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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丨翟妍:留鸟

 寻梦向天歌 2023-02-04 发布于甘肃

创作谈

留 鸟

◎翟妍

写这篇小说的初衷,是想纪念一下那些逝去的刀客。因为那时候刚刚完成另一篇小说《你知道一片草原的样子吗》,发表后,意犹未尽,就又构思了这篇。但对于小说本身来讲,单纯的纪念是毫无意义的,于是,就想给这种纪念赋予上一点意义。于是,就虚构出这样几个人物和一个事件,这些在现实里,是没有可对应的原型的。然而,用小说里的人物和事件去反观生活,这一切,又是活生生的。回顾过往,仿佛我和我身边的很多人都如同麻雀一样,在这块冬季特征特别明显的土地上,一直可有可无地存在着,无能无力地挣扎着,即便再怎么弱小、卑微,也倔强坚强地活着。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变化,怎么魅力无穷,我们的脚,始终生了根似的,扎在这泥土里。

如我以往的小说一样,我让这篇小说的东北韵味相当浓烈,我想通过描写尹方久和薛家珍的生活状态,以及尹方久和陈六一两个刀客之间的纠葛,让东北乡村人性的驳杂,在斑驳的生活里投下或明或暗的印记。

薛家珍的不能生育、尹方久的贫穷,把两个人硬生生拴在了一起,但生命里的遗憾没有让他们失去对生活的追求。尹方久带领榆村人打苇,薛家珍养猪养家禽,日子在寂寞和平凡中依然有声有色。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大浪淘沙式的时代更迭中,尹方久这个风云榆村的苇把头,也终将在打苇机的闪亮登场中,被年轻的机器操纵手陈六一所代替,一生的辉煌也就此落下帷幕。由此产生的不甘和对世俗生活的所有隐忍,都在最后的倔强里爆发。他选择用打苇比赛的方式和陈六一较量,结果,虽然赢了比赛,却依然失去拥护者,失去了苇把头的身份。

苇塘的一场大火,让尹方久再一次陷入小人物的困境,在乡村权势驱使的背后,红极一时的陈六一也不过是一只随时等待接受风雨的麻雀。

在我虚构的这个小村里,每个人都如同麻雀一样。

然而,麻雀是顽强的。普普通通,风霜雨雪,泰然处之。物竞天择,仍生机勃勃。令人敬畏。

我很喜欢文中的猫,但更喜欢总是被猫凶狠地盯着的麻雀。小说写完的时候,我站在窗前,看着落在我家空调外挂机上的麻雀,忽然想,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麻雀这个物种呢?就像这世上有我,和那么多恍似并不存在却组成一个庞大的、熙熙攘攘的、在大地上忙于生计的人群一样,生的意义是什么呢?假如麻雀和平凡的我们都不在了,会怎样呢?

在这篇小说里,我用了大量的白色,铺染东北的乡村世界,想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感觉冲击,比如,茫茫大雪。比如,白色的冰塘。比如,随风浮荡的芦花。麻雀,就是这白茫茫之上的一种“留鸟”,这土地上从未离开的人,亦是。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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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翟妍,本名翟景华,现居吉林省大安市,小说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长河长》,以及中短篇小说《西口五韵》《穿过黑色草原或春心荡漾》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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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所有麻雀都该在冬天死去

◎翟 妍

1

榆村的麻雀是遭人厌烦的,尤其冬天,落满粮垛。打了谷子的人家,习惯把谷垛码在窗前,那样,一抬眼便可以望见,随时随地可以吼上几嗓子,骂上几句,拎一个笤帚撇过去,把那些灰不溜秋的小东西轰走。

可麻雀很快还会回来的。

榆村人拿麻雀毫无办法。心情好了,就大度地说,吃吧吃吧,小畜生,就当是积德行善,要是不给你们吃,这大雪滔天的,不饿死你们才怪呢?要是你们被饿死了,这榆村该多寂寞啊,天上就空了,屋檐下就没动静了,猫再也不能为了一只麻雀,爬上电线杆,再猛地跳下来,练习飞翔了。

尹方久最喜欢做的,就是看着他家的猫练习飞翔。他在他家猫练习飞翔的过程里,惊奇地发现,猫真的有九条命,轻易不会死。

这得从他那只猫掏麻雀说起。

那天,猫刚被抱回来,就爬上窗前的电线杆,贼一样偷窥着屋檐下的麻雀洞,有好几次,伸出爪子,想探进洞里,可麻雀要么是藏得深,要么是早已飞出洞外,猫费劲巴力,仅仅用爪尖儿带出几根细软的羽毛。

就在猫发愣纳闷时,尹方久起了坏心眼,站在电线杆下,使劲摇晃起来。他盯着猫,眼见它三下两下,爬上杆顶。

那杆子实在是太高了,猫一到顶端就瞪圆眼睛,惊慌失措。身上的毛奓着,眼神也凶厉了,俯瞰着尹方久,没好声地叫。

尹方久冲着猫喊,小杂种,下来!

猫继续叫,像是骂他老杂种。

尹方久说,小杂种,你还敢和我作对。

又晃晃电线杆。那猫在上头紧紧缩着身子,像一只老虎,朝尹方久示威。

尹方久说,看你下来我不弄死你。

他停下晃动,打算离开,猫突然不顾死活,撑开身子,扑将而下。尹方久还没来得及躲开,猫就像一块长了毛的砖头,啪嚓一下,拍在他的脸上。

尹方久晕过去了。猫却只是翻了几个跟头,弓着腰跑了。

尹方久再清醒时,以为猫死了,可一伸手,就摸到它还毛乎乎的,睡在他的肘弯里。他说,它有九条命呢。然后,莫名地,憎恨起麻雀来,一看到麻雀就要说,瞧它们那么小,干吗不在冬天里冻死算了?

薛佳珍懒得理他,她知道,他早就疯疯癫癫的了。

当然,尹方久不是被一只猫砸疯的。在那只猫还没到来之前,尹方久就疯了。这听起来好像特别不幸,可这是真的,薛佳珍守着这个疯子,已经过活很多年了。

怎么说呢,要讲疯,尹方久也不是疯得稀里糊涂,时好时坏的,大多时候,不说话,痴痴坐着,像藏了一肚子心事,总是欲言又止,但凡开了口,又神仙一样,说出的话,深奥中夹着一点先见之明。

比如,薛佳珍说,你看,外面起风了,怕是要下雪呢。尹方久努努嘴,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薛佳珍说,你心里也有一场大雪吗?他点头,说,嗯。薛佳珍说,你的那场大雪是啥样的?他说,麻雀都落在雪地上,它们快被冻死了。

比如,薛佳珍说,人活这一辈子,到底是图个啥呢?尹方久说,明日复明日,苦痛愁长。

他们的对话,总是这样,看似正常,又极其不正常。薛佳珍已经习惯了,常常做着针线活,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下去。聊着聊着,尹方久就睡了,像个孩子,睡梦里还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让人看了,会生出几分心疼。薛佳珍看着他睡着的样子会想,一定是先前那个尹方久死了,老天爷怕她难过,就在她不知不觉间偷梁换柱,又安排一个和尹方久相貌相似的人来安慰她。因为眼前这个人,除了和原来那个尹方久相貌一样,他的身上,真的没有尹方久半点影子了。

可先前那个尹方久去了哪儿呢?是被岁月藏起来了?还是被时光带走了?薛佳珍不知道。

有时,尹方久睡着睡着,会扑棱一下醒来,坐直身子,愣愣地看窗外,说着火了,霍林河着火了,那些苇子,全着了。薛佳珍说,下雪了,那些雪,把大火给盖住了。尹方久就又躺下去,结结实实睡了。他的梦,总在大火里反复。他刚得上这疯病时,薛佳珍给他看过很多大夫,都没法把他从那梦魇里拉出来。后来,去找一个跳大神的掐脉,说来得太晚了,魇已入心,锁了真身,和七魂六魄融为一体,很难剥离了。薛佳珍就对他的疯病死心了。她觉得,就算他疯了,可他还活着,也是足足好。

薛佳珍原本不是榆村人,是霍林河对岸镇上的,娘家也是庄户人。可镇上到底是占了几点繁华,镇上的人看下面的村村屯屯,多少都觉得有些不入眼,对村屯里的人,更是捏着眼皮儿瞧的。但薛佳珍不一样,她嫁到榆村,嫁给了尹方久,俨然有下嫁的意思,应该是高尚的,可在别人看来,一点都不觉得是她糟践了自己,或者是尹方久得了天大的便宜,他们觉得她和他就像天造地设一般,合适着呢。因为薛佳珍嫁过来的时候,是二婚;而尹方久呢,刚好是个娶不上媳妇的人。

薛佳珍二婚,是因为薛佳珍不能生育。

尹方久娶不上媳妇,是因为尹方久有个疯妈。

尹方久小的时候,家里穷。他爹年轻那会儿,也是条壮汉,不过,人有些窝囊,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家境又不好,没人肯嫁,几年以后,过了婚龄,婚姻的事儿,就没人再给张罗了。有一年,村里跑来个疯女人,挨家讨饭吃。有天,讨到尹家门上了,尹家老太见女人可怜,生出菩萨心,做了疙瘩汤,打了荷包蛋给她吃。结果,那女人不走了,天天在他家大门口绕。时间一久,村人撺掇尹家老太,说,疯女人也没地方去,留下做儿媳妇吧,好歹能留条后。尹家老太动心了,和儿子一商量,儿子也没拒绝。

就把疯女人留下了。

就生了尹方久。

2

尹方久一生下来就责任重大,父母不光希望他能光耀门户,拔掉穷根,还指望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所以,尹方久打小干活就卖力气,而且,干啥都有模有样。但当他长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人们私下里讲,他妈的疯病遗传,就算不传给儿女,也兴许传给孙辈。所以,即便他相貌堂堂,忠厚实在又聪慧能干,依然没姑娘肯嫁给他。

直到遇见薛佳珍。

那时候,薛佳珍刚刚离婚。离婚的原因,是她不能生育,不能生育的原因就说不清了。齐齐整整啥都不少的一个女人,咋就不能生育呢?大夫看了不知多少回,药渣滓堆成了小山,终究还是一朵不结果的诳花,男人就跟她离了。

正不知接下去的日子该怎么过,被媒人拉着,去相看了尹方久。

说实话,薛佳珍一开始并没看上尹方久,主要是嫌弃他有个疯妈。但见了面,见尹方久长得壮壮实实,高高个子,方头大脑,眉眼也不赖,还一直是霍林河上的苇把头,年年冬天领着大伙打苇子,是个顶好的劳力,心里就愿意了七八分。最关键一点儿,是尹方久不想生孩子,怕给下一辈留下疯根儿。于是,薛佳珍就答应了这门婚事。但尹方久说了,不摆酒席不请客。薛佳珍知道他的意思,是觉得娶个二婚头,懒得摆呢,也就假装糊涂着,说不摆就不摆吧,过日子嘛,得细水长流。

结婚时,是个冬天,薛佳珍夹着包裹,一个人穿过霍林河的大冰塘,朝榆村走来。尹方久在冰塘这岸接她。两人碰了头,他接过她的包裹,一句话也没说,就往家里走。薛佳珍跟在后面,急急地撵,看着不像结婚,倒像追着谁讨债一样。

家就在河边不远处,两间土屋,矮趴趴蹲在一个土岗子上,一点生气也没有,像一座坟。薛佳珍怯怯进去,尹方久竟没有让个座,他放下包裹,自己坐在炕沿上,垂着头开始抽烟。屋子里到处是蓝色的烟雾,直呛喉咙。薛佳珍咳嗽一声,尹方久方才从烟雾后面歪过头,眯着眼,说,以后,这就是咱俩的家了。

他们就这样开始过日子了。春天,尹方久领着薛佳珍下地,撒种,侍弄秧苗;夏天,尹方久去河里打鱼,薛佳珍在家里晒鱼干;秋天,别人收庄稼,他们也收庄稼;到了冬天,就开始打苇子了,尹方久就威风了,领着苇客们,把整个霍林河的苇子,都打下来,卖给造纸厂,换零花钱。

可这样的光景持续了没几年,河里的苇子就再不得随意打了——河塘被人承包了,成了有主的东西,谁再打,就算偷了,就算抢了。再打苇子的时候,需要苇把头出面,跟苇塘主讲价钱,讲到双方满意,才能拿下活计,才能领着榆村的苇客挣到这笔钱。开始的时候,由于尹方久活儿干得好,又是蝎子粑粑独一份,他要了啥样的价钱,那苇塘主也不还口,就给他啥样的价钱。可干着干着,就有机器开进来了,人工费力不讨好,苇塘主就不稀罕抡钐刀的苇客了。

干了半辈子打苇的营生,冷不丁不中用了,尹方久心有不甘,更何况,除了抡钐刀,他也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去找那会开机器的苇把头谈谈,看能不能在他们吃肉的时候,也匀出一口汤,让自己也沾点儿腥荤。

开机器的苇把头叫陈六一,在深圳、上海、武汉、北京、天津那样的大城市做过几年工,所以,口袋鼓,腰杆子直挺挺的。

陈六一年轻时也是榆村出了名的刀客,夏天打草,冬天采苇,样样不输人。可他三十岁那年,他媳妇带着避孕环,愣是又给他怀上了一对双胞胎。在医院的走廊里,他媳妇哭着问他,是生还是不生时,他一咬牙一拍腿,说生,就算要了老子的命,老子也要生。本来已经有了个儿子,再添两张嘴,确实是不小的负担,可陈六一想,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双胞胎不请自来,那是跟他有缘分。就这么的,他那双胞胎儿子生下来了;就这么的,为了养活三个孩子,他南下打工了。

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外面再好,陈六一的心,还是惦着家里。那个冬天,他回来过年,三个孩子围着他,身前身后转,他突然舍不得走了。夜里,他搂着媳妇,说,这回,就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哪儿也不去了。

不走这话,说出来容易,要是真到了用钱摆日子的时候,又要掂量掂量了。留在榆村,可咋养活一家人呢?土地就那么一丁点儿,他媳妇一个人都能伺候得飞跑,他再掺和进来,就是白白浪费精力了。

这天,陈六一请几个相处不错的村人来家里喝酒,闲谝时,说到尹方久了,说他老了,干活笨手笨脚,以后苇客们该琢磨琢磨选个新把头了。这一提醒,陈六一有了主意,就说,我弄个采苇机,把打苇子的活儿给承包下来,往后,你们都跟着我干,咋样?

吃着人家的饭,喝着人家的酒,陈六一话一出口,自然是一呼百应。就这么的,陈六一买了采苇机。

尹方久登门那天,陈六一听他说了来意,哈哈笑,说老尹,你挣那些钱干啥?

尹方久听了,脸色很不好看,想他陈六一是骂自己老绝户呢,气得心口疼,看着陈六一,想打他个满眼青红蓝绿橙靛紫。可年轻时的那些血气方刚,到底还是被生活磨得又软又钝了,只是嘿嘿一笑,说,钱这东西,哪有够花的时候。

陈六一见尹方久在自己面前这么低声下气,抖抖肩,把披着的衣裳往上颠颠,说,开工时,要是还缺人,我会叫上你的。

3

芦花一翻飞,家家户户的房檐儿,窗台,变得毛茸茸的,整个榆村都变得毛茸茸的。

薛佳珍爱干净,洗了抹布,在炕上、桌子上、窗玻璃上一遍一遍擦着。擦过了,把水泼到大门外,那结了冰的地上,便也毛茸茸的了。邻家孩子在那上面打出溜滑,耍片技,也滑冰车和抽冰尜。

尹方久吃饱了,睡够了,站在院子张望,见谁片技扇得好,也不说话,拍拍手,继续看。

小孩说,关你啥事?你拍手干啥?

他就搓着两只手走到一边,对着他那只猫发呆。

尹方久疯了以后,跟苇有关的活儿,薛佳珍也干过一阵子。她干的是捆苇。打捆子不比抡钐刀上档次。那些做苇客的,都年轻力壮,把钐刀杆子往怀里一抱,就证明自己是霍林河边上一条响当当的汉子;那些年老的,抡不动钐刀了,急着补贴家用的,还能挪动腿的,苇把头照顾他们的生计,才会让他们去捆苇,才会赏给他们一点可怜。打捆不是轻松活儿,可为了把日子过好,再多苦累,榆村人都咽得下。

薛佳珍也咽得下。她得养活尹方久,就像尹方久当年养她那样,扛起这个家。可有时候,薛佳珍戴上头巾要出门,尹方久就孩子一样跟在后面,不让她走。薛佳珍说,要不,你跟我去苇塘?他立马摇头,转身缩到炕角。很多事他都不记得了,但苇塘二字,一直像根灯火绳,只要轻轻一拉,就能打开他记忆的开关,让他立刻变成一只小兽,抖得不能自已。所以,那捆苇的活儿,薛佳珍干了没多久,也就不再干了,在家专心照顾尹方久,常常唠叨过去,总想唤起尹方久的记忆。

那年,霍林河的苇子,是包给村书记的小舅子的。大伙心里都明白,苇子包给村书记的小舅子,也不过是村书记假借小舅子之名把苇塘包给了自己。陈六一买了打苇机,想揽下打苇的活儿,就买了礼物去找村书记,说他想拉杆子打苇子,把榆村的苇子都包下来。

村书记说,你都多少年没出过这苦力了,还干得动?

陈六一说,我指挥机器干。你看,我那几个孩子,整天伸着手要钱,我哪敢干不动?

村书记见陈六一进门时也没空手,松了口,说,那尹方久咋办?

陈六一说,要是把苇子给我打,我只收七成钱,尹方久能做到?

七成,这意思村书记懂,就是说,陈六一把他家那块苇子给打了,还能给他拿到三成利。利这东西,和村头的年轻小媳妇一样诱惑人。村书记笑,说不管咋说,尹方久在榆村干了一辈子苇把头,榆村的苇,也从来都是他张罗打,你这么横插一杠子,多多少少,有点说不过去。

陈六一说,只要你同意我干起来,尹方久那头,我摆平。

也就是在那晚,陈六一刚从村书记那里回到家,尹方久就登门说软话了。可陈六一哈哈笑着,愣是没给他个准确的答复,害得他讪搭搭回去了。

一路上,尹方久直想扇自己耳光,想想这辈子,最恨他爹的窝囊,到头来,自己竟也窝囊了。要真论起来,他陈六一在自己的手根底下,也不过是个狗屁娃娃。一个狗屁娃娃弄了一台机器,还能遮了天怎么着?机器还真就比人能耐了?真就不用人了?不用人才怪呢,要是到了用人那天,他倒要看看,陈六一要不要来求他。毕竟,那些苇客可都是跟着他干过的,曾经都是跟他站在一起的,他不发话,陈六一还想拉拢他们?

这样一想,尹方久沉住气,不出门。一连几天,躲在屋子里,专等那些苇客来找他,一起抵制陈六一。可左等右等,始终人影空空。以往到了这个时节,他家可没这么寂寞过,那些苇客家杀猪,挨个请他吃饭,都快把门槛子踏破了,生怕他拉拢够了人数,就把自己给落下了。可那个冬天,尹方久敞开大门等人来踏他的门槛,等人来请他吃猪肉,从早盼到晚,大门闩子愣是没响过一下。他有点儿坐不住了,抽着烟,贴着窗台站着,紧紧盯着院子里。一条大黑狗拴着,坐在地上,尾巴在身后扫呀扫的,倒是清闲。尹方久做梦也想不到,那些年年在他家炕头上的热闹,早就着陈六一的大碗酒大块肉,吃得满嘴油渍麻花,喝得迷迷瞪瞪了,说就跟着六一干了,只要能赚到钱,跟谁干不是干?

一顿酒肉穿肠,陈六一开着打苇机,领着大伙,进大冰塘了。

那天,陈六一站在打苇机上,拍着胸脯说,大伙跟着我干,别的不敢保证,但指定比跟着尹方久强。

尹方久磨刀霍霍,一直等陈六一来请,可直到那打苇号子都唱起来了,尹方久还没接到任何安排和通知。他吃不住劲了,觉得窝囊到家了,把羊皮袄往身上一搭,扛着钐刀就奔冰塘去了。

冰塘就在尹方久家屋后,他一出门,就听见打苇号子远一下近一下飘来,像是谁家娶媳妇一样,非常热闹。

这是头一天打苇,陈六一要搞个像模像样的开刀仪式。

4

其实,要细说起来,这开刀仪式,也不过是由陈六一站在苇客面前讲几句鼓劲的话,然后,抡起钐刀,打掉一片苇,捆三捆,立在冰上,这仪式就算结束了。可陈六一偏领着大伙喊号子,唱打苇歌。这么一弄,把气氛搞活了,惹得村里的孩子也都跑来瞧看。他们原本只知道到了冬天要打苇,还没见过打苇前这么热闹的场面呢。所以,冰尜不抽了,冰车不滑了,还有几个拎着冰镩、抄捞子凿冰窟窿往出捞鱼的,也把手插进袖子里,看得着迷。

这时候,尹方久站在大伙后面,把钐刀往冰上一杵,扯开嗓子,来了一句,陈把头,你这打苇队,还缺苇客不?

大伙循声望去,见是尹方久,赶紧往两边靠靠,腾出一条道来。

陈六一吓一跳,没想到尹方久会来,也不想让他来,他觉得尹方久要是来了,这活儿,自己没法干了。一山难容二虎啊。倒是自己的双胞胎儿子,有初生牛犊的勇气,往尹方久跟前凑凑,说,你都不是苇把头了,还来干啥?陈六一借题发挥,一扬手,骂儿子,让儿子滚。两个孩子吐着舌头跑了。

尹方久没搭理那些,沿着夹道径直奔向陈六一,一拱手,说,陈把头,你这打苇队,还缺苇客不?

陈六一抖抖羊皮袄,也一拱手,说,你可是大佛,不用亲自来干,过年我都得去拜你。

尹方久说,无功不受禄,这身子年年冬天抡钐刀,冷不丁闲下来,老骨头不熨帖。开刀有机器,耧耙打捆码垛子总还是要用人,只要陈把头赏个差事,我保管干得漂亮。

陈六一心里不乐意,却被尹方久逼得没路可走,就说,老把头要是非得干,就领大伙打捆子吧。

苇客里有个叫李二猛的,好吃懒做。以前,跟着尹方久干时,总当半拉子,没少挨尹方久的训,一听陈六一让尹方久去干打捆子,呵呵笑,说,尹方久成老不中用了,只能干打捆子了。

尹方久白瞪他一眼,把钐刀一撇,弯下身去,从陈六一的脚边捡起一缕芦苇,绕成苇绳,又把芦苇抱成一抱,把苇绳往上一绕,两手各捏绳头一端,使劲一拧,一捆苇就结结实实打好了,随手往冰面上一扔,摘下狗皮帽子,掸掸上面的霜花儿和冰碴儿,说,这活儿,陈把头还满意?

原本又是秧歌又是戏的好气氛,被尹方久给搅和了,陈六一却无话可说。

这打捆子的活儿,尹方久就干上了。

尹方久的不请自来,让陈六一耿耿于怀。

有一天,苇客们来得早,各就各位,干着自己手里的活儿。陈六一开着打苇机跑一个来回,把机器停下,看着大伙捆苇。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村上选把头,都是出色的苇客抡着钐刀在冰上比试,赢了的,才有资格做这个把头。又想想自己,凭着有机器就被叫把头,显得不那么服众,也不那么堂堂正正。自己坐在机器上采苇,尹方久领着大伙捆苇,仿佛自己还是孤家寡人,而尹方久除了不抱钐刀,似乎一切都没改变。

陈六一突然想跟尹方久比试比试,想堂堂正正当苇客的把头。于是,他跳下机器,走到苇客中间,招呼大伙停停手,说,大冬天本来就冷,大伙再没个热火朝天的劲,那不是更冷了吗?说不如来场比赛,用钐刀,打出个热乎乎的气势来。

大伙一听要比赛,都来了兴趣,问陈六一怎么个比法。

陈六一笑笑,说分两队,一队跟我,一队跟老把头,输了的,请大伙喝烧酒。

尹方久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苇客们就炸开了,喊着,比,比一个!

尹方久没动,看着陈六一。

陈六一笑着弯身,拿起两杆钐刀,一杆扔给尹方久,一杆抱在胸前,说,老把头,讨教了。

尹方久接过钐刀,缓过神来了,也一拱手,说,恭敬不如从命。

陈六一和尹方久站在一条线上,把身后的苇客划成两半,说,开始。

尹方久把狗皮帽子朝天上一丢,啐一口唾沫在手心里搓着,喊一声,大刀走啊。

苇客们本来还在瞧热闹,这一句“大刀走啊”回荡起来,立刻精神一振,纷纷响应:

抡起来啊,大刀走呀,嗨呦嗨呦!

往前赶啊,别丢丑啊,嗨呦嗨呦!

铆足劲呀,有烧酒啊,嗨呦嗨呦!

喝烧酒呀,大点口啊,嗨呦嗨呦……

和着号子的节奏,尹方久一刀一刀抡下去,苇客们紧跟其左右,大步向前,手起刀落,就听苇子逆着刀锋唰唰倒下去,身后苇子铺地,苇秆上泛着天空的蓝光。

号子声在苇梢上荡,唰唰声贴着冰面跑,一去十余里,回音袅袅。有几只喜鹊轻巧划过,安静地飞远。

苇客们好久没有这样甩开膀子打苇了。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打苇,才配得上苇客的称号;只有这样打苇,苇客才有苇客的灵魂。为了生计,跟着机器走,筋骨是不再那么劳累了,可身子也很快就老了,像一块被扔掉的石头,随时随地等待风沙来掩埋。这大刀一走,脚步一迈,仿佛又跟着尹方久回到年轻,回到机器到来以前的岁月,日子永远那么慢悠悠的,听不见任何喧嚣,而他们,是这霍林河上唯一的声响,是这霍林河上唯一的光。

号子声钻进了天宇,又顺着苇客们的汗滴掉进冰塘。刀起刀落,又稳又准。他们都知道,这应该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这样打苇了,无论谁输谁赢,以后,榆村再无尹把头,苇客们身上的光,也将一同谢幕。于是,他们越打越勇,似乎要把爬进坟墓的力气也花上,在这场走刀中,再一次绽放出万丈光芒。

尹方久唱起来了:诶嘿呦,抡起来啊,日子甜啊!

苇客们应起来了:诶嘿呦,苇浪滚啊,丰收年啊……

一抬一哄,竟都忘了是两个队伍在比赛,不觉间,随着尹方久的节奏,竟把陈六一一个人压在后面了。

那天的比赛,陈六一输了,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沮丧。可一个刚刚拉开阵势的新把头,就算输了,就算面子上不好过,也要显示出虽败犹荣的气量来,做得到吐口唾沫都是钉儿,否则,更甭想在大伙面前树威望了。

晚上,陈六一按赛前约定,请苇客们到家里喝酒去了。

然而,尹方久没去。

陈六一觉得尹方久是不给他面子,就当着那些苇客说,即便我走刀的功夫不如尹方久,可新老更替,推陈出新,也是天经地义。何况,我还有儿子呢,我输掉的,儿子长大后,会赢回来;尹方久呢,他绝户了,他输了就永远输干净了。

在抡起钐刀那一刻,即便苇客们觉得浑身光芒万丈,可放下钐刀以后,都是识时务的,都知道那样的时光已经彻底完结了,于是都附和着陈六一,说机器代替钐刀了,走刀的功夫好不好,一点儿也不重要了。

那个叫李二猛的,干活不地道,恭维的话说得倒是极好,一个劲给陈六一倒酒,夸他有胆识有魄力,从外面一回来,就敢抄弄起榆村这么大的摊子,有气魄,能服众;说等到榆村换届选举时,当个村书记,都绰绰有余。陈六一听了,哈哈笑,说等到了选举时,大伙要还是这么抬举他,就投他的票。要是选上了,他当仁不让,不仅带着大伙打苇子,还要领着大伙发家致富奔小康。

大伙更是频频举杯,直把陈六一灌得飘飘忽忽。

到散场时,所有人都散去了,唯独李二猛没走,拉着陈六一继续说东唠西。陈六一虽然醉了,但脑子还是飞快地转着,他知道要想在打苇队里树威望,让那些老实本分的苇客听顺自己、不再搬弄是非,很容易;像李二猛这样的,才是难搞的刺头,不能委以重任,又不能忽略其存在,利用得当,倒可以装上枪,让他去放。这么想着,陈六一拍拍李二猛的肩膀,说,本来想让你领着大伙捆苇,我管机器,你管地上,谁曾想,半路杀出个尹方久,就没法子了,只得先委屈你了。

李二猛一听,原本自己还有这等好事,心里就怨恨起尹方久,又想起过去随尹方久打苇时,常常挨骂的种种,不禁觉得尹方久就是自己的克星,要想在苇客中间有点斤两,非得赶走尹方久不可。便望着陈六一,半开玩笑说,现在弄走他,我还有希望不?

陈六一也笑起来。两个人没再说话,却心照不宣。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莽原》2022年第6期。

责任编辑: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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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原202206期目录   【总第2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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