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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中的三堵“墙”

 殘荷聽雨 2023-02-22 发布于北京

原题\论《金瓶梅》间架之“墙” 

作者\诸利丹  马杰

 内容提要

构成《金瓶梅》间架重要元素的“墙”共有三堵, 分别位于王婆家与武大郎家、西门庆与花子虚家、李瓶儿与潘金莲居所之间。这三堵墙不仅促使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 也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 是《金瓶梅》的重要组成部分。

对“四大奇书”之一《金瓶梅》的研究, 历来以其文意、历史、名物、方言等为重, 鲜有论及《金瓶梅》的建筑布局。然而, 在古典小说中, 空间布局是构成小说的重要元素, 它是小说人物活动的场所, 也是小说故事得以展开的重要平台。因此, 张竹坡在评点《金瓶梅》时, 曾在《杂录小引》中有这样的论述:“凡看一书, 必看其立架处, 如《金瓶梅》内, 房屋、花园以及使用人等, 皆其立架处也。……故云写其房屋, 是其间架处, 犹欲耍狮子, 先立一场;而唱戏先设一台。恐看官混混看过, 故为之明白开出。”张竹坡再三申述了关注《金瓶梅》之“间架”的重要性, 他例举了“金、瓶、梅居所安排为一例”:“读《金瓶》, 须看其大间架处。其大间架处, 则分金、梅在一起, 分瓶儿在一处, 又必合金、瓶、梅在前院一处。金、梅合而瓶儿孤, 前院近而金、瓶妒, 月娘远而敬济得以下手也。”

除了上述张竹坡所举的“花园”中的潘金莲、庞春梅、李瓶儿的居住布局暗藏玄机外, 小说亦有许多费劲作者心力的间架安排, 其中“墙”的运用, 便是比较明显的一例。《金瓶梅》共写三处“墙”, 其一在王婆与武大家;其二在花子虚与西门庆花园之间;其三在李瓶儿与潘金莲住所之间。这三处的“一墙之隔”, 在促进小说情节发展中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潘金莲与王婆的“一墙之隔”

第一堵墙, 便在王婆与潘金莲家, 它可以说是整个故事得以发生的基础。若不是因为王婆与潘金莲隔墙而住, 西门庆又岂能如此简单就与潘金莲勾搭成奸。武大听从武松的劝告, “仔细门户”, 却未曾想到“祸起萧墙”。因此, 在第一回的总评中, 张竹坡就已提出这样的论断:“'里仁为美’, 况近邻哉!今子虚不善择邻, 而与西门为邻, 卒受其祸;武大与王婆为邻, 亦卒受其祸;殆后瓶儿与金莲邻墙, 又卒受其祸。甚矣, 卜邻当慎也!”

文中第一次出现“间壁”, 是在武松回武大家时, 潘金莲说的:“何不去间壁请王乾娘来安排?只是这般不见便。”因潘金莲这样说, 武大才“央了间壁王婆来”。可见, 文本没有过多的渲染, 只这一句可知此时潘金莲与王婆的关系已不一般, 平时定是往来频繁, 交情不浅, 武大也不以为怪。

也因“间壁”, 王婆才得以“粉墨登场”, 才能为潘金莲与西门庆穿针引线。而王婆, 也不是守本分的, 通日里“便是积年通殷勤, 做媒婆, 做卖婆, 做牙婆, 又会收小的, 也会抱腰, 又善放刁, 端的看不出这婆子的本事来。”因此, 西门庆被潘金莲叉竿打中头, 看到其美貌无比, 想占为己有, 苦于无计, “猛然想起那间壁卖茶王婆子来, 堪可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王婆与西门庆, 一个是见财忘义, 心想“嫌他几个风流钱使。”一个是“嘲风弄月的班头”, 想潘金莲“好一个雌儿, 怎能够得手?”加之潘金莲的不守妇道, 各取所需, 才有之后许多文字。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 潘金莲与西门庆突破“间壁”的条件是“后门”。西门庆央及王婆时, 王婆想到了请潘金莲做寿衣的“锦囊妙计”, 潘金莲来去王婆家与西门庆私会正是通过这一“后门”。“当下王婆收了绸绢绵子, 开了后门, 走过武大家来。那妇人接着, 走去楼上坐的。”“那妇人把帘儿挂了, 吩咐迎儿看家, 从后门走过王婆家来。”“第三日早饭后, 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 便走过后门首。”“那妇人……便丢下王婆与西门庆, 踅过后门归来。”“一面从后门踅过妇人家来”“王婆……便从后门归到家中楼上去。”“王婆听得, 走过后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 开了后门。”“……落后带着小厮竟从妇人家后门而入。”“这婆子走过妇人后门看时。”“西门庆从后门过来。”“这王婆拿着那封书, 从后门走过妇人家来”。从西门庆初识潘金莲, 到潘金莲害死武大嫁入西门大院, 这个“后门”前前后后出现了有十二次之多。它作为一个合理的存在, 消除了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后顾之忧, 掩盖了事实真相, 武大的惨死, 潘金莲与西门庆的狼狈为奸也就成为了必然。

“墙”这样一个关乎居所安排的事物在小说中起到这么大的作用, 实在是《金瓶梅》之前的小说中没有出现过的。它牵涉到小说中几个重要的人物, 引起了几处重要的情节。因有了间壁, 于是有王婆的出场;因有王婆的协助, 于是有了潘金莲与西门庆的故事。“一墙之隔”是引线, 将各个故事要素串联在一起。

李瓶儿与西门庆的“一墙之隔”

第二堵墙位于西门庆家的花园与花子虚家之间。这堵墙本是用来作为两家的隔断, 却在实际上成为了两家人联系的纽带。这个“一墙之隔”, 敷衍出的是《金瓶梅》中的另一个重要女性形象——李瓶儿。

第一回在玉皇庙结义时, 这堵墙就初露端倪。当西门庆十兄弟商量用谁补入死掉的卜志道, 西门庆“沉吟”了一回, 说出了“咱这间壁花二哥”, 张竹坡评到:“试想其沉吟为何, 一个花二娘已在其沉吟中也。”李瓶儿生的白净美丽, 久在风月场里的西门庆怎可能放过。与花子虚的称兄道弟, 无非是垂涎于瓶儿的美色。隔墙而居, 条件便利, 正合西门庆之意。

这堵墙也是李瓶儿命运的转折点。这堵墙未被推倒之前, 李瓶儿是他人之妻, 却勾挑西门庆, 全无正经模样。且看她是怎样利用“墙”来暗度陈仓:“只听得那边赶狗关门。少倾, 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着墙, 推叫猫, 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 递了话。这西门庆就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 暗暗扒过墙来, 这边已安下梯子。”“窗外鸡叫, ……两个约定暗号儿, ……暗暗以咳嗽为号, 或先丢块瓦儿, 见这边无人, 方才上墙, 这边西门庆便用梯凳扒过墙来。”“打狗关门, 唤猫上墙, 鸡叫过墙”, 可以说为了偷情, 李瓶儿无所不用其极。但是等到这堵墙被推翻时, 即西门庆谋计害死花子虚, 翻修花园时, 李瓶儿的性情有了转变。她变得善良而懦弱起来, 全无之前对花子虚的凶狠。面对潘金莲的几番无理取闹, 她忍让再三。有学者认为, 《金瓶梅》未能把握好李瓶儿的性格的发展逻辑, 使李瓶儿的性格有前后分裂之嫌。但正如这堵“墙”从存在到消亡, 李瓶儿的性格变化有其自己的轨迹, 之前这堵墙是李瓶儿心头的重石, 她与西门庆苟合, 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她三番两次催促西门庆娶其为妾。当墙被推倒时, 她如释重负, 善恶观念复苏, 这一历程使李瓶儿的形象更加真实。

“越墙而过”的不仅是西门庆, 也有李瓶儿的钱财。李瓶儿想要把花家的财产转移到西门庆家, 这同样是一件见不得天日的隐秘事。此时便牵扯出了吴月娘,

月娘说:“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 若从大门里来, 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须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最后, 这些财物“一个个打发过来, 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此时的墙又成为了他们私运财务的通道。这一桩事的描绘, 可见月娘也有其人性之恶, 私吞他人钱财, 本是不义之举, 她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 为西门庆出谋划策, 张竹坡在夹批中批此事“大书月娘之恶, 教其夫为狗彘之行, 其祸已为子虚酿成, 乃阻其娶, 是使之为贼, 而后数之也。”

西门庆花园中的这墙全为李瓶儿出现而设。若无这堵墙, 概无瓶儿与西门庆的私情。李瓶儿的财物也不会落入吴月娘之手, 以至于成为后来她不得不受辱嫁入西门府的理由之一。“一失足成千古恨”, 李瓶儿在西门大院里生活处处受挟制, 此处已可见端倪。

潘金莲与李瓶儿的“一墙之隔”

第三个“一墙之隔”是潘金莲与李瓶儿居所之间的墙。李瓶儿与潘金莲是有相似之处的。她们两个一开始都是有夫之妇, 在西门庆的勾引之下, 杀夫再嫁西门庆。她们虽与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一样, 同为西门庆之妾, 却不似这四者的或娶或买, 光明磊落。因此, 在居所的安排下, 作者有心把这样两人单独列出, 不似他人安排正式的厢房, 单以花园幽密之处藏之, 且只隔一堵墙, 即有此意寓之。张竹坡在《杂录小引》云:“特特将金、瓶, 梅三人, 放在前边花园内, 见得三人虽为侍妾, 却似外室, 名分不正, 赘居其家, 反不若李娇儿以娼家聚来, 犹为名正言顺。则杀夫夺妻之事, 断断非千金买妾之目。”此可谓深道作者心意。

一墙之隔, 两女相争, 必生忧患, 而李瓶儿与潘金莲的矛盾实是《金瓶梅》的重要内容之一。诚如张竹坡所论:“而金梅合, 又分出瓶儿为一院, 分者理势必然, 必紧邻一墙者, 为妒宠相争地步。”李瓶儿与潘金莲“妒宠相争”的矛盾随时间的流逝而逐步升级。李瓶儿未嫁入西门大院时, 曾以“花二娘”的身份造访西门眷属。在她的起初印象里, 对潘金莲实有好感。他曾对西门庆言:“既有实心娶奴家去, 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盖的与他五娘在一处, 奴舍不的他好个人儿, ……”自己提出了要与潘金莲“房盖一处”。但是, 一山岂容二虎, 等到瓶儿嫁入西门府, 入住花园, 才发现事与愿违, 潘金莲强烈的嫉妒之心, 让李瓶儿无法招架。“妒宠相争”的局面不可避免。

李瓶儿确有让潘金莲相妒之处。首先, 是李瓶儿的钱财。李瓶儿不似潘金莲仅以色相诱惑西门庆, 她所带来的几千两银子让西门庆欣喜不已。且平时李瓶儿出手阔绰, “李瓶儿下来。四个唱的见他手里有钱, 都乱趋奉着他, 娘长娘短, 替他拾花翠, 叠衣裳, 无所不至。”即使是吴月娘, 见到此景, 归房后也“甚是不乐”, 更何况潘金莲这样一个丫头出身的小妾。除钱财外, 最让潘金莲妒火中烧的是瓶儿母凭子贵, 为西门庆生下了官哥。因着官哥, 西门庆倍加宠爱李瓶儿, 必然冷落其他几个妾室。潘金莲雪夜弹琵琶, 无尽辛酸。在嫉妒之心下, 潘金莲巧舌如簧, 在吴月娘面前盘弄瓶儿的是非, 明讥暗讽, 含沙射影。并千方百计的想害死官哥, 重新获取西门庆的宠爱。

“一墙之隔”的纷争, 最后终于激化, 以官哥与瓶儿的生命为代价。“墙”可以分割出空间, 阻隔人的脚步, 却无法隔断声音。潘金莲便利用此, 明知官哥生性胆小, 故意用打骂秋菊的方式, 几次三番的用恶言恶声吓唬官哥。除此之外, 潘金莲处处利用机会, 蓄意伤害官哥, 官哥的几次发病都与潘金莲有关。第一次半夜发寒潮热因着金莲相抱被唬;第二次被黑猫惊吓, 因着潘金莲与陈经济的私情;最后命丧, 更是因为潘金莲平日训练雪狮子扑食红布肉。潘金莲最后的目的达到了, “话说潘金莲见孩子没了, 每日抖擞精神, 百般称快”。官哥的死给李瓶儿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加之潘金莲的冷嘲热讽, 诸多不如意之事缠身, 最后也命归黄泉。故事发展到此, 也已可见各人姿态。

总之, 像《金瓶梅》这样的家庭小说中, 人物的活动空间有限, 要在有限的空间里安排精彩的情节, 就要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 使空间的安排成为产生矛盾、推动情节发展的因素之一。《金瓶梅》充分的利用了“墙”这个事物, 让其分割了小说故事中的空间, 用三个“一墙之隔”, 环环相扣, 敷衍故事, 各不相同, 将其推动情节发展的功能运用到极限, 可以说《金瓶梅》在利用空间方面堪称典范。这样的创作倾向, 影响到了后世的文人志士, 这种经验被以后的小说家继承和发扬。如李渔, 注重房舍安排与小说的创作, 他的小说集《十二楼》甚至以楼名命名单篇小说。其中一些作品, 如《合影楼》, 珍生和玉娟通过水中的倒影相爱, 让整个故事完全建立在巧妙的安排上, 与“一墙之隔”有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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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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