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张汝航:消失的记忆,八旬翁眼中的老重庆.下篇(33)

 故人旧事2020 2023-02-07 发布于重庆

下篇  文革前后

          1、杀过年猪

 我从大渡口二十九兵工厂,搭乘厂里的小火轮进城,在太平门码头靠岸起坡,马不停蹄地返家。一进门见到妈妈,她一阵欣喜,一阵诧异,见我糊成个大花脸,换一身补巴烂棉袄。“真成了叫花子了”,忙叫佣人快烧水洗澡,没等我说完在跳磴的经历,妈妈便抢着说:“还有高兴的事在等着你呢。”她讲现在余校长回重庆了,当上了解放军的大官,叫你到江北城去找他,去当新政府的工作同志。

 我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服,随便吃点东西,便迫不及待地过河到江北公园找到余校长。此时的余国材是重庆九区的区委书记兼区长。一见面不用寒暄,马上填表,换装,发了一套军人的装备,穿戴整齐后,还领了一支左轮小手枪。这么简单地我便参加了革命,容光焕发地成了一名解放军工作同志,请假回到家里,麻柳湾都闹腾了。街坊邻居们像看外星人一样,围着我看稀奇,问长问短,我得意得不得了。这事一时轰动全街:“叫花儿大少爷当上了解放军的工作同志了。”
 新的生活开始了,没有什么不适应,有的是一腔热情,有的是用不完的精力,投入革命洪流。上级分配我到区政府办公室当助理员,见事做事,查夜,巡逻,接待群众,帮助建立新政权。
解放初期实行军管,地方政府和军队没有严格划分,地方干部穿军装、配武器、戴解放军重庆军管会的臂章,戴有八一军徽的军帽,有人民解放军的胸章。平日无事,余区长督促我学习《社会发展史》、《大众哲学》、《论人民民主专政》。他有空就叫我到他的办公室,教我读书方法,教我学会做群众工作,真是好老师,好长辈。一晃过了几周,我的姐姐们、嬢嬢们都被介绍到川东师范原址办的“重庆中小学教师寒假研讨会”去学习,生活恢复了平静。
 我总想干点大事才过瘾,在机关凡有出差的事我都抢着干,其实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狂热病作怪,总想出点风头。大任务果然盼来了。江北县石栏桥与五里店接壤的地方,国民党败兵在下川东一带抢了一大批猪,约有三四十头,溃退时把一群猪丢弃在这里,无人认领,暂时由乡政府动员农民养起。猪吃得多,数量也不少,代养的农民也有点遭不住了,于是请示区政府处理解决。区政府接到报告,推给办公室。这是个炭圆任务,谁都不愿去接这“美差”。大家都晓得,猪是活物,要吃要屙,运回来放在哪里,总不能把把堂堂政府变成养猪场。
 于是,办公室开会交待任务,一圈子人都噤若寒蝉,没有人开腔。静默了几分钟,我也等得不耐烦了,站起来开头炮:“这个任务我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蒋介石的几百万军队我们都把他打跑了,还怕几十条猪,就把共产党估住了,只要给我政策、方法,我保管完成任务。”这席慷慨激昂的话炸开了锅,与会者七嘴八舌地争着发言,人们都恭维“这个小张同志勇敢聪明,办事能力强,有觉悟有魄力,祝他马到成功。”其实,他们骨子里怂恿我去捏炭圆,等着看笑话。也有好心人提醒我,莫把大话说早了,事情不大,确实难办,劝我应多想难处,不要把处理猪看得太容易了。最后拍板是余区长,统一了大家的意见,将这任务交给我去执行,政策就是不让国家财产受损失,不让群众吃亏;方法就是走群众路线,依靠群众,相信群众。
 会后,我到财务办公室领了七、八十万人民币,立即动身,同时通知五里店乡派人协助。任务接下来了,财务上说没有那么多现金,只能提供五十万元,一分也不能多。我与会计余志争了半天都无走展。我气毛了,撂一句狠话:“吃屎的把屙屎的估住了,等着我,第二天机关吃猪肉,你一块也莫吃。”在旁的同志认为,我是个冲棒,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那些留用人员也偷偷笑,看一个小崽儿有多大的本事,带这么点钱,饲养费都不够,等着瞧吧!也有好心的老同志关心我,一个愣头青,莫把事办砸了,私下为我捏把汗。
 我到马房骑了一匹快马,领了钱,急忙去杀过年猪了。一路上正盘算着,怎么对群众讲,怎么处理这几十条猪,想到两项推翻一项,想到一项推翻三项,总不是最稳妥的办法,想着想着就到了石栏桥。五里店乡政府,石马河乡政府的人都预先等到那里了,正在开群众大会。五里店乡的乡长杜文成,也是个青年学生,地下党员。此时正在劝导群众∶“政府要关心群众,群众也要体谅政府的难处。”会场上你说你的,他说他的,没有人在听,卷叶子烟的自管卷烟,摆龙门阵的照摆龙门阵,小孩哭,大人叫,会场像茶馆。
 我正纳闷,忽听一声高叫:“区政府的人来了!”大家闪开,让我登上台阶,杜文成也像脱了险一样,赶快上前迎接,对台下喊叫:“区政府派的干部来了,问题解决了,大家雅静!”吵闹之声一时停下来,安静得落颗针都听得到响声。但他们见来的是个不扎眼的小崽儿,又“啊!”的一声,再次吵闹起来,真有点使人失望。
 我下马跑步登上讲台,头句话还未出口,下面闹得更凶:“闯了鬼了,来个小崽儿解决个求。区政府啷个派个细娃来呢?我们坐了半天,吃了几斤西北风,拿点烧酒来啊!”怪话一时哄起。我在台上手脚无措,扯开嗓子叫道:“这包包钱会说话,让老乡们,同志们绝不吃亏,共产党说话是算数的。”接下来便是老一套“八百万蒋介石的军队都打垮了,几十条猪的事没有解决不了的”。我大声说道:“起个啥子哄,飞机、大炮解放军见得多,还怕槽内无食猪拱猪!”一阵吼叫,下面渐渐静下来。
 接着,我便从井冈山革命开始说道长征二万五,抗日八路军打鬼子,淮海战役解放华北。但我明白,无论我扯得多远,群众懂不懂,知道不知道,他们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我手里的这包钱怎样分配。但我不管,依然唾沫翻飞地讲大道理,又从抗日民兵,说到小车支前,把大家的胃口吊足,然后,才把话头刹住,书归正传,说了几句最中听最管用的话:“只要养了猪的群众或干部,猪饲料,工费,照养一天算一天,不让群众吃亏,叫村上造册兑现。

 以后处理猪不管是杀,是送区上,所有的费用都付现钱,分文不少。同志们,乡亲们,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毛主席定的,我们要遵守的。你们相不相信共产党,相不相信解放军?”下边雷鸣山动地吆吼道:“相信共产党解放军,拥护共产党解放军!”我接着说下去:“还告诉乡亲们一个好消息,明天只要出了力的人,都来村公所吃刨猪汤肉”“哎呀!要得!”群众跳起来鼓巴巴掌。大会就这样胜利结束。群众一哄而散。杜文成拉住我说:“你娃儿凶,给我解了围,我要谢你。下步棋怎么走,我们商量一下。”
 接下来是成都过华阳——县(现)过县(现),我叫人立即造册发放了饲养费,五十万元只剩个小零头,连吃台豆豆酒的钱都不够了。于是,我立即打电话给区供销合作社,找社长刘仙甫,他答应由供销社赊账垫支,办了一台水八婉,打几斤烧酒,请来十几个杀猪匠。
 一上席先喝酒,我提劲打靶说到今天的会场,说到败兵因逃命,把车上的猪舍了,说到群众爱护国家财产,说石栏桥的人觉悟高,最后才说这几十条猪怎么办?好办,好办,屠户们把胸膛拍得嘭嘭响∶“这几十根猪我们包了!”酒上兴头,我又说:“莫得那么恼火,保证杀了打整干净,等到吃刨汤肉。”说到报酬,我又承诺:“说起钱就不亲热了,我们答应杀根猪连带送到区政府的人,每条猪的工费钱,送二十斤鲜肉就行了。”屠户们都说多了∶“小张同志,我们不吃共产党的冤枉,只要十斤就够了,两不亏。”
 酒醉饭饱后,说干就干,挖灶埋锅,开刀杀猪,乡公所拉起煤气灯,挑灯夜战,大开杀戒,几十根猪禁不起十几个杀猪匠的鏖战,天未明就结束战斗,立即兑现,屠户们自提几十斤肉回家过年。杜文成又组织另一拨人到石子山供销社去抬来盐巴,买来花椒,抬来大瓦缸,将猪肉砍成块块腌上做腊肉。沿袭上例,出了力的人一条猪十斤腊肉当报酬,做了事出了力的群众过年货也有了。
 还有一拨是石栏桥村公所的村干部,他们不忘吃刨汤肉的许诺,用大瓮子灶烧了几大锅猪的头蹄和下水,扯了几大筐萝卜、青莱,办起刨汤肉席。同时还主动答应将边油和多的蹄髈送到区政府,不收力钱。全村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来坐席,当然地富分子例外。嘴吃油了,话也多了,不外乎是歌颂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内容。
 一场难题迎刃而解,只用一天一夜的功夫,有了上好万斤的腊肉吃。我骑起马儿回区政府。大家奇怪,这么快就回来了,这小子莫非会变戏法,有通天的本事。谁有通天的本事,这个天就是群众,依靠他们,鼓动他们,什么难事,也就变为易事,群众给我上了第一课。此后,这个道理我深信不疑。
 我向余区长汇报,并未自夸,只讲了还差供销社的盐巴、花椒钱,还欠了一台酒钱和几席桌饭菜钱。其中的详情,杜文成乡长的报告写得清楚。这事引起区委书记刘青林的注意,将我叫到他办公室,重新给我上了一堂群众路线的教育课,着意巩固我取得的思想认识,并加以提高。
 区政府春节团拜会上,刘政委讲话最后还带了一句:“……这些腌腊制品,可口的腊肉是小张弄来的,他不是魔术师,不会变戏法,是靠走群众路线得来的,我们要向他学习……”一个杀过年猪的事,成为我参加革命的第一次献礼。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张汝航,重庆人,(1931---2023.1)。上世纪50年代中期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先后在重庆清华中学(重庆市第九中学)、重庆第三十七中学任教。晚年投入成人高校教学,桃李满天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