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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芳夜宴的怡红院,门外即天涯!——读《红楼梦》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札记

 镇海中学魏建宽 2023-02-02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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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情景: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他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扬脖。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

鲁迅先生于其学术著作《中国小说史略》中,是将《红楼梦》作为清代的“人情小说”的代表作品来分析的。鲁迅先生于其《中国小说史略》中这样评价贾宝玉——

荣公府虽煊赫,而“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故“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颓运方至,变故match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先有可卿自经;秦钟夭逝;自又中父妾厌胜之术,几死;继以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爱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随殁。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鲁迅全集》第9卷第239页。)

好一句“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最主要的情节,就是写贾宝玉这位“赏花人”于怡红院群芳给他开的夜宴上的“赏花”感受的一回!

能于欢歌中感受欢愉,这是人人都能够拥有的体验;能于欢歌中体察到悲音却不容易!

千千万万的《红楼梦》读者,有谁能真正读懂此回芳官所唱的《邯郸记》中的《赏花时》中的那一句“你看风起玉尘砂,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呢?——“抵多少”,是一句明朝的俗语,解释为“好比是”,见上海辞书出版社2020年版《汤显祖曲文鉴赏辞典》。怡红院门之外,不就是罡风四起的世界吗?天庭之外的彩云之下,不正好比是那若干年后宝玉与群芳四散、各奔天涯的世界吗?

《红楼梦》是一部悟书!曹雪芹他借贾宝玉之眼之心,悟命运的底色,悟祸福为何无常,悟人世间什么最重,悟何为爱的真谛。

人世间什么最重?宝玉懂了!

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与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有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说:“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说着,大家都笑了。

此日,是宝玉的生日,白天一场盛宴,那是由荣国府按惯例操办的。因为宝琴、岫烟、平儿也恰是此日的生日,精明能干的探春为他们主持了一场集体生日宴会。宴会热闹至极,众人尽欢,憨直豪爽、一派天真的湘云更是醉卧在了大观园的芍药裀了。不过,能被请上宴席上的人毕竟有限,怡红院中的芳官、碧痕、四儿、春燕这些二等丫环是没有资格入席的。白日的筵席间隙,宝玉见芳官不在,就抽空找寻芳官。芳官就曾埋怨宝玉“你们吃酒不理我,教我闷了半日”,宝玉当即安慰芳官说:“咱们晚上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何如?”

于是,就有了宝玉生日当天晚上的“怡红院群芳开夜宴”。这场夜宴的发起人是袭人,原本预定的参与者就是宝玉与怡红院的一等及二等丫环共九人。

好一句“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这是荣国府最尊贵的怡红院公子与他的女仆之间的一份浓浓的近乎姐妹兄弟般的情愫。在袭人、晴雯、芳官等女奴看来,她们之所以要安排这场夜宴,只是想特别表达一份对素日里呵护她们的公子的答谢之情;而有了这场夜宴,在宝玉的心中,芳官、四儿等二等丫环白天不能列入生日宴席的遗憾也将会得到弥补。

宝玉要的就是“大家取乐,不可拘泥”,他最怕的就是身边的女奴太把他当成少爷了;而袭人这些女奴,也太珍惜与敬重这份来自公子的怜惜之情。袭人的五钱银子,是她月钱的四分之一啊,春燕、四儿可能一个月还不一定能有三钱银子的月例钱,年纪最小的芳官更是连月钱都没有支配权,因为她的月例钱是由干娘代管的。可正是她们这些女奴硬是凑出了“三两二钱银子”,“预备四十碟果子”要给自己的公子于怡红院门之内再单独开一个夜宴。

我想日后写作《红楼梦》,曹雪芹身居“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之室,立于“晨夕风露”之中,对着“阶柳庭花”,这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点点滴滴的往事,这些“裙钗”对他的真挚情意,是不是让他追怀与感怀不已?

且说宝玉听了晴雯的回怼,不但不恼,而且十分欣喜,但他毕竟又不安。不安的是,宝玉认为她们太破费了,所以才说出了“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她们出才是”的话。宝玉话中的“她们”,显然是指芳官、春燕等人,可性格火爆快人快语的晴雯却立刻回以“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官领他们的情就是”。晴雯的一串话,让宝玉听了,笑了,说出了“你说的是”!

多么温馨,多么动人,多么亲近,多么和谐,多么动情!

这才是平等的、彼此敬重的人与人在对语!

可是怡红院门外的世界呢?

就是一门之隔,曹雪芹借林之孝家的夜巡对正要开夜宴的宝玉及他的丫环们做出了提醒——

袭人忙推宝玉。宝玉靸了鞋,便迎出来,笑道:“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笑。

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一会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个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沏了一盄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一碗来。

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宝玉笑道:“妈妈说的是。我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

”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

怡红院门之外的世界,是一个礼法森严的世界!林之孝家的不断地提醒宝玉在人前要活得像一个“读书知礼”的公子,要表现得像是“读书上学的公子”,要有上下尊卑,要成为兄弟子侄眼中的谦敬有礼的人儿。可是呢?贾宝玉就当着林之孝家的面直呼起了袭人的名字,让袭人给林之孝家的敬茶,这不是给林之孝家的抓了一个现行吗?对此,宝玉也只能辩称“我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袭人晴雯也赶忙为宝玉进行了辩护。

清代的《红楼梦》评点者、举人出身的陈其泰读到“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之时,竟然写下了这样的批语——“絮絮可厌,无关紧要,何不删去”,真是没有读懂曹雪芹的“文心”啊!曹雪芹就是要将怡红院门之内与之外的两个世界进行对比啊!

其实呢,林之孝家的巡夜出了怡红院门之后,她哪里知道这座怡红院门之内,当晚竟然开起了更大的生日夜宴。

因为小燕的提议与宝玉的允准,以及袭人、晴雯这两个由贾母身边派来服侍宝玉的有头脸的大丫环的亲自劝请,探春、李纨、宝钗、宝琴、黛玉、湘云、香菱都一一齐聚到了怡红院。这样的聚会显然是有违贾府女眷夜间作息规矩的聚会,也是照应林之孝家的巡夜的笔墨。对此刚一落座于怡红院的黛玉就“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一向谨守礼法、心如古井之水的李纨回答黛玉的话真是极妙,她竟然也为宝玉的怡红院夜宴进行了辩护——“这有何妨。一年之内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红楼夜宴,显然是一场青春的盛宴,寡居的李纨,按封建礼法来说,真是不适合与众姑子夜赴她的小叔子即怡红院主人贾宝玉的夜宴的。可她不但来了,还为自己的赴会进行了辩护。此刻的李纨,虽然不是单独夜访怡红院,虽然宝玉这个小叔子在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长辈眼中还是“不识事的”未成年人,但是李纨她的身份、她受托于贾母、王夫人于大观园带着探春、黛玉等人做针黹女工及督促宝玉读书的职责、她的年龄居长,都决定了她夜赴怡红院是一场冒险之举,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的行动。由此,也可以说明此夜的早寡的李纨才是人性复归、青春重回了的李纨。

彼夜彼时,怡红院内,贾府金钗,主仆围坐,掣花签,占花名!那就是一场青春的盛宴,就是一曲最美的青春之歌!

宝钗掣出了“任是无情也动人”位处“群芳之冠”的牡丹。“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赢得了满席共贺。芳官呢,更是遵宝钗之命“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满室笑声喧腾之时,宝玉是一个怎样的宝玉呢?他已经完全不是第五回的那个品了仙茗、喝了仙醪、听了仙曲却仍无动于衷的宝玉,那么他又是一个怎样的宝玉呢?曹雪芹是这样进行描述的——

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我们一直在说,《红楼梦》是一部悟书,对生命及命运、对尘世间什么最重的领悟,是有渐悟与顿悟之分,宝玉的领悟就是一个渐悟的过程,那一刻“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玉、“眼看着芳官不语”的宝玉,就是在思索生命的繁华与易逝,就是在品味美是否能够永驻,就是在欣赏表姐薛宝钗的生命姿态。

探春掣出的是“瑶池仙品”的花签,是预示她将来可能会成为王妃的“日边倚云而栽”的杏花签。

李纨呢,她对自己掣出“霜晓寒姿”的梅花签则极为满意,“竹篱茅舍自甘心”自然是她这个青春丧偶的妇德楷模的心理独白,她也为签上的“自饮一杯,下家掷骰”的签语而笑着感叹:“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

史湘云“揎拳掳袖的伸手”掣出的是“香梦沉酣”的海棠,引自东坡诗句的签语“只恐夜深花睡去”,则逗来了黛玉对湘云的戏谑——“'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会意而笑。湘云则“笑指那自行船”反过来说起了黛玉——“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众人又是一阵笑。而当湘云看到签语“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之时,她“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因为她的上下两家,正好分别是黛玉与宝玉。宝玉呢,为了满足芳官晚上饮酒尽兴的愿望,“先饮了一半,瞅人不见”,就“递与芳官”。芳官呢,“端起来便一扬脖”干了!黛玉的那杯酒呢?竟借“只管和人说话”之时,“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而本该监督宝玉与黛玉的海棠花主史湘云在干什么呢?她正“绰起骰子”去掷出下一位掣花签的人,却忘了监督宝黛二人是否干杯。这个细节,将史湘云之憨、之粗、之无心肝的形象特征,写得太传神了!

麝月掣出的是“韶华胜极”的荼䕷花,花签的诗句是宋代王淇的“开到荼䕷花事了”,签的注语是“在席各饮三杯送春”。当麝月向宝玉问起如何解释花签时,宝玉的反应是怎样的呢?

 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一个被剥夺了受文化教育权的女奴,眼巴巴地在等待自己所侍奉的公子解读自己的命运;一个对自己的丫环能平等地尊重的公子,则是为了不让眼前的丫环伤心失望,虽然“愁眉”已露,但却在尽力地为自己的丫环避免难堪,“忙将签藏了”,以“咱们且喝酒”以敷衍,以转移话题。这样的宝玉,正是曹雪芹所要肯定的宝玉,这也是“茜纱窗下”的怡红公子的“情深”之处。

香菱掣完“联春绕瑞”的并蒂花之后,骰子掷出的掣签人是林黛玉。多愁的黛玉怀着“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的心理,掣出的是立于“风露清愁”中的、“莫怨东风当自嗟”的芙蓉!众人也是一片笑语——“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

林黛玉对掣出的芙蓉签自己满意吗?曹雪芹是这样叙写的——“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这说明她是认同这句芙蓉花签的所象征的生命姿态的!花签的注语是“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这暗示着芙蓉是能与国色天香的牡丹相提并论的,这种安排也是与第五回钗黛的判词一致的——“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有人说,钗黛是一体的,一个人如果兼具钗黛二人之美,那才是最美的生命姿态。对此,我倒有不同的看法,这等“兼美说”,完全是一厢情愿,因为这完全是势同水火的两种价值取向,一个人根本无法兼具钗黛的生命姿态!

当代作家王蒙读到此处曾写下评语——“反映了宝玉也反映了作者对于钗、黛的选择上的困惑,乃至遗憾。似钗似黛才算'兼美’。对于黛玉的定情,并不妨碍对于宝钗的高度评价、艳羡。宝钗毕竟也是一种极致,一种理想,正像黛玉是另一种。作者理想的女性似应是二者的兼美,实际上又做不到,实际上常常是顾此失彼,重此轻彼。作者钟爱的女性当然是黛玉,作者钦佩的女性却是宝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评点红楼梦》中卷第295页)

好一句“作者理想的女性似应是二者的兼美,实际上又做不到”,这正是我们读者欣赏钗黛这两个人物时要特别关注的。从人的生命姿态上看,贾宝玉最为欣赏的就是黛玉的生命姿态,尽管宝钗是封建社会儒家文化所推崇的美德典范,但选择了黛玉的活法,就不可能会认同宝钗的价值选择,这是二者决不可以得兼的!

再回到文本的欣赏上,且看曹雪芹写林黛玉对所抽花签的表现的文字,那真是太节省了,就“自笑了,于是饮了酒”八个字。我们读者不禁要问,怡红夜宴的林黛玉她对“莫怨东风当自嗟”这一诗句所给出的暗示,心底真的没有被激起波澜吗?我想是有的,只是于这一回,曹雪芹不想再铺展笔墨罢了。下一回即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就有重点的叙写了。黛玉的《五美吟》中的第三首《明妃》——“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然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不正是对这一回所引的欧阳修的诗句“莫怨东风当自嗟”的回应?

对于这句“莫怨东风当自嗟”,《红楼梦大辞典》也有解释——

这一句是林黛玉掣出的。签上画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此句出自宋·欧阳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诗:“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这里以带着“风露清愁”的“芙蓉花”比喻黛玉高洁单纯、多愁善感的个性,以王昭君的命运比喻黛玉的遭遇。原诗似亦有被借喻黛玉红颜薄命,漂泊无托,终于泪尽而逝之意。(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红楼梦大辞典》第263页。)

结合第六十三、六十四两回及整部《红楼梦》来看,《红楼梦大辞典》的解释是极有道理的。

如果说黛玉的“莫怨东风当自嗟”还只是她“泪尽而逝”的隐喻,那么袭人的“桃红又是一年春”的暗示,则是十分明显的。对于袭人的命运隐语的解读,《红楼梦大辞典》中的学者也有另一番解读——

“桃红又是一年春”,这一句是袭人掣出的。签上画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此句出自宋·谢枋得《庆全庵桃花》诗:“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这首诗带有明显的嘲弄意味。其中似借寓袭人离开贾府,又嫁给蒋玉菡的遭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红楼梦大辞典》第263页。)

当怡红院门之内的群芳欢笑正浓之时,不知不觉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怡红院门之外,薛姨妈派来接黛玉回潇湘馆的人已来敲门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此时的李纨、宝钗十分清醒,则是以“夜太深了不像,这已是破格了”赶快拒绝。

袭人等人将李纨宝钗等人送至沁芳亭河边方回来,怡红院门之内宝玉与自己的丫环又再次聚饮。芳官是“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第二天一早醒来,才“知道和宝玉同榻”;袭人打趣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四儿又笑说袭人“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

好一个“谁没唱过”!是不是黛玉、宝钗等人离去之前就唱了呢?作者的叙述没有明确交待,如果是的话,那么说明黛玉、宝钗、李纨这些平日或矜持、或端庄、或身如槁木的人都唱过,这真是一个极自由、极恣意、极平等、极欢乐的良宵!

只可悲,他日群芳都将会风流云散,他日终将只剩下“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之叹!

群芳开夜宴还有余波呢?贾宝玉次日按邢岫烟的指点,以“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为落款回复好了“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贺帖,这当然是余波;平儿于榆荫堂设答谢宴,当然也是余波。

只可叹当大观园的群芳“正玩笑不绝”之时,宁国府的悲音与丧音就传来了。《红楼梦》所写及的三位进士中的一位——贾敬,终于因为“吞金服砂,烧胀而殁”。

一边是群芳夜宴庆生辰,一边是“独艳”尤氏理亲丧!

一边是对自由、平等、青春与美丽的珍重,一边是“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

一边是贾宝玉玩味宝钗的签语“任是无情也动人”及听罢芳官的《赏花时》的默然无语,这是对生命的本质一时无法参悟的思索;一边是贾蓉奔祖父之丧时廉耻之心尽失的丑态毕现。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

人人都知道,如何活着、如何面对生命的终点是人活于这个尘世的所应明白的大事,不过,人于红尘走一遭,面对“死生”又有几人真正活明白了呢?

这么说,当曹雪芹借芳官唱出《赏花时》之时,他莫不是要我们读者去好好琢磨这样一个问题——在这个尘世中,谁才是吕洞宾所要寻找的、所要度化的这个的合格的天庭大门之外的扫花人呢?

这样的扫花人,在群芳夜宴的怡红院内能找到吗?

           2023年1月19日初稿。时正壬寅年腊月廿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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