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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名人研究系列之八 | 孙太初

 常熟老李jlr5mr 2023-02-08 发布于江苏
青山朝隐不虚传

咸丰八年(1858),道场山。

在几位湖州府几位官员的牵头组织下,官僧、俗众一起,在道场山归云庵举行了一场关于孙太初墨迹的保护活动。本次盛会不仅把存世的孙太初遗墨修裱重装、珍藏起来,下令严禁外流,而且还作文刻石以为纪念。

这不是第一次对孙太初的遗稿进行大规模的整理保护。早在三百多前,孙太初去世没多久,当时的归云庵僧人便将曾借居于此的孙太初生前留下的手稿以及吊访者所留下的题诗归拢成卷,用以珍存。

历年以来,担任湖州知府的官吏,多以道场吊祭孙太初、整理装帧修裱关于孙太初的墨迹书画为能事。

知湖州的郭书屏又联合地方文士对孙太初的遗稿进行整理重装,在归云庵僧人们的基础上又重新收录各家关于孙太初生平事迹的小传,有些好事者也会将自己所作诗文等附入,归云庵的墨迹得到极大的丰富。

这些墨迹深受当时的士大夫群体的喜爱,归云庵挂瓢堂以及孙太初墓成为当时湖州重要的打卡景点。同时,当地僧人也十分重视对孙太初墨迹的保护,他们将孙太初的墨宝视作寺中珍宝,不肯轻易拿出交人观赏。陆心源《归云庵名人墨迹记》中记述道:

士大夫之过吴兴者,无不往观。寺僧亦颇知爱惜,非其人不肯轻出。其间若文衡山、董香广之画,王伯原、刘南坦、顾箬溪、郑少谷之书,尤称罕觏。

这位孙太初系何人?为何他的墨宝能得到这般的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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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山人漫稿》(书影),图源网络

孙太初能受到如此尊崇,首先在于他是一名隐逸高士。

明代真正的林薮逋客寥寥,《明史·隐逸传》仅录有十二人。不论是同《明史》的巨大的篇幅还是历代史书相比较,都可以说得上是少得可怜。《明史·隐逸传》序言中曾对这一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进行过解释:

明太祖兴礼儒士,聘文学,搜求岩穴,侧席幽人,后置不为君用之罚,然韬迹自远者亦不乏其人。迨中叶承平,声教沦浃,巍科显爵,顿天纲以罗英俊,民之秀者无不观 国光而宾王廷矣。其抱瑰材,蕴积学,槁形泉石,绝意当世者,靡得而称焉。

明初严酷的政策让文人不敢去“隐”。到后来,科举兴盛,金榜登科、成为天子门生被多数文人视为一辈子为之奋斗的目标,又怎么肯去“隐”?明代隐士寥寥,大抵如此。所以像孙太初这样才华超众的人,于朱颜绿发时便就走向山林,这一情形在举世皆汲汲于科举名利的时代,的确罕有,也无怪乎时人崇慕。

弘治十五年(1502),孙太初时年十八。他离开家乡,壮游天下,其足迹被其好友殷云霄记在所著传记中:

孙一元,字太初,关中人。年十三诵古六经文,不为举子章句,日阖户独居一室,家人亦罕窥。其为十八,则入终南山,继入太白山嚼草木,居息大石崖下。……久之东入华南,浮湘汉、登衡祝融峰,返嵩山、渡汴谒阙里。思孔子遗风,依依不忍去。遂上岱宗日观峰,观得日出沧海中……复南经吴入越,探会稽禹穴,访天台石桥,返遇石川。殷云霄于太湖语合意,则渡扬子江,来访云霄东海上。

正德四年(1509)春,孙太初南游至吴中,与当地的知名文人沈周、文征明、方太古等结诗酒社。江南好景惹人耽迷,孙太初便被牵住了脚步,从此以后,他便一直带流连于此。

三年后,太初游抵吴兴,结识了当地名士吴珫,并通过吴珫、殷云霄结识了当时在苏州浒墅关任职的郑善夫。二人在往来中结下了深刻的友谊,不仅相约同游,还互寄诗文。甚至当身边人将往吴兴时,郑善夫还特地作诗叮嘱好友,千万要去拜访隐居岘山的孙太初:

黄龙洞下云色深,霅水苕溪吏隐心。
东道若逢孙处士,青春须寄岘山吟。
(《送人游吴兴二首·其一》)

在接下来的年岁中,太初多往来于江南的湖光山色之中,或寻幽静处暂隐,或同应地方名士豪绅招请,饮酒赋诗,壮谈时事,好不悠哉。《明史·隐逸传·孙一元传》载:

一元姿性绝人,善为诗,风仪秀朗,踪迹奇谲,乌巾白帢,携铁笛鹤瓢,遍游中原,东逾齐、鲁,南涉江、淮,历荆抵吴越,所至赋诗,谈神仙,论当世事,往往倾其座人。

这位才华横溢,相貌俊秀,举止潇洒的孙山人,凭着其卓逸不群的才华气质以及壮游天下的广博见闻,无论在何地,都能凭借不凡的谈吐引得满堂倾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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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沈周《名贤雅集图轴》(局部),图源网络

许是道场一带的风景魅力实在太大,正德十三年(1518)八月,再临吴兴的孙太初在这里停住了脚步,从此在苕溪定居。在好友吴珫的邀请下,孙太初加入了刘麟、吴珫、陆昆、龙霓等人的社团,五人并称“苕溪五隐”。《乌程县志》载:“时刘麟以知府罢归,龙霓以敛事谢政,并客湖州,与郡人故御史陆昆,长兴吴珫隐居好客,三人者并主于其家,珫因招一元入社,称'苕溪五隐’。苕溪五隐社又名苕溪社、湖南五隐社、吴兴五隐社,结社地点在长兴吕山。不过相比东林社、复社等组织,这时的“苕溪五隐社”只是一个规模不大隐逸小团体,它以“五隐”为中心,在浮岚暖翠间酬唱论道。

在“五隐社”的活动中,孙太初同样展现出令人惊羡的才华,也因此成为维系诗酒社日常唱和活动的中心人物。如有“尤长于诗”之称的凌震,便在与孙太初相谈后萌生出相见恨晚之感。张寰《南坦翁履略》载:

吴子玧(珫)、施子侃皆慕翁道谊,忻然迎之入湖,相与论道蒙山之董坞。关中孙太初,方侨居,谈说玄理,诧相见之晚。

随着更唱迭和往来的增加,五隐社的规模日渐扩大,于是在五隐社的基础上,扩大为湖南崇雅社。崇雅社不拒来者,不驱有差,一时间传为美谈。张寰《广西横州别驾王君济行状》载:

尚书南坦刘公麟、佥宪西溪龙公霓、太白山人孙君太初方结社湖南,……登临觞咏,高风自持,所谓'崇雅小社’者,倡自南坦,公传诸海内,为美谈云。

湖南崇雅社也称崇雅小社、湖南雅社,以孙太初、刘麟为代表的“五隐”为其核心成员。之后参与到崇雅社林下之会中的还有唐枢、蒋瑶、顾应祥、张寰等人。

可惜的是,就在湖南崇雅社成立三个月后,孙太初就因病与世长辞,但是由他参与并作为核心人物的湖南崇雅社却继续发展,成为明代湖州岘山社的渊源。嘉靖末年,退居湖州的刘麟和唐枢倡结岘山社,规定“岁一再会”,之后又发展为岘山逸老会。岘山社酬唱活动前后历经九十余年,时间跨度为有明以来社团活动中最为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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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宋旭《湖州十八景图页之吕山汇》,图源网络

关于孙太初的诗作,《太白山人漫稿》中共计录有523首诗,包括律诗、绝句、乐府、排律等等,可谓众体兼备。这些诗作或清幽雅淡,或淋漓豪宕,从来不局限在于某一种风格,且内容丰富,题材多样,尤以律绝最为出色。

《毛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歌作为表情达意的载体,记录着诗人生活的情况以及作者的心声。可以说,《太白山人漫稿》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孙太初的心灵写真,是他内心世界的展示。

纵览这幅心灵长卷,可以大致看出,孙太初极为推崇陶渊明、王维、孟浩然、杜甫、韦应物、林逋、黄庭坚等诗人。虽然孙太初的师法对象——尤其是他对杜甫的推崇,在一定程度上和“前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审美主张不谋而合。但是就从整体上看,孙太初对七子所鄙弃的宋诗保留了自己的看法。正如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中所说,孙太初的诗,“不尽本唐音”。在“前七子”派“宗唐”思想盛行的时代,孙太初别具一格,不仅对林逋的诗歌及人品极为欣赏,而且对黄庭坚、陈与义等江西诗派也持肯定态度。他在《与杭东卿宪副论宋人诗》中明言:

勃兴黄九穷,妙处空自知。坐海不用舲,孤啸三山湄。迩来几百载,还受世人嗤。平生陈正字,白首不相疑。入门坐盘礴,知有古画师。

他对宋诗与众不同的态度,得到了钱锺书的肯定。《谈艺录》中不仅对孙太初拆补江西诗派诗句的例子进行了详细论证,并盛赞:“弘正时染指江西诗派者,所睹无过孙太初一元。”孙太初诗作在“悲壮奇崛、感激奋发”之外另添“卒泽以中和”的别样一面,在复古风潮中融入一股属于宋诗的清逸暗流,也为“前七子”文学复古运动发展至后期的转变提供了一个可能契机。

文人结社之首,在“前七子”和“后七子”文学复古运动之间架起文风传承的桥梁。

图片 清·金农《人物山水图册·吴兴众山如青螺》,图源网络

除却孙太初的隐者身份与超出常人的独特诗才,孙太初能在社会上引起轰动,离不开商品经济发展时代中江南地区居民对文化消费需求的增长。在温饱之余,人们开始用余钱消费开展文化、娱乐等精神生活方面的消费,即使是平民之家,也对饱学之士有着别样的热情。这一点从吴敬梓《儒林外史》“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一回中可见一斑:

两公子惊道:“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好看的是个书,要便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着拿出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是再不能得。”公子道:“这先生往那里去了?”……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却被守钱奴如此凌虐,足令人怒发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

在听说有这么一位见解独到的“读书君子”,娄二娄三公子竟开始谋划要从“守财奴”手下解救这位尚未谋面的杨先生。《儒林外史》虽然成书于清代,相较该回描述的明代中后期有一定的间隔,而且文中喜爱交往名士的娄三、娄四公子因为这个爱好闹过不少笑话,但是还是可以从侧面看出当时社会对于有才之人的追捧与看重。也是有以娄二、娄三公子为代表这一类人的追捧,孙太初不仅能有资财谋生,甚至能在湖州买地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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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石涛《寻仙山水图》,图源网络

若说孙太初留给诗坛的是卓尔不群的别才殊姿,那么对于道场山乃至整个湖州南郊而言,孙太初更像是一座文化丰碑,在三百余年里文人墨客的往来凭吊中熠熠生辉。

明代中晚期以后,对孙太初的崇拜活动层出叠现,不仅吴兴道场山孙太初墓一直是文人游览吴兴的必至之所,归云庵更是被列入“湖州十八景”之一,代表他居所的“挂瓢”一词也频频出现于游览胜迹的才人彦士感慨万千、觞咏行吟之中。后世来湖文人流连荒草坟茔,醉卧其侧,觥筹酹酒,以表达对这位作古多年的孙山人的认同、倾慕和生死隔代追恋,希冀在凭吊中求得精神沟通。

如王宠曾哭孙太初道“斯人则云亡,古调竟谁复。天马不受衔,孤星堕南陆。”竟将孙太初之亡比作辰星陨落。又如彭辂,“葛翁去住馀丹灶,阮籍浮沉只酒垆。问尔吟魂春雨外,时应飞鹤过西湖”,竟直接将孙山人与“小仙翁”葛洪、名士阮籍相提并论。王世贞更是直接感叹:“突作凭陵千古人,依然寂寞一杯土。”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到清代,文人雅士至归云庵孙太初墓前追慕的现象依旧不止。

清初,“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吴梅村来湖寻访孙太初墓,不忍山人莹冢残败,出资重修,并建了太白山人亭。亭子落成,设宴置酒,分韵赋诗以为纪念。吴梅村道:

春尽山空鹤唳频,乱云归处锁松筠。
江湖有道容奇士,关陇无家出俊人。
招隐起亭吟社客,散仙留冢醉眠身。
一瓢零落残诗在,谁伴先生理钓缗。
作文以记、赋诗以存之外,吴梅村又填《满庭芳》词,盛赞孙太初道:

铁笛横腰,鹤瓢在手,乌巾白袷行吟。仙踪恍惚,埋玉旧烟林。

浙西词派中坚人物厉鹗,更是孙太初的推崇者。不仅在与沈心论印时将孙太初与明代著名篆刻家何震、文彭、许初等人并列,称:

何震密疏能结构,文彭精巧更纡馀。
许徐归李风流在,善谑应推孙太初。

并且亲至归云庵拜谒孙太初墓,留下“怅望空归去,明朝问钓航”的长叹。

连袁枚都承认,孙太初“槃槃才子擅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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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宋旭《湖州十八景图页之归云庵》 ,图源网络

不仅如此,用孙太初原韵赋诗成为文人活动中的一大韵事,俞友行便曾追和孙太初《幽居杂兴》:

地僻寡生事,春深渐辍耕。
句从双屐得,云自一筇生。
茆栋营将落,瓜田种欲成。
何时逢石髓,脱屣弃浮名。

《幽居杂兴》是《太白山人漫稿》中数量最多的同题诗。这些以“幽居”为主题的诗作,或写静坐草堂悟道,或写诗酒清谈野趣,或写青山绿水之兴,内容大同小异,均为表现孙太初本人的隐居之乐与山林之趣而服务。俞友行的追和体现出其对孙太初的推崇以及对这位前辈山人的神往。

能在归云庵墨迹上题字更被视为一种莫大的荣幸,如“嘉定四君子”之一的李流芳便曾在孙太初的画上题道:

每爱疏林平远山,倪迂笔墨落人间。
幽人近卜城南住,写出春风水一湾。

阮元也曾在归云庵孙太初墨迹中留下感喟:

山人化作秋云飞,吴山松冷云初归。
草庵白塔不能到,惟见白云翻夕晖。
去年道场山上去,杖策直叩枯禅扉。
听诗颇有古锦版,侑茶不用黄金徽。
今秋移文入山去,直取朵云来棘围。
满堂宾客共剪烛,把卷群叹所见稀。
山人诗翰清似鹤,华阳真逸犹嫌肥。
后来过客五百载,缣楮半为山人挥。
苍烟过眼月露湿,疑有云气沾人衣。
此卷不可染尘俗,送尔以诗归翠微。

昔人已去,只留冷松荒冢。山人早已随云而去,空余几卷手书供人叹惋。归云庵几卷墨迹实在是世间少有的珍品,必得留心珍藏,千万不能让太白山人的遗稿流落世间。

浙江布政使的宋其沅在诗卷上题字时更是特地用上孙太初原韵:

道场山前独鹤飞,山人山畔扃岩扉。
南屏十里昔喜占,菖蒲九花今恐稀。
孤坟应遣鬼神护,遗墨长共林泉依。
桐帽棕鞋不可见,白云一片时来归。

甚至清末民初,仍有汤定之梦会孙太初而作《梦仙图》之雅事。

可以说,太白山人孙太初以“一布衣客而倾动海内”的独有形式在中国文化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随着清末时局的巨大变化,救亡图存的理想信念渐渐冲淡潜居求全的濠濮间想,成为社会的主流。尤其是归云庵挂瓢堂与孙太初墓两处重要遗迹太平天国战争中被损毁,归云庵所藏手迹也不知所踪,文人群体对孙太初的推崇最终因为社会潮流浩汤之变散于历史长河。当年被狂热崇拜的挂瓢翰墨,如今也只能从三百年余间的颂声中略见一二。

皎皎太初,江湖之杰,时移势易,湮灭无闻,良可叹也!

作者:苏雅,湖州学院人文学院20192431班在读大四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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