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象是指客观事物所呈现出来的样子。如花草树木,山川河流、风雨雷电等客观存在物都以各自的形态存在着。物象一旦进入诗歌,打上诗人的感情和思想的烙印。这种渗透了诗人思想感情的对客观事物的印象,就是意象。 讨论诗歌意象艺术,不可回避的一个课题,便是对意象与意境的关系加以梳理。以通常的理解而言,这两个概念所标示的对象,多被处理成局部与整体的关系,即:“意象”用以指诗中所呈现的一个个的单“象”,而“意境”则指其相互联结所整合成的全景。这样的理解并不错,但似乎不够周全。因为意象联结所直接产生的可以是意象链、意象群乃至意象系统,并不就等同于意境。意象群、意象系统和单个意象共处在一个层面上,都属于“象”的范畴;“意境”则更要超越“象”的层面,它由“象”所生发,却不能局限于“象”的范围。 我们看有的诗里并不缺少意象,亦不缺少意象之间的联结,但始终停留于平面的铺开,未形成层深的建构,其所不足的往往就是意境。可见意境与意象并不能单纯归之于整体和局部的关系,还须作深入一步的考察。 “意境”的生成,则还有其特定的条件,那便是对意象的超越,用唐人刘禹锡的话来说,叫作“境生于象外”。 在诗歌创作过程中,“意”与“象”构成了一对矛盾,“象”用以表达“意”,“意”必须透过“象”来传递,但“意”“象”之间又不尽一致。“象”有限而“意”无穷,“象”凝固而“意”流动,“象”封闭而“意”开放,“象”实在而“意”空灵。所以,“象”对“意”的传达来说,既是一种凭借,亦是一种拘限,“立象”固然为了“尽意”,而“意尽象中”又每常招惹不满。甚至有时候,“意”与“象”的主从关系被颠倒过来,“象”自立为主体,不但不去尽“表意”的职能,反而自我膨胀起来,蜕变成阻挡和遮蔽情意传递的障碍物,这就更违背了“立象尽意”的宗旨。 只有走向超越意象,即从意象自身开发出一个“象外”世界来,让这个“象外”世界接续并深化意象表意的功能,而诗人的诗性生命体验也藉此得到了升华。这正是唐代诗学所致力的追求,亦便是“意境”之所由来了。 然则,意境作为超越性的“象外”世界,它又包含了哪些方面的具体内容呢? 且让我们举个实例来看一看“意境”的运作。上一节里提到李白的两首送别诗,不妨全文录引以资比较: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赠汪伦》)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两首都是好诗,但哪一首更好一些?我个人更欣赏第二首。应该说,前首写得也不差,情真意切,话语天然,还用了个巧妙的比喻,以“桃花潭水”的美丽意象烘托友人惜别之意,相当动人。缺点是明说“深情”,却未提供拓展情思的空间,难以引发读者进一步的想象和体验,不免见得“意尽象中”,余味不足。 相比之下,后一首的意境显得更深远些。其开首两句交代送别的时、地、人、事,且不论究,重点看下面的抒情。送别一位“故人”,又是远去扬州,自应有千言万语可待抒述,而篇幅尚余两句十四个字,如何抒写得尽呢?索性不着一字,转过身来摹写眼前的实景:先是一个慢镜头,写舟船渐渐离去,从一片孤帆,变为一点远影,而远影也逐渐移至碧空尽头,终于淡出了视线;而后是一个空镜头,只剩长江流水滔滔不尽地向着天际流去。这意味着什么?仅仅是为了观景吗?当然不是。写景是为了写那观景的人。透过这渐行渐远的帆影和滔滔不尽的水流,当能想象出送行者久久伫立江边、神情凝滞地眺望船儿远去的孤独身影,亦可仿佛体认到他那难分难舍的惜别心意和潜藏在内、翻腾不已的各种情思。这些都没有写出来,需要我们从字里行间去发掘,去建构,亦便是诗歌意象为我们开拓的“象外”想象空间与情意空间了。“象外”世界的开拓,不仅足以丰富我们对诗中情意的感受,有时还能即小见大,从具体情事中体悟到某种人生的理念,窥入生命的本真。 当然,意境的重心虽指向“象外”,而其所赖以建立的根基,却仍须立足于“象内”。没有“象”的支撑,决不会有“境生象外”的现象产生。宗白华先生当年曾倡扬艺术意境的“层深创构”说,并将他所领会的意境的创构区划为三个层面,即:“直观感相的模写”、“活跃生命的传达”和“最高灵境的启示”。如果说,第一层面相当于意象的外观,第二层面揭示了其诗性生命的内涵,则最高层面便体现出由“象外”空间的开拓而最终进入生命的本真。从这个意义上说,“象内”与“象外”原本是一体的,故由意象的建构演进为意境的探求,实也是意象艺术的题中应有之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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