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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西藏史(一百六十)——突骑施衰亡

 白发布衣cexroq 2023-02-12 发布于辽宁

原创2023-02-12 08:22·白发布衣的藏地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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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咱们讲的内容,算是当时中亚地区的地缘政治态势。

这种政治态势决定了突骑施与唐朝之间的关系走向,双方从盟友状态破局,开启了一场长达三年的血腥战争。

这场战争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唐朝边将在挑动事端,但其实上它的内核是崛起了的突骑施,对西域的控制权发起了挑战。

历史上很多看似偶发的事情,背后都有深刻的历史背景。

今天我们就来说说,导致关系变坏的偶发事件。

在唐朝和突骑施的交往史上,这种偶发事件一共出现了两次:

第一次是在开元十四年(726年),作俑者是安西都护杜暹;

第二次是在开元二十二年(734年),作俑者是北庭都护刘涣。

开元十四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在《资治通鉴》里有很详细的记载:

“杜暹为安西都护,突骑施金河公主遣牙官以马千匹诣安西互市。使者宣公主教,暹怒曰:'阿史那女何得宣教于我?’

杖其使者,留不遣;马经雪死尽。

突骑施可汗苏禄大怒,发兵寇四镇。会暹入朝,赵颐贞代为安西都护,婴城自守;四镇人畜储积,皆为苏禄所掠,安西仅存。

既而苏禄闻暹入相,稍引退,寻遣使入贡”。

突骑施苏禄的夫人金河公主派人带着马匹到龟兹互市,使臣可能是有点装了,当着杜暹宣读金河公主的手谕。

俺说这位金河公主虽然是阿史那怀道的女儿,但人家可是唐朝正式册封的公主,名义上是李隆基的闺女,地位肯定比安西都护高。

结果杜暹就翻脸了,怒斥使臣道:“阿史那的女儿,怎敢向我宣读教令。”

然后下令把使臣拖出去鞭笞,一顿暴打之后扣押了起来。使臣带来的马匹,也就没人管理了。正好赶上了一场气温陡降,马匹全都冻饿而死。

苏禄可汗大怒,举兵侵入安西四镇,并围困龟兹城。

这时,杜暹已卸任回朝,继任的安西都护出战失利,缩在龟兹不敢出城。突骑施军队大肆掠夺四镇存储的财物,不久之后苏禄听说杜暹回朝拜相了,便撤军而回。

然后在第二年的九月,突骑施联合吐蕃再次兵围龟兹,被安西都护击退。

也是在这一年,吐蕃赞普御驾亲征,突破祁连山防线,出其不意的攻陷了河西重镇瓜州,城中囤积的辎重被洗劫一空。河西节度使王君㚟缩在凉州不敢出战。

在一年时间里,吐蕃在安西、河陇两个方向发动攻势,似乎形势一片大好。但实际上,吐蕃和突骑施的合作也就仅此而已了。因为接下来,唐朝和突骑施的关系又恢复了,这种关系回暖还要拜大食所赐。

也是在这一年,大食更换了呼罗珊总督。

他上任以后,推行了激进的宗教政策,结果激起了粟特人的起义。大食军队实施镇压,粟特人求援,突骑施出手重创大食,攻陷河中重镇布哈拉

也就是说,大食出手化解了唐朝和突骑施的冲突,让他们回到了一个战壕里。

但这种化解肯定是暂时的,双方的心态都出现了变化,尤其是突骑施联合吐蕃攻击龟兹的举动,已经触碰了唐朝的逆鳞。

这场看似消弭于无形的偶发事情,可以看做是下一个事件的前奏。

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四月,刘涣事件爆发,死亡螺旋正式开启。

这件事的爆发和上一件一样,显得非常诡异,看上去也是一个边将误判导致的偶发事件。关于这次引发三年大战的事件,唐史中记载简单到了极致,一共只有十个字“北庭都护刘涣谋反,伏诛”。《旧唐书·玄宗本纪》

但刘涣谋反和突骑施有什么关系,史料上完全没有记载。

我们现在对此事的所有分析,都来源于唐朝敕书和君臣奏对。

在战争爆发以后,李隆基给苏禄写了一封敕书,名叫《敕突骑施毗伽可汗书》。

里面有段话,把事件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阙俟斤入朝,行至北庭有隙,因此计议,即起异心。何羯[jié]达所言,即是彼人自告,踪迹已露;然始行诛,边头事宜,未是全失。朕以擅杀彼使,兼为罪责,北庭破刘涣之家,仍传首于彼。”

就是说当时突骑施派了一个使团,由阙俟斤率领,途径北庭准备去长安朝觐。这个使团不光肩负出访任务,还带着很多牛羊,到北庭来贸易。

到了北庭以后,使团里有个叫何羯[jié]达的粟特人,偷摸跟北庭都护刘涣说:“阙俟斤没安啥好心眼,他出访是假,真是目的是要里应外合图谋北庭。”

结果刘涣一冲动,就把阙俟斤给杀了。

应该说这件事情做的确实有点冒失,还别说阙俟斤本身就是高官,就算突骑施派了个小官过来,人家也是肩负王命,是一国使臣,您是不是也得客气点。

打狗还的看主人呢,更何况是个人?!

结果人到了北庭,您二话不说就给剁了,也难怪苏禄火了。

但刘涣也有刘涣的苦衷,我们以前提过一嘴,设北庭都护就是为了防突厥。只要一听到突厥这俩字,北庭唐军就准备掏刀子玩命。

而这个来告密的粟特人,在使团中的地位颇高,刘涣杀了阙俟斤以后,使团继续东行,就是由这个粟特人带队。

(《刘涣事件与开元后期西域战事———兼论王言的史料价值》_景凯东;)

所以他的话,在刘涣心中有点分量。

另外他说出了一个唐朝不知道的“事实”,加重了刘涣的疑心。

就在此事爆发之前,大食国内爆发了一场动乱,一个将军在内斗中败落,投奔了突骑施。

这本来是件好事儿,说明大食在突骑施的军事压力下,内部出现了不稳定的迹象。但这件事被告密粟特人,当成苏禄勾结大食的证据说出来,那就不是啥好事儿了。

与此同时,游牧的沙陀人部落进入了北庭的辖区。

本来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在草原上流动很正常。但放到这件事的当口,意味就有点不一样了。刘涣以为他们有帮着突骑施进攻庭州的企图,不由分说,就派唐军驱逐了沙陀人。

再加上葱岭守捉截获了突骑施联系吐蕃的证据,抓住了使臣、礼品和书信。而在开元十五年九月,突骑施确实曾联合吐蕃兵围龟兹。

几件事情加起来,刘涣一冲动,没跟任何人汇报,就把阙俟斤杀了。

事件爆发以后,苏禄兴兵示威,一开始不过就是三个诉求:

1、诛杀肇事者刘涣,给阙俟斤报仇;

2、赔偿被刘涣劫掠的牛羊;

3、要求责备葱岭边军,释放被扣人员交还货物。

唐朝一开始是准备息事宁人的,给刘涣安了个谋反的罪名诛杀,还把刘涣的脑袋送到突骑施。

至于赔偿,李隆基在给苏禄的敕书里也写得很清楚,“可汗向若有礼,以理论奏,阙俟斤下,牛羊马数虽稍多,欲为补答,亦何足难?惟费一州庸调,酬还则已大多。”《敕突骑施毗伽可汗书》

也就是说,阙俟斤带来的牛马数量是多了点,但也不是啥大事儿,用一个州的税收补偿,已经多出很多了。

至于葱岭守捉截获的礼品,已经送还吐蕃赞普了,一件没留,事情也和苏禄交代的很清楚。

这些举措要是放在以前,足够安抚突骑施了。

可就像之前我说的,到了这个时候,突骑施苏禄的心态变了,他感觉自己有能力,从唐朝手里接过西域的管辖权。就算是不能一举打跑唐朝,也要通过军事行动,挤出更大的活动空间。

唐朝这边其实也不信任突骑施,他们早就给苏禄下过定义——“不纯臣于唐”。再加上这些年,他频频联系吐蕃和后突厥,更是加重了唐朝的疑心。

就在这种互不信任的背景下,双方进入了死亡螺旋。

战争的开局阶段,唐军是被捶了的,开元二十二年疏勒遭围,二十三年拔换守将朱仁惠中箭身亡。

但唐朝的优势在于体量大,一场两场的胜负,不会伤筋动骨。为了化解安西唐军的压力,北庭唐军在盖嘉运率领下出动出击。同时,李隆基急令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带兵驰援。出访大食的使臣也带回了好消息,大食人同意从吐火罗和勃达岭出兵,南北夹击突骑施。

到了开元二十三年(735年)的秋,战局已出现了转机,盖嘉带兵深入碎叶川以西,“逢贼便斗,多有杀获” 。

不久之后,唐朝援军赶到,庭州之围化解。

安西、北庭两路唐军前后夹击,大败突骑施。

开元二十四年(736 年),大食出兵吐火罗,吐火罗叶护被杀。苏禄为避免两线作战,遂派使臣到唐朝谈判,自己则亲自率领精骑渡过阿姆河,援助吐火罗。但援救行动失利,突骑施军队遭到重创。

与唐朝的谈判也不顺利,虽然李隆基对突骑施使臣很客气,授苏禄右金吾将军,赐锦衣一付,帛及彩一百匹。

但李隆基给盖嘉运的信里写道:“今贼虽请和,恃我张势,以防大食之下,以镇杂虏之心,岂是真情,此其奸数”,并要求盖嘉运“伺其动静,因利乘便”,认为“取乱悔亡,不以此时,如待何日。”

由此可见,和谈只是假象,唐朝的目的就是要除掉苏禄。

(《突骑施苏禄传补阙》_郭平梁)

东西两线连续受挫,直接导致突骑施内部出现了裂痕。

这也是游牧政权的特点,“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所以我之前说,突骑施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战斗力,而是它们不能败,只要一败,就会迅速离心。

关于一代雄主苏禄之死,在《资治通鉴》和《旧唐书》都有记载,相比之下唐书记的更细致一些,“(苏禄)晚年抄掠所得者,留而不分,又因疯病,一手挛缩,其下诸部,心始携贰。有大首领莫贺达干、都摩度两部落,最为强盛。百姓又分为黄姓、黑姓两种。互相猜阻。二十六年夏,莫贺达干勒兵夜攻苏禄,杀之。”

还记得我们之前在说苏禄崛起的时候,曾经引用过唐史里的一段记载。这段史料来源于《新唐书·突厥传》,里面写的是“(苏禄)性尤清俭,每战有所克获,尽分与战士及诸部落,其下爱之,众至三十万”。

两段史料对比,可以看出年轻时的苏禄和晚年的苏禄,似乎变成了两个人。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我们不清楚原因。

以苏禄的性格来说,一次两次的失利,似乎不足以打碎他的雄心。

但历史就是这么发展的,到了开元二十六年(738年)初,或者在二十五年 (737年) 的年底,苏禄已退出了历史舞台。

(《突骑施汗国的兴亡》_薛宗正)

苏禄可汗之死,代表着突骑施汗国的没落。

但突骑施汗国没了,不代表突骑施势力没了。突骑施作为一个族群依然存在,而且还是一个有点实力的群体。

只不过,这个曾经强横一时的汗国,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在苏禄被杀的史料里,说了这样一句“(突骑施)百姓又分为黄姓、黑姓两种,互相猜阻。”

这是突骑施汗国分裂的根本原因,就是“黄姓、黑姓之争”。

突骑施前两代领袖——乌质勒婆葛出身于突骑施部,这部分族群的体貌特征是须发俱黄,史称黄姓突骑施

苏禄出身于车鼻施部,这部分人群须发俱黑,史称黑姓突骑施

薛宗正先生在谈到二姓之争时认为,“黄姓指黄发碧眼的伊兰系人种,黑姓指黑发黑眼的蒙古利亚人种。”

学界现在对突骑施汗国由两个人种组成,基本上是共识了。

不过李树辉先生又在此基础上延展了一下,他认为“黄黑两姓”不完全是体貌特征,还应该包含文化意蕴。

他发现突厥族群的名称前面,不光用过黄和黑,还有蓝、白等词语,

这些颜色可能表示不同的方位意义,并且可以和五行相配。

比如黄色指“中心、中央”,在五行中与“土”相配;

黑色指“北方”,在五行中与“水”相配。

所以黄色可以引申为“正统、中心、正宗”的含义。

这样说起来,突骑施部在汗国之中代表着正统,他们是创立汗国的领导者。而苏禄所在的“黑姓”则有“边缘、被统治”的含义。(《突骑施汗国的兴衰及其与周边政治势力的关系演变——从 7 世纪末到 8 世纪中期》_赵志龙)

那么问题就来了,娑葛被后突厥干掉了以后,突骑施的王统断了,下一代领袖苏禄,代表的势力是曾经的被统治者。

苏禄强势的时候,一切都风平浪静,但等他遇到挫折,两姓之争就会瞬间爆发。

这个理由似乎可以解释,苏禄连败之后的变化,突骑施国内的局面,已经失去了控制。

这种两姓之争,从苏禄死后也能看得出来。

干掉他的两个莫贺达干和都摩支,原来都是汗国重臣。他们在联手弄死苏禄之后,立的新首领不是苏禄的儿子,而是裟葛的后裔。

也就是说,名义上的汗统从黑姓又回到了黄姓。

结果这两位又出现了分赃不均,莫贺达干大权独揽,都摩支不服,跑出去另立了苏禄儿子为“吐火仙可汗”。然后就是各收部众,开始互殴。

这时候突骑施一国二主,已经算是够乱的了。

可似乎突骑施人感觉还不够热闹,另外一支黑姓势力,又拥立了苏禄的可敦,盘踞在怛罗斯。

这下突骑施国内,就成了西域版的三国演义了,杀得是你来我往,走马灯一样的动感。

唐朝起初支持黄姓可汗,毕竟以前跟苏禄血战三年,在北庭大都护盖嘉运眼里,苏禄的儿子肯定不是啥好鸟。

所以当黄姓可汗前来求援的时候,他马上就出兵相救。

开元二十七年(739年)八月,“莫贺达干与盖嘉运率石国、史国共击苏禄子,破之碎叶城,吐火仙弃旗走,擒之,并其弟叶护顿阿波。”

同时,疏勒镇守使夫蒙灵察与拔汗那国王攻怛罗斯城,斩黑姓可汗尔微特勤与其弟拨斯,入曳建城,收金河公主及苏禄可敦、尔微可敦而还”。

唐朝雷霆一击,黑姓可汗两支均败,似乎突骑施黑姓可汗大势已定。但当唐朝又抬出阿史那王族时,莫贺达干又和唐朝翻脸了。

开元二十八年(740年)三月,唐封阿史那·怀道之子,阿史那·昕为十姓可汗,置于突骑施诸部之上。

莫贺达干大为不满怒喷唐使,“首诛苏禄,我之谋也,今立史昕,何以贫我?”

天宝元年(742年)四月,当唐朝遣兵护送阿史那·昕赴任,行至碎叶西部,莫贺达干出兵将阿史那·昕袭杀。

至此,西突厥阿史那王系彻底断绝。

被打了脸的唐朝,马上转而支持黑姓可汗,好在当年擒获的吐火仙还在,唐朝封其为“循义王”,支持他对抗莫贺达干。

天宝三年(744年)五月,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出兵击杀莫贺达干后,又立吐火仙为十姓可汗,希望通过扶持黑姓可汗来稳定突骑施的局势。

但暂时败落的黄姓可汗势力,并没有退出舞台,与唐反目后,他们只能向西联络大食来谋求存在。

这时,唐与大食已处于怛罗斯之战的准备期。

诱发怛罗斯之战的石国(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国王,早就已换成了突骑施人莫贺咄吐屯

此人坚定的站在黄姓可汗一方,唐朝打击黑姓可汗时,他曾出兵协助,因功获封“顺义王”。

但唐朝转而支持黑姓可汗后,石国国王愤愤不平,多次口出不逊。时任安西都护高仙芝趁机兴兵讨伐,天宝九年(750年),莫贺咄吐屯在唐军兵威下请降。

可高仙芝的唐军竟然背信弃义,“伪与石国约和,引兵袭之,虏其王及其部众以归,悉杀其老弱”。

751年,石国王子联合大食进兵河中,怛罗斯之战爆发。

从某种程度上说,怛罗斯之战和突骑施有直接的关联。

或者干脆点说,就是唐朝对突骑施政策摇摆不定的产物。

另外,唐朝对突骑施的打击,间接促成了葛逻禄的兴起。

葛逻禄和突骑施一样,也是异姓突厥部落。开元五年(717年),阿史那·献与苏禄相争时,葛逻禄部还奉诏出兵打击突骑施。

阿史那·献败逃后,葛逻禄并入突骑施十四姓,成了帐下一支重要的势力。

等到突骑施三可汗并立,葛逻禄独立,周边部落纷纷归附,成了中亚一支远比突骑施更为强大的力量。

安史之乱后,唐朝势力从西域退潮。

吐蕃联手葛逻禄,同回鹘汗国爆发了长达数十年的争霸战。

这次争霸跟之前的几次,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西突厥力量衰落,唐朝和吐蕃争西域;

后突厥力量衰落,突骑施和唐朝争西域;

唐朝力量衰落,吐蕃和回鹘争西域。

棋盘还是那个棋盘,棋手换了而已。

纵观突骑施汗国的兴衰史,真可谓“生如夏花”、“烟花易冷”。

这个强横的汗国,在乌质勒手里生根,在裟葛手里成长,到了苏禄手里盛放。

它就像一簇烟花,划过暗夜的天空,绽放得璀璨夺目,然后归于沉寂。

公允的说,突骑施汗国的衰落,属于典型的战略失误,或者说是过分高估了自身的实力。

以突骑施的地缘关系来说,单独挑战一个大帝国,确实有点胜算,同时挑战两个,这就是狂妄了。

突骑施就讲到了这里啦。下一期,我们要离开西域,去东边的康巴,把康区的历史从头开始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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