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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诞辰121周年特刊: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置身于宁静 2023-02-16 发布于浙江

《对话博尔赫斯》,2019

Diálogo con Borges

维多利亚·奥坎波 著 韩烨 译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

《李尔王》中的一个人物曾说:“成熟就是一切。”成熟或许并不是一切,因为为了到达它,无可避免地要经过其他阶段。但未能获得它的人确实会显得不完整,他们或许很迷人,但永远是被折损的。

有些作家——就像有些人一样——从来未能成熟。他们从未到达过成熟所意味着的那完美的一点。他们或许是令人喜爱的青涩果实,奇迹般的新芽,神秘的花蕾,但永远不会超越这一阶段。

虽然可以说,在这些作家中,有些人的迷人之处恰恰在于未曾成熟。有些玫瑰只有在含苞待放时才是美丽的,它们会立刻凋谢,仿佛不是为了开花而被创造出来的;而另一些玫瑰,只有在盛开时才会绽放出最完满的光泽,且不会轻易凋零。

本文的开篇,正是对博尔赫斯其人的形容,被我这个忠实的记录者记录下来并传递出去,心怀满足与骄傲之情(为能够传递本质上如此阿根廷、品质又如此出色的内容而骄傲)。可以说,从认识博尔赫斯的那一刻起——那是《船艏》杂志时期,一晃距今已近三十年了——我便一直仰慕他。但那是一种有所保留的仰慕。

PROA 《船艏》杂志

No. 42, julio - agosto 1999

过去我常常问自己,博尔赫斯会不会永远是一株可贵的萌芽,还是终有一日会开花,而又不立即凋零。我不安地问自己,因为像他那样独特的天才和罕见的人格,对我们来说代表着比文学上的成功更多的东西:那是将所有的胜利握在手中,一本通往当代文学上层社会的护照,我们阿根廷人的航行许可,上面写着我们所有的阿根廷特殊性和本质上的普遍性——最好的阿根廷人的主要特征之一。

弗朗西斯科·罗梅罗在《南方》中谈及过博尔赫斯的“语言天才”。阿玛多·阿隆索曾说:“我们中没有人创造过如此风格化的风格。”而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补充道,博尔赫斯并非富于独创性,因为他总是打算这么做;“等博尔赫斯放弃如此打算的时候,他才会真正独树一帜”。而我认为,当时的博尔赫斯正在通往独树一帜的道路上。

Ficciones 《虚构集》Sur,1944 博尔赫斯给弗朗西斯科·罗梅罗Francisco Romero 的签名版

刚开始阅读和认识博尔赫斯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些,但那时我自己也还是一颗青涩的果子,正在寻找成熟。这让我对博尔赫斯更加严格,那时他已经是我心中一流的文学创作者。而我在文学中寻找的“生命食粮”——既非独一无二,也没有恰如其分的文学性——那个博尔赫斯无法给予我。那时我责备博尔赫斯,他年纪比我轻,才华比我高,却没有立刻履行因其无可争议的文学天才而具有的义务,也未享受相应的权利。

这些因他而产生的情感与想法,我之前从未提起过。在他身上有一种讽刺那些与他品位不符的事物的倾向,而我们的品位不尽相同。博尔赫斯的反讽在我身上的作用,就像柠檬之于张开的牡蛎。不是因为讽刺使我不快(他的讽刺中不乏灵魂和滋味),笑声向来能让我生活得更好。但在我们信奉不同神祇的那些年里,当我们对同一位神意见一致,那一定是因为相反的原因。这让我在博尔赫斯面前非常胆怯,而这,恰恰是由于我仰慕他的才华。此外,比起受到伤害,我那时更怕伤害他人。

博尔赫斯,在谈到马拉美的时候,曾说过:“那些陈腐的主题也无法使他满足,在寻找诗之前,他宁愿寻找负面的事物,一朵花或一个女人的缺席,一张纸的苍白。”

而只有在内心的法典中,我才会向博尔赫斯指出:“凭什么要把你的创造才能限制在灵魂的游戏上?'abolis bibelots d'inanité sonore’[2]那么美,你为什么总是拿它取乐?”

如果“博尔赫斯全景”没有改变的话,今天我不会写下上面的话。一个“tel qu’en en lui même en fin”[3]的博尔赫斯,感谢上帝,他毫不妥协的原创性没有变。

我只喜欢写我最喜欢的人和事,不管他们有多少缺点。因为我以写作自娱。为了满足无法忍受谎言的内心世界的严格要求,今天我写关于博尔赫斯的文章,或者带着满足与骄傲来花时间阅读他,都是因为现在我很喜欢他。我喜欢他,因为此刻他已抵达了长久以来我认为会在他身上看到的成熟时刻——在很久以前,带着因希望而诞生的不安,我们已经在渴盼着这一刻的到来。

如果要讲述博尔赫斯跨越文学世界,更确切地说,跨越精神世界(那行踪飘忽不定的世界)的旅行,没有人比他本人更适合给我以线索,以使我缓慢地接近他,接近他的作品。在这个相互轻视的时代,在这个由分歧和日常生活的不公构成的时代,这对我来说事关重大。接近博尔赫斯,比任何我能想象的事都更令人愉快得多。不知道他是否认可我所赞同的,但在内心深处我对此并不太在意。就是如此。这就够了。

博尔赫斯,“乔吉”——朋友们这样叫他——住在迈普街,这正是他于1925年歌颂过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中心: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

是我灵魂最隐秘的部分*

城市在我身上

像一首无法付诸语言的诗

这节诗的前两行出自《街道》,收录在出版于1923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中。

所有真正喜爱阅读的阿根廷人,都带着惊奇读过这本小书,并在那面向我们摊开的镜子中看到过自己。我们认出了自己。

就是沿着这条沉睡而混浊的河

开来了船舶,建立了我的故乡?

小小的彩船必定曾经上下颠覆着航行

在栗色激流中的根块之间。

很难相信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什么开始:

我想它就像水和大气一样永恒不灭。

此处引用的文字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的一部分,该诗收录于《圣马丁札记》(1929)中。

就在几天前,我去迈普街和博尔赫斯聊了聊过去和现在。这个街区我们很熟悉。我们在那里出生,也在那里生活过。博尔赫斯生于1899年8月24日,在图库曼街,离我住过很长时间的家——如今《南方》的办公室——只有几步之遥。

博尔赫斯的文学生活,据他母亲对我说,始于他六岁之时。那时他写了一篇题为《命中注定的河》的故事,风格是《堂拉米罗的荣耀》[4]式的。在这个故事中,人们不“死”,而是“去世”。

九岁那年,博尔赫斯翻译了奥斯卡·王尔德的《快乐王子》。这篇译文发表在《国家报》上,一位英语教师读过后,以为这是真正译者父亲的作品。

祖母是英国人这件事,对乔吉的人生和作品影响至深,因为他的童年是在贪婪地阅读狄更斯、史蒂文森、吉卜林、布尔沃-利顿、马克·吐温、埃德加·爱伦·坡中度过的。他阅读并重读《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H.G.威尔斯的《月球上最早的人类》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仿佛是报复性地,他极少阅读西班牙作家的作品,像那个时代所有有条件请法国家庭女教师的——这并不总是令人嫉妒的——年轻读者一样,他被命令用法语阅读。然而,《堂吉诃德》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枕边书。他也读过《法昆多与浮士德》[5]。所有这些书,都是他十岁到十一岁时读的。

阅读威廉·莫里斯翻译的《沃尔松格萨迦》,对他后来的作家生涯产生了重要影响,也决定了他对来自北欧的一切的偏好。这一吸引力,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停止增长。

The Saga Library London: Bernard Quaritch, 1891-1905 Translated by William Morris & Eiríkr Magnússon

1914年,博尔赫斯举家迁往瑞士,并在战争期间不得不停留在那里。在瑞士,乔吉在一册海涅诗集和一本德英词典的帮助下自学了德语。这是他在假期做的事。他也学习了拉丁语,并在日内瓦用法语通过了高中毕业考试。

1919年,博尔赫斯一家搬到了西班牙,并在那里度过了三年。在马德里,乔吉与拉法埃尔·坎西诺斯·阿森斯的圈子交往密切,后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俄语)、《一千零一夜》(阿拉伯语)和歌德(德语)的西班牙语译者。在这“多语种之地”,乔吉如鱼得水。他也曾加入过一个超越主义小组,实践了自由诗歌——不使用标点符号、大写字母,以及题材上自愿的黑暗,像后来的“垮掉的一代”一样,展示着自己的独立性。

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后,1921年,博尔赫斯创办了“壁式杂志”——像张贴任意一张告示一样,将杂志贴在建筑物的墙壁上(“他们宁愿看些其他的东西”)——《棱柱》。博尔赫斯夫人仍然记得,那时她得努力帮儿子的街头文学杂志找到装糨糊的水桶。

Prisma墙报

爱德华多·冈萨雷斯·拉努萨,潘丘·比涅伊罗·比科,胡安·吉耶尔莫·博尔赫斯*和诺拉·朗热协助了博尔赫斯的这一工作。

*此处疑为原书错误,应为:吉耶尔莫·胡安·博尔赫斯。吉耶尔莫·胡安·博尔赫斯(Guillermo Juan Borges,1906-1966),博尔赫斯的堂弟,阿根廷诗人、超越主义者,杂志《棱柱》创办人之一,《船艏》撰稿人。——译注

1923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出版,而这场抒情的爆发并未在给予诗人灵感的城市引起任何回响。相反地,在马德里,拉蒙·戈麦斯·德·拉·塞尔纳在《西方杂志》上撰文赞赏了此书;狄埃斯-卡内多拜访并祝贺了博尔赫斯;阿尔丰索·雷耶斯给他写了信。博尔赫斯很喜欢回忆信中的一句话:“我看到了军人祖先们的名字。我也是。”因为毫不好战(如果不是以堂吉诃德的方式)的博尔赫斯,总是带着感伤的愉悦回想起他的祖先们——身披战袍,为解除桎梏与赢得永恒的桂冠而战。

Fervor de Buenos Aires,1923

1925年,《面前的月亮》(诗集)出版;同年,《船艏》创刊,但仅维持了一年多。这一年,乔吉结识了里卡尔多·圭拉尔德斯,而我立刻就通过里卡尔多认识了乔吉。他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无论是步伐、声音、握手的力度,还是他预言家、灵媒般的眼睛——和他迷人的妹妹诺拉的一样,都带着羞涩。

《船艏》Proa No. 12,1925

1928年,《阿根廷人的语言》(散文)出版。本书于1929年获得了城市文学奖,奖金有三千比索。博尔赫斯立刻买了一套《大英百科全书》(二手),并将余下的奖金花在了和朋友们一起喝的数不清的牛奶咖啡上。《埃瓦里斯托·卡列戈》(对这位民间诗人生平和生活环境的回忆)出版于1930年。

Sobre el idioma de los argentinos

Buenos Aires:Gleizer,1928

1931年1月,一本新的杂志即将面世。(正于文学世界起步的)爱德华多·马耶阿和(初次访问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沃尔德·弗兰克强烈地劝说我,由我来创办这本杂志是责无旁贷的。我妥协了。自然,我们将博尔赫斯列为主要撰稿人之一和杂志顾问。

《南方》第1期收录了博尔赫斯一篇关于“阿斯卡苏比上校”(在那一时期,我们没有任何反对上校们的意思……)的文章和一篇关于商人马车——现在已经变成了卡车——上面曾经有过和至今仍有的海报和传说的短文。这篇短文是我特别请他写的,因为这个话题十分“博尔赫斯”。

Sur No1,1931

在《南方》第2期中,有一篇关于《马丁·菲耶罗》的文章。这首高乔诗歌——我们的《罗兰之歌》——的作者,是我外曾祖母的表亲。而由于我们住在同一个街区,可以说我们属于同一个家族。那是《圣马丁札记》中的街区,博尔赫斯为他的一本书选了这个名字,因为这是学生们做作业用的本子的名字。想来令人奇怪,若干年后我们可能会为与这位圣马丁将军的亲戚和朋友关系付出代价;而现在,却在用鞭炮和铙钹纪念他的诞辰。不过在这里先暂且不提。

Sur No2,1931

1936年和1937年,我的新出版社(为了让我不至于仅将自己与杂志绑在一起,奥尔特加·加塞特建议我成立一家出版社)出版了博尔赫斯的两本译作: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个人的房间》和《奥兰多》。比起译者的喜好,这两本书更符合我的审美。

伍尔芙《一间自己的房间》和《奥兰多》Un cuarto propio,Buenos Aires:Sur,1936;Orlando,Buenos Aires:Sur,1937 博尔赫斯译本

1941年,博尔赫斯为《南方》翻译了亨利·米肖的《一个野蛮人在亚洲》。

亨利·米肖《一个野蛮人在亚洲》Un bárbaro en Asia,Buenos Aires:Sur,1941,博尔赫斯译本

1944年,我的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虚构集》,这让他获得了国际编辑奖。

Ficciones 《虚构集》Sur,1944

博尔赫斯还翻译过福克纳的《野棕榈》和纪德的《珀耳塞福涅》——《南方》特意将斯特拉文斯基这部作品的首演之夜安排在了哥伦布剧院,我也有幸以旁白的身份参与了演出。这是1946年。

福克纳《野棕榈》Las palmerassalvajes,Buenos Aires:Sudamericana,1944 博尔赫斯译本

那时,我们尚未意识到在国家正在发生着什么(就像在所有国家发生的一样,即使是在最为发达的国家),一个黑暗的上校变成了共和国的总统。博尔赫斯立即被任命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场的禽类销售检查员。对一位作家不乏创意的任命。庇隆时期可真不缺这一类的创意,谁也不能否认它的这个优点。

博尔赫斯,惊讶地——温和而适度地——问一位高级公务员他怎么可能被任命出任此职,既然有三十或四十个职员比他更加胜任这一工作。高级公务员回答说:

“您在战争期间是盟军支持者吗?”

“是的。”提问者回答道。

“那么,您还想怎样?”

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

不久后,博尔赫斯自觉必须拒绝他的新职责。而英国文化协会则幸运地意识到,在成为一位羽翼丰满的禽类检查员之前,博尔赫斯本人就是“珍禽”,因此决定为他提供一个文学教授的职位。高等教育自由学院与英国文化协会所见略同,他们邀请这位前火鸡、母鸡检查员做了一系列关于英国和北美作家的讲座,这令他有条件吃到上述禽类。就这样,博尔赫斯开始了一段他曾认为自己无法胜任甚至令他反感的冒险:开设讲座和课程。他被迫开始了这段最终延续了下去的职业生涯,令听者受益匪浅。如今,博尔赫斯不仅教授英美文学,还脱稿讲授其他主题,如果学生需要,也可以直接用英语授课。

阿根廷作家协会的荣誉大奖也是在那个年代设立的,为了补偿博尔赫斯——他没能获得本应颁给他的国家文学奖——《南方》在那时出版了一期题为“向博尔赫斯致歉”的专刊。

《小径分岔的花园》是1941年在南方出版社出版的。在墨西哥,博尔赫斯的一册《日耳曼古代文学》(与德里娅·因赫尼耶罗合作)和一本《幻想动物学手册》出版了。

El jardi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

Buenos Aires: Sur, 1942

是时候记起博尔赫斯与他的密友阿道尔夫·比奥伊·卡萨雷斯、我妹妹西尔维娜·奥坎波的合作了。他们一起写过很多书,首先是一部《幻想文学选集》(1940)。在回忆中搜寻,一个发生在很多年前、主角并不知情的故事浮现在我脑中。

Antología Literatura Fantástica

Sudamericana,1940

Los Orilleros El Paraiso De Los Creyentes

市郊人·信徒天堂 Losada,1955

当比奥伊·卡萨雷斯还是小阿道尔夫的时候,有一天他的母亲来看我,与我长谈她青春期的儿子投身文学的倾向。他是独生子,备受喜爱。她既不安又骄傲,问我谁能够为她担心的对象出谋划策,哪位阿根廷作家能够指引他。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博尔赫斯。”“您确定吗?”她问我。“完全确定。”我回答道。我没有弄错。尽管年龄上有差距,这两人之间将诞生一段伟大的友谊。

我对此虽有预感,却也未曾想象到他们的友谊会变得如此强烈,也没有想到我妹妹会嫁给比奥伊·卡萨雷斯,以及博尔赫斯出入两人家中会如此宾至如归。

比奥伊·卡萨雷斯和西尔维娜·奥坎波婚礼照片,后面是博尔赫斯,Enrique Luis Drago Mitre和Oscar Pardo.布宜诺斯艾利斯,1940

1941年,这三个同伙的《阿根廷诗歌选》出版了。说他们是“同伙”,是因为我觉得他们有些独断专行。而他们肯定也是这样看我的。

《阿根廷诗歌选》Antologíapoética argentina,由西尔维娜·奥坎波和比奥伊·卡萨雷斯汇编。根据版权页,本书于1941年12月4日完成印刷。

第二年,博尔赫斯和比奥伊·卡萨雷斯用H.布斯托斯·多梅克的笔名所写的《关于堂伊西德罗·帕罗蒂的六个问题》出版了。博尔赫斯曾说,作者的原意是写一本侦探小说……但很快就变成了一部讽刺作品,小说中的人物控制了作者。1946年,他们用同一笔名写的《两个令人难忘的幻想》出版了,并用另一笔名苏亚雷斯·林奇发表了《死亡的范例》。

Seis Problemas para Don Isidro Parodi

关于堂伊西德罗·帕罗蒂的六个问题 Sur, 1942

Nuevos Cuentos de Bustos Domecq

Ediciones Libreria La Ciudad, 1977

他们两人都投入到侦探小说的世界里,置身于错综复杂的线索之中。博尔赫斯、比奥伊·卡萨雷斯的另一部选集《最佳侦探故事集》又出版了。1953年,他们的《短篇与奇异故事集》出版了。(1960年,南方杂志社出版了《天堂与地狱之书》——诞生于两人合作的高乔文学选集。)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特别是独裁者们(尽管他们当权时,一切都像一种残忍的永恒)。一天,上校逃走了。于是博尔赫斯开始接受他早就应得的荣誉:库约大学荣誉博士(1956),文哲系英美文学教授……但对梦想着生活在书林之中的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被任命为国家图书馆馆长。遗憾的是,他的视力背叛了他,就像背叛了另一位馆长保罗·格鲁萨克一样。

在《赠礼之诗》中,博尔赫斯对我们说:

他让失明的双眼来充当

这座书城的主人,这眼睛只能

在梦的图书馆里阅读……

因为饥渴(一个希腊传说讲述道)

一位国王在喷泉与花园间垂毙;

我漫无目的跋涉在这盲目的

图书馆,这座高大而幽深的监狱。

我,总是在想象着天堂

是属于一座图书馆的类型……

格鲁萨克或博尔赫斯,我看着

这亲爱的世界变形与熄灭

成为一堆苍白而模糊的灰烬

就仿佛是梦境,或者是遗忘。

(陈东飚译本)

维多利亚的引用,是对《赠礼之诗》中的诗句片段且不连续的转写。原诗收录在《创造者》(1960)中。

这一考验(再也无法阅读),对任何一个从童年开始就以阅读为生的人来说都是可怕的,而博尔赫斯以一种我无法评判的、堡垒般的力量接受了它。但似乎因为内心世界拥有如此多的宝藏,积累起了如此丰富的影像,以至于他已经不太需要眼睛了。这双奇特的眼睛,即使在他还是明眼人的时候,也会在未曾看见之时凝望。因为,就像《创造者》向我们描述的那些黑船一样,他的双眼一直在不可见之海上寻找挚爱的岛屿。

博尔赫斯的选集《创造者》刚出版不久。字里行间,混杂聚集着许多全然不同又一模一样的博尔赫斯。他本人曾说过:“在我付梓的书中,我相信,没有一部像这个不同课题和观点的凌乱集合那么私人了,这恰恰是因为它充满了映像和篡改。”

El hacedor

Emecé,1960

博尔赫斯的散文和小说向来很短。在他身上,这种简短令人惊讶——他总是像一股什么都无法阻挡的泉水,即将倾泻而出。

目前,博尔赫斯正在和一群学生一起研究盎格鲁-撒克逊语。他预计会有一部《英国文学起源史》于近期出版,同时也在为《南方》准备一本选集,希望以候鸟般的忠实,展示以不同形式在不同年代反复出现的文学主题。

Introducción a la literatura Inglesa

Columba. 1965

最近,我在问自己,在博尔赫斯结识的人和阅读的作者当中,谁对他产生的影响最深。“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兹。”他回答我说。马塞多尼奥是他父亲的朋友,一位令人尊敬的谈话者。比起他的作品,他的意愿对博尔赫斯的影响更大。某天,博尔赫斯在马塞多尼奥面前提起了维克多·雨果,他当时很崇拜雨果,今天依然。直到今天,想起马塞多尼奥当时的惊叫——“别跟我提这个令人难以忍受的马赛人”,博尔赫斯还是会笑起来。纪德的“不幸的是”——马塞多尼奥对此并不熟悉——变成了“难以忍受的马赛人”[6]。

一条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大的新闻:博尔赫斯正在考虑写一部关于1955年革命的作品。

他还告诉我,他的品位和观点产生了变化。以往他推崇侦探小说,因为其结构复杂;现在,无论是这些结构还是聪明才智,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伟大的书籍会永存。智慧比聪明更重要。“试图令人惊讶的风格转瞬即逝。”他不再喜爱克维多甚于塞万提斯,不再喜爱卢贡内斯甚于鲁文·达里奥,或是喜爱切斯特顿甚于萧伯纳。“现在我觉得自己以前搞错了。”他说,眼中是那比我们看到更多事物的目光。

“关于当下的文学我了解得很少。”他说,“从五年前开始我就不再读书了。”康拉德、亨利·詹姆斯、萧伯纳不断回到他的谈话中。他们是他此刻的作者。

用三十行令人赞叹的文字,博尔赫斯在《创造者》中定义了他自己。在那本书中,他试图给予一种类似“博尔赫斯的定义”的东西:

斯宾诺莎认为所有事物都力图保持它们自己:石头想做石头,老虎想做老虎。我将留存在博尔赫斯身上,不是在我自己身上(如果我算是某个人的话),但我从他的书中并没有看出多少我自己,倒是从别人的书里或从费力的吉他演奏中看到了更多的我。

若干年前,我努力使自己摆脱他,从城郊贫民窟的神话转向有关时间与无穷的游戏,但那些游戏现在成了博尔赫斯的一部分,我又得转向其他的东西。所以我的生活总不顺利,我失去了一切,而一切却被留给了忘却,或留给了那个人。我们俩中谁在写下这一页,我不知道。

这一段落(有几处微小的改动)是《博尔赫斯与我》的最后一段,收录于《创造者》中。

而您的游戏,博尔赫斯,是那个“谁输了才是赢家”的游戏。但在我这里,您永远都不会输。我不在乎我正在和两个人中的谁说话。但请您相信我,这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了。

注释:

[1]本文发表于《埃尔内手册》第4期(1964),是维多利亚·奥坎波一篇献给博尔赫斯的法语文章的西班牙语译文。维多利亚的西班牙语原文(丢失),为收入《手册》,最初由劳拉·巴泰隆(Laura Bataillon)译成法语。本文引用的博尔赫斯的诗句和段落,分别遵照其西班牙语原文转写。《埃尔内手册》是一系列献给文学巨匠——一些闻名遐迩,另一些颇具争议性——的专题。《手册》也曾出版过关于塞里纳、米肖、贝尔纳诺斯、庞德、翁加雷蒂、贡布罗维奇等人的专刊。

[2]出自斯蒂芬·马拉美(1842—1898)的十四行诗《她纯粹的指甲》,字面意思是“会发声的无用小玩意儿不剩全毁”。这句诗被认为是在谈论全然无用的文字游戏,因为——用牛津大学法国文学教授马尔科姆·鲍耶(Malcolm Bowie)的话说——它有一种“意义缺席的回响”。

[3]“永恒终于将他变为祂自己的样子”。诗句出自马拉美诗歌《爱伦·坡之墓》(1887)中的《致敬V》(Homenaje V)。

[4]恩里克·拉雷塔(原名恩里克·罗德里格兹·拉雷塔,1875-1961)的小说。为了试图重建腓力二世时期的西班牙,这位阿根廷作家采用了古体写作。

[5]高乔文学经典。D.F.萨米恩托的《法昆多》,由M.巴泰隆(M.Bataillon)自西班牙语译成法语,Ed.DelaTableRonde出版:Coll.Del’Herne,1964(劳拉·巴泰隆注)。

[6]这里维多利亚指的是,当纪德被问起谁是最重要的法国诗人时,他回道:“维克多·雨果,不幸的是!”(法语为:“Victor Hugo,hélas!”)纪德有一本小册子正以“雨果,不幸的是!”为题,由克劳德·马丁(Claude Martín)撰写前言:Fata Morgana,Fontfroide,2002,p.32。

博尔赫斯会不会永远是一株可贵的萌芽,还是终有一日会开花,而又不立即凋零。我不安地问自己,因为像他那样独特的天才和罕见的人格,对我们来说代表着比文学上的成功更多的东西:那是将所有的胜利握在手中,一本通往当代文学上层社会的护照,我们阿根廷人的航行许可,上面写着我们所有的阿根廷特殊性和本质上的普遍性——最好的阿根廷人的主要特征之一。

——维多利亚·奥坎波|韩烨 译

—Reading and Rereading—

漓江出版社

题图:博尔赫斯

Via PROA杂志 No. 42 1999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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