紧密附着于文意;“会”是会合,对内容方面的处理,即“会义”,把文意会合成一个整体。“附会”就是“附着会合”的意思,即使文章通篇相附着而会合成一个整体。本篇主要论述创作中谋篇命意、布局结构的问题。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附会”的含义、必要性和写作构思的基本原则。

二、讲附辞会义必须抓住纲领,通篇考虑。要求作者从大处着眼,有全局观点。在处理创作的具体问题时,应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掌握了创作的基本方法,才会运用自如。

三、讲文章的修改及文章的开头结尾问题。

刘勰,在本篇中所提出的“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即思想内容是主体,辞采形式是为其服务的,是刘勰的重要的文学观点之一,不仅是“附会”的重要原则,也是整个文学创作的原则。

第四十四、总术:

【原文】

今之常言,有文有笔〔1〕,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2〕,别目两名,自近代〔3〕耳。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4〕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5〕”。请夺彼矛,还攻其楯矣。何者?易之文言〔6〕,岂非言文?若笔不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将以立论,未见其论立也。予以为发口为言〔7〕,属笔曰翰,常道曰经,述经曰传〔8〕。经传之体,出言入笔,笔为言使,可强可弱。六经以典奥为不刊,非以言笔为优劣也。昔陆氏文赋〔9〕,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故知九变之贯匪穷,知言之选难备矣。

【注释】

〔1〕文:有韵文。笔:无韵文,它包括了韵文之外所有文章和文字记载的东西。

〔2〕诗书:《诗经》有韵文,《尚书》无韵文。古代不分“文”、“笔”,都是文。

〔3〕近代:指晋以来。

〔4〕文:文采。

〔5〕“传记”句:颜延年认为传记如《左传》之类作品有文采,所以应该属于“笔”。

〔6〕易之文言:《周易》的《文言》,相传为孔子所作。《周易~大传》“十翼”之一,专门解说《乾》、《坤》两卦,写得很有文采。

〔7〕发口为言:发口,说出口。言,语言。

〔8〕“常道曰经”二句:张华《博物志~文籍考》:“圣人制作曰经,贤者著述曰传”。

〔9〕陆氏:陆机。其《文赋》对文体的论述比以往的人详细。

【译文】

今天人们常说:文章有“文”和“笔”的区分,认为无韵的就是“笔”,有韵的就是“文”。文和笔都是有文采的,文采是用来丰富语言的,照理包括了韵文《诗经》和散文《尚书》在内,至于把文章分为“文”和“笔”两个名称,是从晋代才开始的。颜延年以为:“笔”这种文体,是有文采的“言”;经书就是没有文采的“言”而不是有文采的“笔”,传记就是有文采的“笔”而不是没有文采的“言”。颜延年的说法有自相矛盾,请借用他的矛,用来还攻他的盾。为什么这样说呢?《易经》里的《文言》,难道不是有文采的“言”吗?倘若说“笔”是有文采的“言”,那就不能说经书不是有文采的“笔”了。颜延年想要用上述原则来立论,实在看不出这个论点可以确立。我认为说出口的话就是“言”,用笔墨文字写出来就叫“笔”;讲恒久不变的道理的是经书,解释经书的是传记。经和传这类文体,脱离了“言”,而进入于“笔”,可见,“笔”这类文体是受语言影响的,它的文采可以多些,也可以少些。“六经”是以它叙理述事的正确精奥而不可改变,不是用“言”和“笔”来分优劣的。从前陆机的《文赋》,号称对文体有详尽的论述,但是只一般地谈琐屑的问题,而实际上对文体的论述却并不完备。因此,认识到文体的变化无穷,懂得这种变化的人可算是难得了。

【原文】

凡精虑造文,各竞新丽,多欲练〔1〕辞,莫肯研术。落落之玉,或乱乎石;碌碌之石,时似乎玉。精者要约〔2〕,匮者亦鲜;博者该赡,芜〔3〕者亦繁;辩者昭晰,浅者亦露;奥者复隐,诡者亦曲。或义华而声悴〔4〕,或理拙而文泽。知夫调钟未易,张琴实难。伶人告和,不必尽窕槬桍之中〔5〕;动用挥扇,何必穷初终之韵:魏文比篇章于音乐,盖有征矣。夫不截盘根〔6〕,无以验利器;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才之能通,必资晓术,自非圆鉴区域〔7〕,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

【注释】

〔1〕练:选择。

〔2〕约:简练。

〔3〕芜(wú):杂。

〔4〕声悴:文辞不好。声,文辞声韵;悴,微弱。

〔5〕“伶人告和”二句:周景王铸钟的故事:周景王要铸造巨大的无射钟,臣子们都认为太耗钱财,但景王不听。“钟成,伶人告和”。伶人谄媚景王,报告说钟声和谐。见于《左传~昭公二十一年》和《国语~周语下》。窕槬:钟声的细小与洪大。刘勰用这个故事意为,乐师报告钟声调和,可能是碰巧,不一定真能掌握了奏乐的技巧。比喻有的人写作偶然可取,但并未真正掌握写作的技巧。

〔6〕盘根:弯曲盘绕的树根,比喻复杂困难。

〔7〕圆鉴:全面考察。区域:指写作的各个方面。

【译文】

一切精心创作文章的人,各自争取文章的新奇藻丽,多要求练辞,不肯研究作文的方法。因此,无用的石子,有时混杂在玉石里;美好的玉石,有时又好似石子一样。讲究精练的人创作内容简明扼要,然而内容贫乏的人作文也很简单短小;博识的人作文内容完备详尽,芜杂的人作文内容也非常繁多;善于辨析事理的人作文昭畅明白,浅薄的人作文也写得很显露;善于深思的人作文层叠曲折,喜欢诡奇怪异的人作文也可以写得迂回曲折。有的意义华美而缺乏声情,有的事理劣拙而文辞光润。从这里我们知道写文章和搞音乐一样,使钟声协调,琴弦和谐确实非常困难。乐师说钟的声调和谐了,可能是碰巧,不一定都掌握了调钟的方法。乐师弹奏出各种乐调,哪能从头到尾都合于音律;魏文帝曹丕在《典论~论文》里拿音乐来比譬做文章,是有根据的。不砍断盘错的树根,无从检验斧子的锋利;不能分析文章的奥妙,无从辨别是否具有精通创作的才能。能够精通创作必须靠懂得作文的方法,如果不是周全地鉴别各种文体的区分,尽量分析各种条理和例证,哪能够控制情理,在文坛中取得优胜呢?

【原文】

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1〕;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故博塞之文,借巧傥来〔2〕,虽前驱有功,而后援难继;少既无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删,乃多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若夫善弈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3〕,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视之则锦绘〔4〕,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5〕,佩之则芬芳,断章之功,于斯盛矣。夫骥足虽骏,纆牵忌长〔6〕,以万分一累,且废千里。况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所以列在一篇,备总情〔7〕变;譬三十之辐,共成一毂,虽未足观,亦鄙夫之见也。

【注释】

〔1〕弈:下围棋。数:技巧。

〔2〕傥(tǎng)来:意外得来。

〔3〕按部整伍:犹按部就班,指按一定次序。

〔4〕锦绘:比喻作品形象鲜明漂亮。锦,杂色丝织品。

〔5〕腴:肥美。

〔6〕纆牵忌长:《战国策~韩策三》说王良的徒弟驾千里马,却跑不了千里路,驭马神手造父的徒弟告诉他说:“你的缰绳牵得过长”。缰绳长只是万分之一的小问题,却妨碍跑千里路。

〔7〕备总:全面总结概括。情:指各种写作原则方法。

【译文】

因此掌握技巧来驾驭写作文章,就好像善于下围棋的人精通棋术;抛弃技巧凭着主观,就好像赌博碰运气的偶然遇合。所以像赌博那样写作,凭借不可靠的巧合意外得来,虽然文章前面这样做了有功效,可是后面的部分却难于继续做下去。内容写少了不知道如何补充,多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删减,这样不管多了少了,都感到迷惑,怎么能够掌握写作的好坏呢?至于像善于下围棋那样写作,那技巧就有恒常一定的法规,按部就班地等待情思的酝酿成熟,因其时宜,顺其机会,使文章的写作总不离开正轨。如果技巧掌握得极好,时机又掌握得很巧妙,那文章的义理韵味便会腾跃升起涌现出来,文辞气势便会蜂拥到来。看起来文采就像织锦彩绘,听上去音乐像合奏管弦,尝起来它的味道就像甘美佳肴,佩戴上它的气味就像兰桂芬芳。写作所能收到的效果,到这样才算是最好的了。千里马虽然跑得快,但缰绳却切忌过长,缰绳牵得过长不过是万分之一的小缺点罢了,尚且要妨碍马的千里之行;何况文章写作的各种体裁的各种要求,讲创作理论需要相互密切配合,只要某一方面不协调,整个体系就会遭到破坏。所以在对写作原则一一进行研究论述之后,这里又把整个作文的原则归纳综合写成《总术》这篇文章,用来全面概括写作的原则及其变化。这好比车轮的三十辐共同凑集在车轮的毂上组成车轮的整体一样,虽然那样讲写作不值得称美,也是浅陋者的一得之见。

【原文】

赞曰:文场笔苑〔1〕,有术有门〔2〕。务先大体,鉴必穷源〔3〕。乘一总万〔4〕,举要治繁。思无定契〔5〕,理有恒存。

【注释】

〔1〕文场笔苑:都指文坛。文,韵文;笔,无韵文。

〔2〕门:类。

〔3〕源:根源,指文学创作的基本原理。

〔4〕一:指规律。万:各种情况,创作中的各种问题。

〔5〕契:契约,指规则。

【译文】

总结:

繁华的文坛茂盛的艺苑,文章创作方法多种多样。务必首先注意根本总体,彻底认清基本写作原理。掌握技巧才能总览万端变化,抓住要点才能驾驭一切纷繁。文思虽然没有一定规则,但写作的原理却是一定的。

【评析】

《总术》的“术”,指文学创作的原则和方法。刘勰的创作理论十分的广泛,从基本原则到具体的技巧问题都在《神思》至《附会》各篇中做了专题论述,本篇综合论证了写作方法的重要性。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文”和“笔”之分。晋宋以来,文、笔之分渐渐明显,刘勰对此尚持肯定的态度,但是对颜延年的“文”、“笔”、“言”则持否定的态度。

二、讲“研术”的重要意义。认为只有研究各种文学体裁,明确写作基本法则,才能在文学创作上取得成就。

三、进一步说明了掌握写作方法的必要。

从《神思》至《附会》,刘勰已经系统地讨论了创作中的各种问题,至此,需要一个总结。认为“文场笔苑,有术有门”,即创作是有一定原则和方法可以遵循的,并且要求掌握创作的规律和方法要全面。

第四十五、时序:

【原文】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1〕,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昔在陶唐,德盛化钧〔2〕,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3〕。有虞继作,政阜民暇〔4〕,薰风诗于元后,烂云歌于列臣〔5〕。尽其美者,何乃心乐而声泰也!至大禹敷土〔6〕,九序咏功,成汤圣敬〔7〕,猗欤作颂。逮姬文〔8〕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9〕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

【注释】

〔1〕质文:质朴和文华,朴实和文采。代:替代。

〔2〕钧:同“均”,普及。

〔3〕“郊童”句:《列子~仲尼篇》载,尧化装在大路上游访,听到儿童唱童谣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含,衔,指经常在口里唱。

〔4〕阜:盛。暇:安闲安乐。

〔5〕烂云:指《尚书大传》记舜和臣子们唱和的《卿云歌》。舜首唱的歌辞为“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列臣相和的歌辞为,“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6〕大禹:夏禹。敷土:划分土地,即分为九州。敷,分布。

〔7〕成汤:殷代第一个帝王,名汤,谥号成。圣敬:《诗经~商颂~长发》:“汤降不迟,圣敬日跻”。跻,进、升。

〔8〕姬文:周文王姬昌,周代第一个帝王周武王姬发的父亲,他为周武王灭纣奠定了基础。

〔9〕大王:太王,周文王的祖父公刘。

【译文】

随着时代的交替推移,崇尚文采或者质朴各代不同,古往今来的情理发展,似乎可以谈一谈吧!从前在唐尧的时代,道德高尚,教化普及,田野的老人吐出了“尧对我们有什么贡献”的言谈,郊外的儿童口里唱着“不识不知”的歌谣。虞舜继承唐尧的事业,政治清明,百姓安闲,元首大舜唱出了《南风歌》,列位臣子相和歌唱起了《卿云歌》。这些作品为什么都极其美好?乃是因为大家心里快乐声音和畅啊!到了夏禹治理水土有了成就,有九种有益民生的事物发挥作用而被加以歌颂;成汤圣哲英明,尊敬贤德,《商颂~那》篇作出了“美啊”的颂辞。到了周文王姬昌的德政盛行,《周南》的民歌便反映了勤劳而不怨恨的精神;周的太王教化淳厚,《邠风》的民歌便充满了欢乐而不过分的情调。周幽王、周厉王昏庸无能,所以《诗经~大雅》里的《板》诗和《荡》诗便表达了愤怒的感情,周平王东迁后宗室衰微,《王风~黍离》便表现了哀怨的感情。所以我们知道歌谣的文采与情理随着时世转变,政治教化像风那样在上面吹动,歌诗就像水波在下面震荡一样。

【原文】

春秋以后,角〔1〕战英雄,六经泥蟠〔2〕,百家飙骇。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五蠹六虱〔3〕,严于秦令;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4〕,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5〕以谈天飞誉,驺奭〔6〕以雕龙驰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7〕,故知炜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

【注释】

〔1〕角:较量胜负。

〔2〕六经:儒家经典《诗经》、《尚书》、《易经》、《礼记》、《乐记》、《春秋》。泥蟠:屈伏在泥里,指埋没。

〔3〕五蠹六虱:见《诸子》,喻蠹国害民的官吏。

〔4〕庄衢之第:齐王重视文化学术,为各家学者“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见于《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庄衢,四通八达的大道。第,府第,高房大屋。

〔5〕邹子:指邹衍,战国时期齐国学者,阴阳家。他说的话极为夸大,喜欢推究天地没有形成以前的情况,当时人叫他“谈天衍”。

〔6〕驺奭(shì):战国时期齐国人。他说话很讲究文采,像雕刻龙纹一样,当时人称“雕龙奭”。

〔7〕笼罩:超过,罩盖。雅颂:指《诗经》。

【译文】

春秋以后,七国角逐争战竞相称雄,六经被抛弃,诸子百家风起云涌像狂飙一样使人吃惊。那个时候,韩国、魏国使用武力征战,燕国、赵国任用权谋;商鞅、韩非反对儒家,把文学看做“五种蛀虫”、“六种虱子”之一的法治主张,命令严加禁止;只有在齐楚两国里,富有文化学术。齐国在四通八达的大街上开设了府第招待学者,楚国广建兰台宫,用来延纳文人学士,孟轲作为齐国的贵宾住在客馆,荀卿当了兰陵县令;所以齐国的稷门之下掀起了清新的学风,楚国的兰陵地方培养成了美好的风俗,邹衍因为能谈天说地而声名远扬,驺奭因为有“雕龙”似的文采驰骋文坛,屈原的作品可与日月争光,宋玉色彩相交的作品可与风云辉映。看看他们艳丽的文辞,就要笼罩住《诗经》中的雅颂,所以我们知道文采照耀的诡异文思,是从战国时诡异风俗中产生出来的。

【原文】

爰至有汉〔1〕,运接燔书,高祖尚武,戏儒简学;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2〕之英作也。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沉,亦可知已。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3〕:柏梁展朝宴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4〕,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5〕,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余采,莫与比盛。越昭及宣,实继武绩,驰骋石渠,暇豫〔6〕文会,集雕篆之轶材,发绮縠之高喻;于是王褒之伦,底禄待诏。自元暨成〔7〕,降意图籍,美玉屑之谭,清金马之路。子云锐思于千首,子政雠校于六艺〔8〕,亦已美矣。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9〕,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

【注释】

〔1〕爰:发语词。有:语助词。

〔2〕天纵:即天使他这样。

〔3〕骛:驰。

〔4〕叹倪宽:倪宽原是张汤门下管牛羊畜牧的,后受汉武帝重用当了御史大夫。最高司法官廷尉张汤有疑难案件上奏,两次都被汉武帝退回,主管文书的不知怎么办。后来倪宽代写奏书便得到汉武帝的认可。

〔5〕严:严安,西汉作家。终:终军,西汉作家。枚皋:西汉辞赋家。

〔6〕暇豫:闲逸。

〔7〕元:汉元帝刘奭,宣帝子。成:汉成帝刘骜,元帝子。

〔8〕子政:刘向的字。雠校:校对各种版本。刘向奉汉成帝之命编订校对古籍图书目录,未完死去,其子刘歆继父业,编成《七略》,其中有《六艺略》。

〔9〕九变:多种变化。

【译文】

到了汉代,处在秦始皇焚书之后,汉高祖刘邦崇尚武功,戏弄儒生怠慢学者。虽然礼法和律法已经开始创作,但还没有来得及去整理《诗经》、《尚书》这些经典,尽管如此,但汉高祖的《大风歌》和《鸿鹄歌》,也算得上是天才的杰作了。汉高祖的尚武影响到孝惠帝,直到汉文帝、汉景帝时,经学稍稍兴起,可是文人还是不受重用,这只要看看贾谊遭到贬抑,邹阳和枚乘的地位低下不得志,也可以知道了。到了汉武帝尊崇儒家学说,要用文采来粉饰他鸿大的功业,制礼做乐,争放光辉,文辞与华藻竞相纷驰。汉武帝在柏梁台上与群臣开宴联句而成《柏梁诗》,在瓠子河堤上作了忧民的《金堤咏》,用安稳的蒲轮车去征聘枚乘,给主父偃以鼎食高官的待遇,公孙弘的对策好,就擢升为第一加以任用,赞叹倪宽拟写的奏书非同凡俗,卖柴为生的朱买臣,让他穿上了官服锦衣,开酒馆洗杯碗的司马相如,让他披上了皇家绣袍做使节,于是司马迁、吾丘寿王这些人,严安、终军、枚皋一类人,他们的回应对答确实灵活没有一定,他们写的文章也并不匮乏,风流文采遗传下来,没有比那时更兴盛的了。越过汉昭帝到了汉宣帝的时代,确实继承了汉武帝的事业,他召集群儒在石渠阁展开对经学的辩论,文士在文会上从容讨论,既聚集了创作辞赋的杰出人才,又发出贬低辞赋尊重经书的高论。在这个时候,王褒这些有文才的人,凭着文采等待皇帝的诏令得到高官厚禄。从汉元帝到汉成帝,都很重视收集整理图书典籍,赞美像珠玉般美好的言辞,为文人们扫清了通向金马门的道路,因此扬雄在上千首的赋上用尽心思,刘向父子整理校订了包括《六艺略》的群书目录《七略》,做得很到家。自从汉家王朝建立以来,到“汉成帝、汉哀帝”为止,虽然时代经历了一百余年,文人写作的变化很多,然而他们仍然继承了《楚辞》的传统,屈原留下的影响,在这些作品里就可以看到。

【原文】

自哀平陵替〔1〕,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2〕。及明章叠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3〕,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东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论,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自和安以下〔4〕,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5〕,存而不论。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6〕儒风者也。降及灵帝,时好辞制,造羲皇之书,开鸿都〔7〕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故杨赐号为驩兜,蔡邕比之俳优〔8〕,其余风遗文,盖蔑如〔9〕也。

【注释】

〔1〕平:汉平帝刘衎,哀帝弟。陵替:像丘陵倒塌,指衰败。

〔2〕遐弃:远远抛弃。

〔3〕肄(yì):学习。璧堂:指皇宫中的“明堂、灵台、辟雍”三处宫殿,是汉明帝讲习礼仪的地方。

〔4〕和:汉和帝刘肇。安:汉安帝刘祜。

〔5〕文章之选:指上述作家中优秀作品的选录。

〔6〕靡:披靡,倒下,指受到影响。

〔7〕鸿都:鸿都门,东汉藏书和讲学的地方。

〔8〕俳(pái)优:弄臣。古代士大夫认为,俳优是供人玩弄的。

〔9〕蔑如:指不足称道。蔑,无。

【译文】

自从西汉的哀帝、平帝时汉朝趋向没落衰微,到光武帝中兴,他非常推崇图箓谶纬之学,而对文辞却颇为忽略。然而杜笃因献《大司马吴汉诔》而让光武帝免去了他的刑罚;班彪为西河大将军窦融写的奏章写得好,也被增补为徐县的县令。虽然不是广泛的搜求人才,然而也可以看到汉光武帝对文人也并不远远的抛弃。到了汉明帝和汉章帝时期,在文章写作方面可算得是东汉叠璧双耀的时代,他们都崇尚经学,明帝在大学里学习了礼仪,章帝在白虎观里讲论经书。班固帽侧插上笔杆,撰写出汉代的国史;贾逵接到纸札,写作了瑞祥的颂文;东平王刘苍发挥专长,写下了许多美好的礼文;沛献王刘辅振扬笔杆,写出了阐述“五经”的《沛王通论》。皇帝立下准则,藩王做出规范,像光辉般互相辉映。自和帝、安帝以下,到顺帝、桓帝为止,在文坛上便有“班固、傅毅和崔骃、崔瑗、崔寔、王延寿、马融、张衡和蔡邕”,众多的大学者时时产生,并不缺乏,对他们的文章作品的选录,我们暂且不谈。然而自从光武帝中兴之后,历代众多的文人在文章写作上渐渐改变了从前的道路,在文采和内容的结合中,酌量采用经典中的辞藻,这大概是因为几代以来都聚集学者儒生讲经,所以便逐渐受了儒家风气影响的缘故。下传到了汉灵帝,当时的风尚爱好是写作辞赋,他也亲自写作了《皇羲篇》五十章,开放鸿都门来接待写作辞赋的文人。后来乐松之徒,招集了些浅俗鄙陋的文人,也在那里写辞作赋,所以杨赐把他们称为害人的驩兜,蔡邕把他们比为小丑。他们余留下来的习气和文字,是不值得讲的。

【原文】

自献帝播迁〔1〕,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2〕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3〕,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幹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4〕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5〕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6〕而多气也。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7〕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合章,动言成论。于时正始余风,篇体〔8〕轻淡,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

【注释】

〔1〕献帝:汉献帝刘协,灵帝子。播迁:流离迁徙。董卓逼迫汉献帝迁都长安,后来曹操诛董卓,又把他迁到许昌。

〔2〕文帝:魏文帝曹丕,曹操长子。副君:指太子。

〔3〕仲宣:王粲的字。他本在荆州刘表处避难,曹操下荆州时归附曹操。委质:托身,古代做官时向君献进礼物,表示托身。质,形体,身体。汉南:荆州在汉水之南。

〔4〕德琏:应玚的字。曹丕《与吴质书》中说:“德琏裴然有述作意,其才学足以著书”。裴然,有文采貌。

〔5〕傲雅:啸傲风雅,傲有不受拘束意,指吟诗。觞:酒杯。豆:笾豆,祭祀时盛果品的竹器,指食器。

〔6〕梗概:即慷慨。

〔7〕迭相:交相。迭,轮替。

〔8〕体:风格。

【译文】

自从汉献帝流离迁移,文士也像蓬草一样随风飘荡辗转四方,到了建安末年,北方地区方才安定。魏武帝曹操以丞相和魏王的崇高地位,一向爱好诗歌辞章;魏文帝曹丕以太子的重要地位,善于写作精妙的文辞诗赋;陈思王曹植以大家公子的豪华,文采像珠玉般美好。他们都殷勤地接待杰出的文士,所以一时文采极盛。王粲从汉水之南来归顺,陈琳从黄河之北来归附,徐幹从青州来做官,刘桢从海边来投奔,应 综合他辞采华美斐然的文思,阮瑀施展了他风度翩翩的书记才能。还有路粹、繁钦这类文人,邯郸淳、杨修这些文友,他们都常在酒杯前吟咏诗篇,在座席上从容谈艺,挥洒毫笔便写成了酣畅的歌,调和墨汁便可借以言谈欢笑。观察那时的文章,一向都喜欢慷慨激昂,实在因为当时长期战乱,风气败坏,人们仇怨,这些作者都感慨深沉,下笔沉重,所以他们的作品便慷慨激昂而又富有气势!到了魏明帝继承祖业,制作诗辞,谱度乐曲;召集会做文章的人士,设置崇文观作为讲学作文的地方,于是何晏、刘劭这一群有才华的文人,文采互相照耀。以后年少的君主相继即位,其中唯有高贵乡公曹髦,有才华学问,他顾盼之间就形成文章,一发言就成为议论。在这个时期,受到正始余风的影响,文体轻浮淡泊,只是嵇康、阮籍、应璩、缪袭这些作家显得不同,都在文学的大路上奔跑前进了。

【原文】

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1〕,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虑〔2〕。降及怀愍,缀旒而已。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3〕摇笔而散珠,太冲〔4〕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5〕清英,流韵绮靡〔6〕。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

【注释】

〔1〕受命:受天命,指称帝。

〔2〕弗简皇虑:皇帝没有心思考虑。简,考查,关注。

〔3〕茂先:张华的字,西晋初期作家。

〔4〕太冲:左思的字。

〔5〕结藻:写作有文采。

〔6〕靡:细密。

【译文】

到了晋宣帝司马懿开始打下开国的基础,晋景帝司马师、晋文帝司马昭继承父业;他们在行动上忽略儒学和风雅,致力于钻研篡夺皇位的阴谋权术。至晋武帝司马炎建立新王朝,在太平时代称帝,但是学校和辞章,还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下传到晋怀帝和晋愍帝,皇帝只成了装饰品罢了,哪里谈得上提倡文章事业!然而,晋代的皇帝虽然不重视文学事业,但有才华的文人实际上很多;张华摇动笔杆像会落下珍珠,左思挥洒墨汁创作作品就像展开锦绣,“潘岳、夏侯湛”的文章像双璧般光彩照耀,“陆机、陆云”显示出两位才人的文采,“应贞、傅玄、张载、张协、张亢”之徒,“孙楚、挚虞、成公绥”之辈,文章辞藻清新英俊,有风韵而华艳细密。以前史学家认为时代进入末世,这些人都没有发挥才华,确实是这样啊,这个话很正确,这些人的遭遇真可以使人们叹息!

【原文】

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1〕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辞赋;庾以笔才逾亲〔2〕,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及成康促龄,穆哀短祚;简文〔3〕勃兴,渊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满玄席;淡思浓采,时洒文囿。至孝武不嗣〔4〕,安恭已矣;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孙干之辈,虽才或浅深,珪璋〔5〕足用。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6〕,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注释】

〔1〕刘:刘隗,东晋文人,受到元帝器重,任命为丞相司直,主管刑法。刁:刁协,东晋文人。

〔2〕庾:庾亮,东晋作家。他是明帝穆皇后之兄,明帝即位后委任他为中书监,他上书辞让。逾:愈、益。

〔3〕简文:晋简文帝司马昱,元帝子,清虚寡欲,善玄言。

〔4〕孝武:晋孝武帝司马曜,简文帝子。不嗣:孝武帝开始东晋皇权就落入刘裕手中,帝王成了傀儡,所以说“不嗣”。嗣,继承。

〔5〕璋:玉器,比喻人的才德。

〔6〕迍邅(zhān):艰难。

【译文】

晋元帝中兴建立了东晋王朝,提倡文章写作的事业,兴建了经学考试的制度。文人刘隗、刁协由于是精通礼法的官吏而受到皇帝的尊敬;郭璞因为文思敏捷而被皇帝从优提拔。到了晋明帝的时候,天资聪明,向来爱好文人学士的会聚,他从立为太子到继承皇位,都孜孜不懈地讲求六经,在写作“诰书、策书”上注意研讨,在辞赋上发挥文采,庾亮因为有写作的才华越发得到亲近,温峤因文思敏捷而越发受厚待。晋明帝这样对待文才,确实算得上那个时代的汉武帝了。到了孝成帝康帝寿命短促,穆帝哀帝的在位时间也不长。简文帝时文学事业勃然兴起,气度深沉,风格清俊,微妙的语言,精深的道理,常常充满了玄学清淡的讲席;道家的思想,浓厚的文采,时时流布到文学园地上来。到了孝武帝的时候,政权逐步被刘裕篡夺,没有人继承,到安帝和恭帝,东晋就完结了。这段时期文学家兼史学家的有袁宏、殷仲文诸人,孙盛、干宝等辈,他们的才智虽然有浅有深,但也像宝贵的玉器一样,足够朝廷使用了。自从晋朝看重文学清谈,到东晋偏安长江以南便更为流行了,这种清谈玄学的风气影响到了文学,便形成了一种新的文风。所以世道虽然极度的艰难,而文辞却写得平静宽缓,诗歌一定以老子庄子的思想作为宗旨和归宿,辞赋只能是老子庄子著作义理的解释。所以知道文章的变化受到时代情况的感染,不同文体的兴衰和时代的兴衰有关,探究它的开始,总归它的终结,即使是百世的文学流变也是可以推知的。

【原文】

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1〕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尔其缙绅〔2〕之林,霞蔚而飙起;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数也。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3〕。暨皇齐驭宝,运集休明:太祖以圣武膺箓,世祖以睿文纂业〔4〕,文帝以贰离含章,中宗以上哲兴运,并文明自天,缉遐景祚。今〔5〕圣历方兴,文思光被,海岳降神,才英秀发,驭飞龙于天衢,驾骐骥〔6〕于万里。经典礼章,跨周轹汉,“唐、虞”之文,其鼎盛乎!鸿风懿采,短笔敢陈〔7〕;扬言赞时,请寄明哲。

【注释】

〔1〕文:指文章、文学。

〔2〕缙绅:士大夫,束腰的赤色带,指士大夫。缙,赤色;绅,束腰带。

〔3〕大较:大概。

〔4〕世祖:齐武帝萧赜。睿:明智、聪敏。

〔5〕今:指当今皇帝,即写作《文心雕龙》一书或《时序》时在位的皇帝。

〔6〕骐骥(jì):千里马。

〔7〕短笔:作者的自谦之词。敢:岂敢。

【译文】

自从南朝的宋武帝爱好文学,宋文帝也儒雅彬彬倡导文学,宋武帝具有宋文帝的德才,多才多艺,辞采丰富。从宋明帝以下,文辞儒学便衰废了。在刘宋时代的士大夫中,文士像云霞般众多,狂风般突起。王姓、袁姓,宗族中接连地出现文才;颜姓、谢姓,世家也有好几代以文采著名;还有“何逊、范云、张邵、沈约”等,多得都不可全部列举。这里只就在当时著名的,约略说一下大概的情况。

到大齐建国,国运昌盛,齐太祖以他圣明的武功膺受天命而继位,齐世祖以他的深通文学继承了父亲的大业,齐文帝以他的明智使文章得以孕育,齐高宗以他上等的智慧使国运因之兴盛。他们的文雅明智都是天生的,光照皇位。现在国运正在昌隆,文教遍及各地,四海五岳都降下了神明,人才突出,像驾驭飞龙在天上飞,驾驰骏马跑万里路。现在的“经书、典籍、礼乐、文章”,可说是跨过了周朝,压倒了汉代,唐尧虞舜时代的文风,是正在兴盛了吧!当今宏伟的文风,美好而丰富的辞采,拙劣之笔岂敢陈述,扬言评赞当代文章的这个任务,请寄托给明智的人来完成吧!

【原文】

赞曰:蔚映十代,辞采九变。枢〔1〕中所动,环流无倦。质文沿时,崇替在选。终古〔2〕虽远,旷焉如面。

【注释】

〔1〕枢:中心关键。

〔2〕终古:古昔,远古。

【译文】

总结:

十个朝代文学蔚然有采,文章的发展历来多变。时代就像门枢为中心,文学环绕它变化不断演变。文风的质朴和华丽沿时代发展,文学的兴盛衰亡和时代紧连。往古的时代虽然相去久远,通过文章却清楚得如在眼前。

【评析】

《时序》的“时”是时代,“序”是顺序。“时序”即时代发展。本篇就从历代文学创作的发展变化情况,来探讨文学与社会现实的密切关系。

全篇,分五部分:

一、讲先秦时期的文学情况。

二、讲两汉时期的文学情况。

三、讲建安、正始文学情况。

四、讲晋代文学情况。

五、讲南朝宋、齐文学情况。

本篇是一篇文学简史或文学简史论,集中讨论了各代文学的发展变化和原因。刘勰提出“十代九变”,可以看出他是用发展的观点来看待文学的;更重要的是在探讨各代文学发展变化的原因时,提出了精到的见解。首先,他认为文学创作和社会现实之间有复杂的关系,作出了“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的科学论断。其次,从各代文学的继承发展中看到了文学一经产生,即有其相对的独立性,文学自身发展规律对于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影响。

第四十六、物色:

【原文】

春秋代序〔1〕,阴阳惨舒〔2〕,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3〕,阴律凝而丹鸟羞〔4〕,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5〕心,英华〔6〕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7〕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8〕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9〕。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注释】

〔1〕春秋:这里用春秋来代指四季。代:更替。序:次序。

〔2〕阴阳惨舒:即阴惨阳舒。秋冬为阴,春夏为阳。惨,戚,不愉快;舒,逸。

〔3〕阳气萌:冬至后阳气开始萌生。玄驹:蚂蚁。步:走动。

〔4〕阴律凝:阴历八月秋天到来阴气开始凝聚。古代乐律,分“阴、阳”二种,古人以十二种乐律,分配于十二律,阳律六、阴律六。八月属于阴律,这里借指阴冷的季节。丹鸟:螳螂。羞:吃。

〔5〕珪(guī)璋:古代聘问时,所用的名贵的玉器,这里泛指:美玉。

〔6〕英华:美丽的花朵。

〔7〕郁陶:忧闷郁积。

〔8〕矜:严肃、庄重。

〔9〕“情以物迁”二句:《明诗》所说“应物斯感,感物吟志”和这两句意思相同。

【译文】

春夏秋冬四季互相代替,阳和的天气使人感到欢快舒畅,阴沉的天气使人感到凄戚,自然景物声色的变化,也会使人们的心情跟着动荡起来。冬至过后阳气萌动,气候渐渐温暖,蚂蚁就走出洞穴开始活动;八月里阴气凝聚,天气渐渐寒冷,螳螂就加紧吃食准备过冬。就是这些微小的昆虫也能感到气候的变化,可见四季影响事物是十分的深远。至于人的智慧心灵比美玉更卓著,清爽的气质比花朵更清秀,对各种景物的感召,谁又能无动于衷呢?因此每当进入新的年岁,春气萌发,心情欢乐而舒畅;初夏的时候,草木茂盛,心情烦躁而不畅;在秋天天高气清,阴郁沉寂的心志便显得很深远;冬天里,大雪纷纷渺无边际,思虑严肃而深沉。一年四季各有它的景物,不同的景物又各有它独特的容貌声色,感情由于景物而改变,文辞由于感情而产生。一片树叶落下来尚且能触动人的情思,昆虫鸣叫的声音也足以引起人们的心思,何况那清风、明月的夜晚,白日、春林的早晨展示的美景呢?

【原文】

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1〕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2〕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3〕;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4〕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5〕,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6〕。至如雅咏棠华,或黄或白;骚述秋兰,绿叶紫茎。凡摛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自近代〔7〕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8〕;故能瞻言而见貌,印字而知时也。

【注释】

〔1〕流连:徘徊不忍离去。

〔2〕灼灼:形容桃花的色彩鲜明。《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3〕喓喓(yāo yāo):虫鸣声。《诗经~召南~草虫》:“喓喓草虫,喓喓阜螽”。韵:虫鸣声。

〔4〕两字:两字相连成为双声字和叠韵字。“参差”是双声,“沃若”是叠韵。

〔5〕长:发展、引申。

〔6〕“诗人丽则”二句:扬雄《法言~吾子篇》:“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诗人,指《诗经》作者。则,合乎规则。约,简练。辞人,指辞赋家。淫,过度。

〔7〕近代:指晋、南朝刘宋时期。

〔8〕曲:详尽。毫芥:细微。毫,长而尖锐的毛;芥,小草。

【译文】

因此诗人对景物的感触,所引起的联想是无穷的;在多种多样的现象中流连忘返,在听到看到的范围内吟味体察。描写天气和实物的形状,既要随着景物声色的变化而婉转起伏;绘写景物的色彩,临摹自然的声律,又要联系自己的心情来回斟酌。所以用“灼灼”来形容桃花色彩的鲜艳,用“依依”来表尽杨柳轻柔的形貌,用“杲杲”来描绘太阳出来时光明的形状,用“瀌瀌”来比拟下大雪的样子,用“喈喈”来追摹黄鹂鸟的鸣叫,用“喓喓”来学纺织娘的叫声。“皎日”、“嘒星”,一个“皎”字和一个“嘒”字就把太阳的明亮和星星的微小形容穷尽了;“参差”、“沃若”,一个双声连词和一个叠韵连词就把荇菜和桑叶的形状不整齐润泽的样子描绘了出来,上面的这些例子都是用少数字来总括众多的事物,把事物的情思和形状毫不遗漏地描写出来了。这些精练的描写,虽是经过千年来作家们的反复思考,也难以用别的字来代替!到《离骚》取代《诗经》兴起,触类旁通而加以引申,景物声色的形貌难于详尽表现出来,所以便用重复双叠的词来形容不同的事物形象,因此“嵯峨”这一类词语聚集起来,“葳蕤”这类词群便连接起来。到了司马相如这些人手里,讲究诡谲的形式,瑰奇的声貌,刻画山水的形貌,用的形容词必须几十字、上百字相连串,像游鱼般连接着。这正如扬雄说的诗人言辞简约而清丽且合乎法度,辞赋作品过分华丽而辞句繁缛。至于如像《小雅》的吟咏花儿,说道“堂堂盛开的鲜花,有的黄来有的白”;《楚辞》歌咏秋兰,说道“秋兰啊青青,绿色的叶啊紫色的茎”。一切色彩的描写,可贵在及时地看到,倘若不管实际情况青色和黄色累累出现,那就会使人觉得繁杂而并不珍贵了。自从“晋、宋”以来,作品描写重在逼真,从风景里观察他的情态,从草木里钻研他的情状。作者吟唱歌咏的出发点,应该只是抒发深远的情志;描写事物巧妙,功夫全在于紧密贴切。所以巧妙的言辞和事物的形状贴切吻合,就如在那印泥上盖印章一样,不需要雕琢刻削,却详尽地把极细微处都表现了出来。因此看到这些语言描述就像看到了具体的景物一样,就其字辞而知道当时的时令景色。

【原文】

然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1〕,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且诗骚所标〔2〕,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3〕,怯于争锋。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4〕,则虽旧弥新矣。是以四序〔5〕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6〕而更新。古来辞人,异代接武〔7〕,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8〕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若乃山林皋壤〔9〕,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注释】

〔1〕检:法式。

〔2〕标:显出。

〔3〕锐笔:指精通写作的人。

〔4〕适要:适应变化抓住要点。

〔5〕四序:四季。

〔6〕晔晔(yè yè):美盛的样子。

〔7〕接武:继承效法前人。武,足迹。

〔8〕因革:继承革新。

〔9〕皋壤:池边地。皋,泽。

【译文】

然而景物都有它一定的姿态形状,而人的思想却没有一定的框子,因此,有的人不经意一下就达到了极妙的境界,有的人用尽心思反而离得越远。而且在写景物声色方面,《诗经》、《楚辞》中写景的名句,都抓住了景物的要害地方,所以后来才思敏捷的大手笔,在这方面也怯于和它们较量。没有不是凭着成规,借用前人巧妙的方法,依循文章发展的趋势,融会贯通去创作新奇的作品。只要善于适应新的变化,那么虽然借用成规也是可以写得更新鲜的。因此,四季虽然循序相代,万物纷纷回环往复,而引起诗人的兴味重在心地闲静;景物的声色虽然十分繁杂,而分析事理运用言辞却重在简练;使文章的兴味飘飘荡荡自然升举,情采鲜明而清新。从古以来的作家,不同时代先后相接相承,他们无不注意错综运用前人的写作经验求变化,有继承有革新地收到效果。他们的作品之所以能做到形貌写尽而情味有余,就是因为懂得继承革新再求变通的道理。至于山水林泉,肥沃原野,实在是启发文思的宝库,但简略写来就会空洞不全,详细说来又会繁冗唆嗦。那屈原之所以能够洞察《诗经》的《国风》和楚国民间《骚》体诗歌的情韵,也还是靠江山的帮助吧!

【原文】

赞曰: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1〕。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2〕,兴来如答。

【注释】

〔1〕吐纳:指抒发。

〔2〕赠:送。

【译文】

总结:

高山重叠,流水环绕,绿树交映,云霞聚合。目光往还驰骋欣赏景物,激起心中之情就有所抒发。春天的太阳舒畅柔和,秋天的西风萧飒愁人。一往情深观景似相赠,诗兴飞来好像是酬答。

【评析】

《物色》的“物”是指景物、与人相对的外物;“色”指声色。“物色”即外物的声色。本篇就自然景物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来论述文学与现实的关系。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自然界的外物对作者的影响和作用。

二、讲《诗经》、《楚辞》汉赋和晋、宋作品中对自然界外物和人的思想感情关系的处理情况及其得失,从而说明了如何描写自然景物。必须对客观景物进行仔细的观察研究,再结合物象的特点来思考和描写。

三、总结了晋宋以来“文贵形似”的新趋势,提出了一些具体的写作要求:密切结合物象、能抓住物色的要点、继承前人加以创新,到自然中去汲取营养。

本篇是本部书中写得较精彩的一篇,除论述形象生动外,还以鲜明的唯物观点,总结了一些创作的重要原则和方法。

第四十七、才略:

【原文】

九代之文,富矣盛矣;其辞令华采,可略而详也。虞夏文章,则有皋陶六德〔1〕,夔序八音,益则有赞,五子作歌,辞义温雅,万代之仪表也。商周之世,则仲虺垂诰,伊尹敷训〔2〕,吉甫之徒,并述诗颂,义固为经,文亦足师矣。及乎春秋大夫,则修辞聘会,磊落如琅玕之圃,焜耀似缛锦之肆,薳敖〔3〕择楚国之令典,随会讲晋国之礼法,赵衰以文胜从飨,国侨以修辞捍郑,子太叔〔4〕美秀而文,公孙挥善于辞令,皆文名之标者也。战代任武,而文士不绝:诸子以道术取资〔5〕,屈宋以楚辞发采,乐毅报书辨以义,范雎上书密而至,苏秦〔6〕历说壮而中,李斯自奏丽而动,若在文世,则扬班俦矣。荀况〔7〕学宗,而象物名赋,文质相称,固巨儒之情也。

【注释】

〔1〕皋陶六德:皋陶,舜时的大臣。他曾经讲了“九德”,但未讲“六德”,即宽而粟(严肃)、柔而立、愿(朴实)而恭、乱(整治)而敬、扰(驯顺)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质实)、张而义,为“九德”。

〔2〕伊尹敷训:伊尹,汤臣。成汤死后,太甲继位,伊尹训告新即位的帝王太甲。敷,陈述。

〔3〕薳敖:楚庄王臣,曾修订楚国的法典。

〔4〕子太叔:即游吉,春秋时期郑国大夫。

〔5〕取资:取用,供人采用。

〔6〕苏秦:战国末期纵横家,合纵派代表。

〔7〕荀况:荀子。

【译文】

九代的文章作品,真是丰富繁盛极了。它们的语言文采,可以总括起来较仔细地谈一谈。“虞、夏”时代的文章,就有皋陶谈论治理国家的六德,夔主管的八音,伯益则有赞扬禹的赞辞,五子作了讽刺夏太康的《五子歌》。这些作品,文辞温和,意义雅正,可以说是万代的标准。商、周时代,仲虺留下了告诫的话,伊尹陈述教训的话,尹吉甫这类人,都作诗来歌功颂德。这些作品在意义上固然成为了经典,在文辞上也值得效法。到了春秋时代的士大夫,他们在访问诸侯和参加盟会这些外交活动中,修饰文辞,丰富得像美玉的宝库一样,光彩照耀得像锦绣的店铺。楚国的宰相薳敖编选楚国的法令典章,晋国的随会修订晋国的礼仪法规,赵衰因为熟悉礼仪跟着公子重耳赴秦穆公的宴会,郑国的子产因为善于措辞而捍卫了郑国的利益,郑国的子太叔文章风姿秀美而有文采,公孙挥善于外交辞令。这些人都是以言辞富有文采而著名的。战国时代,尚任武力,但是文学之士却不断出现。诸子百家用学说供人们采择,屈原、宋玉以他们的《楚辞》发扬光彩,乐毅《报燕惠王书》的自我辩解非常入情合义,范雎《上秦昭王书》写得措辞含蓄而用意深切,苏秦游历的说辞文辞有力而切合情势,李斯的《谏逐客书》华丽而又能打动人,要是在崇尚文学的时代,那就是扬雄、班固一类的作家了。荀子是学术界的领袖,而他却写了一些取象事物来命名的赋,文采和内容都很相称,的确表达出了大儒家情思。

【原文】

汉室陆贾,首发奇采,赋孟春而选典诰,其辩之富矣。贾谊才颖〔1〕,陵轶飞兔,议惬而赋清,岂虚至哉?枚乘之七发,邹阳之上书,膏润〔2〕于笔,气形于言矣。仲舒专儒,子长纯史,而丽缛成文,亦诗人之告哀焉。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3〕入夸艳,致名辞宗。然覆取精意,理不胜辞,故扬子以为“文丽用寡者长卿”,诚哉是言也!王褒〔4〕构采,以密巧为致,附声测貌,泠然可观。子云属意〔5〕,辞义最深,观其涯度幽远,搜选诡丽,而竭才以钻思,故能理赡而辞坚矣。

【注释】

〔1〕贾谊:西汉初期作家。颖:禾芒,指才华杰出。

〔2〕膏润:指有文采。

〔3〕洞:深。

〔4〕王褒:西汉时期辞赋家。

〔5〕子云:扬雄的字。属意:作文。属,联缀。

【译文】

汉家王室时代的陆贾,首先发出了不平凡的光彩,作赋写早春,又给刘邦讲《新语》,他辩论的话很丰富。贾谊的文才脱颖而出,超过了千里马,他议论恰切,辞赋清新,难道是凭空造成的吗?枚乘的《七发》,邹阳的《狱中上书》,可说是笔酣墨饱,气势旺盛,作者的思想志气表现在言辞上了啊!董仲舒是专门的儒学家,司马迁是纯粹的历史家,却写出繁富的文章,也是属于诗人哀愁这一类。司马相如爱好读书,学习屈原、宋玉的辞赋,深入了解掌握夸饰艳丽的文辞,以致成为辞赋中的领袖。然而考核他作品中的精义,情理不能胜过辞采,所以扬雄认为,“文章艳丽而不切实际的要算司马相如的作品”。确实是这样,这句话评论得好啊!王褒的文章,讲究构结文采,以细密精巧为特点,附写声韵,测绘形貌,轻巧绝妙,巧妙而可看。扬雄命意写文章,含意最为深刻,看他的作品内容深广,选词绮丽,竭尽自己的才智去钻研思考,所以他的文章能做到义理丰富而言辞确切不侈。

【原文】

桓谭著论,富号猗顿,宋弘称荐,爰比相如〔1〕,而集灵诸赋,偏浅无才,故知长于讽论,不及丽文也。敬通雅好辞说,而坎禀盛世〔2〕,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二班两刘,奕叶继采,旧说以为固文优彪,歆学精向,然王命〔3〕清辩,新序该练,璇璧产于昆冈,亦难得而逾本矣。傅毅崔骃,光采比肩〔4〕,瑗寔踵武,能世厥风者矣。杜笃、贾逵,亦有声于文,迹其为才〔5〕,崔傅之末流也。李尤赋铭,志慕鸿裁,而才力沉膇〔6〕,垂翼不飞。马融鸿儒,思洽识高,吐纳经范,华实相扶〔7〕。王逸博识有功,而绚采无力;延寿继志,瑰颖独标,其善图物写貌,岂枚乘之遗术欤?张衡通赡〔8〕,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隔世相望。是则竹柏异心而同贞,金玉殊质而皆宝也。刘向之奏议,旨切〔9〕而调缓;赵壹之辞赋,意繁而体疏;孔融气盛于为笔,祢衡思锐于为文:有偏美焉。潘勖〔10〕凭经以骋才,故绝群于锡命;王朗发愤以托志,亦致美于序铭。然自卿渊已前,多俊才而不课学;雄向以后,颇引书以助文:此取与之大际,其分不可乱者也。

【注释】

〔1〕“宋弘称荐”二句:宋弘,东汉光武帝的大司空,他曾经向汉光武帝推荐桓谭,说他的才学几乎能赶上扬雄和刘向父子,堪比司马相如。

〔2〕坎禀:不得志的样子。盛世:指光武中兴之世。

〔3〕王命:班彪著《王命论》,讲刘氏承受天命而为帝。

〔4〕比肩:并肩。

〔5〕迹:考,作动词,即追寻其创作的踪迹而加以考查。

〔6〕沉膇:害湿气病,这里指滞钝。沉,沉溺;膇,足肿。

〔7〕华实:形式与内容。相扶:相互配合,指形式与内容结合得好。

〔8〕张衡:东汉时期辞赋家、科学家。代表作有《西京赋》、《东京赋》。通赡:指张衡学博才富。

〔9〕旨切:刘向的奏议,多为当时外戚专权、汉室危急而发,言极痛切,反复申明。

〔10〕潘勖:东汉末期作家。

【译文】

桓谭的著作论述,多得像富翁猗顿的财富那样,宋弘在汉光武帝面前推荐,把他比作司马相如。但他写的集灵宫这些赋,内容却褊狭浅薄没有才华,所以我们知道他是长于做讽谏和议论,不善于作华丽的辞赋。冯衍平素爱好文辞游说,可是他在盛明时代很不得志,他写了《显志赋》来自述心志,就像蚌蛤得病因而生长了珍珠一样。东汉的班彪、班固,西汉的刘向、刘歆,都是父子两代文采先后相继,以前认为班固的文章胜过班彪,刘歆的学问超过刘向,然而班彪的《王命论》文辞清新辨理透彻,刘向的《新序》内容丰富而文辞精练,美玉既在昆仑山上出产,再好也难得超过它的出产地的。傅毅和崔骃的文章,文采像肩挨着肩,不相上下;崔瑗和崔寔的创作,跟着他们的足迹,可说他们的文风世代相继。杜笃和贾逵,在做文章上也很有声望,追寻踪迹,考查他们的文学才能,应该排在崔傅两家的后面。李尤的赋和铭,有志追求巨大的体裁,可是才力钝滞,耷拉着翅膀飞不起来。马融是一代大儒,文思广博通达,见解高超,发言成为规范,华采内容互相配合。王逸在学问识力上都有成就,可是运用文采的绚丽方面却显得没有才力。王延寿继承父亲的遗志,写作的文章瑰奇新颖,独标异彩,他善于图绘事物,描写声貌,难道是掌握了枚乘遗传下来的技巧方法吗?张衡的学识精通,文思丰富,蔡邕学识精纯,文辞雅正,都使文学和史书很有文采,隔代并称。这就是竹子和柏树性质不同,同样耐寒,金子和玉石虽然质地不同,却一样宝贵。刘向的奏议,用意切合,语调舒缓;赵壹的辞赋,辞意繁复,体制疏阔;孔融章奏,气势昂扬;祢衡作赋,文思敏锐。他们各有一个方面的优点。潘勖凭借经典以驰骋文才,所以他的《九锡文》成了当时超群绝出的作品;王朗发愤为文以寄托他的志向,也在序和铭的写作上达到美善的境地。然而总观汉代的文人,自司马相如和王褒以前,写作上多依凭使用自己的天才而不注意考求学问;扬雄和刘向以后,则颇注意引用经典来写文章。这是取舍的大概,它的分别是不能混淆的。

【原文】

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1〕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2〕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3〕也。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4〕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琳瑀以符檄擅声,徐幹以赋论标美,刘桢情高以会采〔5〕,应玚学优以得文,路粹杨修颇怀笔记之工,丁仪邯郸亦含论述之美,有足算〔6〕焉。刘劭赵都,能攀于前修;何晏景福,克光于后进〔7〕;休琏风情,则百壹标其志;吉甫文理,则临丹成其采;嵇康师心以遣论〔8〕,阮籍使气以命诗: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

【注释】

〔1〕抑:贬低。

〔2〕典论:指曹丕所著的《典论~论文》,我国最早的文艺理论批评专著。

〔3〕笃论:确论。笃,纯。

〔4〕摘:选取。

〔5〕“刘桢”句:刘桢文有气势和文采。

〔6〕足算:计数。

〔7〕后进:后代的人。

〔8〕“嵇康”句:嵇康著有《养生论》、《声无哀乐论》。师心,以心为师,指独创。

【译文】

魏文帝曹丕的文才,才力充沛而文采清丽。旧说贬抑他,说他比曹植差之千里。虽然曹植文思敏捷而才华卓越,他的诗写得漂亮而表彰杰出,曹丕则思虑周到而显得才力徐缓,所以在抢先方面不能跟曹植相比。可是,他的乐府清丽激扬,《典论》辨析事理得当。只要看到他们各有长处和短处,也就不会有懵懂糊涂的评价了。但世俗喜爱加以贬抑和褒扬,都是人云亦云,同声附和,便使得魏文帝曹丕因其地位尊贵而减低了他的才华,陈思王曹植因为他失势处境窘迫而提高了身份。这是不确切的评论啊!王粲的文学才华横溢,文思敏捷,细密周到,兼善多种文体,文辞很少有毛病,选出他诗赋的代表作来看,那是“建安七子”中的首位了吧!陈琳、阮瑀以擅长章表檄文著名,徐幹以他的赋和论说称美,刘桢情操高洁而兼有文采,应 学识优秀而又有文采,路粹、杨修很有书记的才能,丁仪、邯郸淳也具有写作论述的美才。这些人都是值得计数的。刘劭的《赵都赋》,能追上前代文学家的水平;何晏的《景福殿赋》,能够照耀后来进取的文人。说到应璩讽劝的情怀,那《百壹诗》便可以标示他的心志;说到应贞的文辞情理,那《临丹赋》便构成他的文采。嵇康不受拘束,独行己意地发挥议论;阮籍使气任性,放纵不羁地咏写诗篇。他们两人真像用不同的声音来合奏,像张开不同的翅膀来一起飞。

【原文】

张华短章,奕奕清畅,其鹪鹩〔1〕寓意,即韩非之说难也。左思奇才,业深覃思,尽锐于三都,拔萃于咏史〔2〕,无遗力矣。潘岳敏给,辞自和畅,钟美于西征,贾余于哀诔,非自外〔3〕也。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士龙朗〔4〕练,以识检乱,故能布采鲜净,敏于短篇。孙楚缀思,每直置以疏通;挚虞述怀〔5〕,必循规以温雅:其品藻流别,有条理焉。傅玄篇章,义多规镜〔6〕;长虞笔奏,世执刚中:并桢干之实才,非群华之〔7〕萼也。成公子安,选赋而时美,夏侯孝若,具体而皆微,曹摅〔8〕清靡于长篇,季鹰辨切于短韵,各其善也。孟阳景阳,才绮而相埒,可谓鲁卫之政,兄弟之文也。刘琨〔9〕雅壮而多风,卢谌情发而理昭,亦遇之于时势也。

【注释】

〔1〕鹪鹩(jiāo liáo):张华的《鹪鹩赋》,张华认为鹪鹩是平凡的小鸟,不像凶猛高飞的雕鹰鸿雁和有羽毛漂亮的孔雀翡翠那么因有文采被人捕捉,以隐喻有才华的人容易被害。鹪鹩,一种很小的鸟。

〔2〕《咏史》:左思的代表作,借古人古事来抒发自己的情怀。

〔3〕非自外:指出自内在的才华与情思。

〔4〕士龙:陆云的字,陆机弟,文章短小精练。朗:明。

〔5〕挚虞:西晋时期文学家。述怀:指挚虞的诗赋。

〔6〕规镜:鉴戒。

〔7〕:状光彩。

〔8〕曹摅:西晋时期诗人,作品多长篇,代表作有《感旧》、《思友人》。

〔9〕刘琨:西晋著名爱国者、诗人。刘琨力图恢复中原,后被盟友鲜卑族段匹殚拘禁,他作诗给好友卢谌,希望能营救自己出险。

【译文】

西晋张华的短篇,写得有神采而清新流畅,他的《鹪鹩赋》寓意深长,就是韩非的《说难》。左思才华突出,用思极深,在写作《三都赋》上用尽了气力,在写作《咏史》诗上显示了卓越的才能,他写作这些作品可以说是不遗余力了。潘岳的文思敏捷,文辞和旨义都很和顺畅达,在《西征赋》里汇集了他的美才,在哀诔上显示出还有富余的才情。他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他本身就具有才华,并非要炫耀自己。陆机的文学才华出众,在文辞上力求广博,所以他的文思巧妙,但用词不能控制过分繁缛的毛病。陆云明畅练达,用思精练,文章文采鲜明干净,对短篇文章的写作很是敏捷。孙楚构思,往往用直率的措辞,文辞疏朗通达;挚虞叙述情怀,写作辞赋,一定按照规矩,措辞温雅;他的评论之作《文章流别论》,写得有条有理。傅玄写作的文章,内容多有规劝的话;他的儿子傅成写作的奏书,继承了上代,写得刚直不阿。他们父子都是像坚硬木料一般有真才实学的人才,不是经不起风雨的漂亮的花萼啊!成公绥撰写的辞赋,时时有美好的篇章;夏侯湛模仿《诗经》、《尚书》,具备各种体裁,只是规模小些;曹摅的长篇诗歌,文辞清丽细致;张翰的短篇诗歌,写得明辨确切。上述几位作者,都各有他们的优点啊!张载和张协,他们的文才绮丽不相上下,可以说像鲁国和卫国之间亲密的政治关系一样,是文章中的兄弟啊!刘琨的诗歌雅正雄壮,多有讽喻;卢谌的文章激情奋发而义理昭明,这也是遭逢时势所造成的。

【原文】

景纯艳逸,足冠中兴,郊赋既穆穆〔1〕以大观,仙诗亦飘飘而凌云矣。庾元规之表奏,靡密以闲畅;温太真之笔记,循理而清通,亦笔端之良工也。孙盛干宝〔2〕,文胜为史,准的所拟,志乎典训,户牖虽异,而笔采略同。袁宏发轸以高骧,故卓出而多偏;孙绰〔3〕规旋以矩步,故伦序而寡状;殷仲文之孤兴,谢叔源之闲情,并解散辞体〔4〕,缥缈浮音;虽滔滔风流,而大浇文意。宋代逸才〔5〕,辞翰鳞萃,世近易明,无劳甄序。观乎后汉才林,可参西京,晋世文苑,足俪邺都〔6〕;然而魏时话言,必以元封为称首,宋来美谈,亦以建安为口实。何也?岂非崇文之盛世,招才之嘉会哉。嗟夫,此古人所以贵乎时〔7〕也!

【注释】

〔1〕郊赋:《南郊赋》,今文残。穆穆:庄敬。

〔2〕孙盛干宝:都是史学家。

〔3〕孙绰:东晋文学家。

〔4〕解散辞体:指不合规格。

〔5〕逸才:出众的人才。

〔6〕邺都:曹魏都城所在地,在今河南临漳县西。

〔7〕时:时机。

【译文】

东晋郭璞辞采艳丽,才华卓越,足为中兴之冠,他的《南郊赋》既可说是穆穆庄严而非常可观,《游仙诗》也飘飘然有凌云的感觉。庾亮的表章,文思细密而又从容通畅;温峤的笔记,循循依理而文辞清通,他们也是写作上的能工巧匠啊!孙盛和干宝,以长于作文之笔写作历史。他们所追求的标准,在于《尚书》;他们所走的路虽然不完全一样但文笔辞采大体相同。袁宏写作文章,发端高扬,所以文辞卓绝突出而多有偏颇之处;孙绰写作文章总是在规矩中回旋,所以他的作品虽有条理却少有精彩壮丽的描写。殷仲文的《孤兴》诗,谢叔源的《闲情》诗,都是把骈体文写成诗行,成为虚无缥缈的浮泛声音。虽是滔滔清淡,却是大大浮浅单薄了。

刘宋时人才华出众,作品多得像鱼鳞一样密集。这些文人离现代很近,容易明白了解,无须烦劳加以铨评叙述。

看看东汉如林的文人才士,可和西汉的文人才士相参比;晋世的文坛,足以和曹魏的文学相配。然而曹魏时代的谈论,一定首推汉武帝元封年代的文学;宋代以来的美称,也以汉末建安时代的文学作为佳话。为什么呢?难道不是因为它们是崇尚文学的盛世,召集才人的盛会吗?唉,这是古人所以看重时代啊。

【原文】

赞曰:才难然乎〔1〕,性各异禀〔2〕。一朝综文〔3〕,千年凝〔4〕锦。余采徘徊〔5〕,遗风籍甚〔6〕。无曰纷杂,皎然可品〔7〕。

【注释】

〔1〕才难然乎:《论语~泰伯》: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然,是。

〔2〕禀:禀赋。

〔3〕综文:即作文。综,机缕持丝交者,犹织。

〔4〕凝:聚集。

〔5〕徘徊:指影响存在着。

〔6〕籍甚:著名。甚,意同“盛”。

〔7〕皎:明、白。品:评。

【译文】

总结:

文才难得,确实如此,他们的天性赋禀各有差异。一朝把性情写成文章,便千年不变凝成华锦。丰富的文采长期流传,遗下的文风名声更盛。不要说九代的文才纷繁众杂,仍可清楚地予以评品。

【评析】

《才略》、《知音》、《程器》属文学批评论。

《才略》的“才”指才能,“略”指识略。“才略”指作家的才能识略。本篇主要是从文学才略上论历代作家的主要成就。本篇可谓古代文学批评史上作家论的洋洋大观。

全篇,分五部分:

一、讲先秦作家的才略。

二、讲两汉作家三十三人的才略。

三、讲建安、魏作家十八人的才略。

四、讲两晋作家二十五人的才略。

五、根据以上的评述所做的小结,主要说明文人成就的大小和他所处的时代有关。

《才略》是作家论之一,是评论作家的专文。刘勰在本篇中:

一、认为作家的才能识略虽然纷繁复杂、千差万别,但都要通过作品反映出来,所以仍然“皎然可品”。

二、应用辩证的眼光来评价九十五位作家的创作成就及其才能识略,既肯定其长处,也指出其短处。

三、对作家的评论主要从作家的才能识略方面展开的探讨,有的也涉及作家所处时代及身世遭遇对其创作的影响。

四、从实际出发来评论作家,提出自己的看法,无论同乎旧谈还是异于旧谈都力求客观。虽然他异于旧谈的地方有正确的,也有欠妥的。

第四十八、知音:

【原文】

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1〕,千载其一乎。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2〕;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3〕毅云“下笔不能自休”。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4〕,季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意亦见矣。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5〕著书,咨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彼实博徒,轻言负诮〔6〕,况乎文士,可妄谈哉!故鉴照洞明,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才实鸿懿,而崇己抑〔7〕人者,班曹是也;学不逮文,而信伪迷真者,楼护是也:酱瓿之议,岂多叹哉!

【注释】

〔1〕知音:这里泛指文学欣赏者、评论家,不论其正确与否。

〔2〕恨不同时:韩非的著作传到秦国,秦始皇读后感叹自己不能和此人同时,后来他用武力威胁韩国,得到了韩非。又《汉书~司马相如传》载,汉武帝读了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感叹不能与此人同时,后来他得知《子虚赋》是当时人司马相如所作,立即召见了司马相如。

〔3〕嗤:讥笑。

〔4〕“敬礼”二句:敬礼,丁虞的字;润色,修改文章。曹植《与杨德祖书》中说,丁虞请他修改文章并说:“后世还有谁能知道我,能够改订我的文章呢!”曹植称赞这是“美谈”。

〔5〕史迁:司马迁。

〔6〕诮:责怪,讥讽。

〔7〕抑:贬低。

【译文】

知音多么困难啊!音乐实在难以理解,懂得音乐的人又实在难遇到,碰到知音的人,千年只有一次吧!从古以来的“知音”,大多看轻同时代的人而怀念古代的人,这就是所谓的“每天在面前不信用,老远听见名声便想念”啊!从前韩非的《储说》方才传播,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刚刚写成,秦始皇和汉武帝看了,都怨恨不能和作者同时。后来知道同时相处了,结果韩非却被囚禁,而司马相如也遭轻贱待遇。这岂不是明白地看出了对同时的人看轻吗?至于班固和傅毅,文章不相上下,然而班固却嗤笑傅毅说:“下笔便没完没了,不能自己休止”。及至陈思王曹植评论文人的才能,也极力贬低孔璋,丁廙请他修饰文辞,便感叹他的话说得好,刘脩喜好诋毁别人的文章,便把他比方为爱攻击人的田巴:从这些议论里,曹植的用意也可以看到了。所以魏文帝曹丕说:“文人相轻,自古以来就是这样”。这并不是空话。至于像楼护这种摇唇鼓舌的人,却荒谬地想要评论文章,说什么“太史公司马迁著作《史记》,要咨询请教东方朔”。于是桓谭这些人,都对楼护的谬论相视而笑。他本来没有地位,轻率的发言被人耻笑,何况是文人,难道可以乱说吗?所以观察得深切明白,却又看重古代而轻视现代,两位君主便是;文才确实鸿博懿美,但却只抬高自己而贬低别人的,班固和曹植便属于这一类;学识够不上谈论文章,却把伪谬当成是真实的,楼护便属于这一类。刘歆看了扬雄的《太玄》后说:“我怕后人用它来盖酱瓮”。这难道是多余的感叹吗?

【原文】

夫麟凤与麏雉悬绝,珠玉与砾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1〕写其形。然鲁臣以麟为麏,楚人以雉为凤,魏民以夜光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形器易征〔2〕,谬乃若是;文情难鉴,谁曰易分?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3〕,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4〕,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5〕”也。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嵝〔6〕,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

【注释】

〔1〕青眸:黑的眼瞳仁。

〔2〕征:验证。

〔3〕逆:迎着。节:乐器名。

〔4〕嗟:叹。讽:诵读。

〔5〕“东向”二句:《吕氏春秋~去宥》有“东面望者,不见西墙”的话。

〔6〕乔岳:高山。培嵝:小土丘。

【译文】

“麒麟、凤凰”与“麏子、野鸡”相差极远,“珍珠、宝玉”与“沙砾、石子”完全不同。在阳光照耀下,有明亮的眼睛可观察它们的形态;然而鲁国的臣子把麒麟当做了麋鹿,楚国人把野鸡当成了凤凰,魏国人把夜光璧看成了怪石,宋国的愚客把燕地的石子当做宝珠。有形的器物容易验证考查,还发生这么多的谬误;抽象的文情难于鉴定识别,谁说容易区分清楚?篇章复杂,质朴和文华交织着,人的爱好多有所偏,不能做到周全兼备的观察问题。喜欢慷慨的人听了昂扬的歌声便会击节赞赏,有涵养的人看到细致的含蓄就高兴;喜欢浮华的人观看到绮丽的作品就动心,爱好新奇的人听到奇特的作品就耸动。符合自己的爱好就大加叹赏朗诵,和自己的爱好相异的就感到看不下,各自执持着一隅的片面见解,要想量度多种多样的变化,正像面向东望,看不到西墙。大凡操奏千支曲子之后才能通晓音乐,观看千把宝剑之后才能识别剑器;所以全面观察的方法,务必先要广博地观览。观看过高山更显出土堆的小,经过沧海更识别沟水的浅。对文章轻重的评论没有私心,对作品的爱憎没有偏见,然后评论文章作品,才能做到公平合理,像衡器衡量东西一样,分析文章作品,才能做到明晰全面,像镜子照清物品一样。

【原文】

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1〕,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2〕既行,则优劣见矣。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3〕,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4〕。然而俗监之迷者,深废浅售,此庄周所以笑折杨,宋玉所以伤白雪也〔5〕。昔屈平有言:“文质疏内,众不知余之异采”。见异唯知音耳。扬雄自称“心好沉博绝丽之文”,其事浮浅〔6〕,亦可知矣。夫唯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譬春台之熙众人,乐饵之止过客。盖闻兰为国香,服媚弥芬;书亦国华,玩泽方美;知音君子,其垂意焉。

【注释】

〔1〕置辞:安排运用文辞。

〔2〕术:方法。

〔3〕“志在山水”二句:伯牙弹琴,一时志在泰山,一时志在流水。钟子期一听琴音就知道。

〔4〕达:通晓。

〔5〕“宋玉”句:见于宋玉《对楚王问》。

〔6〕其事浮浅:“其”下有“不”字。

【译文】

所以将要审查文章的情思,先要标置“六看”:第一、看文体的安排是否合适。第二、看文辞布置的情况如何,第三、看在文学的继承发展方面做得怎样。第四、看奇与正的表现方法运用得是否恰当。第五、看运用事类合不合适。第六、看作品的音律怎样。这个评论的方法运用了,那文章优劣便显现出来了。作者先有情思再发为言辞,读者先看了文辞再了解情思,沿着水波去探讨作者思想感情的源头,即使很幽深也必定能使它显露出来。年代相隔遥远,虽然不能见到他们的面,但是只看到他们的文章就可以窥见他们内心的感情。难道文章十分深奥吗?怕的只是自己认识鉴别的能力太浅薄罢了。俞伯牙的志向在泰山和流水,琴音就表现了他的思想感情,何况在文字上表达出来,感情又怎能隐藏得住呢?所以心的观察情理,好比眼睛看见物体的形状一样,眼光明了那物体的形状就没有不能区分的,心思灵敏那情理没有不了解的。然而世俗间迷糊的人,对内容深沉的反而抛弃,浅薄的反受赏识,这就是庄周之所以讥笑世人喜爱《折杨》,宋玉之所以伤感《阳春白雪》听的人少啊!从前屈原有话说:“外表疏落不加修饰,内心朴质,众人看不到我特异的光彩”。看到特异光彩的唯有知音罢了。扬雄自称道:“内心爱好深沉渊博奇绝华丽的辞赋”。他不喜浮浅文章的写作,从这里也就可以知道了。只有具备深刻的认识能力,看到作品奥妙的地方,那内心就必然欢快愉悦,好比春天登台远望那样能使众人快乐,好比音乐与美食能使过往的客人止步。听说兰花是国内最好的香花,喜欢佩戴它会感到更加的芬香;文章著作也是一国文明的精华,要经过欣赏分析方才能了解它的美的所在。知音的人们,还是好好注意这些吧!

【原文】

赞曰:洪钟万钧,夔旷所定〔1〕。良书盈箧〔2〕,妙鉴乃订。流郑淫人,无或失听。独有此律,不谬蹊〔3〕径。

【注释】

〔1〕夔:舜时的音乐官。旷:师旷,春秋时期晋国的音乐家。

〔2〕箧:箱。

〔3〕蹊:路。

【译文】

总结:

洪大的乐钟重达万钧,只有夔和师旷才能制定。满满一箱子的好书,依靠卓越的鉴赏家来评订。流荡的郑国音乐使人走入歧途,审查鉴别请不要因它而错听。唯有遵守评论鉴赏的规则,才不会搞错迷失方向。

【评析】

《知音》的“知”是懂得的意思,“音”指音乐。“知音”即懂得音乐。刘勰用“知音”作篇名意为:文学也如音乐一样需要“知音”的评论和鉴赏。本篇论述了如何进行文学批评,是刘勰批评方面比较集中的一个专著。

全篇,分四部分:

一、讲“知实难逢”。刘勰,列举了“秦始皇、汉武帝、班固、曹植”等人为例,说明古来文学批评“贵古贱今”,好的文学批评家难于逢遇。

二、讲“音实难知”。因为文学作品本身的抽象复杂,以及评论家见识有限又各有偏好,所以做好文学批评确实存在一定的困难。

三、讲文学批评鉴赏的方法:评论者应该博见广闻,以增强其鉴赏文学作品的能力;要求本着客观公正的态度;提出“六观”,即六个评价的角度,从此出发来考察其作品。

四、提出文学批评的理论根据。

刘勰认为,无论帮助读者识别作品和促进文学的发展,都需要文学的批评和鉴赏,相当全面地分析了文学批评的态度、特点、方法和文学批评的基本原理,并涉及了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的关系和欣赏等问题。

第四十九、程器:

【原文】

周书〔1〕论士,方之梓材〔2〕,盖贵器用而兼文采也。是以朴斫成而丹雘施〔3〕,垣墉立而雕杇附〔4〕。而近代〔5〕词人,务华弃实。故魏文〔6〕以为“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7〕”,韦诞所评,又历诋群才;后人雷同,混之一贯,吁可悲矣!

【注释】

〔1〕《周书》:《尚书~梓材》属《周书》。

〔2〕方:比。《梓材》:告诫康叔,讲执政治国的道理像木工选材制造木器、修建房屋一样。梓材,木匠把木料制成木器和修建房屋。梓,木匠。

〔3〕朴:木未成器,指整治木料。斫:砍削,加工。丹雘:赤色颜料。丹,红砂;雘,好的色彩。

〔4〕垣墉:墙。垣,低墙;墉,高墙。雕杇:指粉刷墙壁。

〔5〕近代:从下文看,这个近代包括汉朝在内。

〔6〕魏文:魏文帝曹丕。

〔7〕类:大都。护:爱护,注意。细行:细节。

【译文】

《周书》议论士人,用木工选材、制器、染色来比方,既看重实用价值,又看重有文采。因此,木料砍斫加工成器物,而后涂漆和染色,墙壁砌成后再加粉饰。可是后代的作家,力求华丽的文辞,放弃实用的美德。所以魏文帝曹丕,认为:“古今文人大都不顾小节”。韦诞所作的评论,又对许多有才华的文人一一指摘,后来的人也随声附和,好坏不分,混同一贯。唉,这实在可悲啊!

【原文】

略观文士之疵:相如窃妻而受金,扬雄嗜酒而少算〔1〕,敬通之不循廉隅,杜笃之请求无厌,班固谄窦以作威,马融党梁而黩货,文举傲诞以速〔2〕诛,正平狂憨以致戮,仲宣轻脆以躁竞,孔璋惚恫以粗疏,丁仪贪婪以乞货,路粹餔啜而无耻〔3〕,潘岳诡诪于愍怀,陆机倾仄于贾郭,傅玄刚隘而詈台,孙楚狠愎而讼府,诸有此类,并文士之瑕累。

【注释】

〔1〕“扬雄嗜酒”句:扬雄不会计算过日子,好喝酒,家贫,没有余粮。嗜,爱好。

〔2〕文举:孔融。他讥刺曹操,发言狂妄,后被操所杀。速:招致。

〔3〕路粹:东汉末期文学家。餔啜:白吃饮食。无耻:路粹奉曹操的旨意陷害孔融,这种行为是无耻的。

【译文】

约略地观察文人的毛病:司马相如勾引卓文君并一起私奔又接受贿赂,扬雄嗜好饮酒安排家事又缺少计算,冯衍不遵守规矩,杜笃对美阳县令的请求不知满足,班固谄媚权臣窦宪又作威作福,马融投靠豪门梁冀又贪污受贿,孔融傲慢狂妄招致杀身,祢衡狂放痴迷遭致屠戮,王粲轻率锋利不拘小节而又急躁竞进,陈琳说话草率而又粗疏,丁仪贪婪到处乞求财物,路粹白吃陷害孔融不知耻,潘岳假写祷告神明的文章阴谋诬陷愍怀太子,陆机拜倒在权贵贾谧和郭彰足下,傅玄性情刚愎狭隘责骂官台,孙楚凶狠刚愎控告上级。诸如此类的事,都是文人们的缺点。

【原文】

文既有之,武亦宜然。古之将相,疵咎实多:至如管仲之盗窃,吴起之贪淫〔1〕,陈平之污点,绛灌之谗嫉,沿兹以下,不可胜数。孔光负衡据鼎,而仄媚董贤;况班马之贱职〔2〕,潘岳之下位哉!王戎开国上秩,而鬻官嚣俗;况马杜之磬悬,丁路〔3〕之贫薄哉!然子夏无亏于名儒,浚冲不尘乎竹林者,名崇而讥减也。若夫屈贾之忠贞,邹枚之机觉〔4〕,黄香之淳孝,徐幹之沉默,岂曰文士,必其玷欤!盖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

【注释】

〔1〕吴起之贪淫:吴起,战国军事家,贪财好色。

〔2〕班马:班固、马融。班固只做过兰台令史和窦宪的中护军等小官,马融也只官至武都太守、拜议郎,比之陈平、孔光等,官职都很低下。

〔3〕丁路:丁仪、路粹。

〔4〕邹枚:邹阳、枚乘。机觉:机警觉察。邹阳觉察到吴王刘濞谋反,便上书相谏,吴王不听,便和枚乘、严忌一起离开了吴王。

【译文】

文人既然有这些毛病,武人也应该是这样的。古代的将相,毛病确实是很多的:春秋时代齐国宰相管仲的偷窃,战国时期魏国吴起的贪财好色,西汉丞相陈平行为上的污点,大将周勃、灌婴对贾谊谗毁,嫉妒贤才。从此以后,有污点的将帅例子数也数不清。西汉的孔光位居丞相之职,然而他却要向权贵董贤侧身取媚;何况班固、马融职务卑微,潘岳等地位低下的文人呢?王戎是西晋的开国功臣,享受着上等官禄,然而却受贿卖官,随波逐流,何况司马相如、杜笃家徒四壁,丁仪、路粹那样贫穷呢?然而,这些缺点并不损害孔光成为当代名儒,也不妨碍王戎成为“竹林七贤”之一。为什么会这样呢?那是因为名望崇高,就会减少对他们的讥诮。至于说到屈原、贾谊的忠贞正直,邹阳、枚乘对吴王刘濞的阴谋的机警觉察,黄香对父母淳厚的孝道,徐幹对官禄的沉静淡薄,难道说文人一定都是有缺点的吗?因为人禀赋的五种材质德行,但在多少上各有不同;若不是上等圣哲聪明的人,就难以要求他们周全完备。然而将帅宰相因为他们的地位崇高,所以名声就特别显达;文人因为他们的职位卑微,所以经常遭到讥诮;这正像大江大河之所以波涛腾涌,小沟小水之所以波涛曲折一样。

【原文】

名之抑扬,既其然矣;位之通塞〔1〕,亦有以焉。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鲁之敬姜,妇人之聪明耳。然推其机综〔2〕,以方治国;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彼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昔庾元规才华清英,勋庸有声,故文艺〔3〕不称;若非台岳,则正以文才也。文武之术,左右惟宜〔4〕。郤縠敦书,故举为元帅,岂以好文而不练武哉!孙武《兵经》,辞如珠玉,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弸中〔5〕,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质,豫章其干,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

【注释】

〔1〕通塞:犹高低。指通达或阻塞。通达则地位高,阻塞则地位低。

〔2〕机综:织机的经纬交织。综,织机上的装置。

〔3〕艺:技。

〔4〕左右惟宜:指文事与军事、笔杆子和枪杆子相辅相成。

〔5〕蓄素:蓄积素养。弸(péng):满。

【译文】

名声受到贬抑或褒扬,既然是这样;职位的通达和阻塞,也有它的原因的。大概文人的被录用,是凭他能够办事来做准则的。鲁国的敬姜,是个聪明的妇人罢了,然而她能够用织布加以推论,来比方治理国家的大事,哪有男儿大丈夫学习文章,而不懂得治理国家政事的呢?扬雄、司马相如那些人,有了文才却没有品德,所以终于处在低下的职位。从前庾亮文章才华清俊,功勋卓著,所以他的创作不被称扬;倘使他不是身为大官,那就应该以文才著名。文才武略可以像左右手一样相辅相成。春秋时晋国的郁毅因为爱研治古代典籍,所以被举荐为元帅,难道因为爱好文学就不熟悉兵法吗?是因为好尚文术便不练习武术吗?孙武的《兵法》,文辞像珠玉一样美好,他难道是因为讲习武术便不懂得文辞吗?因此君子要身藏利器,等待时机来加以施展,建立一番事业,本该积蓄知识修养德行以充实内在的美,散发文采以显示外在的美,做到像楩木、楠木那样质地坚硬,像豫树、樟树那样高大的才干。写作文章一定要经纬军国大事,担负起重任来一定要成为国家的栋梁,穷困就独身自善著书立说垂流后世,显达就遵奉时代使命驰骋天下建立功绩。像这样的文人,应该说就是《尚书~梓材》中所说的士人了。

【原文】

赞曰:瞻彼前修,有懿文德。声昭楚南〔1〕,采动梁北。雕而不器,贞干谁则。岂无华身,亦有光国。

【注释】

〔1〕楚南:指“屈原、贾谊”,他们都是南方有德才的作家。

【译文】

总结:

瞻望那些从前的贤人,都有美好的文才和品德。有的声名昭著于南方楚地,有的文采震动了北方梁国。如果只有外表而无才德,怎能从根本上给人树立榜样?难道只是自身没有荣耀?也该有助于争光为国。

【评析】

《程器》的“程”是计量考核的意思;“器”是材器,指具有品德和政治见识的人才。“程器”就是衡量作家的品德修养和政治见识。本篇主要论述了作家的道德品质修养等问题。

全篇,分三部分:

一、讲文人应品德和文采并重。刘勰以木工制器为喻,说明不应只顾外表的美观。

二、讲对人才不能求全和历代对文人的不平待遇,为文人鸣不平。主要通过列举历代的作家事迹来加以说明。

三、进一步提出作家不仅要注意道德品质,还要通晓军政大事。

本篇是《文心雕龙》中,文字最激烈的一篇,反对“务华弃实”,是贯穿全书的基本思想之一,从正面来论述“实”的必要性。从本篇所褒贬的内容看,在上层社会道德败坏的时期,大都是有益于时的。

第五十、序志:

【原文】

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1〕,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夫宇宙绵邈,黎献〔2〕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夫人肖貌天地,禀性五才〔3〕,拟耳目于日月,方声气乎风雷,其超出万物,亦已灵矣。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

【注释】

〔1〕王孙:即王孙子是儒家,著有《巧心》。

〔2〕黎献:黎,黎民,百姓;献,贤人。指众人中的贤人。

〔3〕“夫人肖貌天地”二句:《汉书~刑法志》:“夫人肖天地之貌,怀五常之性”。肖,像,相似。这里有象征的意思。五才,即“五常”,指“仁、义、礼、智、信”。

【译文】

“文心”是讲作文的用心的。从前,涓子曾经著有《琴心》,王孙子曾经写过《巧心》,心可能是太灵巧了,所以人们经常将它作为书名。从古以来的文章,需要修饰和文采才能构成,难道是效仿修饰语言犹如雕刻龙纹一样的驺奭吗?宇宙无穷无尽,常人和贤才总是混杂不分,超出一般的只靠才智罢了。时间飞快地过去,人的才智不能永存,要使声名和事功可以流传下去,只有靠创作罢了。人的容貌像天地,天就具有“仁、义、礼、智、信”等品性,耳目如同日月,声音好似风雷,他超出万物,可以说是很灵智的了。但是他的形体如同草木一样脆弱,只有名声胜过金石的坚固,可以不朽,因此,君子生于世上,就应该立德建言。这样立言难道是他们喜欢辩论的缘故吗?是为了不朽之名而不得已啊!

【原文】

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1〕。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哉,乃小子〔2〕之垂梦欤!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3〕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4〕,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5〕,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

【注释】

〔1〕礼器:祭祀用的笾豆。笾,竹制的圆器;豆,木制,像高脚的盘子。仲尼:孔子的表字。南行:捧着祭器随着孔子向南走,表示成了孔子的学生,协助老师完成某种典礼。

〔2〕小子:刘勰谦称。

〔3〕弘:大,发扬光大。

〔4〕文体解散:指文章体制破坏。

〔5〕鞶(pán)帨:鞶,皮带,古束衣用。帨,佩巾。

【译文】

我在七岁时,就梦见彩云像锦绣一样,于是便上天去采摘。过了三十岁,又曾在夜里梦见手拿丹红的祭器,跟随孔子向南方走。天亮醒来,非常高兴地自言自语说:“伟大的圣人多么难于见到啊!可是他竟然降梦给小子我啊!”自从有人类以来,没有像孔夫子这样伟大的人了!要阐述明白圣人的意旨,最好是注释经典,然而在这方面,马融、郑玄等大儒已经注释得十分宏富精辟了,我就算有深刻的理解,也够不上自成一家之言。只有文章的作用,确实是经典的旁枝,五种礼制靠它才得以形成,六种法典靠它才得以致用实施,君主臣子的政绩之所以能够光彩照耀,军国大事之所以能够昭彰显明,都离不了文章。详细推究它们的本源,没有不是从圣人的经典那里来的。然而由于离开圣人的时代太久远了,文章的体制遭到破坏,作家爱好新奇,看重浮靡奇诡的言辞,好比在漂亮的羽毛上涂上彩色,在不用刺绣的佩巾上绣上花纹一样,离文章的根本越来越远,将要造成讹诡和浮滥了。《周书》里讲到文辞,认为文章重在体现要义,孔子陈述的教训,憎恨异端。《周书》的论辞和孔子的教训所说的“不要好尚奇异”和“攻击声讨异端”,都是作文应该体察的要义,根据这一要点我才拿起笔杆,调和墨汁,开始论述创作写作的问题,撰写《文心雕龙》。

【原文】

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至于魏文述典,陈思序书〔1〕,应玚文论,陆机文赋,仲洽流别,宏范翰林,各照隅隙〔2〕,鲜观衢路;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3〕,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功〔4〕,翰林浅而寡要。又君山公幹之徒,吉甫士龙之辈,泛议文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

【注释】

〔1〕陈思:陈思王曹植。书:他的《与杨德祖书》,其中除评论了当时一些作家外还表达了他对文章修改的重视等。杨德祖:名修,当时的作家之一。是曹植的好友。

〔2〕隅隙:角落、缝隙,指不全面,或者次要的地方。

〔3〕密而不周:指《典论~论文》讲才气比较严密,讲文体比较简单,讲才气又只强调先天禀赋。周,全。

〔4〕功:指功效,功用。精而少功:指《文章流别志论》分类讲文章的源流有见地,但没有讲各种文章的写作要点,不切实用。

【译文】

细看近代评论文章的作家不少。如魏文帝曹丕的《典论~论文》,陈思王曹植的《与杨德祖书》,应玚的《文质论》,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论》,李充的《翰林论》。他们都各自阐述了一种理论和一个观点,很少有观察到整个创作理论的。他们有的褒贬当时人才,有的品评前代贤人的文章,有的一般谈论雅和俗的旨趣,有的约略举出文章的用途。曹丕的《典论~论文》论点严密但不完备,曹植的《与杨德祖书》论文辨析清楚然而有不当之处,应玚的《文质论》有文采但是粗疏简略,陆机的《文赋》巧妙但显得碎乱,挚虞的《文章流别论》写得精心但不切实用,李充的《翰林论》浅薄而没能抓住要领。再有桓谭、刘桢之流;应贞、陆云之辈,他们往往泛泛地议论文章的用意,也往往在他们的文章里间或出现,但是他们都不能从枝叶追寻到根本,由观看波澜而去探寻源头。像这样论议文章,不阐述先哲圣人的告诫教训,对后辈的探讨是无益处的。

【原文】

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1〕,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2〕,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3〕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4〕,阅声字,崇替〔5〕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

【注释】

〔1〕体乎经:文学创作以经书为宗,即“宗经”,指《宗经》。

〔2〕文:有韵文。笔:无韵文。

〔3〕上篇:《文心雕龙》全书分上、下篇。上篇二十五篇,前五篇是总论,后二十篇是文体论。下篇二十五篇,包括创作论、文史论、批评论二十四篇和总序一篇。

〔4〕苞:同“包”,包括。会:指《附会》。通:指《通变》。

〔5〕崇替:兴盛衰废。

【译文】

《文心雕龙》一书的写作,在根本上探索到道,在师法上仿效圣人,在体制上宗法于经书,在文采上斟酌取舍于谶纬之学,在变化上参考通变于《离骚》。本书论述文章关键,也可说探索到极点了。至于论述有韵文和无韵文,那就按文体区分开来,在分类论述的时候首先推求各体的来源,叙述它的流变;解释各体的名称,以阐明它的意义,选择各体有代表性的作品来确定论述的篇章,陈述各体的理论构成系统,本书上部各篇文章的纲领就明确了。至于解剖文章的情理,分析文章的文采,全面考虑写作条理:论述《神思》和《体性》,考虑《风骨》和《定势》,包括《附会》和《通变》,观察《声律》、《练字》和《章句》;从《时序》里看到各时代文学的兴盛与衰废,在《才略》褒扬与贬抑历代的作家,在《知音》里叙述了怊恨惆怅的感情,在《程器》里表现了愤懑不平的感慨,最后长抒情怀写下了《序志》,用它来统驭全书众多的篇章,本书下部所有篇章的细目便显目了。按照理论系统来排列,确定各篇的名称,明显地合于五十这个《周易》的“大衍”之数,不过其中说明文章功用的,不过只有四十九篇罢了。

【原文】

夫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虽复轻采毛发,深极骨髓〔1〕,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而远;辞所不载,亦不胜数矣。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2〕异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按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3〕,亦几乎备矣。但言不尽意,圣人所难;识在瓶管,何能矩矱。茫茫往代,既沉予闻,眇眇来世,倘尘彼观也。

【注释】

〔1〕骨髓:指创作上的核心、本质问题。

〔2〕苟:随便。

〔3〕环络:环,绕;络,马笼头。与上面“按辔”都指文坛上的活动。藻绘之府:与上句“文雅之场”同义,都指文坛。

【译文】

评论一篇文章比较容易,总论历代的文章很是困难。虽然分析文章注意到毛发那样细微,探索到骨髓那样深入;但有的文章含意隐曲,根源秘密,看似浅近,却很深远。至于本书中所没有记载的问题,那也是多到无法计算的。到了具体地品评文章作品,有的话和前人说的相同,但并不是人云亦云,实在是不能不同;有的话和从前的论述相异,并不是随便标新立异,按道理确实是不能不异。相同与相异,不必介意这是古人的意见还是今人的意见,只要分析文章的组织结构,力求恰当。漫步在文学的园地,环络在藻采的场所,这样评论文章也几乎可算得上是比较周到了。但是,言语不能把用意完全表达出来,这也是圣人难办到的;加上自己的知识很有限,怎么能够讲出创作的标准来呢。遥远的古代,已经使我们沉陷在见闻的知识之中!渺渺未来的世界,也许我这本《文心雕龙》也会迷惑他们的眼睛吧。

【原文】

赞曰: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义〔1〕。文果载心,余心有寄!

【注释】

〔1〕傲岸:不随时俗,性格高傲。泉石:隐居的山林。咀嚼:细嚼体味。

【译文】

总结:

人的生命总是有限的,学问却无边无际。要理解事物的真相确实很困难,依凭自然天性了解就较容易。如无拘无束的隐居者那样,去细细体味文章的意义。这书如果能表达自己的心意,那我的思想也便有所托寄!

【评析】

《序志》的“序”是叙述;“志”是心志、情志。“序志”即叙述作者写作《文心雕龙》的想法。本篇是《文心雕龙》一书的序言,讲了写作该书的“目的、意图、方法、态度”,特别是其指导思想和内容安排等,都有详细的说明,因此,本篇是学习《文心雕龙》全书和作者思想的重要章节。

全篇,分五部分:

一、说明《文心雕龙》书名的含义和写作该书的原因。

二、讲为什么写作该书,主要是意图阐发儒家经典来纠正当时文坛上追逐浮华新奇的不良风气。

三、对魏晋以来作家的文论进行评论。

四、《文心雕龙》的体例。

五、表明自己评论作家作品和阐述文学理论的态度:“唯务折中”的方法论。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