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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根谭》原版全文

 摘文缘 2023-02-09 发布于山西

《菜根谭》书名来历

大家知道洪应明写《菜根谭》很了不起。其实,他被一文钱逼得没路可走的时候,还能把持节操和品格,坚守理念,甘于淡泊,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洪应明早年是一位热血青年,热衷世事,到后来,他却归心事仙佛,并著有《仙佛奇踪》四卷,由此可知作者饱经忧患,所历风波顿挫,当是不可言喻。

冯梦桢在《仙佛奇踪》中的《寂光镜引》中谈到:“洪生自诚氏,幼慕纷华,晚栖禅寂”。

明神宗万历年间,洪应明曾居住在南京秦淮河一带,潜心著述。

洪应明住的地方,土质很差,农民种的蔬菜长得也不怎么旺,收成很差,生活很苦。

农民将自己种的蔬菜拿到集市场上去卖,菜根苦涩又压称,买的人一般会去掉菜根, 这样一来,农民的收入就更低了。

洪应明当时生活也非常清苦,看到大把的菜根被丢掉感觉很可惜,就想将菜根取走,但又不愿亏欠人家什么,就出一点钱将菜根买走。

时间长了,当地的人都称洪应明为“傻菜根”。

一日,友人于孔兼(明朝东林党成员)到家中拜访洪应明。洪应明以菜根咸菜和米粥相待,于孔兼品尝后,拍桌叫好。洪应明用菜根腌制的咸菜,色泽黑亮,咸香爽脆,无菜根的苦涩,相较普通的咸菜,菜根别有一番滋味。

于孔兼问其中的道理,洪应明说:菜根味道苦涩,普通人稍尝试,就丢掉了。我觉得很可惜,所以,就将这些菜根腌制成了咸菜。我的菜根之所以好吃,是因为我知道,美味急不得。我先将菜根用盐腌制,发酵一年后,去除菜根的苦涩,逼出菜根的香气。然后再用水去除菜根中的盐,在太阳下晾晒三日,让菜根更有嚼劲。最后,菜根佐以花椒等香料,再腌制七日,才能端上饭桌。

于孔兼不禁感概道:“性定菜根香”。菜根本是弃物,而菜根之香,只有心性澹泊沉静的人,才能领会其中的真味。也只有如洪应明这样淡泊之人,才能将菜根这丢弃之物,制作的如此美味。

他的《菜根谭》最后以菜根命名,也正是缘于这一特殊的经历。

菜根谭(清刻本)

●修身

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中煅来;

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

一念错,便觉百行皆非,防之当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针之罅漏;

万善全,始得一生无愧。修之当如凌云宝树,须假众木以撑持。

忙处事为,常向闲中先检点,过举自稀。

动时念想,预从静里密操持,非心自息。

为善而欲自高胜人,

施恩而欲要名结好,

修业而欲惊世骇俗,

植节而欲标异见奇,此皆是善念中戈矛,理路上荆棘,最易夹带,最难拔除者也。

须是涤尽渣滓,斩绝萌芽,才见本来真体。

能轻富贵,不能轻一轻富贵之心;

能重名义,又复重一重名义之念。

是事境之尘氛未扫,而心境之芥蒂未忘。此处拔除不净,恐石去而草复生矣。

纷扰固溺志之场,而枯寂亦槁心之地。

故学者当栖心元默,以宁吾真体。亦当适志恬愉,以养吾圆机。

昨日之非不可留,留之则根烬复萌,而尘情终累乎理趣;

今日之是不可执,执之则渣滓未化,而理趣反转为欲根。

无事便思有闲杂念想否。

有事便思有粗浮意气否。

得意便思有骄矜辞色否。

失意便思有怨望情怀否。

时时检点,到得从多入少、从有入无处,才是学问的真消息。

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万变不穷之妙用。

立业建功,事事要从实地着脚,若少慕声闻,便成伪果;

讲道修德,念念要从虚处立基,若稍计功效,便落尘情。

身不宜忙,而忙于闲暇之时,亦可儆惕惰气;

心不可放,而放于收摄之后,亦可鼓畅天机。

钟鼓体虚,为声闻而招击撞;

麋鹿性逸,因豢养而受羁縻。

可见名为招祸之本,欲乃散志之媒。学者不可不力为扫除也。

一念常惺,才避去神弓鬼矢;

纤尘不染,方解开地网天罗。

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

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

故君子于一虫一蚁不忍伤残,一缕一丝勿容贪冒,便可为万物立命、天地立心矣。

拨开世上尘氛,胸中自无火炎冰兢;

消却心中鄙吝,眼前时有月到风来。

学者动静殊操、喧寂异趣,还是锻炼未熟,心神混淆故耳。

须是操存涵养,定云止水中,有鸢飞鱼跃的景象;

风狂雨骤处,有波恬浪静的风光,才见处一化齐之妙。

心是一颗明珠。

以物欲障蔽之,犹明珠而混以泥沙,其洗涤犹易;

以情识衬贴之,犹明珠而饰以银黄,其洗涤最难。

故学者不患垢病,而患洁病之难治;不畏事障,而畏理障之难除。

躯壳的我要看得破,则万有皆空而其心常虚,虚则义理来居;

性命的我要认得真,则万理皆备而其心常实,实则物欲不入。

面上扫开十层甲,眉目才无可憎;

胸中涤去数斗尘,语言方觉有味。

完得心上之本来,方可言了心;

尽得世间之常道,才堪论出世。

我果为洪炉大冶,何患顽金钝铁之不可陶熔。

我果为巨海长江,何患横流污渎之不能容纳。

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愧赧;

红颜失志,空贻皓首之悲伤。

以积货财之心积学问,以求功名之念求道德,以爱妻子之心爱父母,以保爵位之策保国家,出此入彼,念虑只差毫末,而超凡入圣,人品且判星渊矣。人胡猛然转念哉!

立百福之基,只在一念慈祥;

开万善之门,无如寸心挹损。

塞得物欲之路,才堪辟道义之门;

驰得尘俗之肩,方可挑圣贤之担。

容得性情上偏私,便是一大学问;

消得家庭内嫌雪,才为火内栽莲。

事理因人言而悟者,有悟还有迷,总不如自悟之了了;

意兴从外境而得者,有得还有失,总不如自得之休休。

情之同处即为性,舍情则性不可见,

欲之公处即为理,舍欲则理不可明。

故君子不能灭情,惟事平情而已;

不能绝欲,惟期寡欲而已。

欲遇变而无仓忙,须向常时念念守得定;

欲临死而无贪恋,须向生时事事看得轻。

一念过差,足丧生平之善;

终身检饬,难盖一事之愆。

从五更枕席上参勘心体,气未动,情未萌,才见本来面目;

向三时饮食中谙练世味,浓不欣,淡不厌,方为切实工夫。

●应酬

操存要有真宰,无真宰则遇事便倒,何以植顶天立地之砥柱!

应用要有圆机,无圆机则触物有碍,何以成旋乾转坤之经纶!

士君子之涉世,於人不可轻为喜怒,喜怒轻,则心腹肝胆皆为人所窥;

于物不可重为爱憎,爱憎重,则意气精神悉为物所制。

倚高才而玩世,背后须防射影之虫;

饰厚貌以欺人,面前恐有照胆之镜。

心体澄彻,常在明镜止水之中,则天下自无可厌之事;

意气和平,常在丽日光风之内,则天下自无可恶之人。

当是非邪正之交,不可少迁就,少迁就则失从违之正;

值利害得失之会,不可太分明,太分明则起趋避之私。

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

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

所以君子宁以风霜自挟,毋为鱼鸟亲人。

好丑心太明,则物不契;

贤愚心太明,则人不亲。

士君子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才是生成的德量。

伺察以为明者,常因明而生暗,故君子以恬养智;

奋迅以为速者,多因速而致迟,故君子以重持轻。

士君子济人利物,宜居其实,不宜居其名,居其名则德损;

士大夫忧国为民,当有其心,不当有其语,有其语则毁来。

遇大事矜持者,小事必纵弛;

处明庭检饰者,暗室必放逸。

君子只是一个念头持到底,自然临小事如临大敌,处密室若坐通衢。

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其无背后之毁;

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其无久处之厌。

善启迪人心者,当因其所明而渐通之,毋强开其所闭;

善移风化者,当因其所易而渐及之,毋轻矫其所难。

彩笔描空,笔不落色,而空亦不受染;

利刀割水,刀不损锷,而水亦不留痕。

得此意以持身涉世,感与应俱适,心与境两忘矣。

己之情欲不可纵,当用逆之之法以制之,其道只在一忍字;

人之情欲不可拂,当用顺之之法以调之,其道只在一恕字。

今人皆恕以适己而忍以制人,毋乃不可乎!

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谓明;

必胜非勇,能胜能不胜之谓勇。

随时之内善救时,若和风之消酷暑;

混俗之中能脱俗,似淡月之映轻云。

思入世而有为者,须先领得世外风光,否则无以脱垢浊之尘缘;

思出世而无染者,须先谙尽世中滋味。否则无以持空寂之后苦趣。

与人者,与其易疏于终,不若难亲于始;

御事者,与其巧持于后,不若拙守于前。

酷烈之祸,多起于玩忽之人;

盛满之功,常败于细微之事。

故语云:“人人道好,须防一人着脑;事事有功,须防一事不终。”

功名富贵,直从灭处观究竟,则贪恋自轻;

横逆困穷,直从起处究由来,则怨尤自息。

宇宙内事要力担当,又要善摆脱。

不担当,则无经世之事业;

不摆脱,则无出世之襟期。

待人而留有余,不尽之恩礼,则可以维系无厌之人心;

御事而留有余,不尽之才智,则可以提防不测之事变。

了心自了事,犹根拔而草不生;

逃世不逃名,似膻存而蚋仍集。

仇边之弩易避,而恩里之戈难防;

苦时之坎易逃,而乐处之阱难脱。

膻秽则蝇蚋丛嘬,

芳馨则蜂蝶交侵。

故君子不作垢业,亦不立芳名。只是元气浑然,圭角不露,便是持身涉世一安乐窝也。

从静中观物动,向闲处看人忙,才得超尘脱俗的趣味;

遇忙处会偷闲,处闹中能取静,便是安身立命的工夫。

邀千百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怨;

希千百事之荣,不如免一事之丑。

落落者,难合亦难分;

欣欣者,易亲亦易散。

是以君子宁以刚方见惮,毋以媚悦取容。

意气与天下相期,如春风之鼓畅庶类,不宜存半点隔阂之形;

肝胆与天下相照,似秋月之洞彻群品,不可作一毫暧昧之状。

仕途虽赫奕,常思林下的风味,则权势之念自轻;

世途虽纷华,常思泉下的光景,则利欲之心自淡。

鸿未至先援弓,兔已亡再呼犬,总非当机作用;

风息时休起浪,岸到处便离船,才是了手工夫。

从热闹场中出几句清冷言语,便扫除无限杀机;

向寒微路上用一点赤热心肠,自培植许多生意。

随缘便是遣缘,似舞蝶与飞花共适;

顺事自然无事,若满月偕盂水同圆。

淡泊之守,须从浓艳场中试来;

镇定之操,还向纷纭境上勘过。

不然操持未定,应用未圆,恐一临机登坛,而上品禅师又成一下品俗士矣。

廉所以戒贪。我果不贪,又何必标一廉名,引来贪夫之侧目。

让所以戒争。我果不争,又何必立一让地,以致暴客之弯弓。

无事常如有事时,提防才可以弥意外之变;

有事常如无事时,镇定方可以消局中之危。

处世而欲人感恩,便为敛怨之道;

遇事而为人除害,即是导利之机。

持身如泰山九鼎凝然不动,则愆尤自少;

应事若流水落花悠然而逝,则趣味常多。

君子严如介石而畏其难亲,鲜不以明珠为怪物而起按剑之心;

小人滑如脂膏而喜其易合,鲜不以毒螫为甘饴而纵染指之欲。

遇事只一味镇定从容,纵纷若乱丝,终当就绪;

待人无半毫矫伪欺隐,虽狡如山鬼,亦自献诚。

肝肠煦若春风,虽囊乏一文,还怜茕独;

气骨清如秋水,纵家徒四壁,终傲王公。

讨了人事的便宜,必受天道的亏;

贪了世味的滋益,必招性分的损。

涉世者宜蕃择之,慎毋贪黄雀而坠深井,舍隋珠而弹飞禽也。

费千金而结纳贤豪,孰若倾半瓢之粟,以济饥饿之人;

构千楹而招来宾客,孰若葺数椽之茅,以庇孤寒之士。

解斗者助之以威,则怒气自平;

惩贪者济之以欲,则利心反淡。

所谓因其势而利导之,亦救时应变一权宜法也。

市恩不如报德之为厚。雪忿不若忍耻为高。

要誉不如逃名之为适。矫情不若直节为真。

救既败之事者,如驭临崖之马,休轻策一鞭;

图垂成之功者,如挽上滩之舟,莫少停一棹。

先达笑弹冠,休向侯门轻曳裾;

相知犹按剑,莫从世路暗投珠。

杨修之躯见杀于曹操,以露己之长也;

韦诞之墓见伐于钟繇,以秘己之美也。

故哲士多匿采以韬光,至人常逊美而公善。

少年的人,不患其不奋迅,常患以奋迅而成卤莽,故当抑其躁心;

老成的人,不患其不持重,常患以持重而成退缩,故当振其惰气。

望重缙绅,怎似寒微之颂德。

朋来海宇,何如骨肉之孚心。

舌存常见齿亡,刚强终不胜柔弱;

户朽未闻枢蠹,偏执岂能及圆融。

●评议

物莫大于天地日月,而子美云:“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事莫大于揖逊征诛,而康节云:“唐虞揖逊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人能以此胸襟眼界吞吐六合,上下千古,事来如沤生大海,事去如影灭长空,自经纶万变而不动一尘矣。

君子好名,便起欺人之念;

小人好名,犹怀畏人之心。

故人而皆好名,则开诈善之门。

使人而不好名,则绝为善之路。

此讥好名者,当严责君子,不当过求于小人也。

大恶多从柔处伏,哲士须防绵里之针;

深仇常自爱中来,达人宜远刀头之蜜。

持身涉世,不可随境而迁。

须是大火流金而清风穆然,严霜杀物而和气蔼然,阴霾翳空而慧日朗然,洪涛倒海而坻柱屹然,方是宇宙内的真人品。

爱是万缘之根,当知割舍。

识是众欲之本,要力扫除。

作人要脱俗,不可存一矫俗之心;

应世要随时,不可起一趋时之念。

宁有求全之毁,不可有过情之誉;

宁有无妄之灾,不可有非分之福。

毁人者不美,而受人毁者遭一番讪谤便加一番修省,可释冤而增美;

欺人者非福,而受人欺者遇一番横逆便长一番器宇,可以转祸而为福。

梦里悬金佩玉,事事逼真,睡去虽真觉后假;

闲中演偈谈元,言言酷似,说来虽是用时非。

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所以福来不必喜,要看他会受;

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所以祸来不必忧,要看他会救。

荣与辱共蒂,厌辱何须求荣;

生与死同根,贪生不必畏死。

作人只是一味率真,踪迹虽隐还显;

存心若有半毫未净,事为虽公亦私。

鹩占一枝,反笑鹏心奢侈;

兔营三窟,转嗤鹤垒高危。

智小者不可以谋大,

趣卑者不可与谈高。信然矣!

贫贱骄人,虽涉虚骄,还有几分侠气;

英雄欺世,纵似挥霍,全没半点真心。

糟糠不为彘肥,何事偏贪钩下饵;

锦绮岂因牺贵,谁人能解笼中囮。(囮:é)

琴书诗画,达士以之养性灵,而庸夫徒赏其迹象;

山川云物,高人以之助学识,而俗子徒玩其光华。

可见事物无定品,随人识见以为高下。故读书穷理,要以识趣为先。

姜女不尚铅华,似疏梅之映淡月;

禅师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莲。

廉官多无后,以其太清也;

痴人每多福,以其近厚也。

故君子虽重廉介,不可无含垢纳污之雅量。

虽戒痴顽,亦不必有察渊洗垢之精明。

密则神气拘逼,疏则天真烂漫,此岂独诗文之工拙从此分哉!吾见周密之人纯用机巧,疏狂之士独任性真,人心之生死亦於此判也。

翠筱傲严霜,节纵孤高,无伤冲雅;

红蕖媚秋水,色虽艳丽,何损清修。

贫贱所难,不难在砥节,而难在用情;

富贵所难,不难在推恩,而难在好礼。

簪缨之士,常不及孤寒之子可以抗节致忠;

庙堂之士,常不及山野之夫可以料事烛理。

何也?彼以浓艳损志,此以淡泊全真也。

荣宠旁边辱等待,不必扬扬;

困穷背后福跟随,何须戚戚。

古人闲适处,今人却忙过了一生;

古人实受处,今人反虚度了一世。

总是耽空逐妄,看个色身不破,认个法身不真耳。

芝草无根醴无源,志士当勇奋翼;

彩云易散琉璃脆,达人当早回头。

少壮者,事事当用意而意反轻,徒泛泛作水中凫而已,何以振云霄之翮?

衰老者,事事宜忘情而情反重,徒碌碌为辕下驹而已,何以脱缰锁之身?(翮:hé)

帆只扬五分,船便安。

水只注五分,器便稳。

如韩信以勇备震主被擒,陆机以才名冠世见杀,霍光败于权势逼君,石崇死于财赋敌国,皆以十分取败者也。

康节云:“饮酒莫教成酩酊,看花慎勿至离披。”旨哉言乎!

附势者如寄生依木,木伐而寄生亦枯;

窃利者如营虰盗人,人死而营虰亦灭。

始以势利害人,终以势利自毙。势利之为害也,如是夫!

失血于杯中,堪笑猩猩之嗜酒;

为巢于幕上,可怜燕燕之偷安。

鹤立鸡群,可谓超然无侣矣。然进而观于大海之鹏,则眇然自小。

又进而求之九霄之凤,则巍乎莫及。所以至人常若无若虚,而盛德多不矜不伐也。(眇:miǎo)

贪心胜者,逐兽而不见泰山在前,弹雀而不知深井在后;

疑心胜者,见弓影而惊杯中之蛇,听人言而信市上之虎。

人心一偏,遂视有为无,造无作有。如此,心可妄动乎哉!

蛾扑火,火焦蛾,莫谓祸生无本;

果种花,花结果,须知福至有因。

车争险道,马骋先鞭,到败处未免噬脐;

粟喜堆山,金夸过斗,临行时还是空手。

花逞春光,一番雨、一番风,催归尘土;

竹坚雅操,几朝霜、几朝雪,傲就琅玕。

富贵是无情之物,看得他重,他害你越大;

贫贱是耐久之交,处得他好,他益你反深。

故贪商羽而恋金谷者,竟被一时之显戮;

乐箪瓢而甘敝缊者,终享千载之令名。(缊:yùn)

鸽恶铃而高飞,不知敛翼而铃自息;

人恶影而疾走,不知处阴而影自灭。

故愚夫徒疾走高飞,而平地反为苦海;

达士知处阴敛翼,而巉岩亦是坦途。

秋虫春鸟共畅天机,何必浪生悲喜;

老树新花同含生意,胡为妄别媸妍。

多栽桃李少栽荆,便是开条福路;

不积诗书偏积玉,还如筑个祸基。

万境一辙,原无地著个穷通;

万物一体,原无处分个彼我。

世人迷真逐妄,乃向坦途上自设一坷坎,从空洞中自筑一藩蓠。良足慨哉!

●闲适

昼闲人寂,听数声鸟语悠扬,不觉耳根尽彻;

夜静天高,看一片云光舒卷,顿令眼界俱空。

世事如棋局,不著的才是高手;

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

龙可豢非真龙,虎可搏非真虎,故爵禄可饵荣进之辈,必不可笼淡然无欲之人;

鼎镬可及宠利之流,必不可加飘然远引之士。

一场闲富贵,狠狠争来,虽得还是失;

百岁好光阴,忙忙过了,纵寿亦为夭。

高车嫌地僻,不如鱼鸟解亲人。

驷马喜门高,怎似莺花能避俗。

红烛烧残,万念自然厌冷;

黄粱梦破,一身亦似云浮。

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

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

蓬茅下诵诗读书,日日与圣贤晤语,谁云贫是病?

樽垒边幕天席地,时时共造化氤氲,孰谓醉非禅?

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

机息坐忘盘石上,古今尽属蜉蝣。

昴藏老鹤虽饥,饮啄犹闲,肯同鸡鹜之营营而竞食?

偃蹇寒松纵老,丰标自在,岂似桃李之灼灼而争妍!

吾人适志于花柳烂漫之时,得趣于笙歌腾沸之处,乃是造花之幻境,人心之荡念也。须从木落草枯之后,向声希味淡之中,觅得一些消息,才是乾坤的橐龠,人物的根宗。

静处观人事,即伊吕之勋庸、夷齐之节义,无非大海浮沤;

闲中玩物情,虽木石之偏枯、鹿豕之顽蠢,总是吾性真如。

花开花谢春不管,拂意事休对人言;

水暖水寒鱼自知,会心处还期独赏。

闲观扑纸蝇,笑痴人自生障碍;

静觇竞巢鹊,叹杰士空逞英雄。(觇,窥也。――《说文》)

看破有尽身躯,万境之尘缘自息;

悟入无坏境界,一轮之心月独明。

木床石枕冷家风,拥衾时魂梦亦爽;

麦饭豆羹淡滋味,放箸处齿颊犹香。

谈纷华而厌者,或见纷华而喜;

语淡泊而欣者,或处淡泊而厌。

须扫除浓淡之见,灭却欣厌之情,才可以忘纷华而甘淡泊也。

“鸟惊心”“花溅泪”,怀此热肝肠,如何领取得冷风月;

“山写照”“水传神”,识吾真面目,方可摆脱得幻乾坤。

富贵得一世宠荣,到死时反增了一个恋字,如负重担;

贫贱得一世清苦,到死时反脱了一个厌字,如释重枷。

人诚想念到此,当急回贪恋之首而猛舒愁苦之眉矣。

人之有生也,如太仓之粒米,如灼目之电光,如悬崖之朽木,如逝海之一波。知此者如何不悲?如何不乐?如何看他不破而怀贪生之虑?如何看他不重而贻虚生之羞?

鹬蚌相持,兔犬共毙,冷觑来令人猛气全消;

鸥凫共浴,鹿豕同眠,闲观去使我机心顿息。

迷则乐境成苦海,如水凝为冰;

悟则苦海为乐境,犹冰涣作水。

可见苦乐无二境,迷悟非两心,只在一转念间耳。

遍阅人情,始识疏狂之足贵;

备尝世味,方知淡泊之为真。

地宽天高,尚觉鹏程之窄小;

云深松老,方知鹤梦之悠闲。

两个空拳握古今,握住了还当放手;

一条竹杖挑风月,挑到时也要息肩。

阶下几点飞翠落红,收拾来无非诗料;

窗前一片浮青映白,悟入处尽是禅机。

忽睹天际彩云,常疑好事皆虚事;

再观山中闲木,方信闲人是福人。

东海水曾闻无定波,世事何须扼腕?

北邙山未省留闲地,人生且自舒眉。

天地尚无停息,日月且有盈亏,况区区人世能事事圆满而时时暇逸乎?只是向忙里偷闲,遇缺处知足,则操纵在我,作息自如,即造物不得与之论劳逸较亏盈矣!

“霜天闻鹤唳,雪夜听鸡鸣,”得乾坤清纯之气。“晴空看鸟飞,活水观鱼戏,”识宇宙活泼之机。

闲烹山茗听瓶声,炉内识阴阳之理;

漫履楸枰观局戏,手中悟生杀之机。

芳菲园林看蜂忙,觑破几般尘情世态;

寂寞衡茅观燕寝,引起一种冷趣幽思。

会心不在远,

得趣不在多。

盆池拳石间,便居然有万里山川之势,

片言只语内,便宛然见万古圣贤之心,才是高士的眼界,达人的胸襟。

●概论

“扫地白云来”,才着工夫便起障。

“凿池明月入”,能空境界自生明。

造化唤作'小儿’,切莫受渠戏弄;

天地原为'大块’,须要任我炉锤!

想到白骨黄泉,壮士之肝肠自冷;

坐老清溪碧嶂,俗流之胸次亦开。

夜眠八尺,日啖二升,何须百般计较;

书读五车,才分八斗,未闻一日清闲。

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

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

耳中常闻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才是进德修行的砥石。若言言悦耳,事事快心,便把此生埋在鸩毒中矣。

疾风怒雨,禽鸟戚戚;

霁月光风,草木欣欣,

可见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

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

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夜深人静独坐观心;始知妄穷而真独露,每于此中得大机趣;既觉真现而妄难逃,又于此中得大惭忸。

恩里由来生害,故快意时须早回头;

败后或反成功,故拂心处切莫放手。

藜口苋肠者,多冰清玉洁;

衮衣玉食者,甘婢膝奴颜。

盖志以淡泊明,而节从肥甘丧矣。

面前的田地要放得宽,使人无不平之叹;

身后的惠泽要流得长,使人有不匮之思。

路径窄处留一步,与人行;

滋味浓的减三分,让人嗜。

此是涉世一极乐法。

作人无甚高远的事业,摆脱得俗情便入名流;

为学无甚增益的工夫,减除得物累便臻圣境。

宠利毋居人前,德业毋落人后,受享毋逾分外,修持毋减分中。

处世让一步为高,退步即进步的张本;

待人宽一分是福,利人实利己的根基。

盖世的功劳,当不得一个矜字;

弥天的罪过,当不得一个悔字。

完名美节,不宜独任,分些与人,可以远害全身;

辱行污名,不宜全推,引些归己,可以韬光养德。

事事要留个有余不尽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损我。若业必求满,功必求盈者,不生内变,必招外忧。

家庭有个真佛,日用有种真道,人能诚心和气、愉色婉言,使父母兄弟间形体万倍也。

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

教人以善毋过高,当使其可从。

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

腐草无光化为荧,而耀采于夏月。

故知洁常自污出,明每从暗生也。

矜高倨傲,无非客气降伏得,客气下而后正气伸;

情欲意识,尽属妄心消杀得,妄心尽而后真心现。

饱后思味,则浓淡之境都消;

色后思淫,则男女之见尽绝。

故人当以事后之悔,悟破临事之痴迷,则性定而动无不正。

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

处林泉之下,须要怀廊庙的经纶。

处世不必邀功,无过便是功;

与人不要感德,无怨便是德。

忧勤是美德,太苦则无以适性怡情;

淡泊是高风,太枯则无以济人利物。

事穷势蹙之人,当原其初心;

功成行满之士,要观其末路。

富贵家宜宽厚而反忌尅,是富贵而贫贱,其行如何能享?

聪明人宜敛藏而反炫耀,是聪明而愚懵,其病如何不败!

人情反覆,世路崎岖。

行不去,须知退一步之法;

行得去,务加让三分之功。

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

待君子不难于恭,而难于有礼。

宁守浑噩而黜聪明,留些正气还天地;

宁谢纷华而甘淡泊,遗个清名在乾坤。

降魔者先降其心,心伏则群魔退听;

驭横者先驭其气,气平则外横不侵。

养弟子如养闺女,最要严出入,谨交游。若一接近匪人,是清净田中下一不净的种子,便终身难植嘉苗矣。

欲路上事,毋乐其便而姑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万仞;

理路上事,毋惮其难而稍为退步,一退步便远隔千山。

念头浓者自恃厚,待人亦厚,处处皆厚;

念头淡者自待薄,待人亦薄,事事皆薄。

故君子居常嗜好,不可太浓艳,亦不宜太枯寂。

彼富我仁,彼爵我义,君子故不为君相所牢笼;

人定胜天,志壹动气,君子亦不受造化之陶铸。

立身不高一步立,如尘里振衣、泥中濯足,如何超达?

处世不退一步处,如飞蛾投烛、羝羊触藩,如何解脱?

学者要收拾精神并归一处。如修德而留意于事功名誉,必无实诣;读书而寄兴于吟咏风雅,定不深心。

人人有个大慈悲,维摩屠刽无二心也;

处处有种真趣味,金屋茅檐非两地也。

只是欲闭情封,当面错过,便咫尺千里矣。

进德修行,要个木石的念头,若一有欣羡便趋欲境;

济世经邦,要段云水的趣味,若一有贪著便堕危机。

肝受病则目不能视,

肾受病则耳不能听。

病受于人所不见,

必发于人所共见。

故君子欲无得罪于昭昭,先无得罪于冥冥。

福莫福于少事,

祸莫祸于多心。

惟少事者方知少事之为福;

惟多心者始知多心之为祸。

处治世宜方,处乱世当圆,处叔季之世当方圆并用。

待善人宜宽,待恶人当严,待庸众之人宜宽严互存。

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过则不可不念;

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

心地干净,方可读书学古。

不然,见一善行,窃以济私;

闻一善言,假以覆短。是又藉寇兵而赍盗粮矣。

奢者富而不足,何如俭者贫而有余。

能者劳而俯怨,何如拙者逸而全真。

读书不见圣贤,如铅椠佣。

居官不爱子民,如衣冠盗。

讲学不尚躬行,如口头禅。

立业不思种德,如眼前花。

人心有部真文章,都被残编断简封固了;有部真鼓吹,都被妖歌艳舞湮没了。

学者须扫除外物直觅本来,才有个真受用。

苦心中常得悦心之趣;

得意时便一失意之悲。

富贵名誉自道德来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

自功业来者,如盆槛中花,便有迁徙废兴。

若以权力得者,其根不植,其萎可立而待矣。

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

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

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宁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

春至时和,花尚铺一段好色,鸟且啭几句好音。

士君子幸列头角,复遇温饱,不思立好言、行好事,虽是在世百年,恰似未生一日。

学者有段兢业的心思,又要有段潇洒的趣味。

若一味敛束清苦,是有秋杀无春生,何以发育万物?

真廉无廉名,立名者正所以为贪;

大巧无巧术,用术者乃所以为拙。

心体光明,暗室中有青天;

念头暗昧,白日下有厉鬼。

人知名位为乐,不知无名无位之乐为最真;

人知饥寒为忧,不知不饥不寒之忧为更甚。

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路;

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

天之机缄不测,抑而伸、伸而抑,皆是播弄英雄、颠倒豪杰处。

君子只是逆来顺受、居安思危,天亦无所用其伎俩矣。

福不可邀,养喜神以为招福之本;

祸不可避,去杀机以为远祸之方。

十语九中未必称奇,一语不中,则愆尤骈集;

十谋九成未必归功,一谋不成,则訾议丛兴。

君子所以宁默毋躁、宁拙毋巧。

天地之气,暖则生,寒则杀。故性气清冷者,受享亦凉薄。

惟气和暖心之人,其福亦厚,其泽亦长。

天理路上甚宽,稍游心胸中,使觉广大宏朗;

人欲路上甚窄,才寄迹眼前,俱是荆棘泥涂。

一苦一乐相磨练,练极而成福者,其福始久:

一疑一信相参勘,勘极而成知者,其知始真。

地之秽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无鱼,故君子当存含垢纳污之量,不可持好洁独行之操。

泛驾之马可就驰驱,跃冶之金终归型范。只一优游不振,便终身无个进步。

白沙云:“为人多病未足羞,一生无病是吾忧。”真确实之论也。

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坏了一生人品。故古人以不贪为宝,所以度越一世。

耳目见闻为外贼,情欲意识为内贼,只是主人公惺惺不昧,独坐中堂,贼便化为家人矣。

图未就之功,不如保已成之业;

悔既往之失,亦要防将来之非。

气象要高旷,而不可疏狂。

心思要缜缄,而不可琐屑。

趣味要冲淡,而不可偏枯。

操守要严明,而不可激烈。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

雁度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

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清能有容,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是谓蜜饯不甜、海味不咸,才是懿德。

贫家净扫地,贫女净梳头。

景色虽不艳丽,气度自是风雅。

士君子当穷愁寥落,奈何辄自废弛哉!

闲中不放过,忙中有受用。

静中不落空,动中有受用。

暗中不欺隐,明中有受用。

念头起处,才觉向欲路上去,便挽从理路上来。

一起便觉,一觉便转,此是转祸为福、起死回生的关头,切莫当面错过。

天薄我以福,吾厚吾德以迎之;

天劳我以形,吾逸吾心以补之;

天扼我以遇,吾亨吾道以通之。天且奈我何哉!

真士无心邀福,天即就无心处牖其衷;

险人著意避祸,天即就著意中夺其魂。

可见天之机权最神,人之智巧何益!

声妓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

贞妇白头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

语云:“看人只看后半截”,真名言也。

平民肯种德施惠,便是无位的卿相;

仕夫徒贪权市宠,竟成有爵的乞人。

问祖宗之德泽,吾身所享者,是当念其积累之难;

问子孙之福祉,吾身所贻者,是要思其倾覆之易。

君子而诈善,无异小人之肆恶;

君子而改节,不若小人之自新。

家人有过不宜暴扬,不宜轻弃。此事难言,借他事而隐讽之。今日不悟,俟来日正警之。如春风之解冻、和气之消冰,才是家庭的型范。

此心常看得圆满,天下自无缺陷之世界;

此心常放得宽平,天下自无险侧之人情。

淡薄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

检饬之人,多为放肆者所忌。

君子处此固不可少变其操履,亦不可太露其锋芒。

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砥节砺行而不觉;

处顺境内,满前尽兵刃戈矛,销膏靡骨而不知。

生长富贵丛中的,嗜欲如猛火、权势似烈焰。

若不带些清冷气味,其火焰不至焚人,必将自焚。

人心一真,便霜可飞、城可陨、金石可贯。

若伪妄之人,形骸徒具,真宰已亡。对人则面目可憎,独居则形影自愧。

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

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

以幻迹言,无论功名富贵,即肢体亦属委;

以真境言,无论父母兄弟,即万物皆吾一体。

人能看得破,认得真,才可以任天下之负担,亦可脱世间之缰锁。

爽口之味,皆烂肠腐骨之药,五分便无殃;

快心之事,悉败身散德之媒,五分便无悔。

不责人小过,不发人阴私,不念人旧恶,三者可以养德,亦可以远害。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

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

幸生其间者,不可不知有生之乐,亦不可不怀虚生之忧。

老来疾病都是壮时招得;

衰时罪孽都是盛时作得。

故持盈履满,君子尤兢兢焉。

市私恩不如扶公议,

结新知不如敦旧好,

立荣名不如种阴得,

尚奇节不如谨庸行。

公平正论不可犯手,一犯手则遗羞万世;

权门私窦不可著脚,一著脚则玷污终身。

曲意而使人喜,不若直节而使人忌;

无善而致人誉,不如无恶而致人毁。

处父兄骨肉之变,宜从容不宜激烈;

遇朋友交游之失,宜剀切不宜优游。

小处不渗漏,暗处不欺隐,末路不怠荒,才是真正英雄。

惊奇喜异者,终无远大之识;

苦节独行者,要有恒久之操。

当怒火欲水正腾沸时,明明知得,又明明犯着。知得是谁,犯着又是谁。此处能猛然转念,邪魔便为知真君子矣。

毋偏信而为奸所欺,

毋自任而为气所使,

毋以己之长而形人之短,

毋因己之拙而忌人之能。

人之短处,要曲为弥缝,如暴而扬之,是以短攻短;

人有顽的,要善为化诲,如忿而嫉之,是以顽济顽。

遇沉沉不语之士,且莫输心;

见悻悻自好之人,应须防口。

念头昏散处,要知提醒;

念头吃紧时,要知放下。

不然恐去昏昏之病,又来憧憧之扰矣。

霁日青天,倏变为迅雷震电;

疾风怒雨,倏转为朗月晴空。

气机何尝一毫凝滞,太虚何尝一毫障蔽,人之心体亦当如是。

胜私制欲之功,有曰识不早、力不易者,有曰识得破、忍不过者。盖识是一颗照魔的明珠,力是一把斩魔的慧剑,两不可少也。

横逆困穷,是锻炼豪杰的一副炉锤。能受其锻炼者,则身心交益;不受其锻炼者,则身心交损。

害人之心不可有,

防人之心不可无,此戒疏于虑者。

宁受人之欺,毋逆人之诈,此警伤于察者。二语并存,精明浑厚矣。

毋因群疑而阻独见,

毋任己意而废人言,

毋私不惠而伤大体,

毋借公论以快私情。

善人未能急亲,不宜预扬,恐来谗谮之奸;

恶人未能轻去,不宜先发,恐招媒孽之祸。

青天白日的节义,自暗室屋漏中培来;

旋乾转坤的经纶,从临深履薄中操出。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纵做到极处,俱是合当如是,着不得一毫感激的念头。如施者任德,受者怀恩,便是路人,便成市道矣。

炎凉之态,富贵更甚于贫贱;妒忌之心,骨肉尤狠于外人。此处若不当以冷肠,御以平气,鲜不日坐烦恼障中矣。

功过不宜少混,混则人怀惰隳之心;

恩仇不可太明,明则人起携贰之志。

恶忌阴,善忌阳,故恶之显者祸浅,而隐者祸深。善之显者功小,而隐者功大。

德者才之主,才者德之奴。

有才无德,如家无主而奴用事矣,几何不魍魉猖狂。

锄奸杜幸,要放他一条去路。若使之一无所容,便如塞鼠穴者,一切去路都塞尽,则一切好物都咬破矣。

士君子不能济物者,遇人痴迷处,出一言提醒之,遇人急难处,出一言解救之,亦是无量功德矣。

处己者触事皆成药石,尤人者动念即是戈矛,一以辟众善之路,一以浚诸恶之源,相去霄壤矣。

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如新;

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一时。群信不以彼易此也。

鱼网之设,鸿则罹其中;

螳螂之贪,雀又乘其后。

机里藏机变外生变,智巧何足恃哉。

作人无一点真恳的念头,便成个花子,事事皆虚;

涉世无一段圆活的机趣,便是个木人,处处有碍。

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

人有切之不从者,纵之或自化,毋操切以益其顽。

节义傲青云,文章高白雪,若不以德性陶镕之,终为血气之私、技能之末。

谢事当谢于正盛之时,居身宜居于独后之地,谨德须谨于至微之事,施恩务施于不报之人。

德者事业之基,未有基不固而栋宇坚久者;

心者修行之根,未有根不植而枝叶荣茂者。

道是一件公众的物事,当随人而接引;

学是一个寻常的家饭,当随事而警惕。

念头宽厚的,如春风煦育,万物遭之而生;

念头忌尅的,如朔雪阴凝,万物遭之而死。

勤者敏于德义,而世人借勤以济其贪;

俭者淡于货利,而世人假俭以饰其吝。

君子持身之符,反为小人营私之具矣,惜哉!

人之过误宜恕,而在己则不可恕;

己之困辱宜忍,而在人则不可忍。

恩宜自淡而浓,先浓后淡者人忘其惠;

威宜自严而宽,先宽后严者人怨其酷。

士君子处权门要路,操履要严明,心气要和易。毋少随而近腥膻之党,亦毋过激而犯蜂虿之毒。

遇欺诈的人,以诚心感动之;

遇暴戾的人,以和气熏蒸之;

遇倾邪私曲的人,以名义气节激励之。天下无不入我陶熔中矣。

一念慈祥,可以酝酿两间和气;

寸心洁白,可以昭垂百代清芬。

阴谋怪习、异行奇能,俱是涉世的祸胎。只一个庸德庸行,便可以完混沌而招和平。

语云:“登山耐险路,踏雪耐危桥”。一耐字极有意味。如倾险之人情、坎坷之世道,若不得一耐字撑持过去,几何不坠入榛莽坑堑哉!

夸逞功业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不识心体莹然,本来不失,即无寸功只字,亦自有堂堂正正做人处。

不昧己心,不拂人情,不竭物力,三者可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子孙造福。

居官有二语曰:“惟公则生明,惟廉则生威”。

居家有二语曰:“惟恕则平情,惟俭则足用”。

处富贵之地,要知贫贱的痛痒;

当少壮之时,须念衰老的辛酸。

持身不可太皎洁,一切污辱垢秽要茹纳得;

与人不可太分明,一切善恶贤愚要包容得。

休与小人仇雠,小人自有对头;

休向君子谄媚,君子原无私惠。

磨砺当如百炼之金,急就者非邃养施为宜。似千钧之弩,轻发者无宏功。

建功立业者,多虚圆之士;

偾事失机者,必执拗之人。

俭,美德也,过则为悭吝、为鄙啬,反伤雅道;

让,懿行也,过则为足恭、为曲礼,多出机心。

毋忧拂意,毋喜快心,

毋恃久安,毋惮初难。

饮宴之乐多,不是个好人家。

声华之习胜,不是个好士子。

名位之念重,不是个好臣工。

仁人心地宽舒,便福厚而庆长,事事成个宽舒气象;

鄙夫念头迫促,便禄薄而泽短,事事成个迫促规模。

用人不宜刻,刻则思效者去;

交友不宜滥,滥则贡谀者来。

大人不可不畏,畏大人则无放逸之心;

小民亦不可不畏,畏小民则无豪横之名。

事稍拂逆,便思不如我的人,则怨尤自消;

心稍怠荒,便思胜似我的人,则精神自奋。

不可乘喜而轻诺,不可因醉而生瞋,不可乘快而多事,不可因倦而鲜终。(瞋,张目也。——《说文》)

钓水,逸事也,尚持生杀之柄;

弈棋,清戏也,且动战争之心。

可见喜事不如省事之为适,多能不如无能之全真。

听静夜之钟声,唤醒梦中之梦;

观澄潭之月影,窥见身外之身。

鸟语虫声,总是传心之诀;

花英草色,无非见道之文。

学者要天机清澈,胸次玲珑,触物皆有会心处。

人解读有字书,不解读无字书;

知弹有弦琴,不知弹无弦琴。以迹用不以神用,何以得琴书佳趣?

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

血肉身驱且归泡影,而况影外之影!非上上智,无了了心。

石火光中,争长兢短,几何光阴?

蜗牛角上,较雌论雄,许大世界?(兢:象形。金文字形,象二人头顶重物形。头上戴着重物,故常戒惕小心。本义:小心谨慎的样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诗·小雅·小旻》)

有浮云富贵之风,而不必岩栖穴处;

无膏肓泉石之癖,而常自醉酒耽诗。

兢逐听人而不嫌尽醉,恬憺适己而不夸独醒,此释氏所谓不为法缠、不为空缠,身心两自在者。

延促由于一念,宽窄系之寸心。故机闲者一日遥于千古,意宽者斗室广于两间。

都来眼前事,知足者仙境,不知足者凡境;

总出世上因,善用者生机,不善用者杀机。

趋炎附势之祸,甚惨亦甚速;

栖恬守逸之味,最淡亦最长。

色欲火炽,而一念及病时,便兴似寒灰;

名利饴甘,而一想到死地,便味如咀蜡。

故人常忧死虑病,亦可消幻业而长道心。

争先的径路窄,退后一步自宽平一步;

浓艳的滋味短,清淡一分自悠长一分。

隐逸林中无荣辱,道义路上泯炎凉。

进步处便思退步,庶免触藩之祸。

着手时光图放手,才脱骑虎之危。

贪得者分金恨不得玉,封公怨不授侯,权豪自甘乞丐;

知足者藜羹旨于膏粱,布袍暖于狐貉,编民不让王公。

矜名不如逃名趣,

练事何如省事闲。

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

朗镜悬空,静躁两不相干。

山林是胜地,一营恋便成市朝;

书画是雅事,一贪痴便成商贾。

盖心无染著,俗境是仙都;

心有丝牵,乐境成悲地。

时当喧杂,则平日所记忆者皆漫然忘去;

境在清宁,则夙昔所遗忘者又恍尔现前。可见静躁稍分,昏明顿异也。

芦花被下卧雪眠云,保全得一窝夜气;

竹叶杯中吟风弄月,躲离了万丈红尘。

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中,不必绝人以逃世;了心之功即在尽心内,不必绝欲以灰心。

此身常放在闲处,荣辱得失,谁能差遣我?

此心常安在静中,是非利害,谁能瞒昧我?

我不希荣,何忧乎利禄之香饵;

我不兢进,何畏乎仕宦之危机。

多藏厚亡,故知富不如贫之无虑;

高步疾颠,故知贵不如贱之常安。

世上只缘认得“我”字太真,故多种种嗜好、种种烦恼。前人云:“不复知有我,安知物为贵。”又云:“知身不是我,烦恼更何侵。”真破的之言也。

人情世态,倏忽万端,不宜认得太真。尧夫支:“昔日所云我,今朝却是伊;不知今日我,又属后来谁?”人常作是观,便可解却胸罥矣!(罥:juàn,悬挂,“高者挂~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有一乐境界,就有一不乐的相对待;

有一好光景,就有一不好的相乘除。

只是寻常家饭、素位风光,才是个安乐窝巢。

知成之必败,则求成之心不必太坚;

知生之必死,则保生之道不必过劳。

眼看西晋之荆榛,犹矜白刃;

身属北邙之狐兔,尚惜黄金。

语云:“猛兽易伏,人心难降。溪壑易填,人心难满”。信哉!

心地上无风涛,随在皆青山绿树;

性天中有化育,触处都鱼跃鸢飞。

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尽是当年歌舞之地;

露冷黄花,烟迷衰草,悉属旧时争战之场。

盛衰何常,强弱安在,念此令人心灰。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晴空朗月,何天不可翱翔,而飞蛾独投夜烛;

清泉绿竹,何物不可饮啄,而鸱鸮偏嗜腐鼠。

噫!世之不为飞蛾鸱鸮者,几何人哉!(鸱鸮:chī xiāo鸟类的一科,头大,嘴短而弯曲。吃鼠、兔、昆虫等小动物,对农作物有益。猫头鹰等都属于鸱鸮科。也作鸱枭。)

权贵龙骧,英雄虎战,以冷眼视之,如蝇聚膻、如蚁兢血;

是非蜂起,得失猬兴,以冷情当之,如冶化金,如汤消雪。

真空不空,执相非真,破相亦非真。问世情如何发付?

在世出世,徇俗是苦,绝俗亦是苦,听吾侪善自修持。

烈士让千乘,贪夫争一文,人品星渊也,而好名不殊好利;

天子营家国,乞人号饔飧,位分霄壤也,而焦思何异焦声。

性天澄彻,即饥餐渴饮,无非康济身心;

心地沉迷,纵演偈淡禅,总是播弄精魄。

人心有真境,非丝非竹而自恬愉,不烟不茗而自清芬。须念净境空,虑忘形释,才得以游衍其中。

天地中万物,人伦中万情,世界中万事,以俗眼观,纷纷各异,以道眼观,种种是常,何须分别,何须取舍!

缠脱只在自心,心了则屠肆糟糠居然净土。不然纵一琴、一鹤、一花、一竹,嗜好虽清,魔障终在。语云:“能休尘境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

以我转物者得,固不喜失亦不忧,大地尽属逍遥;

以物役我者逆,固生憎顺亦生爱,一毫便生缠缚。

试思未生之前有何象貌,又思既死之后有何景色,则万念灰冷,一性寂然,自可超物处而游象先。

优人傅粉调朱,效妍丑于毫端。俄而歌残场罢,妍丑何存?弈者争先兢后,较雌雄于着手。俄而局尽子收,雌雄安在?

把握未定,宜绝迹尘嚣,使此心不见可欲而不乱,以澄吾静体;操持既坚,又当混迹风尘,使此心见可欲而亦不乱,以养吾圆机。

喜寂厌喧者,往往避人以求静。不知意在无人,便成我相,心着于静,便是动根。如何到得人我一空、动静两忘的境界!

人生祸区福境,皆念想造成。故释氏云:刊欲炽然,即是火坑。贪爱沉溺,便为苦海。

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一念惊觉,航登彼岸。

念头稍异,境界顿殊。

可不慎哉!

绳锯材断,水滴石穿,学道者须要努索;

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得道者一任天机。

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以万物付万物;

还天下于天下者,方能出世间于世间。

人生原是傀儡,只要把柄在手,一线不乱,卷舒自由,行止在我,一毫不受他人捉掇,便超此场中矣。

'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古人此点念头,是吾一点生生之机,列此即所谓土木形骸而已。

世态有炎凉,而我无嗔喜;

世味有浓淡,而我无欣厌。

一毫不落世情窠臼,便是一在世出世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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