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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看尽人间荒唐 2023-02-07 发布于四川



小时候的我,常常坐在老屋的门槛上,拿着镜子照燕子山半山腰的那条路,照立东山用“头”撞燕子山的那只“翅膀”,照后山和燕子山之间的黄桷树。那些忙碌奔走在路上的人,那座雄伟壮观的立东山,那些在风霜雨雪中傲然屹立的黄桷树,让我心潮澎湃。祖父就是从洞孔垭的黄桷树下,离开家乡到成都闯荡,成为家乡的传奇。
我的先祖从遥远的江西迁徙到四川,最终落脚在燕子山下,似乎一直在等待燕子山与后山连接。我曾经多次爬上围绕家乡的各座山,从各个方位观察,顺着立东山徐徐转到燕子山,再到后山,最后再从延伸到远方的后山回转到燕子山,直到立东山,来回往复。次数多了,速度快了,山便飞舞起来。飞舞的山真像一条龙,龙爪的位置,就是我们居住的四合院。
说起四合院,那就一个神奇的传说。四合院原来并不是四合院,没有合拢的下方正对上方的宗祠,人们习惯称宗祠为堂屋。左排四户人家为一房,右排四户人家是另外一房,宗祠正对的原本是门楼牌坊,后来一户异姓人家要求在这里落户,于是门楼拆除,牌坊靠左,四合院建成。
据说有风水先生警示,根据山形水势,此处不应该有四合院,居住的户数只能为偶数而不应该为奇数。户数为奇为偶倒好解决,儿大分家就是,但本不应该有的四合院一时不能拆除,乡人惊惧为难。风水先生说看在此处早迟要出“人物”的份上,指点在院子外面正对堂屋的地方,和左面的“龙穴”处,开凿两口龙井。“龙井”即水井,乡人本要饮水,挖井不是难事。但那风水先生又说,只要井水干涸,此处肯定有灾。水是自然生成,人哪能控制?果然,在水井旁边落户的异姓人家,母早年寡居,兄弟英年早逝,院子又数次遭遇大火,如此等等,让乡人愈发信服那位早也不知去向的风水先生。
先祖居住在四合院右排的房子里。右排的房子一共7间,正中的那间有双扇大门,大门有高而宽的木门槛。迈进屋里,宽大的石板下面是地窖,厚实木板搭建成气派的木楼,上楼的楼梯同样是宽且厚的木板,这间屋被称为“仓屋”。仓屋至今还在,就是我家老屋。先前的四合院陆陆续续被后来繁衍出来的继承人理直气壮拆走搬迁,院子前的两口水井也被先后填埋,于是尚留在原地重建的人家,就屡遭灾难。这且不说。作为我们兄弟出生地的老屋,也屡经沧桑,见证了数代人上百年的家族历史。
我们不愿老屋就此湮没。我写下70多万字的《老屋魂》,记载下我们兄弟的成长史。今天我站在老屋前,继续追忆我的祖父、父亲的过去。
先祖为了让儿女们长大成人,先后在老屋开过酿酒坊、挂面坊,但顾客都是乡里乡亲,赊欠终成烂账,养家糊口的生意反倒成为家庭的拖累。祖父生在封建王朝末端,外面世界的纷纷扰扰偶尔传来,点点滴滴的新奇,让少年的心不时激荡。在无数个艳阳高照的晴天,100多年前的祖父,如同80多年后的我,独自爬上院子四周的山,搜寻山背后的远方,眺望远方的山。踏勘归来,祖父坐在老屋的门槛上,望着太阳照着的山岗,实在不愿一直呆在没有丝毫希望的家乡。我不知道当年的祖父,是不是和后来的我一样,心里都装着奇思妙想,但我和祖父离开家,第一次到达的远方都是省城成都。
也许祖父听人说过成都这个地方,于是“去成都做大事”成了他的向往。一个雾霭笼罩的早晨,“蓄谋已久”的祖父,将放养的水牛拴在洞孔垭栽种不久的黄桷树上,毅然踏上前往成都的征途。祖父像一位勇敢无畏的战士,更是一个在茫茫人海寻求出头之日的贫家少年,在帝制频频复辟又屡屡被推翻的年月,赤手空拳,徒步远足,在成都街头辗转漂泊。父亲说祖父身材颀长,为人精明且绝对忠诚。我努力搜集乡里老人吐露关于祖父的丝丝缕缕记忆,拼命拼凑祖父当年在成都“干大事”的图画。因为特殊的历史原因,资料很少,效果不佳。
应该承认,父亲对祖父的总结比较到位,这从我们兄弟身上,可以看出祖父遗留下的影子。几经腾挪,无数艰辛,祖父终于在成都站稳脚跟,竟然还与天邑刘家攀上关系,在川西混得风生水起。后来祖父叫“五哥”的人成为历史上的著名人物,他自己也在改朝换代中结束了人生的巅峰时期。
洞孔垭栽种的黄桷树,长得像木桶般粗壮,树冠把垭口全部遮盖的时候,我父亲在天邑降生。父亲在祖父一生最辉煌的时候,渡过了他温暖的童年、幸福的少年时期。开始懂事的青年时期,父亲随着祖父离开天邑回到老家。祖父患了白内障,视力衰弱求生愈艰,他的身体很快垮掉。祖父终于没有熬到身为长子的我父亲结婚,在父亲成家前两年去世。
父亲的苦难从成年开始。但幸福的童年可以温暖一生。父亲像洞孔垭的黄桷树一样,深根固柢,顺势而为,很快适应了从天堂跌落地狱的生活。父亲撬下老屋前后的楼板,请来人做成棺材安葬了祖父。随后,父亲的姑姑成了我的外婆。我们兄弟在老屋次第降生。命运不忍心再狠狠捉弄父母,他们生下的儿子,竟然都侥幸避开了近亲通婚的风险。
老屋的石板地窖,成为很多人猜测臆想的地方。像祖父那样的人物,肯定会有很多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盖在地窖上面的石板被人踩断,砌建地窖的石条被人挪开,地窖里浸水的小方水池也被人翻挖,但没有人在地窖里发现任何宝藏。恢复原样的地窖,被我家用来窖存红苕。
四合院里的人一批批老去,新的生命又一批批诞生。四合院随着岁月消逝,不断被拆,搬离四合院的人家建起了新房,没有搬离四合院的人家也将旧房推倒,重新建起钢筋混凝土的楼房。老屋越来越孤单。我们像一窝小狼崽,挤住在老屋里慢慢长大。
搬离老屋的幺叔,五短身材,一字不识,凭借天生的善良和一生的憨厚,翻山越岭、走村窜巷,不怕日晒雨淋、狗撵鹅啄,与同样鳏居的二叔节聚了数千元钱,给我们兄弟修房建屋,让我们结婚成家。新房建在老屋旁边的坟地前面。这块地是临近住户人家的“鸡犬地”,也就是遭受家养畜牲破坏,少打粮食的劣地。这块地原本不是我家的,但我家兄弟众多,要有地基修房,只好和族人说尽好话,用我们家盛产粮食的最好土地兑换。地劣粮少,再加我们兄弟正长身体,饭量巨大,所以在“家家奔小康”的上世纪90年代,我们家的人居然还吃不饱肚子。
更让人气馁的是,新房地基砌成,院坝再无地方。家中二哥分去三间新房中的两间,剩下一间给排行老三的我。20岁那年,为结婚做准备,我凭借自己的努力,顺延着新房再增建新屋。房檐下的地不属于我家,被另外一户族人搭建起牛圈,粪便尿骚味道,白天黑夜在空气中弥漫。但再难受也只有忍耐,人总不可能对着牛骂脏话。当时经济也捉襟见肘,勉强建立起来的新房墙壁无钱粉刷,算是没有完工的半成品。新屋饱受日晒雨淋,经过岁月磨挫,渐渐变成旧房,与仓屋同称老屋。
老四说,先把30多年前没有完工的房子修完,再修缮老屋。族人中的年轻人出去见了世面,不仅在物质上获取了巨大收益,精神也与时俱进。通过协商,他们作出让步,我们终于获得进一步施工必须具备的宝贵土地。于是紧锣密鼓开始动作。经过接近两年的努力,也经历种种挫折,一座修建了30多年的民居,终于完工。看着旁边犹如桑榆暮景的老屋,我们心生悲切。我们一定要让这数百年的老屋,重新焕发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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