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阅读《金瓶梅》（5）

乱出主意害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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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熊孩子郓哥

前面说了在王婆的编导下，西门庆和潘金莲男女主角作为男女主角成功出圈，闪亮登场。

一部好戏，除了主角的戏要精彩，配角同样必不可少，红花还得绿叶衬，周星驰的电影，每个配角都精彩绝伦，特别是吴孟达，每次出场都能添彩不少，所谓金牌配角。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晓的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现在该轮到配角登场了，但首先登场的并不是武大，如果你猜出了编剧的套路，编剧就该失业了。

古人爱用话分两头，各表一支来引出配角。

首先出场的配角却是郓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郓哥

郓哥本姓乔，因为做军生在郓州，取名郓哥，就像我们现在取名爱用建国援朝一样，他家是个军户，也就是职业军人，宋朝的职业军人可不像现在这么有地位，不能转业，不能升官，一家人一辈子都待在军营里，收入地位都没有。

所以郓哥只能天天提个篮子卖雪梨弄点零花钱，当然他人小鬼大，知道哪里生意好，一是县衙门口，二是西门官人家门口，那个时候普通人家对水果消费能力很低。

这样的出身决定了郓哥是没有什么道德感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在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绯闻弄得人尽皆知的时候，街坊邻里没有一个给武大通风报信的，究其原因，在于左邻右舍都是有家有业的，惧怕西门庆的权势，弄不好要惹火烧身。

只有郓哥一个人给武大打小报告，他这么做，并不是出于真正的友情和维护社会正义。

这一点《水浒传》和《金瓶梅》大有不同，《水浒传》里表现出郓哥为了维护和武大的友情，也是一直书中宣扬的兄弟情义，路见不平一声吼。

《金瓶梅》里的郓哥则世俗得多，现实得多，他的一番操作，仅仅基于分不到王婆的好处眼红而已，也就是不能看着王婆吃独食，你吃肉也得让我喝点汤，不然我要掀桌子，这就是底层人的逻辑，不让你过得比我好。

然而王婆根本没把一个小屁孩放在眼里，有时候所谓阴沟里翻船，王婆最后死在武松手里，跟她这种独吞好处的难看吃相不无关系，要是她分一些好处给郓哥，郓哥一定会装聋作哑。也许她们会活得长些！

贰 清河滚刀肉

偏偏王婆也是底层的滚刀肉，百毒不侵，油盐不进，郓哥抱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跟王婆杠上了。

《金瓶梅》对王婆和郓哥之间狗咬狗的场面写得极为精彩。

郓哥道：“你正事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乌小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

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你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你娘的小猢狲！你敢高做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贼老咬虫，没事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篮儿也丢出去。

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交你不要慌！我不与他不做出来不信！定然遭塌了你这场门面，交你赚不成钱！”这小猴子提个篮儿，迳奔街上寻这个人。

兰陵笑笑生的语言功底十分了得，将下里巴人的口头禅和歇后语惟妙惟肖的描绘出来，不但生动，而且十分贴切。

王婆

王婆不但不想雨露均沾，还出手伤人。四分五落的雪梨滚落一地，相当于把别人的饭碗砸了，哪人家还不得拼命，而底层人的相互争斗更为狠毒。

我们经常看到在公交车地铁里，因为一个座位，一次碰撞就可以毫不顾颜面的撕扯，恨不得把对方拔光，扇对方耳光，而对路面上溅了一身泥水的豪车大气都不敢出。

因为在公交车上，我们都是穷人，凭啥我要让着你。你要往上爬，我得使劲往下拽，我不舒服，一定不会让你舒服。豪车里的人则离我们太远，拉不下来。

显然郓哥不愿意看到王婆一个人吃独食，攀上西门庆这个高枝。

叁 武大的愤怒与冲动

于是郓哥怀恨在心，跑去向武大透露了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奸情。

一个想分一杯羹的恶棍和无赖，转瞬就变成了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英雄。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对假借情谊贩卖私货的人缺少防备之心，不像书上把他在人前人后的面孔都写得清清楚楚，我们都只能看到一面，谁有那识人的智慧，除了像曾国藩这种洞察世事的天才。

《金瓶梅》写得很实在，武大当然完全不知道郓哥背后捣的什么鬼，还热心的招待了郓哥一顿酒。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个小酒店里，歇下担儿，拿几个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着。武大道：“好兄弟，你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完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

郓哥将西门庆和潘金莲的事添油加醋的告诉了武大，再熊的人听了自己老婆跟别人勾搭，都不能无动于衷，自然立即想去抓奸。

这时郓哥表现出在多年摸爬滚打的小聪明出来，止住了武大的冲动，开始给武大出谋划策，如何捉奸在床，俨然一个狗头军师，并且表现出愿意为了朋友再次出马：由自己在茶坊外面监视，一旦西门庆来了，立刻通知在附近卖炊饼的武大来到现场。

行动开始以后，由郓哥先抢先进入茶坊和王婆理论，等着王婆要和她动手的时候，他一头顶住王婆，武大借此机会冲进去捉奸，来个人赃俱获。

可怜的武大

两个男人对付一个老太婆都这么费劲心思，使出吃奶的劲，一是说明王婆真不是善茬，在清河这一带的彪悍应该是出了名的，一个人对付不了，另外也说明武大和郓哥太弱了，一个半大孩子一个五短身材，怎么对付得了滚刀肉一般的王婆。

这段捉奸的场面写得喜感十足，完全就是一场游戏：

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向王婆骂道：“老猪狗！你昨日为甚么便打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身起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如何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那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一声“你打”时，就打王婆腰里带个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险些儿不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那猴子死顶在壁上。只见武大从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是武大，来得甚急，待要走去阻当，却被这小猴子死力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

我们看这个时候的武大，作为男人的血性也有迸发的时候，即使他再弱小再笨拙，也是反抗，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还是个大活人。

撩起衣服，大踏步，抢入，仅仅用了几个关键词，就表现出一个懦弱的人瞬间迸发能量后的英雄气概来，也是武大在此书中唯一亮眼的地方，就像一个人的回光返照，光彩夺目。

兰陵笑笑生真是语言大师。

肆 武大的愤怒与受伤

所以不要欺负老实人，不要过于欺负老实人，我们经常看到一个七十岁的老实人被人欺负急眼了，可能在某个风高月黑的晚上干出灭门的事，并且并不鲜见。

在徐克拍的武侠片《刀》里面，顶尖高手飞龙杀了定安一家，定安长大后要复仇，屡屡被师傅阻拦，敌人太强大了，谁知阴差阳错练得绝世武功，最后终究让飞龙死于自己的断刀下。

女主小灵在定安、飞龙决斗时发表独白：江湖上的买卖你只能占到一时的便宜，对方总有一天拿回他失去的东西。就算他拿不着，他的后人也会回来拿。所以，如果我是唯一能走的人，我也会像定安一样，回来报仇的。

这个时候，看样子，武大软弱得如一条鼻涕虫，张大户给他戴绿帽子，王婆算计他，潘金莲羞辱他，西门庆甚至形容他只是一条狗，就连小兄弟帮他也是为了那顿酒肉，他们都算准了，武大在清河无依无靠，就是一条可以任人碾压欺骗的虫子，绝对没有身本的机会。

谁知他还有个弟弟，名叫武松。

这时，王婆看到武大进去了，赶紧大声报警：

那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钻入床下躲了。武大抢到房门首，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做得好事！”那妇人顶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儿！见了纸虎儿也吓一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叫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些话，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不是我没这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便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来！”武大却待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脚来。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窝，扑地望后便倒了。西门庆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势头不好，也撇了王婆，撒开跑了。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了得，谁敢来管事？

这段写得惟妙惟肖，武大的发狂，西门庆从惊慌失措到狼狈不堪到致命一击，潘金莲的冷静和歹毒。西门庆躲到桌子下，这是做贼心虚的下意识动作，至少说明还知道理亏，起码还有些道德感。

西门庆

而潘金莲这个时候表现得如此沉着冷静，映衬出漆黑无边的内心世界，当她决定与西门庆偷情的时候就知道，一旦被发现就是鱼死网破的时候，她不像西门庆还可以逃回自己家，自己是上天无门，在公在私死路一条，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在阿富汗和伊朗，那些背叛丈夫的人最后被施行石刑，所以她们在迈出这一步的时候就没有退路。

人们常说最毒妇人心，不是妇人一定就比男人毒，而是给她们身上赋予的传统道德压力更大，没有让他们可供通行的其他道路，只有狠毒到底，即使下地狱也在所不惜。

而此时的郓哥，则撒丫子就跑了，这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对敌我的力量缺少最基本的判断，他那简单粗放的计谋白白送了武大一条命。要是他稍有头脑，知道自己和武大不是西门庆王婆的对手，完全可以等武松回来再做计量。

两个最底层的人，在命运转折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是被命运无情的抛弃，即使他们百般挣扎，也无济于事。

而此时的街坊邻居要就把门闭上了，哪里还敢多管闲事，生怕惹火烧身，这一乌合之众的心理，在何平导演的《双旗镇刀客》里有精彩的呈现，当一刀仙的兄弟们到双旗镇喝酒惹事耍流氓，镇里的百姓赶紧关了门，装着没有看到，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更害怕流氓消灭自己这个人证。

这怪百姓吗，在一个是非颠倒黑白不分，没有法治的社会，每一个孱弱的百姓几乎都会这样，打抱不平的英雄会有，但并不能成为社会的范例和老百姓关起门来教育孩子的榜样。

武大被西门庆踢伤了，王婆和潘金莲合力把他搀扶回家，然后舀碗水救醒了，自己也去睡觉了，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这是一段很奇怪的场景，她俩既没有弃之不管，也没有积极施救，甚至没有对话，这是什么心理和操作呢？也许，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的，大家都知道是什么回事了，没有什么遮着掩着的了，三个人就各怀鬼胎各自安息。

在这场武大郎勇闯王婆家的大戏里，郓哥、武大、王婆、潘金莲，没有一个赢家，郓哥从此不敢在清河混了，武大即将饮下冲动的鸠酒，王婆与潘金莲似乎看到发配中武松狂怒的脸，她俩的命运不甚美妙，只有西门庆溜之大吉，很快就抛之脑后。

这只不过是他荒淫豪横生活的一个插曲，他开始寻找新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