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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權素詩話·攄懷齋詩話(南村)

 杏坛归客 2023-01-26 发布于山东

民權素詩話·攄懷齋詩話(南村) 蔣箸超

詩話之作,濫觴小序。唐宋以降,其制大具。蓋其紀人事,繪風物,集一代之菁華,闡百家之妙緒,詩道因以大光,詩義因之愈顯,厥功固甚偉也。而況岩穴畢登,殘編罔遺,補史乘之遺墜,表幽光於沉沒,又烏能與尋常文字一例作娛玩觀哉!

保邑僻處萬山中,交通梗窒,民俗悍。然能文之士,代不乏人,亦山水之清奇有以胎胚之者也。予生晚,未獲親炙前賢。惟每于侍膳之余,聞家君子述一時名輩,輒默志其萬一。然疲駑善忘,不崇朝而十忘二三,困世以來所憶更鮮矣。

田鶴亭世居田家崗,鄉貢士也。性散誕,才學極樸厚,為前輩中最負聲望者。家君子嘗從之遊。先生贈詩曰:“遷陵佳氣育瓊瑰,幾度名流幾輩陪。東道昔從三益友,(謂羅、李諸公)南莊今貴二詩才。(兼稱謝古溪)幽蘭十步聞香至,駿骨千金買價來。愧我衰年思力盡,也將老眼向君開。”先生佳句頗多,於當日詩壇中,獨標一幟。而社友如羅李諸君子,亦不相下。一日群會於某園,刻燭賭詩,題為“南粵王”,限文字,以先成者勝。先生操筆直書,有句云:“帝號終須讓漢文”,於是座中鹹贊服,因閣筆焉。

過桃源之詩,古今不少作者,如“草木自生無稅地,子孫常讀未燒書”之類,皆新穎可誦也。鶴亭先生一律云:“紅牆低亞水迢迢,何處溪煙鎖野橋。山寺疏鐘村艇酒,江樓明月玉人簫。喧天豺虎傷秦世,絕代衣冠想晉朝。隔岸漁家如可問,桑麻雞犬定非遙。”風致娟娟,別饒感慨。

羅李齊名,而李稍遜于羅,然論詩才則兩無多讓也。李字南支,官至同知。所為詩亦無完本,予家舊有雜鈔一冊,載其遺章若干首。予尤愛其《古意》一篇云:“桃花三月開,桂花八月黃。妾年才十五,誤嫁讀書郎。讀書輕別離,去觀上國光。不思早歸來,留妾守空房。西風當戶起,吹我羅衣裳。冷冷傷妾心,淚下自成行。不如嫁農夫,恩愛兩不忘。郎耕隴上田,妾采隴上桑。樹作連理枝,花作並頭香。”又《悼亡》云:“歸甯曾約早還家,一日三秋望眼賒。那識西風黃葉裡,扶來卻是病人車。”“參涼服盡藥無靈,虔許高皇一藏經。唯望慈悲施法雨,偏然相遇忍觀音。”“夜雨孤燈一枕涼,攜兒同上舊時床。嬌生未慣同爺宿,夢裡聲聲只喚娘。”情詞淒涼,不堪卒誦。他如《山居》之“山多風雨門常掩,村有牛羊路不平”,俱有畫意。

向笑吾,漵浦人,移居金陵,亦負詩名。生平風流放誕,詩多隨意揮灑,然有不可澌滅者。予僅記其《小喬一詠》云:“千古美人半可憐,小喬獨有福齊天。江東嫁得周公瑾,又是英雄又少年。”地下蛾眉,聞之亦當色喜。晚年境遇不佳,豪情日減,遂為《疑夢吟》百首,蓋以香溫玉軟之詞,作暮鼓晨鐘之懺也。就中如“門外青山埋骨好,世間紅粉誤人多”諸句,皆過來人痛定語也。又其納妾詩云:“愛聽鄰家諸妹說,新來人似牡丹花。”亦頗風騷可味。

謝古溪諱桂森,聰悟多辯,其生較晚于羅李。生平作詩不多,而又輕散失,故世幾無人知之者。予僅識其《竹雞塘》一章云:“竹雞塘裡竹雞啼,塘在湖天樹裡迷。白鷺鶯飛秋水闊,綠楊煙重晚風低。遠山拖翠如橫黛,軟浪搖青要上堤。一片清光誰寫得,蓼花紅過斷橋西。”一斑之窺,足見全豹。

余子剛與古溪同時,詩才極高。家君子嘗詔予曰:使子剛不早死,其造詣正未可量也。顧乃久困場屋,抑抑不得志。客京師,坎坷以死。遺稿無存者,世唯傳其《送胡春舫守杭》一絕云:“長沙一月作勾留,綠酒紅燈夜夜遊。寄語西湖小兒女,明年司馬領杭州。”或謂此詩本一律,中兩聯既失,傳者遂湊為絕耳。辛亥冬,予過潭城,晤哲臣,彼嘗誦所得子剛先生之《秋感》八首,蓋其旅都門時所作也。惜未獲留稿,今惟記其七字云:“經霜庭樹雜新紅”,此外則皆予所及見者,如熊端階、向敏吾、李翰仙、方予東,凡三四輩。熊向俱已即世,後嗣亦式微,其遺稿不可得。方又不得意於世,Т居鄉曲,好談堪輿相術,為詩極少。然每出一什,法義極整,唯沉悶無流亮之致,是其病也。予不好讀,故亦不能憶一語矣。

李翰仙於予家有葭莩親,相貌頎偉,善詼諧,詩才亦清妙。錄其《有斐亭》一律云:“誰開避暑傍招提,只隔江塵不隔溪。松菊就荒陶令杳,(亭為邑宰陶公建)樓臺留與浪仙棲。(亭前有佛閣曰觀音)犬知客到迎門吠,鳥解禪參傍佛啼。鷗鷺忘機常過我,紙窗伴到日頭西。”厥後忽好為冷詞峭語,極意雕鐫,如“兩字芳名人定可,五更同夢夜何其”之類,浸入魔障矣。然予不讀其近著幾二十年,今已歸賦遂初,霜雪盈鬢矣。想必庾信之文章老更成也。

與予同時之士,號稱能詩,而其詩又予嘗親睹者,則有陳子哲臣。哲臣之能詩,予舊不聞。辛亥冬,偶於漢湘邂逅,煮酒言歡,茗話之餘,承挑燈錄其近稿以示,蓋謬目予為知詩者也。明日更以七律一章索和,詩曰:“三年遠隔湖南北,邂逅潭州兩未期。萍水相逢偏絮語,容顏共道勝初時。樽前共勸客中酒,燈下同抄別後詩。兒戲世途歸去好,共和酒國建詩旗。”予答之云:“離亂親朋多阻隔,逢君客裡喜難期。欣看神采猶當日,漸愧飄零勝舊時。莫問黃粱皆是夢,且浮白著共論詩。更闌醉頰留餘渴,茗話重烹雨後旗。”

哲臣有姊曰夢棠,吾鄉閨閣中之麟鳳也。聰慧能詩,首倡天足,且著為詩文,刊以勸世。如“頻操井臼身無主,久立花陰動亦難”;及“月下嫦娥應笑問,卿何步步椅欄幹”,俱可哦詠也。又《送弟》五律一首云:“送我黃花瘦,送君白雪飛。老梅千樹冷,孤艇一身歸。骨肉情多梗,風雲願又違。臨歧渾滄惻,清淚滿棠衣。”是則其近日所作,工力較前厚到矣。其弟曰叔緯,學詩習畫,俱有可觀。詩如《別姊》之“從茲隔秋水,何日侍詩壇”等句,居然圓勁可誦也。

竹枝詞本巴渝間俚歌,唐貞元中劉夢得守巴土,惡其裡歌之褻陋,遂自著十二章,教市兒唱之。情詞盡妙,於是藝苑中乃有此體。竹枝之作,其難殆不亞於詩,或且過之,蓋其欲清新,欲雋永,而更欲雅俗共賞也。如世傳之“收拾廚房掛著麻,紅裙脫卻步如車。鄰東有事鄰西去,記得姑姑要杏花”諸什,則是其正宗矣。予幼聞人誦《田家峒竹枝》二十首,詞率鄙俚不足道。唯予家舊抄本有兩章云:“垂髫弟弟慢前行,路在田邊記不清。東岸桃花西岸柳,亂飛蝴蝶亂啼鶯。”“屋邊包穀十分收,火炕焦乾滿竹樓。老土財東真享福,熱伏常煮臘豬頭。”予絕愛第一章。竊謂此詩前後頗有懸殊,疑非一手之作也。又某學使有《五溪竹枝詞》一章,亦雋峭可喜,而蠻溪土俗,因之可以想見矣。詞曰:“五溪山水清且雅,五溪女子會當家。五溪男兒不識字,火墨壁上畫叉叉。”

酉水發源於黔,西南流入湘境,後折而北;東流至沅陸之浦,與沅水合。其流域自保邑而下,凡三百里,險灘怪石,幾占裡之半,其名乃不下數十。而灘之最以險惡稱者,則惟茨鳳。茨灘據鳳灘之上游,相距約八九裡,水流極陡急,然不若鳳灘之悠長也。鳳灘凡三疊,每間不逾百丈,立岸觀之,若三鳳之聯翼而翔者,故名之曰鳳灘。灘之左倚山枕河,有居人數十家,自成村鎮。鎮西首有伏波祠,祠中題聯頗夥。齊文端公有二絕云:“伏波祠廟鳳灘頭,祠下灘聲三疊流。剩有誓蠻銅柱在,勒銘不是漢家侯。”“茨灘灘水矯游龍,一線銀濤萬弩沖。最是山僧閑看客,夕陽紅處寺樓鐘。”鐫以花楠,懸諸廳左,蓋其視學溪州時所著也。“銅柱”二語,亦當時事。蓋州屬之會溪坪,有楚王馬希范征蠻時所立之紀勳銅柱。公嘗以此為賦題,場中人率誤之為伏波舊事,故有“勒銘不是漢家侯”之語。

易複三詩才極清麗,風韻珊珊,讀之神往。著有《迷心室悔存稿》一卷,刊諸都門。寄售處絕少,故頗難購得,予未之獲覽。嘗聞哲臣誦一律云:“櫻桃花下叩朱門,小別江南恨莫論。無可奈何空握手,不曾真個也銷魂。春風楊柳人千里,秋水蘼蕪夢一痕。惆悵畫樓西畔月,更誰同倚到黃昏。”剩馥餘膏,溉人不少。

文廷式,醴陵人也。工於倚聲,所作多健邁不可當,豪氣千斛,直流字裡。有詞鈔一冊行世。予雅愛其《浪淘沙》一闕云:“高唱《大江東》,驚起魚龍。何人橫槊太匆匆。未鎖二喬銅雀上,那算英雄。杯酒酹長空,我亦飄蓬。被襟聊快大王風。長劍幾時天外倚,直上崆峒。”

暇日寡歡,小步市衢,見出售之畫幅兩幀,上有詩云:“野水準沙落日遙,半山紅樹影蕭蕭。酒樓人倚孤樽坐,看我騎驢過板橋。”“尋春獨自到山家,寂寂柴門鳥語嘩。流水半灣人不至,辛夷初放兩三花”。頗清逸可喜。畫亦簡古。惜不著姓氏,惟第一絕曾見之於《閱微草堂筆記》中。

孫甚堂,浙江人,流宦成都,遂家焉。性和易,以風流自喜,故所為詩,專學香奩。予嘗見其一絕云:“別時紅淚點青衫,盼我青雲志不凡。若說揚州無好夢,至今猶憶語喃喃。”蓋贈眷妓四章之一也。前秋相晤長沙,以萍水之逢,締文章之友。賭酒戰詩,極一時之樂。同寓曹振三,亦能事吟詠。猶憶和予《送別》二絕,有句云:“絕妙詞章眼底留,敢因才短忌楊修。”恰好關合語,令人失笑。至今思之,亦一番佳話也。

辛亥光復之前,予在武昌。睹時局日急,遂約同志數人,結“攄懷詩社”,以文字聯知交。一時社中,健者如鯽,而以老友石音為最。石音,蓋予之畏友也。其所作詩,俱入本社詩詞選中,茲不多贅,聊錄一二章於下。《塞上曲》云:“日落平沙塞[A061]黃,輕騎那識鐵衣涼。盡擒胡虜交河北,夜半歸來滿地霜。”《無題》云:“碧玉堂西碧[A061]齊,碧欄杆外月華低。夜憐私語鴛鴦病,鳥憶同心杜宇啼。春暖更教人繾綣,鬢松無奈夢癡迷。銀蟾漸轉紗窗曉,惱殺催歡碧樹雞。”《雜感》云:“酒醒月如弓,兵戈離亂中。古人悲異域,吾亦悵飄蓬。徒作廣武歎,空憐焦尾恫。豐城三尺劍,不復氣如虹。”

方子雲詩云:“小亭四面疊雲根,坐對澆愁酒一樽。西下斜陽東上月,一般花影有寒溫。”眼前景寫來入妙,殆白石所謂“想高妙”者耶?

予少宿舅家,于窗紙上見一詩云:“遠山橫黛水橫腰,百尺紅闌柳萬條。中有騎驢人一個,灞陵橋上雨瀟瀟。”愛而識之。後讀《蟄廬遺草》,乃知為集中雋作。集凡一卷,詩俱不惡,而五古如《劍閣》諸篇,尤精警可誦也。

袁吉六聰慧好學,以文名於世,詩則鮮見也。丙午冬,予僑寓長沙,適與之同舍。相聚月餘,嘗出詩稿示予。錄其《口占》云:“扃舟不有腳,九次過洞庭。狂風吹水立,隔斷君山青。”《西施詠》云:“才從女伴浣春紗,忽入姑蘇擁翠華。養女竟成亡國恨,西家悔不若東家。”俱清健不落恒臼。五古學昌黎,亦極完整。

蔔萼生宰吾邑,治尚嚴厲,不得於大吏,以酷虐被參。去任之日,作詩四章,留別士民。一時和者不下百餘人,然無一能駕原作者。茲錄其原唱云:“宦海浮沉二十年,今朝歸去始翻然。生成傲骨難為吏,偷得閒身便是仙。陸績舟輕裝有石,鄭虔坐冷客無氈。飄茵墮溷尋常事,搔首何妨更問天。”“一官簿領在岩阿,無計逢時可若何。巧宦恥居司馬後,謗書翻類樂羊多。杯蛇弓影由來幻,市虎人言自古訛。三十三灘灘水惡,只憑忠信涉風波。”“琴堂日日理棼紛,夢醒槐根有所思。毀譽姑隨輿論定,廉能曾受大賢知。勞心苦志嗟何補,鞅掌勾機枉自持。庭桂不知人意懶,今年花勝去年時。”“得失雞蟲未是真,者番來去悟前因。也知有淚揮耆老,自信無慚對鬼神。朝野政聲思召杜,豫章風氣慕徐陳。山川險隘苗民悍,撫緝還須望後人”。

社友石音語予,嘗見其窗友扇頭一絕云:“曾從海外訪麻姑,聞道君山自古無。本是昆侖山上石,因風吹落洞庭湖。”頗奇警可喜,惜不知作者誰氏也。

檢己酉家書,得家君手寫《春柳詩》二章云:“春含綠意柳先知,彈指繅成滿樹絲。從此天涯多惜別,有人樓上正相思。謝娘才調傳千古,張緒風流憶往時。回首杭州飄泊日,六橋煙雨最淒其。”“柔情縷縷意搖搖,舞遍山亭更野橋。攀折難禁羌笛怨,婆娑猶令老魂消。絕憐腰瘦驚風易,翻為春多作態勞。何處新栽最相憶,武昌無限短長條。”仲兄子言《消夏》七絕云:“炎炎夏日苦驕陽,喜得桐陰半畝涼。團扇緩搖閒散步,疏籬風過紫藤香。”“滿院蟬聲落照斜,繞籬行過比鄰家。門庭清寂無他事,閑看園丁種菜瓜。”嗚呼!墨瀋猶新,而兄之亡有日矣。撫念舊跡,涕淚無已。書竟有殘紙半幅,上系一絕云:“草草家書信手塗,墨痕濃淡影模糊。不須更問龍鍾態,紙上分明見老夫。”亦家君手筆。風木崦景之懼,令人悚然。男兒至此,何以為情也。

“綠釀新開菊正黃,與君薄醉倚秋光。人生無病無愁日,得意花前能幾場?”此華亭張女士對酌和外詩也,豔情曠思,讀之妒且羨。秋窗風雨,寂寞無聊,時複低吟,亦足以一消鬼也。

易淑班《除夕》詩云:“欲望兒成欣改歲,卻愁姑老怕添年。”此真人間無可奈何語,讀之黯然。

郭筠仙撫粵,以不能籌餉,奉旨開缺。臨行,賦留別詩有云:“積雨翻成噎噎陰,刺桐拂檻影蕭森。粵台氵頃洞龍蛇窟,虞宛銷沈草木林。無蹤詭隨民病亟,是何濡滯主恩深。誰言肺腑干戈起,慚愧生平取友心。”蓋郭之去,左文襄實忮之,故云云。

洪秀全據金陵時,立女館于秦淮間,令人自擇配,設女官媒以司其事。惟月晦許同宿,餘日不得犯。上元吳家楨詩有云:“六軍女館重閑防,廿五嬌娃聚一房。輪ツ今宵逢月建,滿城飛遍野鴛鴦。”即記其事也。

羅子源詩才極清麗,每讀其殘篇,輒有裁花憂玉之想。如《碧沙》云:“碧沙窗外午風涼,小院無人晝漏長。把卷不知春已去,落花紅上讀書床。”《桃源道中》云:“度盡山層與水層,桃源回首失がテ。天心似愛五溪好,不放青山到武陵。”《花枝》云:“花枝月上夜迢迢,門掩銀屏香懶燒。一枕清寒眠不得,可人天氣可憐宵。”語言靈妙,想見公子之翩翩。一才子之名,何嘗誣負哉!

老友藍田,攄懷社中舊吟侶也。從軍萬里,不見經年。比知南村有詩話之輯,抄寄數語,錄之以永風流。和予《紅粉青衫涕淚》“新”韻云:“黃絹千端蠶尾苦,青衫一領酒痕新。”《詠史》云:“一劍龍蛇分楚漢,杯羹父子況君臣。”《保陽感懷》云:“燕趙已無豪俠氣,澧沅猶有芷蘭香。”“三千世界花開遍,九萬前程鳥倦飛。”“最是江關蕭瑟後,陵夷雅頌待誰陳。”《詠春草》云:“花間不老英雄氣,化作流螢尚有光。”皆可誦之句也。

“韓園秋老漢宮荒,歌伎遊歸戀夕陽。塘內蓮花千萬朵,不知誰是美人香”。此大滌子自題墨蓮句,風致娟娟,畫亦清臒稱逸品,亦一雙絕之作也。

紀阿男,詩人紫伯之妹,名映淮,著《秦淮柳枝詞》。有“棲雅流水點秋光”之句,王阮亭極歎賞之。《秦淮雜詩》所雲“十裡秦淮水蔚藍,板橋斜日柳毿毿。棲雅流水空蕭瑟,不見題詩紀阿男”者是也。

明初于金陵聚寶、石城、西關諸處,建輕煙、淡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樓,以聚四方賓客,有“花月春風十四樓”之稱。厲樊榭《賣花聲》云:“花月秣陵秋,十四妝樓”,蓋是也。而秦伯虞太史《題板橋雜記》有云:“茉莉香中送晚涼,渡頭桃葉趁潮忙。十三樓上春如許,草草山河已夕陽。”樊雲門《調爽翁卜妾秦淮高陽臺》詞亦云:“墮策閑坊,一株紅桕遮門。十三樓下秦淮碧,側烏絲親訪桃根。”俱有“十三樓”之語,尚不悉所本。

饒漢祥在湖北民政長任時,有獻詩求用者。饒氏答以詩曰:“廣廈無萬間,大裘無萬丈。惟有愛士志,方寸自來往。安得出肺肝,化作彌天網。雕鳩與鵬鳥,钜細皆收養。近將掛冠去,身與心俱爽。白雲倘可悅,與子同遊賞。”此公狡獪,正複使人哭不得亦笑不得。

吳佩湘女士著有《遺室吟稿》,詩清妙可誦。如《春日絕句》云:“流鶯啼上綠楊枝,人倦紗窗刺繡遲。花壓闌幹寒食近,一簾微雨燕歸時。”可見一斑也。

戊戌被難六君子,最以名聞者厥為譚壯飛,生平詩文尤膾炙人口。湖南有郭四者,郭嵩燾之子,以文自矜,目空千古。嘗評定前此文章之士,獨譚瀏陽得六十分,其他如韓、柳、歸、方諸賢,率在四十分以下也。所為詩有《莽蒼蒼齋集》行世。說者謂其謹嚴豪放,才兼杜蘇,洵不誣也。

譚複生之次有唐才常,世稱瀏陽二傑。戊戌之變,才常痛極,欲航海復仇不果。庚子漢口之役,事敗被難,論者痛之。素所為詩,傳者甚少,僅就見聞所及,一一錄之,片羽吉光,亦足以景行一世也。《贈友》云:“沉沉苦海二千載,疊疊疑峰一萬重。舊衲何因困蟣虱,中原無地走蛇龍。東山寥落人間世,南海慈悲夜半鐘。用九冥心湘粵會,行看鐵軌蹋長空。”

徐元歎詩清以淒,一唱三歎,錢虞山所謂“天寶貞元詞客盡,江東留得一徐波”者也。有《寄楚僧寒碧》詩曰:“楚鬼微吟上峽謠,中元法食可相招。憑師為譬興亡恨,雨打秋墳骨亦銷。”

擔當和尚,明遺民也。工詩畫,著有《橛庵草》。《題畫》云:“僧手披霜色有無,千層林麓盡皆枯。尚望人幹堅如鐵,畫裡何人識董狐。”“孤燈照影不勝情,近水茅堂冷氣生。不待西風搖落盡,筆尖動處有秋聲。”“過人窮壑總登臨,應接還須策斷藤。三昧在於無墨處,不須畫裡覓癡僧。”“地偏惟恐有人來,畫個茅堂戶不開。陵穀雖無前日影,老僧指點舊時苔。”逸語峭詞,別饒感喟。

熊端階先生為吾邑之碩士,詩文俱有精詣,而書法尤佳,名雄一世。惜坎軻終生,窮力糊口,著述之業,未遑留意也。身後益寥落,嗣絕家破,遺稿且不可求。嘗于哲臣處聞其《擬諸將》五章,雄渾蒼涼,允推巨制。事冗善忘,未獲章表。今春又晤哲臣於滬上,乃請重誦之,轉錄如下:“龍興戰績說松山,定難燕都入玉關。當日輿圖呈益地,只今金繒出民間。烽閃爍倭刀紫,炮火轟飛海日殷。塞外燕支山竟奪,遼東婦女已無顏。”“屬國蘇卿舊節標,海氛累歲未能消。虎賁遺報難追憶,雁足帛書久寂寥。遼海奇珍傳捕蚌,漢廷服制重金貂。效靈河嶽百年事,莫負馨香荷累朝。”“津門沽口日飛烽,倉卒遺憂到九重。'漢冶’郵傳三輔遠,秦關險恃一丸封。思歸將士元公憶,留守軍輸蕭相供。持重老臣趙充國,早將兵法寓三農。”“西羌曾築受降城,出塞麾旄早建旌。宿衛中宮方拜命,登壇專閫未休兵。強藩尚待調停策,君側何勞積穢清。萬乘千騎巡幸地,莫將紛飾說承平。”“洞庭秋氣逼人來,楚客蘅蕪賦九哀。子弟湖湘曾報國,風塵Е洞此登臺。好藏碧血收遺骨,為酹青一舉杯。馬革老臣原素志,回天疇是濟時才”。

唱經堂主人云:“詩至五六,始發亮音。”嘗味斯言,殊有至理。蓋律詩五六,世稱腰聯,承上起下,為全詩之大關鍵處。譬之人身之有腰也,腰健則足健,而周身皆健。故詩貴結句佳,而尤貴腰聯佳。木本水源,此勢理之自然者也。且以全詩而論,首聯破空而起,頸聯承意而下,末聯結束全篇作一收煞。其氣皆促,其勢皆專,求所謂慷慨低回、一唱三歎之致,固非寓之於五六不可。試讀古詩,便會此意。故予以詩至五六,始發亮音,為見到之言,而益見詩之五六之可矜可貴也。學者于此,可不精潛以求之哉!

涪翁論詩,謂一句之中,須有鼻孔,方是好詩。推譯此意,即古人所稱句中有眼也。如“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綠春須盡日,白髮好禁春”、“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等句之此數字,次序應為:“生”字,“入”字,“寒”字,“老”字,“有”字,“自”字,“須”字,“禁”字,“咽”字,“冷”字,“自”字,“非”字是也。又如“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震雷翻幕燕,驟雨落河魚”,“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之“欣欣”、“寂寂”、“蕭蕭”、“滾滾”,“震”字,“驟”字,“漠漠”字,“陰陰”字,即所謂一句之中,句無閑字也。於此而言,詩之好惡,只爭一字二字之間,律之精嚴,亦在一字二字之內。率爾操觚可乎哉?

絕句詩吃緊只在第三句,承上起下,表意寫情,如全詩之大轉關處,為律詩之有五六,即所謂轉語者是也。須如畫家畫龍,有點睛飛去之妙。世或分此體為三,曰上絕、中絕、下絕。謂絕句雲者,乃絕律詩之半解而成章也。故又名“截”,如劉禹錫之《阿嬌怨》、《石頭城》、《烏衣巷》等什,名之曰下絕。李商隱之“君問歸期未有期”,李建勳之“五原春色舊來遲”等什,名之曰上絕。而所謂中絕者,則老杜之“兩個黃鵬鳴翠柳”,其一例也。按此種體制,六朝人已有先例。如吳均之《山中雜詩》是矣。平平四句,最難見佳。倘不善用筆,便成木雕老鼠。後人鮮效法之者,其亦有故與。

周亮工墨竹一幅,曾于友人家見之。勁節疏,著葉不多,而尺幅間極蕭疏零亂之致。系詩一絕,亦沖逸雋永。詩曰:“稚子求無悶,抽鬥作難。莫言騰萬尺,節節報平安。”又周鏞山水中堂題詩曰:“生處牽歸一釣船,不談休咎不書年。將軍陣上千重甲,不敵青蓑半領堅。”亦饒有幽曠之趣也。

古之言作文者,莫不曰貴養氣。氣猶水也,詞理猶木也,水盛則木浮,氣足則詞充。若氣不刃實而徒恃章句,譬之翦彩為花,雖工亦形下之道,索索無味矣。相傳彭士如矜才好詩,嘗以事過黃村,以舊作若干首謁左西堂。西堂翻閱數通,謹於眾中擇二章加以圈點。彭見之不服,將面折左。左窺其意,徐曰:“君詩自佳,不可謂辭之不工,意之不新,音韻之不諧也。所欠一幅真氣耳。氣不足,故意盡而言已盡,言盡而趣亦盡。如觀死人作靚妝,美亦何取邪?”彭大慚沮,然心服先生之言,未敢辨也。揖而退,齲ㄉ作遍讀之,苦吟達旦,編韋為折,不覺喟然曰:左先生豈欺我哉!文固貴養氣,于詩又何莫不然。按此與顧樊桐事如出一轍。樊桐至京師,以詩謁某名公。某止選其絕句一首,全圈之,評曰一氣,餘不加點。顧頗以為未得當。繼又錄若干首呈之,自謂精之至者。某公又選其一首,全圈之,評曰一氣。如是者三。顧乃悟曰:詩貴一氣邪?因複取餘作及平日所最自重者細諷之,皆駁而不純,滯而不流,字句索索,詞有餘而氣不足者也。乃大駭服。

詠物詩以不粘不脫、不即不離,刻畫工而不落色相,寄意遠而不失物情為貴。袁隨園《鏡錢》諸什,最得此中神髓。近見方龍眠《詠錢》六律,亦甚工妙,雖不敢比駕倉山,而感喟遙深,語意警鏈,盡多不可磨滅處也。詩云:“頒從九府說奇珍,宛轉流行恰似輪。四面圓融終帶俗,幾人輸納竟通神。具將隻眼能窺世,安得探懷解濟貧。卻笑有時成棄物,床頭堆積聽生塵。”“龜文鵝眼肖來工,鄧氏曾傳蜀地銅。任爾炎涼終眷戀,仗兄酬應便圓通。幾朝文字留當代,一世奔忙在個中。未必咸陽能再雨,年年惆悵望東風。”“誰言豐嗇自為謀,撲滿猶貽在上憂。萬眩ü同才子賦,一文偏斷吏人頭。鑄來撒帳非誇富,佩到宜男亦解愁。堪歎牛郎真落寞,至今原騁未能酬。”“三生誰與締交深,歷數盈虛感不禁。曾櫻┈模妃子爪,難填溪壑佞臣心。歌傳牛讖形能複,質化蝶飛影易沉。輕重無關身外物,百年何事苦相尋。”“居然能令別離輕,與世紛紛著意爭。公室有時成怨府,貧家無計下愁城。每從聚散人情見,大抵恩仇此處生。落第更增寒士歎,長安無複買春名。”“金榆桐竹變無端,投贈誰憐客路難。北裡生涯商女樹,唐家恩賚洗兒盤。貧窮眼界卻嫌小,富厚形容總帶團。莫怪當年何嶠癖,此君能結世間歡。”

詩固貴用書卷,然貴活用而不宜死用,貴熟用而不宜生用,貴化用而不宜顯用。子才子“水中下鹽”之喻,雖世多詆笑之者,要為至理名言,不可偏廢。杜少陵詩中聖人,而其言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破”之一字,即運用書卷之妙訣也。聖歎氏有云:“要使古人聽命于我,不可使我受制于古人。”亦即斯意,而尤為明快率爽矣。

詩僧寄禪,名滿海內。一號八指頭陀,語言清妙,了無凡音。比見其遺詩一首,為錄於下。《引》云:“壬子夏五月,訪白道人于烏龍潭上。坐談良久,覺六朝無限興亡事蹟,都在石城楊柳莫煙中。塵海變遷,江山如故。白頭老衲,重見故人。回憶曩昔,都如夢痕。欲哭欲笑,雲何雲何。”詩曰:“石城殘照裡,楊柳碧餘春。獨放青天鶴,來尋白道人。溪雲涼入夢,潭水近為鄰。坐覺滄洲晚,微風動葛巾。”

寶廷字竹坡,清宗室中之賢達士也。痛朝政不綱,憤而嫉俗,于浙督學任內,娶江山船妓女,複上疏自劾,部議落職。竹坡往來西山,以詩酒自娛,灑然遺世。嘗有“微臣好色誠天性,只愛風流不愛官”之句,其佗傺可想,其狂放亦複可欽。其子伯福,亦綽有父風,以創“知恥學會”事,見迕於朝貴,飭其岳聯元嚴加約束。伯福遂嘗為元陳說時局大勢,元韙之。拳亂起,聯元力陳拳不可恃,遭戮。伯福痛其外舅為己而死也,則大慟。聯軍入京,遂與其弟壽富仰藥偕殉。瀕死有詩曰:“袞袞請王膽氣粗,竟輕一擲喪鴻圖。請看國破家亡後,到底書生是丈夫。”“薰蕕相雜恨東林,黨禍牽連竟陸沉。今日海枯見白石,兩年重謗不傷心。”視死如歸,躊躇滿志,誠一時之哲士也。

袁爽秋,桐廬人。文學治行,一時無兩。庚子之役,以抗疏劾端剛被戮,聞者惜之。張香濤為詩吊之,情文並茂。詩曰:“七國聯兵竟叩關,知君卻敵補青天。千秋人痛晁家令,曾為君王策萬全。”“民言吳守治無雙,士道文翁教此邦。黔首青衿各私祭,年年萬淚咽中江。”“西江魔派不堪吟,北宋新奇是雅音。雙井半山君一手,傷哉斜日《廣陵》琴。”

七絕最難工。神機湊拍,合乎天籟,方擅勝場。唐人中工此者,如劉禹錫、王昌齡、杜牧輩,已不數觀。自唐以後,遂無人能工者。《湘綺樓詩集》不存七絕,《介白堂詩》亦然,蓋深知其難矣。

古人常有專工律、絕,不作古體者,殆以古體不易作故也。然古體詩亦不可不學。古詩源流甚雜,惟唐人則無體不備。近人所習,僅就選本順口者摩仿之,散整兼行,著一二拗句,即自號為古格。然如廬仝之《月蝕》詩,任華之《寄李白》,沈期之《李供奉彈箜篌歌》、《霹靂》引,格調奇異,各不相類。李杜韓白諸家,其古詩體裁,亦極變化。須于平日諷誦時,玩其神理,審其音節,必有途轍可循。王漁洋論詩,于《丹青引》、《石鼓歌》諸類,繩以一定平仄,而李白之《夢遊天姥》詩,不能得其節奏,遂目為英雄欺人,未免淺陋可笑。豈韓昌黎之《董生行》,元微之《古別離》,皆欺人語邪?此事至難,解人良不易。近人惟王湘綺、陳散原古體詩為不俗。若陳石遺、易實甫,亦以長篇自鳴於世,非啞鐘則蓮花落耳。

金冬心先生書法畫筆,皆自成一派,視世之調鉛殺粉貌擬形摹者,何殊天壤。往見其所作人物冊子,極古健樸茂之致。題詩數章,亦饒野逸雋味,如“團扇生衣捐已無,掩書不讀閉精廬。故人比似庭前樹,一日秋風一日疏。”“白雲忽自眉際出,黃葉亂飛衣上來。空亭久立非無故,攔路溪風不放回。”“野梅瘦得意欲無,多謝山僧分一株。此刻閉門忙不了,酸香咽罷數花須。”其他斷章,咸多高曠之趣。明窗幾,間一玩諷之,大可撲卻俗塵三鬥也。

聖歎批書,獨具隻眼,辨才妖筆,照徹古今,幾於負販之流,咸知名姓,亦可謂評論家之雄長矣。特所選之《唐才子詩》,則未免非大雅之道。而取材說義,猶有奇僻章強,附會穿鑿之弊。是則文人好奇之過,非獨聖歎氏然也。而以評小說之眼光評詩,實其致病之要點。但俊眼靈思,於詩道特有發明處亦不少。學者于此,當深思嚴辨之,究不可一概抹殺也。

語有云:文人少達而多窮。又曰:詩以窮愁而後工。是“窮”之一字,誠鼓鑄詩文之良陶冶也。然昌黎草送窮之文,元亮有驅饑之歎,詩文雖佳,又何補於窮苦哉!味髯公“饑來據案坐,一字不堪煮”之言,能無感喟?其亦曰達人知命,聊以解嘲耳。偶得丹徒嚴吉人《送窮》四律,翻諷一過,覺滑稽之中,彌饒沉痛。錄兩章云:“記經離亂識君才,小別無多去複來。助我耽吟堪寡欲,饒卿磨礪出英才。貧非病也賢何諱,富可求乎聖亦ㄉ。落落天涯數知己,昌黎怊悵子雲猜”。“舉世爭馳勢利場,惟君古誼最悠揚。每逢佳士勞青眼,但值凶年更熱腸。戀舊喜能甘我忄在,謀新都為苦人忙。臨岐相執重相約,富貴他年莫便忘。”

律詩中兩聯最忌板滯,而不善著筆及氣力孱弱者,皆易染此病。欲補救之,“縱對”法可式也。縱對亦雲“流水對”,如“遙聞畫閣秦箏逸,知是鄰家趙女彈”、“忽逢青鳥使,邀入赤松家”之類是也。律中得此,增長神韻格力不少。

阮尚賢字鼎南,越南遺民也。所著《桑海淚談》,一字一淚,不忍卒讀,是我國人所亟宜人手一編者也。嘗見其《感成》一律云:“使節當年銜玉音,關河雙鬢雪華侵。豈知秦檜和金計,難遂包胥複楚心。石馬園陵秋草冷,銅仙宮闕夕陽沈。劍南家祭知何日,漢臘低徊愴不禁。”

偶于莫愁湖得息園居士詩云:“霜冷荷枯葉,湖天一色秋。日高晨落漲,風正夜回舟。茗話參禪榻,棋聲隱畫樓。莫愁美才貌,福慧幾生修。”又高占元有句云:“竹矮疑為山種穀,荷圓認是水生錢。”亦寫景有致。

晝公曰:“人雲詩不要苦思,苦思則喪自然之質。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齲ǔ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後,觀其氣貌,有似等閒,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此語最好,學者所當服膺。又盧延遜云:“莫話詩中事,詩中難更無。吟安一個字,斷數莖須。險覓天應悶,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賦易,為著者之乎。”裴說云:“苦吟僧入定。”又云:“難得始為詩。”皆能言詩中艱苦,為初學者之油腔滑調,痛下針砭也。而衤能衤戴子瞀焉不察,以“老嫗能解”為可式。不知不經艱苦而遂為平淡,又安能免得“肥妻子”之譏乎。

近之名士,忄在誕不經,尤好以才自放,隨意謳吟。蓋以為有才如我者,何出不佳?奚事占嗶如老學究。不知學問之道,浩如煙海,溝渠自畫,得不詒笑大方哉。往聞臣誦某公詩云:“狗腳紛紛自稱政,羊頭袞袞盡封侯”。嗚乎,是誠何語哉!為詩如杜拾遺,而尤有“語不驚人死不休”之言。餘子囂囂,得非亻真乎?用知真名士,乃無假文章也。

詩讖之說,由來久矣。如駱賓王之“倏忽搏風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劉希夷之“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崔曙之“曙後一星孤”;趙嘏之“水邊歸去一閒人”等,記不勝書。雖事涉迷信,然言為心聲,亦未嘗絕無機兆也。特世人茫茫,不能預察耳。仲兄子言,在揚軍時,因勞成疾,嘗以一詩寄示云:“人生生死本尋常,海上難覓百歲方。一縷幽魂歸黑塞,十年春夢醒黃粱。寒鴉陣陣啼落月,荒塚累累對夕陽。寄語吾家諸弟妹,莫將消息問同行。”語慘音淒,當時特以為一時哀音之極耳,而不卜次年夏竟爾辭世。其夭亡之兆,固已早見於半年以前矣。瞀未能知,呼負靡極!

詩以不用事為第一,用事次之,但亦必運使靈活,不拘不澀,方為可取。所謂“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也。而今士往往好使詩書,拘攣補衲,有意裝琢,行同書抄。而自矜淹雅,以為韓碑、杜律,無一字無來歷也。不知顏任有拘庸之疵,劉楊多艱深之譏。詩寫性情,亦何事此,徒召子雲淺陋之誚,豈非《風》、《騷》之旁門哉!前有此條,茲更申之。

羅子源《江行》詩云:“十裡長堤落照明,西風嫋嫋布飄輕。龍陽西去垂楊柳,一路吟蟬不斷聲。”

鄙見論詩,嘗謂豪放甚易,秀邁為難。豪放或可摹擬為之,姿肆淩亂,無甚神理,久乃墮入惡派,全與詩道相背,不足取也。秀邁二字,原於胸襟不俗,下筆輒有超脫出塵之概,蒼松拔石,長劍倚天,殆其似之。

七律固以氣魄為主,然鏈字鏈句之功,亦不可少。一字不愜,一句不稱,則足為全篇累。此體自以少陵為正宗,學者熟讀深思之,自必別有進境。

凡作七言絕、七言律詩,造句平仄須協。近人往往有一三五不論之拗句,誤也。凡七言詩句,第三字若用仄聲,則第五字必用平聲。蓋拗句亦有定格,第一字固平仄不拘,而第三用仄,第五用平;或第五用仄,則第三應用平,此為正法。但此就七言律、絕言之也,其他七古拗句,則平平仄仄下,亦有作平仄平,或平平平者。但無平仄仄平仄仄平之句法。

曩與友人論詩,友云:“作詩造句貴曲,曲則意多耐人尋味。如'有馬在江邊飲水’,直言之無足異也。須說'水流入馬之口’方有意致。”餘頗然其說。後讀蘇東坡《詠韓幹畫馬》七古詩,中有句云:“後有八匹飲且行,微流赴吻若有聲。”乃知友說從此出。而蘇詩造句之妙,不惟活畫出飲水之馬,而且飲且行之狀,如臨紙上。“微流赴吻若有聲”七字,真令人叫絕。此亦後學所宜法式者也。

五律鏈字,有虛有實,最宜著重,所謂“詩眼”是也。唐人“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如不用“蒸”、“撼”二字,而用浮、湧等字,則死句也。鏈字貴新警,若但求避俗,而於神理毫不相關,亦不足重。

凡善作詩,未有不善作文者,特其文不著耳。經、史、子、集未能貫通,必少可傳之作。蓋學識不博雅,則下筆虛枵無物矣。韓昌黎、蘇東坡兼工詩文,人盡知也。杜詩無一字無來歷,非博極群書,烏足語此。讀《公孫大娘劍器行》,所為《敘》文致逸宕,為韓蘇集中所無。下至陸放翁輩,詩格僅成宋人一派,而其所作古文,實清曠拔去。後人但言作詩,而于讀書作文,不知用心,失之遠矣。(村按:此條可為論詩專重性靈者借鏡。)

義山《無題》,韓《香奩》,其用意深婉,蓋別有所托,非詠閨事也。後人不明此旨,幾欲將身化為婦女,淫詞褻,至不堪寓目。王次回《疑雨集》,詩格既不高,而淫氣滿紙,直是描摩秘戲圖耳。豔體詩非不可作,然必取法乎上,勿染近人惡習為妙。(村按:“無題”、“香奩”之分,其說詳於《兩般秋雨盦隨筆》中。)體制不同,似選詞亦自各異也。次回詩雖不能如杜老所謂“不廢江河萬古流”,然靈思綺筆,亦足自成一家。就中固有過甚之處,要未可以一惡而掩百臧也。不過後人學之,要有分寸耳。若一概抹煞,則袁簡齋辨之於前,更毋庸南屯阝之冗於後矣。

近時名輩,講求作詩者,多學宋人黃山谷、梅宛陵一派,力矯平弱浮淺之習,可謂知所務矣。惟學識不富,才力不敵,多有寒儉枯澀之病。惟義甯陳伯嚴所著《散原精舍詩》,傀麗奇特,足以自成一家,閱之可以知諸家造詣之深淺。

散原各體詩,其勝人處在有輪鬱勃之氣,行乎其間,非筋緩脈弱者所能學步。然其造句鏈字之法,亦異常新警,多為前人所未道過。散原而外,有富順劉光第《介白堂詩》,亦為一時傑作。散原以古奧雄奇勝,介白堂則以清新俊逸勝也。

由來勝語,半屬天成,意境雙臻,妙手獨絕。後世之士,未可貌奪。李學士擱筆黃鶴樓,自是千古俊傑。二三才士,不讓當仁,思出偏師,以搴赤幟,藉有妙句,要無逮焉。荊公之“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山谷之“馬齧枯箕喧午夢,臥驚風雨浪翻江”,徒貽疵累,無補精神。即子瞻之“唯應山頭月,夜夜照來去”,亦難奪席,況夫嗣此而下者哉!

家君曰:謫仙《襄陽曲》,歐公亟賞其“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謂非他人所能道;予謂“遙看溪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潑醅”數聯,又豈第二人筆下所能有?

岑嘉州《走馬川》疊韻歌行,每三句一轉,論者謂本秦人“嶧山”等碑體。予觀《毛詩檜風素冠》之什,凡三章,章各三句,俱疊韻,尚在秦碑之前。

頃見六一頭陀錄寄禪遺詩一章云:“一磐墮瞑翠,高樓倚月明。天空憐雁渡,山靜覺寒生。雲氣迷鍾阜,秋潮撼石城。時聞清梵發,還似讀書聲。”蓋暮登掃葉樓所作,錘鏈至此,豈近今名士所能躋望者哉!

“禽言”亦詩中之一體,《寄園寄所寄》搜錄極多,皆作諷刺語。尤西堂亦有此體。家君子嘗以幼時所見黃佩蘭《禽言》四章錄示雲。《交交桑扈》:“交交桑扈,桑滿牆陰三月暮。去年蠶時處深閨,今年蠶時涉遠路。道旁忽聞剪刀聲,令我躊躇不忍去。交交桑扈。”《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儂家舊在江南住。離家一程遠一程,飲食不同言語異。風塵淪落年複年,回首江南家何處?不如歸去。”《泥滑滑》:“泥滑滑。大姑三月采新筍,小姑三月采細茶。行過南山又北山,微雨沾衣塵漬襪。蓮鉤小,穩些踏,泥滑滑。”《酒醉癡》:“酒醉癡,清明節到鳥先知。王孫攜得佳人未?拾翠踏青正此時。登舊隴,賦新詩,酒醉癡。”流麗清圓,詞新句雅,洵佳構也。後二首體制稍異,或雲姚瀛仙作。

《臨漢隱居詩話》云:“李光弼代郭子儀,入其軍,號令不更,而旌旗改色。及其亡也,杜甫哀之曰:“三軍晦光彩,烈士痛稠疊。”前人記杜甫句為詩史,蓋謂是也,非但敘塵跡、摭故實而已。或又謂“錦城歌管日紛紛。一絕為杜稱詩史之張本。愚意史之意義,要不當專指諷刺褒貶,凡足以備一代故實,抉擇嚴謹者,皆史也。《說文》曰:“史,記事者也。”若僅就一句二句、一首二首以為言,則《垂老》、《無家》、《石壕》、《潼關》、《兵車》、《哀江頭》等作,將無皆徒摭塵實之詞哉?大抵少陵生平,系心家國,遇世滄桑,所發多感時紀事之言,用有一代詩史之目,亦如和曼氏之稱詩史耳。儒生穿鑿,亦何足據。

歐陽永叔云:作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也。餘曰:豈獨文,徵詩亦然。

家君嘗云:眼前景,意中事,口頭語,見得到,寫得出,便是好詩。然而談何容易。

詩用書史,最忌晦混。以詞掩意,雖當何佳。僻典冷事,亦為魔道。狐穴之譏,可不慎乎!老杜自謂讀破萬卷,下筆有神,而其用事,實佳妙可式也。如“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過時如發口,君側有讒人”之類,數不勝數也。

後山云:“陶淵明之詩,切於事情,但不文耳。”余嘗思其不文之故,迄不得解。想與子瞻不好《史記》,永叔不愛杜詩,同一疑案矣。然後者或人情,前者則奇論也。

女子裝束,前代最重弓鞋,而以大作小,遂有種種醜態。呂曜如有七律一章,形容盡致。詩云:“淩波豈獨說生蓮,粉底彎彎劇可憐。且喜後塵多得地,只愁前路已升天。花陰立處痕長在,苔院行來印亦偏。一步一回頻納履,囑卿切莫進瓜田。”又誦其同鄉某先生席上詠醋一聯曰:“秀才氣味三分近,閨閣風情一半移。”亦可謂巧思俏語。每讀一過,輒為失笑。

家君曰:“白髮三千丈,緣愁若個長。”謫仙才語,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王荊公增為“澡成白髮三千丈”,直是不可解矣。“眉痕只覺瘦來濃,指爪都從病後長。”孫淵如《贈內》詩,可謂哀豔。《疑夢集》亻效之云:“情飛眼角雙眶綠,病染額心一點黃。”對句尚可,出句堪設想邪?惜其不讀《李夫人傳》耳。

宋庸字幸愚,保邑故家子。工書畫,能詩,曉歧黃。淪落不偶,挈家售藝于常,不知所終。作詩規摹老杜。茲錄其《書懷》五律一首:“戎馬關山道,獨從異國回。邊城寒角動,海月夜潮來。空有憐民意,誰為濟世才?臨風撫短鬢,潦倒且銜杯。”

後山云:“魯直《乞貓詩》云:'秋來鼠輩欺貓死,窺甕翻盤攪夜眠。聞道狸奴將數子,買魚穿柳聘銜蟬。’雖滑而可喜。”千載而下,讀者如新。因憶《菰荻對酒示友》詩曰:“只顧傾杯莫論錢,寒宵好借酒催眠。千金難買長生藥,何必長生便是仙。”詎非同此理趣?

“與郎酣寢渾忘曉,雞亦流連不肯啼。”歡娛之言,可謂工已。“最是五更留不得,向人枕畔著衣裳。”韓家自在窗中句也。同一兒女語,讀之令人欲喚奈何。蓋愁苦之音之感人易深耳。善乎太史公之言曰:《離騷》蓋自怨生也。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千古勝語。妙在意與物會,籟由天成。如春陽散和,不見斧鑿。後人以艱深求之,轉入魔道矣。陶彭澤“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同一理味。坡老《示明上人頌》曰:“衡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軌。人言非妙處,妙處在於是。”知此論也,可以言詩。

世傳浣花翁“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之詩,可禦瘧鬼。予味其剛厲雄莽之氣,誠哉匪誣。顧施肩吾之小鬼國家,亦足令山魈卻步。又何言哉!

往聞吾友石音,誦人扇面之詩,一時訁剪索,不知出所,曾並志之。頃夜清寒,孤燈破夢,坐翻《鑒誡錄》,乃識為程賀句。賀因此得名,時人呼為程君山。詩與所聞略異,或傳寫之失與?回更錄之:“曾游方外訪麻姑,說道君山此本無。雲是昆侖山上石,海風吹落洞庭湖。”

酉民以舒河槎先生《笈雲樓詩鈔》一卷寄示,乃舒氏家藏本,欲付剞劂而未遑者也。首弁吳樹梅一序,乃督學次辰時所撰,推崇特至,有“作者山川所曆,例付歌吟,慨歎之懷,時煩墨素。其中長句,尤運神工。接武盛唐,流行三楚。當推大雅,自是公言”等語,價值殆可想見。予披誦一過,覺五字較勝,長句亦多瑰麗雄偉之作也。

家君曰:左氏文好談鬼神。伯有楚靈,著墨無多,神情活現,讀之使人懍忄栗欲怖。漢代樂府如唐山夫人某歌,寫得精靈慌惚,雅有盲老公筆意。

屈子《天問》篇末,“彭斟雉帝何饗”以下凡十三句,便是漢魏以後七古歌行之先聲。

家君曰:讀古人詩,各有興寄,即各有感觸。人問王孝伯,《十九首》中以何等句最佳?王以“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應之。予每讀“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二語,為之愴恨。蓋由關塞飄零,飽諳斯味也。

詩言志。車馬輕裘,敝之無憾,仲氏志也。太白“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是追進一層法。又“回頭語小姑,莫嫁似兄夫”,語意亦從《孔雀東南飛》中化出。退之訾其輕薄矣。

梅都官曰:“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平淡雲者,曆徹甘苦,落盡芬華,沖然返於天人混洽之境也。老杜以超詣許陶謝二公,胸懷之高妙,要亦不可及耳。佘嘗見近世之士,多摭拙易鄙俗之詞,體同俳唱,平淡自許,性情妄矜。知者見之,不將冠隊纓絕乎!

作詩造意遣辭是一事,押韻亦是一事。嘗見多少好句,以用韻未工,都成瓦礫,良可愾也。然韻之工,非徒關於穩不穩也。凡啞響、巧拙、曲直、深淺、輕重、生熟,皆自有故,不可不知也。

家君曰:“揚子幼種豆詩,不過比興語,喻仕宦之不達耳。張晏臣瓚舊注,必為南山君象,蕪穢不治,言奸邪滿朝也。語意ㄙ昧,葉氏駁之最允。元微之《連昌宮詞》,“祿山宮中養作兒”等句,直是破口謾駡,不遭文致,亦雲幸矣。才子之稱豈不大異。

家君曰:屈平《九章》,前五後三,皆從身世著筆;第六章間以《橘頌》,文心狡獪,使人不測。老杜《同穀七歌》,弟妹之下,插入“四山多風”、“南有龍”二首,未複收到本身上,章法全祖靈均。

五溪多三王廟,神為兄弟三人。相傳皆南宋名將,平苗有功,旌麾所蒞,箐洞懾服。為權臣所忌,貽鴆而卒。英靈不沒,往往為祟。後經敕封三天王,永享血食,患乃得寢。故俗亦呼之為“天王廟”,又以生職稱之為“三侯廟”。羅子源有《三侯廟詩》云:“萬縷蠻煙一戰收,百年廟貌大江頭。弟兄難得皆名將,士女都來拜故侯。灘水走雷龍欲起,山峰立劍樹常秋。遷陵聞說英靈在,鐵馬金戈夜夜遊。”又《出塞曲》云:“萬里秦城外,平沙接大荒。天寒征旆白,日落陣雲黃。號令風雷動,軍聲鼓角忙。前山烽火起,上馬正擒王。”《入塞曲》云:“百戰將軍捷,長歌壯士歸。明駝馳露布,番使擁降旗。沙闊千雕下,秋高萬馬肥。槍一掃蕩,鼓吹脫戎衣。”清健雄渾,俱可傳作。

嘗于金陵掃葉樓見一絕云:“濕雲如墨擁層巒,古寺秋陰佛殿寒。競說六朝山色好,有誰來向雨中看?”喜其新妙,惜乎姓字忘卻矣。

《道山清話》載石曼卿一日至李駙馬家,見楊大年寫“折戟沉沙鐵未消”一絕,後書義山二字。曼卿笑云:“昆”裡沒這般文章。塗去義山字,書其旁曰牧之。蓋兩家集中皆載此詩也。詩甚佳,但頗費解說。吾嘗思之,亦不悉其費解說之故。

張東墅《鎮道中》一絕云:“腰刀首帕半身衣,躡足登山似鳥飛。赤米白蝦滿寵負,夕陽人影趁墟歸。”于邊邑風俗,惟妙惟肖。(編者按:以上原載第一至十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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