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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徐迟先生晚年影像定格

 芸斋窗下 2023-01-30 发布于浙江

1996年12月12日,徐迟先生走了,他是带着垂暮之年的一种“孤独”走了。但他留给人们的却是一大笔精神财富。 

我没有机会赶去湖北为徐老吊唁,友人告诉我,追悼会上悬挂着徐老的半身照片,是我在当年4月份为他拍摄的。当我看到追悼会现场的照片时,在庄严肃穆的气氛里,悲恸与怀念之情一齐涌上心头,几个月前为徐老拍照的情形又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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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迟半身像。摄于1996年4月。

那是1996年的4月中旬,我去北京参加一次报道活动,适逢徐迟先生从湖北去北京小住,山东教育出版社又正在编辑出版《徐迟报告文学集》,我受责任编辑刘进军同志的委托。借进京机会为徐迟先生拍几张近照,以便书刊出版时选用。

我和徐迟先生素昧平生,但读过他不少作品,如见其人。那一篇篇脍炙人口的报告文学作品,在我脑海里始终激扬着簇簇浪花。1978年,我首次拜读《哥德巴赫猜想》时,可以说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后来又读《生命之树常绿》,更是倍感亲切。因为徐迟笔下的蔡希陶教授曾是我在云南工作期间数次采访过的一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我曾为他拍下很多照片,记录着他晚年为科学事业献身的经历。每读这篇报告文学仍心潮澎湃。所以,拜见徐迟先生的期盼早已有之。

熟悉蔡希陶先生的人都知道。在他一生攀登科学高峰的征程中,晚年曾受到一次最大的政治风暴冲击,使他蒙冤多年。但在《生命之树常绿》一书中,作者却回避了这个问题,我有些不解,也正好借此机会向徐老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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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12月,徐迟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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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1月,徐迟在采访蔡希陶。(毛白鸽摄)

1996年4月18日下午,我准时来到徐迟先生的住处,说明来意,工作人员很热情地告知:徐老特意交代过,正在家等候。此时徐老已迈出房门,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刘进军同志来过电话,说你是一个老摄影记者,专程前来,实在谢谢!”进屋后,我环视四周,屋里摆设简朴无华。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张写字台,几把椅子,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宁静而简单。没有想到,智慧之泉就从这里涌出。落座之后,徐老为我沏了一杯热茶。略作寒暄,便直奔主题,我问徐老当年采写蔡希陶的经过,他说:“我和蔡希陶是同乡,他长我三岁。是一位对国家绿色植物研究及未来发展有着重大贡献的科学家。”徐老抖动着花白的眉须,不无惋惜地说:“十年动乱,使他失去了宝贵的时间……”此时我顺便提及,在《生命之树常绿》这篇文章中为什么只字没提蔡教授的那场冤案,徐老叹了一口气,一副很无奈的表情:“你问的是'海瑞罢官’定名的改动一事吧。蔡教授当年曾详细地讲述过事情的经过;1960年12月,蔡希陶来京办理出国考察手续时,在老朋友、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家中做客,吴晗是著名的明史专家,刚刚写完新著《海瑞》一书。他深知蔡希陶的文学功底,特向蔡征求意见。蔡阅后提出,书中主要讲述海瑞上疏后遭罢官的命运,仅仅这一件事就定名为《海瑞》,不合适,不如改为《海瑞罢官》更贴切。吴晗采纳了朋友的建议,修改了书名。没有料到六年后《海瑞罢官》成为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索,蔡希陶先生也因此蒙受了数年苦难……这段故事曾写在文章的初稿里,可惜那是1978年1月份,十年动乱刚刚结束,有关出版单位也怕引起送审的麻烦,就采用回避的态度将其删节,看来这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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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春,徐迟与陈景润在科学大会上。

我把话题转向《哥德巴赫猜想》,因为长期以来,我心底还装着一个谜:一个文学家竟会与奥妙莫测的天文数字联系起来。数学家还在冥思苦想之时,徐迟先生却用一双慧眼找到了陈景润,炸出了一声极具“轰动效应”的巨雷。没想到话题刚刚开始,徐老却沉默不语。我后悔不该提及早殇的那位数学大师,让年已八十二岁高龄的徐老忧伤,正想换个话题,没料到徐老倏然站起来,用沉重地语调说:“也许不写那篇文章更好!是否因为那篇文章的问世,反倒干扰了陈景润去攀登那一步之遥的科学顶峰?”徐老是在自问,还是内疚,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看得出来,数学家陈景润的早逝,引起徐老极大的悲痛和惋惜。这时我仿佛从迷惑中清醒出来,从中悟出一个道理:《哥德巴赫猜想》的轰动效应,恰恰是一位文学家和一位科学家纯真感情的默契。这种感情哪怕掺半点假也是难以奏效的。稍后,平静下来的徐老对我这个外行循循善诱地开导:“作家与数学家是两个行当,隔行如隔山。但两个行当中却有某种联系。作家写文章,追求情节,往往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起来;而数学家恰恰相反,他们是把繁杂的东西尽量简化,不能含半点水分,来不得半点夸张。一位哲人曾说过,科学和艺术,属于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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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4月,作者与徐迟在北京。

徐老的话虽然不多,但富有哲理。后来幸得刘进军编辑的帮助,特邀湖北青年作家徐鲁先生撰写一篇《星殒与弦崩》的文章,又从徐老那里收集到几张历史资料照片,形成一组画报专题,在1996年9期的《山东画报》上刊出,让多年前的那场“人类科学史和文化史上的一件美谈”再给读者一些回忆和思考。

和徐老交谈的空隙,我随手抓拍了一些照片。这时,下午的斜阳送进来一束阳光,我向徐老提议到庭院里走一走。春光把庭院染成一片绿色,花蕊吐着温馨的清香,阵风轻拂着徐老的银发。在逆光之下,阳光为他修长的身影勾勒出一道银色的轮廓。这时徐老的精神很轻松,我从中也在寻觅着一位诗人的气质和长者的风范。徐老是个内心情感丰富的人,在谈论往事的时候,时而流露出会心的微笑,时而有沉痛的思念,时而有无奈的遗憾,我掀动着快门,采撷着这难以忘怀的瞬间。平易近人的徐老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拉着我的手说:“咱们有缘相见,来一张合影吧!”

时光在流逝,始料不及的是仅仅几个月之后,这位尚在耕耘的文坛巨子悄然而去,这次的拍照竟成了生死诀别的纪念。

 OLD PHO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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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图文选自《老照片》第109辑

为徐迟先生晚年影像定格

文图 | 庞守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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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克力  主编

2016年10月  山东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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