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激是真的不想留在金国呀,在金朝做官就是要他的命。 宋朝留金的才子吴激是福建人,他的父亲在北宋做过苏州知州,可谓干部子弟。吴激还是米芾的女婿,据说字画得其岳父笔意,可谓名士真传。出身南国名门望族,诗词书画皆通,这样的选手自然被金朝高看一眼,所以吴激代表宋朝出使金朝的时候就被扣留了(“以知名留不遣”)。读到史书这一页,我们瞬间明白了苏轼为什么要认真告诫出使契丹的弟弟苏辙切莫漏才,切莫承认自己是文坛大明星那个苏辙。出使北国有才无回呀。 金朝任命吴激为翰林待制,是一个正五品的闲散职位,不算重用,可能与吴激的消极态度有关。 “诗人未必皆憔悴,世事从来有折磨。”(吴激《过南湖偶成》)他很苦恼。 金熙宗皇统年间,吴激被调离朝廷,到河北东路的深州做知州,到任第三天,死了。 有骨气的笼中鸟活不过三天。 鸟儿追求自由,吴激思念故土。在人才集聚的金国首都尚且让他魂不守舍,离开京城去做地方官,虽然级别没变还是正五品,可是远离了中心城市,信息更闭塞,见到南宋使者机会更少,还乡回家的希望更渺茫。三个“更”字缠身,“三更半夜呦,盼天明”。一下子扎到网底,上任三天就愁死了——这是我猜的。 二 既然“诗言志”,我们就从吴激的诗句里验证死因。 秋夜 岂有涓埃补盛明,强扶衰病厕豪英。 夜窗灯火青相对,晓镜髭须白几茎。 年去年来还似梦,江南江北若为情。 石田茅舍君家近,借与林泉送此生。 “岂有涓埃补盛明,强扶衰病厕豪英”。这两句的言外之意谁都能听出来,他与金朝是身在心不在的婚姻,他是被金朝扣留的那只强扭的瓜。这两句道出了疏离。 “夜窗灯火青相对,晓镜髭须白几茎”。秋夜凉,纸窗下,青灯伴孤影,一夜髭须白。这两句写出了苍凉。 “年去年来还似梦,江南江北若为情”。这两句总结这些年的心理折磨,点题了。此地,虚无缥缈稀里糊涂;故乡,遥不可及牵肠挂肚。 “石田茅舍君家近,借与林泉送此生”。找个地方安置这个闹心人伤心人灰心人,让他思绪落地,让心情与景物对接吧。农家田地屋舍,貌似是个寄托,实则诗人此刻毫无落脚之意,写诗的这个地方根本就不是他的心灵栖息地。 三 吴激是真想念江南哪,一口气写了那么多思乡诗。 其一 瘦梅如玉人,一笑江南春。 照水影如许,怕寒妆未匀。 花中有仙骨,物外见天真。 驿使无消息,忆君清泪频。 其二 天南家万里,江上橘千头。 梦绕阊门迥,霜飞震泽秋。 秋深宜映屋,香远解随舟。 怀袖何时献,庭闱底处愁。 其三 吴淞潮水平,月上小舟横。 旋斫四腮鲙,未输千里羹。 捣齑香不厌,照箸雪无声。 几见秋风起,空悲白发生。 其四 平生把鳌手,遮日负垂竿。 浩渺渚田熟,青荧渔火寒。 忆看霜菊艳,不放酒杯乾。 比老垂涎处,糟脐个个团。 第一首忆梅花,思物候。记忆里江南的梅花是那么可爱,在大雪横飞的塞外寒夜里,诗人泪眼频频。 第二首念双亲,思故园。万里之外,是父亲曾做官的苏州阊门,被称作“震泽”的是太湖。“庭闱”是父母居住的地方。去豪门做客时袖子里藏下味道甜美的橘子带回家给父母吃,这是古人的典故。江南橘子千树,“怀袖何时献”?今生今世怕是已经来不及! 第三首想美食,思物产。如雪的鱼肉,葱姜蒜末激活的羹汤,寄语秋风,召唤着万里之外的游子。可是依然回不去,只能空悲切,白发生。 第四首忆垂钓,思念自在滋润的日子。水田,渔火,霜后观菊,螃蟹下酒,美好的生活曾经那么真切。 这些就是他写下的组诗《岁暮江南四忆》,写得那么深挚,那么自然,是他对故乡日思夜想情感的自觉外露。冬日岁暮里,对故乡的思念喷薄而出。江南风物萦绕心海眉间,那桌年夜饭,他的筷子颤抖着的都是乡愁。 四 吴激是填词高手,他的词被元好问评为“自当为国朝第一手”。 先来一首垫场词《人月圆 宴北人张侍御家有感》: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是不是每句话都很熟悉?化用我们耳熟能详的古人诗句连缀成词,又能浑然一体,虽然没有多少思想价值,又出不了新意,可是作为应酬之作,很能显出才华来。喜好热闹的文人雅集当中,喝彩声是不会断的。 刘祁《归潜志》和元好问《中州乐府》都曾记载过这首词的故事。说的是吴激与一众留金的宋朝故旧在金上京(哈尔滨阿城)参加宴会,席间有一流落于此的北宋宗室子女(民间称为公主),众人唏嘘不已感慨填词。宇文虚中当时已经成为了金朝文坛盟主,最先填成一首《念奴娇》,可是词风有点打油。等吴激这一首《人月圆》写完,宇文虚中读罢茫然自失。从那以后,有人再求词作,宇文虚中就留言说:“吴郎近以乐府名天下,可往求之。” 宇文虚中与吴激关系一直有些微妙,这首词让宇文虚中自愧不如,白眼变青眼,心里虽不服可是人家才艺在。 曾被宇文虚中轻视为“小吴”的吴激,也曾“少年豪气……海内文章第一”,羁留金国后“应怜我,家山万里,老作北朝臣。”(吴激《满庭芳 射虎将军》)他对自己无法回国的处境状况闷闷不乐,耿耿于怀。终于憋屈出了《诉衷情 夜寒茅店不成眠》: 夜寒茅店不成眠。残月照吟鞭。黄花细雨时候,催上渡头船。 鸥似雪,水如天。忆当年。到家应是,童稚牵衣,笑我华颠。 这是上等词,行云流水,真切自然,通畅笔墨写自家身世,哽咽纸间的却是天下后人。这才是大手笔。“华”是花白,“颠”是头顶,“华颠”就是人已经满头白发了,他在自嘲回到故国时已是垂垂老矣,会惹小孩子笑。可是我们知道那是吴激的梦,他还是没能回到故国,我们看到的文字是“笑”,读出的心声却是“哭”。这样的人事,真令人同情,也真是令人遗憾。他是米芾的女婿,他是因为才名被绑在了北国。可是金朝留住人才却留不住人心,留住生命却留不住时光,留住诗词万句却留不住泪千行,鸟儿依旧困在笼子里,一声声哀吟不断,还是死了。 最后再赏一首: 江南春水碧于酒,客子往来船是家。 忽见画图疑是梦,而今鞍马老风沙。 ——吴激《题宗之家初序潇湘图》 南北对比,江南好,好得入画图;北国不好,鞍马劳顿,风沙是把杀猪刀。虚实对比,再美的江南,也不在身边,只是眼前一幅画心底一片梦;真实的场景依旧是眼前的风沙。吴激这首诗应该受过前辈韦庄的《菩萨蛮》启发:“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被晚唐五代的战火毁灭了家园的韦庄因为从江南回到满目疮痍的故乡长安而后悔,告诫世人除非要死了,否则别回家,家园比不了江南。吴激的用意却恰恰相反,我那如梦如画的江南水乡啊,我想回家。 船头看酒最终还是梦,醒来依旧在北方冰冷的床头,床头留诗句,纸上印泪痕。吴激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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