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很老了,爷爷住了父亲住,父亲住了我还住。 老屋修于何时?父亲说是四梁八柱,爷爷说是一进两厢房,雕梁画栋,气派大得吓人,而我住着老屋时只见着柱却没见着梁,烟熏火撩,破破烂烂,黑咕隆咚的,倒像爷爷被烟熏黑的那张瘪嘴。我没见过爷爷,爷爷的话和爷爷的嘴,是我想象的。 打从我记事起,老屋就年复一年地被近邻崛起的新房挤兑着,睥睨着,有如一个乞儿处于衣冠楚楚的人群中,显得越发寒酸、可怜和刺眼。然而,虽风雨飘摇,歪歪斜斜,老屋却屹立不倒,保持到了现在。 老屋是个奇迹呢! 看着人家的房子,高大亮堂,十分爽气,真是羡慕嫉妒恨。儿时的我,不只一次地央求父母,拆除老屋盖新房。可是,父亲总是对老屋情有独钟,宁可挨着老屋盖新房,也舍不得动老屋一砖一瓦。 老屋真没有什么好的,模样既丑,又窗小门低,屋子逼仄。里面光线特别不好,一阴天,大白天都要点灯。地面坑坑洼洼的,极潮湿,冬天简直就像个大冰窖。遇到刮风下雨,老屋就吱吱地叫得欢,像呻吟,更像叹息。雨水从破墙断壁中挤进来,落泪似的叫人伤感。老鼠又特别多,成群结队、肆无忌惮,虽然家里也养过几次猫,却总是无济于事。朽木里,常钻出些莫名其妙的虫,爬来爬去。还有蛇,有花纹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地蠕动,或蜷成一团嘶嘶地吐着信子…… 在老屋里,我不知担过多少次惊,受过多少次怕,以至很长时间,我不敢独自在老屋过夜。好在父亲到底盖了新房,使我终于能够逃离老屋。但老屋犹在,还得朝夕相对,这就如骨鲠在喉,芒刺于背,仍然总是不舒服。 可是父亲喜欢他的老屋,喜欢老屋的逼仄、阴暗、潮湿,甚至破烂。老屋是父亲的祖业,根一样地扎在父亲心中。 老屋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童年的天空。 后来,我读书了。离开了家,我就像从笼中飞出的鸟。书越读越多,离老屋就越离越远。可是老屋的阴影却总是阴魂不散地缠着我,就如同中国近代的屈辱的历史缠着我们这些炎黄子孙一样,怎么也抹不掉。 恶梦里,老屋总是阴森森的张着黑瘆瘆的嘴,嘶嘶地向我呵气。那气,带着一种腐朽的味道,凉丝丝的。我浑身不由自主地泛起鸡皮疙瘩,两腿颤栗。我想逃离,却怎么也迈不动步,结果总是被老屋毫不费力地吞进去。虫四处爬着,蛇和老鼠从各个角落钻出来,穷形恶相。老屋,则狞笑着,从四面八方向我挤压过来……我喘息着,挣扎着,呼叫着…… 老屋,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推掉老屋吧!”我放下工作,找到父亲,和父亲商量,“再盖一间,我出钱!”父亲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有一次,为老屋,我和父亲争执起来。父亲愤愤地说:“这是祖业,不能毁在我的手里。”言外之意,是我不肖,数典忘祖。在父亲的心中,老屋就是祖宗,就是传统,就是不可变更的历史。而他自己,俨然就是这一切的继承者和守护神。 我不能无视父亲,也就不能不忍受老屋的存在。万般无奈,我只好在异地按自己的意愿盖了一栋新屋。 父亲逐日的老了,渐渐地丧失了独立持家的能力。他依靠我,就像我儿时依靠他一样。他终于想通了,愿意跟我同住。他把老屋郑重地交给我,我不想接受,但我又不能不接受。 对于如何处理这老屋,我颇费周折。老屋已丧失了它存在的价值。卖掉吧,没人要;送人吧,已所不欲,又怎能施于人;拆掉吧,残瓦朽木,一无用处。几经思量,还是决定让它自生自灭,这是它最好的归宿。我们民族都能容纳圆明园的废墟,我就为什么偏激到不能容纳父亲的老屋呢?父亲对我这种处理很满意。 一个晴朗的早晨,迎着东升的旭日,我一身轻松的告别老屋,携着父亲,回到我的新居去。 永别了,我的老屋! 文章作者:曾传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