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们那个同学成为他们那个小县城的副县长的时候,我们大学很多同学都实在不太相信。 真的,这么一个资质平平的人,能走到今天这个位子上,不要说他们不信,打死我也一样不相信。 他跟我一样,也是从山沟小村子里出来的。在我们班,我们俩的神气简直有点像极了:都小手小脚的规矩,都小声小气的局促,都小心小意的出入。城里同学看我们,就像看猴子一样可笑。确实,我们的见识,真的是让他们给甩开了几条街。很多他们耳熟能详司空见惯的事物,在我们才是初次接触,压根儿还不会用呢。那个呆傻愚钝手足无措的样子,你应该能想象出来吧?——很多时候,我们经常是别人的笑柄。 好在,那个时候的大学里头,只要你想安心学自己的习,不掺和其他事情,也就能那么安宁地存在着。这么说吧,如果说别人都是站在舞台上,我们俩就是坐在旮旯里头的两个如有若无的角色。其实,现在看来,若有如无也有如有如无的好处,你可以安安心心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受外界打扰,不被他人勾引。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回过头再看过去的时候,我还有点庆幸呢。真的,如果跟几个狐朋狗友成天泡录像厅逛大街道忙于友谊宿舍的联谊等等这些活动,估计我们在大学里也就是走个过场,腹内空空,无非就混一张毕业证出来混人生罢了。 灵人有灵人的苦恼,笨人有笨人的自在。我们俩自知资质平平,很多东西就在下课以后,还有周末时间,坐在空落落但是非常安静的校园角落里反复咂摸。我们是中文系,有的知识,人家城里的同学很早就知道了,我们才是头一次听说,那就得花大量时间去查阅相关资料。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事情,得花很大功夫泡图书馆,有时候还得去别的同学的学校才能查到。其次,很多需要阅读的书籍,城里同学还在中小学的时候就已经读过了,而我们才是第一次拿到书目,得去借阅。有很多小说,都是我们周末去文艺路旧书市场上买到的,还有些是买的杂志,上面恰好有老师布置要读的文章。 总之一句话,那个时候我们俩要火补的东西太多了,除了上课,几乎把所有精力和时间都用在弥补自己的“先天不足”上了。有句古话说,“笨鸟先飞早入林。”我们俩还不仅仅是早飞的事情了,还得不停地飞,才能勉强跟得上大家的脚步。那个时候啊,我们真的是辛苦着但充实着,自卑着但慢慢地丰富着。今天再回想那个时候,我的头脑里居然想到了前些年流行的一首歌:“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我们俩就像在荆棘丛里飞逐的蝴蝶,互相鼓励,共同促进。我们俩的关系,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建立起来的。 像我们俩这情况,在大学里自然是没得过任何奖的了。可以这么说,如果我们学校没有给每一个学生造册的话,我们俩都不一定有人知道呢。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就像教学楼后面的那两棵松杉,并肩相望,无声无息。 临毕业的时候,大家都在照合影。我们俩那一天居然没在。所以现在看我们那一届的毕业合影,真的没有我们俩,但是这并不影响整个班集体。我问他,“咱们班照毕业照哪一天咱俩跑弄啥去了?咋把这么重大个事情给耽误了呢。” 他一摸他那颗像个葫芦一样的脑壳儿,眯着眼睛歪着头想了半天,“不是咱们俩在师大图书馆里头查沈从文呢嘛?从一大清早,弄到了人家要下晚自习了。” 那个时候也没有手机,跑不见了找不到人了,就没办法了。——这么着,我们俩就成了不大起眼的“遗珠”。 那一次我们俩聚在一块儿的时候,还这么想着:要是把我们俩的形象咋能P进我们班级的合影里该多好啊! 他一搂自己有点儿发福的肚子,看看我瘦削的脸颊和干涩的皮肤,“把咱俩现在这老嘴失脸的样子P进去,简直就是严重破坏了自然景观啊!” 我们俩毕业之后,虽然不在一个县,但是彼此经常联系着。开始几年是写信,放假的时候骑自行车我跑他那里,他跑我这里。后来单位有了固定电话,可以隔空对话了,就觉得先进多了,距离近多了。再然后呢,有了BP机,得空了就呼一下。那个时候真的是,叫这个BP机把我们俩折腾美了。大冬天的,他忽然发个提示信息(BP机都是显示个数字,然后我们得找电话回),我就得从热被窝里爬出来,一路急急忙忙地跑到街道上把人家商店门叫开,给他回个电话:“伙儿,啥事情?正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舒服着呢。” 他一笑:“估计就是。”然后,沉思一下,“看了一本好书,名字是《活着》。改天买的时候,我买两本,给你一本哦。”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大半夜把我从热被窝里薅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事情啊?我对着电话听筒训他: “你就不能等到明天着么?把我急得以为你找到了对象,或者是给我瞅到了目标。” “哈哈哈,……”电话听筒里两头都炸响起了笑声。“这个书比找到媳妇了还值得,真的,哥们儿!” 然后,“吧嗒”挂了电话。我一路往回走的时候,冻得像筛糠一样。——急着往出跑回电话,就裹了个黄军大衣光腿光脚光胳膊跑出来了。 这样的事情,在我们之间发生了好多次。后来,等到有了手机的时候,我们俩第一时间先把手机号码给了对方。从此,距离不再成为问题,时间也不再成为问题。 他大概工作到第五年的时候,本家一个亲戚在他们县有的权力,把他调到了城关镇。因为他文笔好,又有文凭,事情简直就是水到渠成。他这个人很谦虚,到了乡镇,低调不张扬。爱看书学习的习惯一直还坚持着。乡镇里头,吃吃喝喝打打闹闹的事情比较多,只要你喜欢参与,天天晚上都有饭局酒局牌局供你玩乐。他在学习的时候,还很有计划性的提升了学历,在读硕士生。这样的学历,在一众张口闭口就是粗话脏话的乡镇里头,简直就是“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嘛。 在工作上,他就像个钉子,领导放到哪个岗位上,就把自己钉在那里,一点儿不偷懒不玩虚的。当过包村干部,当过办公室,负责过水利……在各个不同的岗位上都积累了经验。 那一次我去他那里的时候,恰好他在下乡处理比较棘手的事情。事情牵扯到两家宅基地的问题,镇上领导同志去了几拨了,都被那个白胡子长眉毛的倔老汉和那个一嘴臭话的泼皮中年妇女给骂跑了。真的,农村人,凡是涉及到自家利益的事情,哪里跟你讲政策讲道理顾脸面呢,都是咋厉害咋来。女的跳着骂,老汉提着镢头要劈。村里人就像看马戏团表演一样,都围过来看热闹。 我这个同学去的时候,已经是第五拨了。面对前面四次的铩羽而归,他想了半天,改变了策略。进村先走的老汉家,啥话没说先给老汉叔发了一根烟,麻溜点着,拿个凳子贴着老汉叔坐下。“老叔,看情况这身体还美着呢嘛,儿子最近回来过么?我们俩单位开会的时候经常在一块儿呢。有些想他了,想吃一口我老姨打的浆水黏搅团。” 他拉着老汉叔的手,用一长串子家常话挽了个大圈圈儿,先把他老叔装进去。不要说骂了打了,脸上的褶子都叫他拿话给抻成了一条条直线。然后呢,他还真的混上了搅团。一边吃一边夸老姨的手艺,又夸老叔有福,继续夸老叔识大体明事理会教育娃(老叔儿子在一个部门当小领导)。他这一顿猛捧,把老汉叔给说得心潮澎湃,那张老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晕。对于他提出的跟邻居的宅基地问题解决方案,一点绊子都没打。 半下午的时候,她在彪悍嫂子的怒目注视中走到了她家里。先是夸嫂子的手巧,十字绣绣得能当工艺品卖钱。“嫂子,你要真有卖的想法,兄弟给你联系,城里人稀罕的很呢。” 嫂子眼里的怒火就像蜡烛给风吹灭了一样,一下子不见了。 接着夸嫂子过年时候那个秧歌扭得那么轻盈欢快歌儿唱得甜得跟广西甘蔗一样,“就说我嫂子嘛,腰咋就那么柔软的腿脚咋就那么轻巧的嗓子咋就那么甜润的。——啥时候跟兄弟来个对唱么?” 趁着嫂子的脸像一朵绽放的大丽菊的时候,他把宅基地的事情跟她讲了。她那个嫂子拿棒槌那么粗的胳膊把他一碰:“要是他们早像我兄弟这么说,我都不用浪费那么多唾沫星子了。” 他的优点还不至于此。无论是领导,还是同志,还是村里的老农,他平常总是一副虚心请教学习的样子。乡镇工作很负责,在最基层,啥问题都可能遇到,啥样的人都要打交道。能那么不拖泥带水干净利索地处理类似宅基地问题,都得益于他的丰富岗位经历和平时的谦虚学习。 他被提升为副县长的时候,才四十二岁,前途一片光明。很多人以为他是跑了送了,只有我最清楚:他是拿别人不愿意用的办法日积月累坚持不懈提升了自己,让自己有了机会的。他的提拔,还真不是沾了那个老亲戚的光,因为老亲戚早几年已经退休了。那次是上面拿学历,工作实绩,民意测验等等衡量评比出来的。有人说他运气好,岗位等他。有人说人家早早就有准备,所以机会也就奔着他来了。我倒是从他身上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对于像咱们这些能力一般的人,做好自己,其他一切顺其自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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