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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先生的那双眼睛◆叶稚珊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3-02-12 发布于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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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再忆起金先生,不是沉重的,一下子闪回眼前的一定是他的笑,得意的笑,顺心开怀的笑,善良无所顾忌的如同孩子一样的笑。在朗润园的家中,把我问得张口结舌的仰天大笑。

2022年是金克木先生诞辰110周年,恰逢黄德海先生的《读书·读人·读物——金克木编年录》出版。我似乎是一次远行归来又看到了金先生,一次路途遥远长达十几年的远行。我埋头另一番天地,几乎没有回望过北大一次。

今天再忆起金先生,不是沉重的,一下子闪回眼前的一定是他的笑,得意的笑,顺心开怀的笑,善良无所顾忌的如同孩子一样的笑。在朗润园的家中,把我问得张口结舌的仰天大笑。

每见到金先生,总是要全心意地听他讲话、发问,集中十二分精神,也不能全明白他东锤西斧变幻不定的话题。不记得是他的哪位弟子说过:进去时满腹疑问,出去时一头雾水。真是形象,我也是每次都觉得学到了不少东西,但也有了更多的问号。根本无暇关注他的眼神。这次却看到他不同年龄段的几张照片,很被他的眼睛吸引,忽然觉得很像三星堆古蜀青铜人像的大眼睛,具有特异的视觉功能,看得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一眼千年,一眼百年,一眼洞穿,金先生的一双眼睛从年轻时起就充满疑问地大睁着,直到晚年,双眼的光芒都没有退去。

关于寂寞

金先生的学术专业本身不是显学,并且有长达几十年的时间中断了专业的学术工作。他晚年更多引人关注、在社会上影响较大的是自成一体的杂文散文随笔。这种学者的散文视角独特,内涵深刻,文字功底深厚,也基于金先生的专业学术成就,一时引起很多人的兴趣。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不管李白这诗里的圣贤是指酒还是喻人,金先生都是善饮者。早年在武汉大学时,有张振琅、唐长孺、周煦良与金先生并称“珞珈四杰”。他们在湖畔吟诗作对,漫谈学问,忽旧忽新,思维、话题纵横跳跃,成为当时武大一景。有一种画面感很强的情景:中午或晚餐时,教师楼家家都在走廊摆出桌椅,瘦小、年轻还单身的金克木则站在饭桌边在众人面前喋喋不休、高谈阔论、恣意洒脱,这是他人生中最为畅快淋漓无所顾忌的时刻,几位年长一些的大学者疼爱欣赏地看着他,母亲则慈爱地往他碗里搛菜,给他打扇,催他先把饭吃完。包括举荐他来武汉大学的吴宓先生在内的这几位学者就是金先生的岑夫子、丹丘生,是学问比肩的同道,是无话不谈的知己,这也是金先生最为享受的状态。你看那时照片中他的眼神,在探求中透着犀利,好像有一股“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冲动和豪迈。似乎对以后会遇到什么并没有预想。

然而之后几十年的颠簸跌宕,金先生独自走出了自己人生和治学的独特轨迹。落户未名湖畔的几十年,金先生已经退去了“少年维特”的轻率,满腹经纶的高谈阔论止于“门内”。流于人们口中的“未名四老(金克木、季羡林、邓广铭、张中行)”,除了学养深厚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沉稳内敛。金先生无论在什么场合从未再高谈阔论,哪怕是只有几位相熟的老先生参加的座谈会上,他也总是圆睁着眼睛,听得认真,很少发言。他们会路遇、偶遇,随意地问候交谈,相互探访深谈交心的机会并不多,礼貌客气是常态。在未名湖畔没有再现当年珞珈湖畔同游畅聊的情景。金先生因此曾在76岁时对扬之水(赵丽雅)说过:“现在几乎没有什么能够在一起说话的人。”这一丝凉意是金先生寂寞的注脚,是难以言传的感叹,也是古来圣贤皆有的。

以为金先生的寂寞无关乎个人情感色彩吗?而谁的心中都可能有一小片曾经的色彩斑斓,终生的绿草茵茵。金先生在23岁时曾有位让他“眼前一亮”的女友,二人彼此心仪,见时欢谈,别时书信,女方更主动些。但金先生囿于自己当时的生存境况许是不愿委屈女方而放弃,一别永年。常年居于国外的女友在病势深沉不久于世时曾希望将两人早年的书信交还金先生保存,金先生几番犹豫放弃了此事,他说:“我与她俱是风烛残年,她后事托我,我后事托谁?故已复信,不要将我的旧信旧稿寄来。”有情事,无奈人,这世间苦楚没想到金先生也遭遇过。

1993年5月,这位女士去世。金先生在同年同月写了一篇《告别辞》,表面上看不是专为这位58年不见的女友写的,但中间忽插一段:

“前天才得到我的最好的女朋友的死讯。信中只说了年月日,没有说地点是在地球的这一边还是那一边。不过这不要紧。死人的世界是超出时间空间普通三维四维概念的宇宙,是失去时地坐标的。要紧的是死后以什么面目出现。若是离开人世时的形貌,我和她都已经八十岁上下,鸡皮鹤发,相见有什么好?还不如彼此都在心目中想着两个二十几岁的男女青年在一起谈爱,毫无忌惮。”

“人亡物在,何必呢?”这是一种多么深沉的寂寞,那么干净。而我是多么想知道这位永远在探寻未知的金先生在年轻恋爱时会写些什么。我曾经套过他的话,一次金伯母不在他身边时我想八卦一下,刚起了话头,他的眼睛像大侦探波洛一样盯着我手中的录音笔:“你想干嘛!”哈哈哈,我大笑。因为我从来回答不出他的提问,因此在他面前也从来不觉得尴尬。现在想起来很后悔,如果当时我不打算录音,金先生一定会对我讲一些什么的。

金先生的寂寞不是世俗常人的寂寞,不是无病呻吟的寂寞,也不是他追求的寂寞,但在特定时期、环境中,是他享受的寂寞。

金先生身后的寂寞,也是一种清白、干净的寂寞,是一种不受约束和纷扰的寂寞。在金先生身后,无财产、声名、地位、轶闻的炒作。这也是一种心无挂碍的人生福境。

关于不为众人深刻认识的价值

      关于金先生不为众人深刻认识的价值,我只能就我个人浅陋的所知回答:我认为一种是学术价值:包括他早年的诗作,翻译作品,他的梵语文学史,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等等;另一种是他晚年独特的学术含义深刻的散杂文及回忆录。

      更主要的是他的治学方法、路径,终生对知识的渴求。金先生的“马路巡阅使”“课堂巡礼”“以借书条为索引”的学习方法,在没有条件进学堂受正规教育的少年青年时期,这是他知识的来源。而在他有了一定的知识积累、专业素养,甚至有了一定的学术地位之后,他仍旧不放弃任何可以接收到新知识的机会,没有功利目的地把触角伸向各种学术领域。从上古时期的结绳记事、刻契记事、刻划符号到现代的符号学,很难说他的兴趣点和爱好在哪里,我觉得只要是需要动脑子的东西他都想学,而且不甘于只粗懂皮毛,件件都要达到专业水平。比如无师自通的电脑、围棋,比如天文,比如晚年钻研的数学微积分。他学习的兴趣是“越不懂越要钻”。难以想象除了被称为“圣语”的梵文、吐火罗文、巴利文这些并不通行于世,于普通人而言对于谋职并无大益的语言,金先生能学精。更有英文、德文、法文、世界语等等,古稀之后,他为了读原著而开始学习日文。他说是为了有意思,好玩儿。老年后他称自己是“一张白纸,要从头再来,再认字,读书不觉苦,只觉甜”。这使我想起了周有光先生一生以学术为乐的思想,他写过《八十学佛》,也同样说过“好玩儿”。于他们这些智者贤士,进入一个新的领域,探求一门新的学问,没有任何功利目的,是件轻松愉快的事,终其一生,都不是“苦学”,而是“乐学”。

金先生和周有光先生还有另一个共同点:所谓的“开门”治学,并不闭门谢客。我曾问过周有光先生总有那么多不约而来的访客,您烦不烦?他说:“有客人来我很高兴,没有人来时我也有事情可做。”金先生则对不熟的访客要求得严一些,先要问明“槛外人”所为何来,所学专业,甚至专题问答,满意过关后,他径直在前面带路,快步向书房兼客厅走去,边说边走,连珠炮地大谈此专业新动向,突然转身问你最近出现的新专业名词是什么意思,刨根问底,更可以就你的专业把你追问得目瞪口呆,话锋一转进入另一个领域。然后才客气地请坐。你不知是坐沙发好还是坐椅子好,反正都堆有书或杂物。

金先生家里随处可见的是“散漫”和“不修边幅”,而他的步伐却从不是老年人的小心翼翼。我一直认为这和他早年在印度鹿野苑随僧人们大步流星的“经行”有关。随遇而安不光是他的生活,也是他的读书态度。他说过“看书如同见活人,读书如听师友谈”。所谓“开卷有益”对他来说不过是件寻常事,看什么学什么,学什么像什么。他说:“没有必要听很多课,那是浪费时光。”“书读完了”于他,不是诳语。

       散、杂、深、广,金先生的学习风格和方法捉摸不透。“读书但观大略”,他的“大略”却把精髓都尽数吸收。他的学习方式因时、因地、因人而灵变,至老,终身学习。

金先生这样“特例”和他的天然基因、本人天分、秉性,以及他所处的历史时代,所跻身的阶层,大的社会和小的家庭环境,甚至际遇等必然和偶然的因素都有关系。偶然与必然的相遇,成就了这位稀少、可贵的人才。人们称他为通才、奇才。

和北大的其他几位教授相比,金先生虽在编制、体制之内,但他的学术经历、路径,治学和教学方法甚至成就都属于“编外”的。据我有限的了解,他不曾主动去争取课题项目及课题费,他不会长时间只专注一门学科,他的教学内容和教授方法不按传统专业学院派的路数。我和他的学生接触不多,但感觉上他亲授弟子如能在学术上有所成就,一定要领会他独特的治学方法,博采灵动跳跃的思维。否则和一般授业解惑所得收获无异。

关于《旧巢痕》

      金先生的作品量大题材广,但《旧巢痕》是其中很独特的一本。1985年三联书店出版,17万字。书末金先生缀的日期“1979——1981,1984”。也就是金先生在他67岁时动笔,直至72岁时完全脱稿。全文开篇小引:“我有一个曾经同我形影不离的朋友。他喜欢自言自语似的对我谈他的出身和经历,说话时沉没在回忆之中几乎忘了我这个听话人的存在。”全书结语:“这是一九二零年。正是:树倒猢狲散,月明乌鹊飞。”熟悉金先生写作风格的人一望而知是金先生自撰自传,而且只从他出生写到8岁。更有趣的是,金先生于1997年出版了《旧巢痕评点本》,拙庵居士著,八公山人评,无冰室主编。实际拙庵居士、八公山人都如辛竹一样是金先生本人,而无冰室主则是三联老牌资深编辑吴彬。一本自两岁至八岁的回忆录,又在十几年后加了评点,加了回目,这种自己充当“太史公曰”的评点和批注,怕只有金先生这样的人才有兴趣能力做得出。仅从评点本第一回“世纪开场 呱呱儿啼认外界 王朝倾覆 隆隆炮火识将来”就可以看得出借一双幼童眼中看到隐匿在偏僻角落的尘世烟火中的小小“旧巢”,一个小知识分子小官僚家庭的衰落风化,仅以短短几年间的凡人琐事所牵带出的世纪沧桑时代风云家国动荡。他所回忆大多是些温暖的旧事,如大嫂教他识字,在金先生简练清楚的叙事和丰饶的细节白描的后面,有一种克制的情感锋芒隐现。尤其是在评点本中,似有一种霜天冷月般的凄凉的冷意和怨愤。

      “小学文凭”“自学成才”似乎是在介绍金先生的天赋异禀和学术成绩、地位的标配前置词。但同时也是金先生终生心中抹不去的痛。母亲是被卖过几次的父亲的偏房。只因生了他这个儿子眼看有熬出头的希望,偏又遭父亲的去世。前几房在把持分家产的大权时,极不公正地霸占了本应属于他们母子的一份财产。以致因此贻误了正当学龄的金先生受正规教育的机会。幼年至青年心酸传奇的家庭背景,苦难却仁厚通达的母亲。相依为命母慈子孝的温暖,无力供养他进正规学堂的无奈,却正好赋予他思想和求知的自由空间。“旧巢”对于母亲的不公平他终生不平、不快、不满,到了晚年,才用如此之力写出这样一本书。经过岁月的沉寂、历练他已经十分克制了,这一方面是对无钱上学的隐痛,也是一种对“自学成才”的不认可。他对知识的渴求贯穿一生,他很少承认自学成才,总是强调他是有老师的。当然,“有老师”的含义很广,金先生的老师不止于课堂、书本、社会、三人行,实际客观地说,他在人生的每一阶段都有老师,如邓广铭、傅斯年、鹿野苑的天竺老居士,甚至晚年的霍金。但他仍对正规的学院教育是心怀羡慕的,这种由幼至长的学堂教育对他是否合适另当别论,只是因为他的无缘得进,才终身心怀芥蒂。

      因此,《旧巢痕》不能用寻常的文学价值或自传体回忆录的要求衡量,最好是认识他,了解他,熟悉他,起码是已经认真读过他的书的人去读,否则读不出其中的妙处。好像他的学生钱文忠先生说这是金先生“用左手”写的,我觉得这种说法很有意思。

      2022年,金克木先生诞辰110周年,再也见不到这样一位难得一见的有趣先生了!我像刚认识金先生一样,对自己说“你看金先生那双眼睛”!圆睁的探寻的目光,像谁?真像是霍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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