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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将众妙成一家

 诸暨弘虫 2023-01-26 发布于浙江

研究陈洪绶的绘画,必须先了解陈洪绶的生平,熟悉陈洪绶的诗文,因为而思想基础与生活基础是成就陈洪绶绘画艺术的奠基石。然而长期以来,在陈洪绶的研究中,始终存在着“诗名为画名所掩”的偏颇,重其绘画艺术,轻其诗文解读,致使陈洪绶绘画艺术的研究难免存在失实失真的现象。
《宝纶堂集》不仅是陈洪绶诗、书、画研究的基础,而且其中一些诗作也记录了陈洪绶的绘画理论和绘画实践。除众所周知的“诗论”“画论”之外,据笔者目力所及,尚有以下诗作跟陈洪绶的书画创作直接相关,现举例加以分析:
一、关于画名。
毛奇龄在《陈老莲别传》中说:“十四岁,悬其画市中,立致金钱。”说明陈洪绶成名之早,且以绘画出名。其实在陈洪绶的诗作中,他始终以“书画”并称。尤其是他的书法,年轻时就被人争抢收藏。
陈洪绶在《戏示争余书者》诗中写道:
吾书未必佳,人书未必丑。
人以成心观,谓得未曾有。
争之如攫金,不得相怨咎。
请问命终时,毕竟归谁手。
功业贤圣人,亦有时而朽。
笔墨之小技,能得几时久。
爱欲归空无,岂能长相守。
这首诗作于陈洪绶年轻时,即放弃功名之前,因为在他此时的人生观里,是视书法为笔墨小技的。他虽谦虚地说“吾书未必佳,人书未必丑”,但也毫不讳言地说,如果人们用心欣赏他的书法,那也确实与众不同。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总是引起人们的争抢,“争之如攫金”足见其书法名声的响亮。他写这首诗,旨于提醒人们,不要因为得不到自己的作品而埋怨责备,因为谁也无法永久保存他的作品,圣贤的功名尚且不能永垂不朽,更别说是自己的这种笔墨小技了。
陈洪绶在一首失题诗中写道:
老莲书画未云能,人许高人王右丞。
虽是虚名宜实受,打将粉本写交藤。
这首诗作于陈洪绶40岁至50岁之间,因为他自称“老莲”。他在诗中将书画并提,谦虚地说自己的书画“未云能”,但是人们却将他的书画比作王维,足见其名声日隆。对于世人的夸赞,陈洪绶有清醒的认识,认为它最终是个虚名,但他也颇觉受用,因为这种夸奖是对他创作的最大鼓励。
二、关于“师造化”。
陈洪绶的绘画创作,“师造化”“师心源”“师古人”三者并重,他的作品是客体(师造化)、主体(师心源)和历史(师古人)综合运用后艺术呈现。这里说一说“师造化”。“师造化”即向大自然学习追求作品的“真”,这是陈洪绶年轻时孜孜以求的。
陈洪绶在《怀黄仪甫》诗中写道:
吾画必与古人上,汇将众妙成一家。
黄郎学我须得理,若写百花师真花。
黄仪甫生平不详,但他是陈洪绶的好友,除了这首《怀黄仪甫》,陈洪绶另有《雪夜与黄仪甫饮》一诗。大概是黄仪甫想拜陈洪绶为师,故陈洪绶向黄仪甫传授了一个学画的窃门:“若写百花师真花。”这是陈洪绶经典的“师造化”理论。诗的前两句是陈洪绶的创作心得,他此时毫不谦虚,认为自己可以超越古人,而秘诀在于:汇集众妙,自成一家。这里的“众妙”,便是陈洪绶“师造化”“师心源”“师古人”的结果。
但陈洪绶的“师造化”,并非呆板地照搬照抄,而是注重反复观察,抓住所描绘对象的精神灵魂,然后加以概括提炼,形成“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逼真画面。关于这一点,在陈洪绶的创作实践中有一个生动的事例——看牵牛花。
他在《晓看牵牛花书示同学》诗中写道:
秋来晓清凉,酣睡不能起。
为看牵牛花,摄衣行露水。
但恐日光出,憔悴便不美。
观花一小事,顾乃及时尔。
牵牛花开得最美的时候不是在白天,而是在晨曦初露之时,一旦太阳普照,牵牛花就憔悴不美了。为了捕捉牵牛花最美的身姿,陈洪绶一改“酣睡不能起”的习惯,一早起来,提着衣襟,穿行在草丛中。他最后说,看花虽是小事,却要及时。这就是他的“师造化”,注重观察,且察人之所未察。这首诗当作于陈洪绶20岁左右,依据是诗题中的“书示同学”,此“同学”是陈洪绶在绍兴师从刘宗周时的蕺山同学。
他在《清波门看牵牛花》诗中写道:
醒酒湖山晓,牵牛开钓矶。
香色少焉歇,那肯便轻归。
依然是看牵牛花,这次看的不是绍兴的牵牛花,而是杭州的牵牛花。黎明时刻,陈洪绶从酒中醒来,想到此时正是看牵牛花的最佳时刻,于是提前赶到清波门。看到钓矶上开着一株牵牛花,于是他蹲下来,久久凝神,不肯回去。牵牛花的美艳稍纵即逝,而此时正是牵牛花香色暂驻之时。
许多研究者总是误读这两首诗,以为它们是陈洪绶晚年在杭州定居时所作。其实这是陈洪绶年轻时的诗作,诗歌反映的也是陈洪绶年轻时绘画的勤奋。而且,“师造化”是绘画的一项基本功,他贯穿了陈洪绶的少年、青年和中年,尤其是在枫桥生活期间,枫溪、干溪等家乡溪山的美景,给陈洪绶的“师造化”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故陈洪绶的花卉作品也多作于家乡枫桥。
三、关于“师古人”。
陈洪绶54岁那年,在杭州为林仲青所作的《溪山清夏图卷》上题款,此题款便是收录在《宝纶堂集》中的《画论》,文中直指“今人不师古人”的弊端,并阐述如何“师古人”的艺术见解。这一篇《画论》成为陈洪绶绘画艺术研究的圭臬。与之相应,在《宝纶堂集》中还有两首诗,也同样表达了陈洪绶注重师古的创作倾向。
《寄沈子云》诗写道:
欲写先贤稽古难,周秦衣服汉唐冠。
写来羞出蓝田看,鉴赏先邀沈子观。
这是陈洪绶写给好友沈子云的一封书信,信中提到了自己画人物的切身体会。他说,画好先贤人物,最难的是稽古(考察古事),譬如周秦时穿什么样的衣服,汉唐时戴什么样的帽子,都要事先细心考察。这一次,陈洪绶不知画了哪一个古人,他不敢给将画作直接交给蓝瑛(蓝田叔),而是先让沈子云先鉴赏。诗中提到的“周秦衣服汉唐冠”,是陈洪绶“师古”的一个例证。如果不师古,不熟悉古人的服饰常识,也就画不好古代的人物。
《绝句(三首)》之二写道:
莫笑佛事不作,只因佛法不知。
吟诗皎然为友,写像贯休是师。
这首诗中,陈洪绶直言自己曾向两位古人学习。一位是皎然,一位是贯休。皎然(720—803 ),唐代著名诗僧,姓谢,字清昼,湖州人。皎然在文学、佛学、茶学等方面颇有造诣。其诗情调闲适,语言简淡。贯休832—912),唐末五代时期前蜀画僧、诗僧,姓姜,字德隐,兰溪人。贯休善画道释,尝画罗汉十六帧,庞眉大眼,丰颊高鼻,称为“梵相”。皎然与贯休都是僧人,陈洪绶因为信佛故特别喜欢两位古代僧人,并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师友
四、关于画佛。
陈洪绶晚年喜欢画佛,并非因为他是僧人。陈洪绶一生并没有真正皈依佛门,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自己不懂佛法,除上引《绝句(三首)》之二中有“莫笑佛事不作,只因佛法不知”外,陈洪绶在31岁所作的《理华严经》诗中也“二十翻此经,亦曾废寢食……今日开卷看,奇字多不识。”陈洪绶47岁移家青藤书屋时,悲叹自己佛法路茫茫,儒行身陆陆”。哪怕是49岁在云门寺剃发为僧,他仍说“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
但是,陈洪绶却与佛门结下了不懈之缘。在家乡生活期间,喜欢“佛家为屋归必登”。明亡之后的逃难,也喜欢逃往杭州的鹫峰寺和绍兴的云门寺。他一生结交了多位僧人,且有诗文酬唱。陈洪绶喜欢在佛门里追求宁静,在画佛中追求一种道气佛心。他虽不是僧人,但他有“道气佛心”。他喜欢画佛,源于他身上的道气佛心。反之,因为身上的道气佛心,更促成了陈洪绶乐此不疲地画佛。特别是到了晚年,陈洪绶的道气佛心更多地以写佛来体现。清顺治六年(1649,陈洪绶在《香山四乐图》上有这样一句题跋:“洪绶以香山曾官杭州,风雅恬淡,道气佛心,与人合体。”这写的虽是白居易,实际也正是他自己的追求。
陈洪绶的道气佛心,可理解为他的“师心源”。反映在作品中,便是一种“天真”的创作。关于这一点,陈洪绶在诗文中多有论述如《雨中示》:“书画得随意,湖山系我思。”《南山偶书》:“无意作诗诗远澹,殚为之力甚艰。这种“随意”“无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天真”的创作状态。陈洪绶认为,书画作品在随意中而得,自己的心神系在山水之间,无意之中的诗是恬淡广远的,而竭尽心思来绘画却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一个是无意为之,一个是殚力为之,者的差别显而易见。由此可以看出陈洪绶不仅认为创作应该写真情,也主张创作时要一种自然的创作状态。
陈洪绶在诗文中将刻意和随意做了比“千秋画苑写崔莺,费尽春工总不成。侬若画时呼欲下,海棠花下拓陈琼。于画苑中画崔莺,如果没有一种自然的状态,就算费尽功夫也创作不出形象的作品,刻画不出物象的神韵,而一旦进入了一种呼之欲出的创作状态,那便能创作出清新自然的作品。
五、关于绘画的工具。
陈洪绶在诗中无意间提到了书画创作所用的笔与纸。他有一首题为《戏书问骆周臣乞笔》的诗写道:
去年得佳管,书法觉鲜媚。
今年管尽秃,拙而弗能致。
能书不择笔,此语不解义。
长公每作书,必求诸葛制。
阿弟好我书,良璧亦不啻。
时持笺数来,欣然显长技。
宿昔过索书,聊书数十字。
非不多遗君,管秃如败篲。
连日桃李开,纸上横秋思。
时作近体诗,精工较昔易。
日书求政人,人必酌我醉。
醉后便疾书,攫书者如市。
有此好情怀,书法出新意。
顾我知己人,得之不盈鐀。
我若得新诗,随成即书寄。
君欲作意书,佳管时不遗。
诗中的“佳管”,是指质量上乘的毛笔。陈洪绶对于“能书不择笔”的观点持否定态度,他举了长公(萧山好友来风季)的例子,说长公写书法时,必定选择使用诸葛氏所制作的毛笔。从这首诗中不难发现,陈洪绶年轻时其书法的名气远比绘画响亮,甚至达到了“攫书者如市”的程度。骆周臣是陈洪绶的好友,他视陈洪绶的书法为“良璧”,故时时送笔送纸,索要陈洪绶的作品,但陈洪绶送给骆周臣的作品不多,原因是“管秃如败篲”,手头没有好的毛笔。根据陈洪绶的体会是:使用佳管,书法便特别鲜媚好看,使用败篲,书法便拙劣不精致。于是陈洪绶在诗中调侃说:如果骆周臣你决意要我的书法,那么你得时不时送我质量上乘的毛笔。
陈洪绶另有一首诗叫《画水仙换长公泾县纸》,诗写道:
泾县纸最佳,宿储者难得。
长公积蓄多,乞与不轻掷。
奇隽同心人,高僧与羽客。
乞而索予书,赠之便不惜。
珍重如是焉,唯予更不啬。
予画良不易,写此聊相易。
是匪爱我哉,奈何如吐核。
明代时,泾县的宣纸称为泾县纸。沈德符在《野获编》中曾说泾县纸粘之斋壁阅岁亦堪入用以灰气且尽不复沁墨”。陈洪绶喜欢用泾县的宣纸作画,可惜轻易不能得到。而萧山好友来风季多有泾县纸的积蓄,于是,陈洪绶便画水仙图,向来风季讨要泾县纸,来风季得到陈洪绶的画作,便慷慨赠予,在所不惜。
关于纸与笔,陈洪绶在《书画》一诗中也有提及:
薄粥粗烹就,寒衣亦备之。
恓恓支病骨,稍稍及娇儿。
凤尾笺千幅,鸡毛笔万枝。
太平耕种老,抛掷杳无期。
凤尾笺,是织有细纹的丝织物,用于书写。鸡毛笔是毛笔的一种亦名鸡毫”,一般取公鸡胸前之毛为之,性极软。晋王羲之《笔经》:岭外少兔,以鸡毛作笔,亦妙。”这首诗当作于陈洪绶晚年,他以书画为生,勉强度日。“凤尾笺千幅,鸡毛笔万枝”,极言其绘画的勤奋与艰辛。陈洪绶的一生,是书画的一生,从太平时代一直耕种到国破家亡,如今为了生活,想抛掷这些纸与笔,看来是遥遥无期了。从这首诗里也不难看出,陈洪绶之所以成为一代画宗,除了靠绘画的天赋,还得有勤奋的历练。
六、陈洪绶对自己绘画的评价。
陈洪绶晚年,对于自己的绘画,有了清醒的认知与评价。除了在《怀黄仪甫》中提到“吾画必与古人上,汇将众妙成一家”之外,他的《病中》(其四)也有专门提到:
有事惟疗病,无心卜吉凶。
主人常问答,二竖任相攻。
作画名根出,吾家自立宗。
时时具此想,药气不需浓。
此诗没有具体的写作时间,据诗意,约作于五十岁前后,在经历了国破家亡后,他落魄在绍兴,任疾病(二竖)缠身,故平时除了养病,对于前途不再抱任何幻想(无心卜吉凶),只求靠卖画生存。而此时,陈洪绶的画名已十分响亮,于是有了“作画名根出,吾家自立宗”的人生理想。所谓“名根”,即好名的根性。陈洪绶内心深处已经有了追求画名、自立宗派的想法。而且,每当他想到自己还能在绘画上有所作为,他总是精神振奋,连疾病都好了一半。显然,绘画成了他疗病的一剂良药。
七、陈洪绶绘画的构图及意境。
作树不作山。陈洪绶《作树石与元鲁叔》一诗写道“深秋卧深山,无日不闲止。静坐少饮酒,笔墨略一理。作树不作山,深远看不已。此从静中来,否则何能尔。所得必以静,观斯可证矣。”这里特别提到了陈洪绶的一个构图法则,即“作树不作山”,能达到“深远”的意境。陈洪绶还不无自得地告诉元鲁叔,这是自己在静坐静思中绘就的作品,“作树不作山”是自己的一条创作经验。
写竹言孤性。陈洪绶《写竹》一诗写道:“我庸常人与?一叹三对镜。呼儿速取酒,我将愁至病。无酒速取绢,写竹言孤性。不赠知我人,赠者必酒圣。画岂佳者哉,胡为人所竞?爱我孤性乎?孤性不可敬。动静与世违,烦言不能竟。卷画且大酣,桐树月初映。”陈洪绶年轻时所画的竹子大受欢迎,但人们喜爱他的竹子,与他画竹子的本意“写竹言孤性”并非统一。诗中还提到了陈洪绶对于赠送对象的选择必须是志同道合者,即“不赠知我人,赠者必酒圣”。
枯枝似老僧。陈洪绶《题扇》一诗写道:“修竹如寒士,枯枝似老僧。人能解此意,醉后嚼春冰。”这就是陈洪绶画修竹、画枯枝的意镜,将竹修比作寒士,将枯枝比作老僧。他还说,如果人们能读懂这样的意境,那就好比醉后嚼春冰,让人猛然醒悟。另外,陈洪绶还有一首《竹石树》诗也有类似的表达:“竹木饱风霜,乃能入老笔。静言写我忧,山楼重九日。”
类似的诗作还有不少,就陈洪绶绘画艺术的研究而言,熟悉这些诗作是十分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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