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 听蟋蟀在灶厨间吟唱

夜里十一点，我去厨房倒水，走到门外，刚要取钥匙，便听到一种久违的声音。这声音初听时有点陌生，再听时又很熟悉，仿佛贾宝玉初见林黛玉，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不过当发挥作用的感官由眼睛移作耳朵的时候，“见过”也就变成了“听过”。

推门进去，那声音戛然而止，我四下里找寻，却没有找到它的源头。然而当我准备锁门离开的时候，那声音又起了。“曲曲”两声，好不清晰。我循着声音望去，推断它们藏身的位置大概就在灶洞前三尺见方的一片地方。

这些年农村推行“禁燃令”，我家的这个土灶已经久不生火了，寻常时候只被当作一件摆设，为喜欢抚今追昔的人留一点念想，让人没想到的是，如今炊烟没了，旧日灶厨间常见的蟋蟀却没有远离。一声“曲曲”，宛如儿时长辈的轻声呼唤，让我倍感亲切，亲切之余心头又有万千感慨。而且听之愈久，感慨愈深。

这声音像春天的风吹在草叶间，让三千植被尽化鸣笛；像夏日的雨打在琴弦上，引发丝竹管弦的共鸣；像一只秋天好动的野犬落于鸡窝里，吓得窝里的小鸡仔惊慌失措，嘴巴里却只喊得出“唧唧复唧唧”的声响。

蟋蟀在乡间也被叫作“灶精”，大抵有“灶间的精灵”之意。顾名思义，可见其灵敏姿态和活动场所。它们天生善于跳跃，且有与生俱来的乐感。

许是感应到了我的关注，这些“小隐于野”的音乐家也不再藏私，倾尽平生所学，“曲曲”“秋秋”，循环往复，偌大的厨房竟也为之变得热闹起来。声音忽小忽大，忽远忽近，此起彼伏，错落有致，无端端地给这冬日的夜晚以无限静谧之感。

与其说这是一场随机的快闪，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演唱会，舞台、乐手早已就位，所缺的不过是来听演唱会的人；与其说这是单一的演唱会，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场盛大的交响乐，有低谷，有高潮，有休止符，像是有一个高明的指挥家在暗处指挥着。

春天的生机，夏天的喧闹，秋天的萧瑟，冬天的荒凉，被它们演绎得恰到好处。也未知它们是第一次合作，所有表演皆为即兴，又或是老搭档相遇，彼此早已生出默契。总之，很好听就对了。

听到后来，我好似着了魔一般，索性搬了把小板凳坐了下来。看得出来，每一只蟋蟀都是一名敬业的演员，哪怕台下只有一个观众，它们也愿意尽情表演，不负所学，不让人失望。

我毕竟是个俗人，初听时觉得来来回回就是这几个音符，未免有些单调，甚至过于枯燥，不过听得久了，发现《摇篮曲》《月光曲》等等再有名的曲子再优美的旋律亦比不过它。这种感觉让我想到了早前听过的一堂叶嘉莹老师的课，她说古人不念诗，而是吟诗，“有些年轻人没听过古人吟诵，常把吟诵与朗诵或歌唱混为一谈。虽然唱歌很好听，有节拍、韵律，学起来也更加容易，但那不是吟诵。”以前我不能理解，但是听过蟋蟀在灶间的演奏之后，我忽然明白了，所谓吟诵，大抵与之相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蟋蟀就是动物界的诗人。它们的唱不是唱，而是吟诵，是与大自然毫无违和的圆融。

正因其圆融，直到曲终人散时，我还留在原地，未曾离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