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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华文学•散文】刘春霞/四川/消失的白塔

 曾令琪西南文学 2023-02-10 发布于四川

大中华文学·散文展台



——微刊总第1992——

                

  作家简介

  刘春霞,四川广安人,定居成都。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金牛区作家学会会员。《四川散文》杂志创联部主任,四川散文学会青少年作家专委会副主任,四川青少年散文作家平台副主编,四川中闻网特邀文学顾问。小说和散文散见于《读者》《格调》《金山》《四川散文》《精神文明报》《华西都市报》等报刊。


          



  消   失   的   白   塔  




  站在操场边上,能看见河对岸聋子滩上的白塔。我很想爬上塔顶,站在八百多年的历史之上,俯瞰脚下滔滔向前的渠江。广阔浩瀚厚重这类词大概会冒出来。不过,我去那里并不是为了这些词,我真正想去的是白塔旁边的白塔粮站。但是,直到三年后离开广安一中,我也没有去过一次。去那里需要鼓起万分的勇气,我想,终究我是没有那样的勇气。
  操场下面是渠江的另一边河滩,顺着操场的一个斜坡就能到达。河滩叫什么名字呢?当年从未想过知道,至今我还是不知道。那里曾是广安一中学子们散步的地方。河滩边长满了厚软的草,躺下去人就消失在草里,鼻子里塞满了青草的气味。世界静了。世界近了。耳边是河水拍打石头的声音,就像有人在亲吻。石头被河水拍打了亿万次,如果不出意外,还会继续被拍打下去,河对岸的聋子滩大概厌倦了,干脆把自己变成了聋子。天空是蓝色的,云在慢慢消散。现在回望过去,好像那时的天总是蓝色的。
  听说他在白塔旁边的白塔粮站上班。好些年没见到他了,确切地说,小学五年级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在好几种版本的传言中,我选择他在白塔粮站的这一条信息,是因为白塔粮站就在我所读学校的不远处。那么,这样一来,我就自作主张地拉近了和他之间的距离。也许,在他和我之间,我从来就是在自作主张,我似乎很迷信自己强大的意念力量,就像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沿着渠江向东二三十公里,就是石笋镇。在镇中心的石笋一校我完成了初中学习阶段。三年里,我走遍了石笋镇所有的街道,熟悉每家每户的商铺,时常听见兴隆街拐角处的水冬儿扯起嗓子吼妹妹啊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他一年四季坐在地上,背靠长了青苔的石墙,年深日久,他全身的颜色变得和石墙一样,成了石墙的一部分。我还看见,只要不下雨,总在学校门口卖三角粑的夫妻。妻子隆重地侍弄着她的头发,把它盘在头顶,不由得总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富士山。镇上还有一家招人喜欢的相馆,如果你想要春天,老板立即给你一个春天,你想要大海老板马上就给你造一个大海。总之,只要他一拉那厚厚的卷轴,就满足了你小小的向往。甚至,相馆老板还有一匹马。在某个他认为必要的时候,他骑着他的马去乡下,吸引那些只见过牛的农民来骑在马上照相。在我的相册里,至今还保留着一张和他的马的合影。我不敢骑马,我只是牵着马,手里拿着书,一副目光远大的样子。我记得是那天碰巧在放学的路上遇见相馆老板骑着马慢腾腾地回去,我害羞地对他说,我想和你的马照一张相。
  如此看来,我似乎对石笋镇是熟悉的,但是,如果问起关于这个小镇的历史,或者生活在这里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群人,我是一概不知的。所以,我谈不上对这个镇子是真正的了解。即便是在这初中三年生活之前,我已经在镇上待过一个月,两次加起来的时间长度里,我对石笋镇而言依然是一个异乡人。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深入地走进它,理由就是这个镇子它从来就不属于我,它高于我。而我来自土地,属于穷陋的乡村。
  在那一个月里,我认识了住在镇上的他。
  只要天气尚好,晚自习前我都会操场边站一站,如果时间允许,我会下到河滩上去,这成了我在这里三年的一个习惯。夕阳挂在塔檐上,几百年来都是如此,河面总是金灿灿。他身上到底什么东西引得我总想去白塔那边见一见他,或者想要更进一步地说上几句话呢?我不知道。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在镇上认识他的时候,我和他还只是两个孩子。
  他和我在一个田径队,队里除了我和一个叫浩天的男生来自村小,其余的都是镇上的小孩。田径队上午文化学习,下午训练。如果是拉练长跑,我们就去公路上,学校的操场太小,容不下我们这一队人马那样长的跑。时间是春天,油菜花开得到处都是,空气充满了花和牛粪的气味。男生在前,跟在后面的女生踩着男生脚上带起的尘土,谁也不说话。他,一直是他,跑得最快,像一匹奔马。我们第一次去马路上训练,我就在一堆男生中注意到了跑在最前面的他。在后面训练的日子里,我刻意跑在他的身后,加快速度去追赶他,当然从来没有追上过。训练结束,大家已累得不想说一句话。我也找不到理由跟他说话。还有,说什么也是一个问题。是说你跑得真快?那么接下来呢?他会搭理一个农村姑娘?不,我想不会的。
  在石笋一校的一间阁楼里——楼下是幼儿园——-有半张床暂时属于我,床的另一半属于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实习老师。有时训练结束早,我躺在我的半张床上,听见楼下的小孩们在唱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晴空里,万里无云多明净,如同彩霞如白云,芬芳扑鼻多美丽,快来呀快来呀,同去看樱花。如今,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位和我睡在一张床上的实习老师的长相和姓名。她从哪里来,实习结束后要到哪里去。而我又姓甚名谁,从哪里来。我们都不必谈起,也无须知道。大家心知肚明,一个月后,我们将分道扬镳。我和她之间的对话有时仅限一句:关灯了睡觉了。好的。有时连这样的话也没有。
  每晚如此。
  晚上。是的,我能确切地记得那是一个比较晚的晚上。我回到那间阁楼,看见实习老师坐在床边。通常我回得比实习老师早,我会早早地洗漱完毕爬上属于我的那半张床呼呼大睡,那时我总有睡不完的觉。今晚,实习老师坐在床边,她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看起来和她年龄相仿。他紧紧地握住实习老师的手,眼睛望着实习老师。我虽然不大懂什么是爱情,但我看出这样的情景就是爱情,我想我还是待在外面过道上为好。那天晚上,对于实习老师来说是一个例外,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带任何一个人到这里来。阁楼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白天没有任何交集,只有在夜晚才会相见的两个人,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两个是彼此黑夜里的伴侣。
  而今夜,我们的黑夜有了第三个人。
  同样,那晚对我来说也是一个例外,我是说我回得晚这件事。那天的训练是最后一天训练,明天我们将起程代表石笋一校去广安县城参加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那天训练结束后,我们大家留下来沿着街走了很久,至于说了些什么,我完全忘了。我想我们一定没说什么伤离别的话,我们都还不太懂这些。还有,如果没有例外——我一定是沉默的,虽然我现在的记忆不一定可靠。是的,沉默是我来这个队里的一贯模样。当我把被镇上选中去参加运动会的这个消息带回家时,我想一定会在家里引起无声的轰动。对我来说,这是天大的一件事情。但事实上,家里人犯了难,家里拿不出像样的棉被让我带到镇上去。我急得哭,我说我想去大地方看看。母亲只得厚着脸皮给刚过门的嫂子说好话。是的,我那半张床上的被子是直接从新婚的哥嫂床上抽下来。我抱着这床棉被,触感到了哥嫂的体温,既欢喜又伤心。在镇上的每一个夜晚,我睡在大大的喜字下面,做着一个接一个的梦。
  后来他说去光明茶园,那是他母亲上班的地方。茶园早已打烊,茶桌上躺着四脚朝天的凳子,像冬天的树林。事实上这个茶园于我不陌生,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坐在这个茶园里。只是现在突然就知道了这个茶园跟他有关系,我的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滋味。而他这个人对我而言,好像变得重要起来,不仅仅是那种——他跑得真快啊——的令人钦佩。至于为什么这样的想法,我不知道。他坐在一盏灯下面,微微笑着。我盯着他,第一次这样大胆地看他的脸。我所熟悉的只是他的背影,两臂膀飞快挥动着的背影。现在,让我看看这是怎样的一张脸。一张黑黝黝的脸,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一张若有所思的脸。说书人常常说谁谁长了一张俊俏的脸,我想他就是这样的脸。我记住了这张脸,在心里定义了这张脸。就这样,当我蹲在阁楼过道里等里面那个男人离开的时间里,我想起了他的脸。
  房间里的男人开始哭泣,实习老师沉默无语。这之前,我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内容。偶尔只是他们时高时低的声音传出来。实习老师在我眼里是天之骄子,我和她之间很近又很遥远。在我们那个村子里,能考上大学可是了不得的事,所以,想必这个男人也是天之骄子吧。那么,他在哭什么呢?是因为实习老师吗?阁楼是在街道的拐角处,一盏路灯立在那里持续不断,连绵不绝地播撒出微弱的灯光。阁楼旁边的那株樱花正在开放,我似乎听见了花开的声音,像风声,呜呜地响。
  赶集日里,四面八方的男人集聚在光明茶园谈生意、相亲、闲聊。这里,众多事件在人们的对话里走完了一生,从无到有,或者从有到无;众多传奇故事在说书人的嘴里上演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只要说书人还活着,只要还有人愿意听,这些故事将长命百岁,并在这个小镇里颐享天年。父亲偶尔去镇上找人办事,也喜欢邀约在那里。在人声的喧嚣中,烟雾的缭绕里,一个声音高亢清晰地传达到每个角落,话说吕布……终于出现了貂蝉。我等的就是貂蝉。这期间,穿着灰布袍子的说书人时不时地以啪啪响的醒木敲醒那些昏昏欲睡的老头,再加一把不停打开又收拢的折扇以增强他的气势。我当然不会打瞌睡的,来这里听评书是我跟着父亲赶脚的原因。我注意到,在清一色的男人当中,一个身材极好,烫着卷发的女人提着温水瓶穿梭在桌椅间、人之间。开水的雾气在她手里升腾起来,裹住了她那张好看的脸。
  原来这个女人是他的母亲。当我注视他那张脸,我暗自惊讶这张似曾相识的脸,那么在这里就有了答案。那么当我在这里听这个瘦瘦的说书人讲吕布貂蝉张生崔莺莺时候,他一定在某处,而且就在我的不远处。也就是说,在不认识他之前,我和他实际上已共度了一些时光。
  现在当我站在广安一中的操场边上,我是想说我后来在这里继续念高中,而他,正如前面所描述的那样他可能去了他的父亲所在的白塔粮站工作。那一年的春季运动会结束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而那天晚上,我实在等不及到那个男人离开——实习老师和那个男人沉浸在黑夜里,完全忘了过道上的我。可是,太晚了,我瞌睡得厉害。我不顾那个男人在场,爬上了我的那一半床,睡在了大大的“喜”字下面。
  三年的高中生活里,我无数次顺着滨江路,路过广安纸厂,向白塔那个方向走去,在快要走拢白塔时,我又立刻调转头。我多想就在我即将到达白塔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一句话也不说。那么这一次我将不再沉默,我要说,我想说。我想对他说,你有一张俊俏的脸。
  如今,多年过去,广安一中已不是原来的模样,连名字也变成了广安中学,当年的那个操场也不复存在。不过,站在滨江路边还能看见广安白塔,它似乎站成了不朽,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当然还会一如既往地站下去。天气尚好的话,依然有夕阳挂在白塔的塔檐上。而白塔旁边的白塔粮站不知在哪一年化成了青烟,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白塔粮站消失了,它旁边的白塔——我心中的那座白塔——也消失了。他消失于白塔粮站,也消失于我无数次走向的白塔。
  如今,石笋镇在时间的风化下变得我不敢相认,兴隆街拐角处唱歌的水冬儿早就不见了,石笋一校被拆得七零八落,剩下的成了一座荒园,里面堆满了垃圾。不难猜到,门口卖三角粑的夫妻在某处已经悄悄老去,而拐角处的阁楼也不知所踪。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的实习老师,以及那位哭泣的男人,他们是如愿走到一起结婚生子了呢?还是各自走了各自的路?
  有一天,我从白塔下面的聋子滩上船,我一个人坐在小小的船上。在马达的轰鸣声中,我望着渺渺的渠江,一股莫名的悲伤从心中升起。我上了岸,走到海角桥,我听见了呜呜作响的海螺声。然后顺着依山而建的半边街,最后来到光明茶园。我看见了他,他还在那里,坐在那一盏灯下面,微微地笑着。而拐角阁楼里的那个男人还在哭泣。我蹲在阁楼的过道上,看着那株正在开放的樱花。我走到我面前说,我唱一首歌给你听: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晴空里,万里无云多明净,如同彩霞如白云,芬芳扑鼻多美丽,快来呀快来呀,同去看樱花。
  事实上,我从未从广安县城坐船去过石笋镇。我不晓得从哪里上船,也不晓得在哪里下船,所以,这只是我曾做的一个梦。也就是说对于石笋镇而言,我依然是一个外乡人。可是,当提到石笋镇,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有一丝隐隐的疼。
  我想像,也许某一天,我会遇见当年的那位相馆老板,他还是骑着一匹白马慢悠悠地在路上走。我还会像当年那样对相馆老板说:老板,我想和你的马照一张相。而我也一定带着当年的那本书,那本书里夹着写给他——那个与茶馆与说书人与奔跑与白塔有关的他——的一张小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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