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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一则: 《家婆家》

 刘沟村图书馆 2023-02-17 发布于河南

               《家婆家》

  “黄花菜,土里生,我是家婆小外孙,家婆门前堂上坐,母舅门前靠壁根……”
  这儿歌是奶奶教我的,而这正常应该是外婆教的——是外婆和外孙的游戏和专利。所以,小时候,伙伴们唱得很开心,我唱着唱着声音就小了,因为我没有家婆(外婆)和母舅(舅舅),也没有家公和姨妈!地方土语统称为他们为“家(读:ga)婆家”!
  确切地说:他们“走”得早,我们手足都没有见过,包括大我十六岁的长姐,也没见过!
  所以:母亲——十三岁的洪氏孤女就坐个二抬蓝布小轿到刘家来了。(蓝布是童媳,新娘才有资格坐红布轿的!)母亲来时是有母舅的,但母亲做母亲之前,母舅也“走了”。

  没有“家婆家”:是我一生特别是童年很重的憾!也许在于新衣、在于美食、在于对小伙伴们的嫉妒,更在于失去了一种护持,一种依靠。比如:伙伴们因淘气被父母打了,尽可以有“家婆家”的人偏袒,也可以哭哭啼啼地去求安慰,再笑嘻嘻地被送回!全民兄妹“家婆家”近,他们就乐于此道:每当馋了,或有企图,便主动淘气,跑到“家婆家”,得几天逍遥几许回馈!


源此:幼时,常抱怨甚至迁怒于母亲,觉得没有“家婆家”是母亲小气,没“给”我们,没有“家婆家”怎么能当母亲呢?这种怨,也源于父亲的无言、母亲的忙碌,让我们的童年缺少宠爱而带来的寂寞!此心情,逢过节,看着人家有“家婆家”的客,“家婆家”给外孙(外甥)的俗规乡礼,更倍添!
甚至:怕听春三月的布谷鸟们不识时务,大肆念叨:“家公家婆,割麦插禾,多午多午(端午),不吃麦糊!”。小伙伴们爱应着它们的调,我是不应的,因为布谷唱累了便是端午,端午他们有家婆送“兜兜布”、“虎头鞋”,而我唱了也没有……


于是:每郁闷,不止一次靠在织布机边追问母亲——
“我的家婆家呢?”
“他们去很远地方了。”
“为什么走那么远,不看我们,也不带我们去玩呢?”
“嫌你们兄弟多,不听话!”
“妞妞家兄弟一样多也不听话呀?”
“家婆家人小气,你们好吃,他们舍不得煮鸡蛋泡炒米!也煮不起噢!”
“我又没要过,除了老三好吃点!”
再于是:母亲便默然。母亲默然的时候便会拿围裙角擦眼睛,说风吹沙眼了……

有时,下餐便会蒸一个鸡蛋,许是补偿因没有给我们“家婆家”的愧意。 问答间,是在母亲“嗄嗒、嘎嗒”的织布梭声中,母亲很少舍得停梭去抱我一下,只偶尔让我在高高窄窄的织凳边坐一会,但那样她织起来就很小心费力!

又于是:我便把身边长得像“家婆家”的人当我的“家婆家”,几个堂舅便直接转化为“舅舅”。而慈祥点的,比如年长母亲很多、但和母亲同辈的表亲“麻姨娘”,我常幻想并极愿她是家婆,曾失声叫过,得老人一声爽朗的笑:“伢唉,差辈了!”因为老人家“作亲”,串门时除了会从大襟褂摸出几粒水果糖边数边分给我们外,每次都夸我们,她来了不闲着,帮着母亲做些家婆们常做的事。
而“二溜子”的家婆,梳个巴巴头,标准家婆形象,我就常叫家婆,她也应得快,给些些炒米红糖类的奖赏。
我甚至妄想用打滚放赖的方法迫使奶奶也当我的家婆,我觉得“多”比“少”、和“有”比“无”是一样的好,还许诺愿意烧锅并听话,但是宠我的奶奶很绝情!不愿在“奶奶”的桂冠上加朵“花”,她竟然不愿意“多”,和她做人一般的认真!为此,我无奈地恨过,藏过她很少离身的针线筐。看她小脚跚跚打圈子找,很解气。但,到我不恨的时候,奶奶连奶奶的桂冠也不愿戴了,也“走”了,于是连“少”也没有了……



至于:“家婆家”人的形象,也是从母亲的絮叨中有了大概:家公——大个、英俊、聪明、好赌;家婆——当然和我想象一样,具备了一切家婆应有的形象和优点!舅舅——极像家公,但不好赌。“家婆家”人都极宠母亲。于是,我有了和同伴咿呀咿呀说嘴的资本。同伴羡慕之余,有时会问:“那么好的家婆家,怎不来看你呢?”于是,便默然逃循。偶尔,会以“远”来搪塞,而伙伴们会说:“'二溜子’在黄泥河的家婆,有三十里哩!她怎常来?” 我便词穷,除了愧于说我“家婆家”确实没有黄泥河天边般的“远”外,也羞于说“家婆家”小气!

所幸:我是有舅母的。她是我母舅亡后,带着我两个表哥、三个表姐改嫁到上庄的,又生了两个表姐,极慈祥。于是我兄弟把对“家婆家”的热忱全落到她身上。因为我记事时,她虽然不到六十,但看起来就已很老了,因中风而口齿不清、行动不畅。

我常觉得她既是舅母也像家婆!是我唯一能走动的“家婆家”,但是,其家穷极,即便穷极,也极好客,特别是对她的孙子和我们都超级疼爱,恨不能割了自己的肉去炖碗汤那种!这就是传说中的传统!她的后人也是一代代地溺爱着儿孙,传递家风,这并不是好事!尽管小时候很喜欢她这种“好”。三哥便是她家常客,她家的鸡鸭和三哥脸熟!

但:我八九岁时,舅母和后嫁的丈夫,我们唯一能叫舅(晚舅舅)的沉默高瘦的咳咳嗽嗽的老人,先后也“走了”!从此,摸得着的“家婆家”烟消了!



稍年长:随大人做清明,才知了“家婆家”的“远”——菖蒲岭那个黄土小岗,又叫小瓦窖的山脚村落,路极窄,常泥泞。竹园边一片向东的地,初时还见有半截土墙,后来全被油菜花掩了踪迹。母亲尚能指点当年厨、棚、菜园的位置!这就是她的娘家——我的“家婆家”!

而:我的家公和家公的父亲就在“家”的屋后同穴相依。自后,这里便是每年清明,母亲领我们必到的圣地,我们也极愿做些培土、清理柴草的事。因为有了目标,有了念想,有了“有”!那原有的失落很快被一份亲切挤走,而家中每有新成员加入祭祀队伍,母亲必或拉或牵或抱到碑前郑重介绍——以示她在婆家繁洐的功劳,也有让家公分享幸福和安眠的意思。

仍居那庄的母亲的表哥、我们称为“表母舅”矮胖的老人和我那些二代表哥们极为好客,算是母亲的娘家人,若见了,必请至家中“烧茶”(荷包蛋),了我们很久的“想”!吃饭是很少的,都是穷人家,扰不起。做祭事装三个碗、爆竹、幡、纸的竹篮不能拎进屋的,父亲每次都挂他家在屋角的梨树上,梨花如雪……


便如此:我很多年,也没有从心理上接受表母舅也是“家婆家”的人。因为,他们没有我耳濡已久的高大上的形象。而母亲,在心里面当成“是”。后来,我明白,母亲比我们更渴望有“家婆家”!这是女性的大后方也是心灵的安全港!


  所以:从前,每当父母有不和或我们淘气,母亲会喃喃自语:我没家婆家噢!那是没娘家在夫前撑腰或代为管教我们的意思。于是,父亲和我们便会打住……

  家婆和她的母亲,则长眠在我村边的小山腰。据说,是老人家的遗愿:要看护她唯一的女儿——我的娘,怕在娘家宠爱的宝贝在婆家受苦。因此,直至现在,每次祭坟,母亲便要亲自烧纸,颤颤巍巍地多拜几下,再念念叨叨汇报家事:那个外孙出息了、那里外孙添了孙。再代她的哥哥——我的亡舅汇报:您居新疆的大孙子的下人如何如何,你马鞍山的小孙子后代如何如何;几个孙女的后代如何如何。他们都远呢,打电话让我告诉“你老个”(您)别见怪,有空会家来看“你老个”……

母亲:近年来更是常拄棍去坟边小坐,常常嘀咕:“家婆坟头饱得很哩,风水管用呢!多多保佑噢,外孙也是孙呢……”。母亲念叨的“管用”是怕我们遗忘的意思。
十年前,“外婆家”后人打碑时,母亲和我们也尽了些心力!


所幸:我的子侄们都是有“家婆家”的,姐姐和表姐们也有“家婆家”。她们有了依靠,我们也有了当娘舅、舅爹爹的尊贵。但在外甥们的印象中,舅舅们可能过于严肃,管他们多点宠得少点,甚至在他们儿时还动手揍过,他们不怕父母更怕我们。姐姐们虽然心疼,但在没招的时候,也常吓唬他们:“和家婆家人讲!”,颇有用。有时想想,很有歉意!外甥们遇到了很严肃的“家婆家”,是否和我一样有遗憾?

但愿:你们在回忆时多一些舅舅给你们当马骑、牵你们过田沟,带你们玩时护你们的片段,我就知足了!尽管比你们大不了多少,没做过贡献,但是心是在的。 只是我倒以没尝过“头上爆栗”,“竹丝炒肉”类的“舅舅菜”为遗憾,有时那也是极好的人生美味啊!



四个表姐们:因为“家婆家”人走得早,便将姑母——我的母亲当成“家婆家”,后辈们对我们的称呼也从表母舅升格为母舅!但表侄们有几个年龄都比我大,有的早当了爷爷奶奶了,我虽没有舅舅,但当了一帮人的舅也是很欣慰的事!
“家婆家”的宝贵:在于血脉的分支,虽渐行渐远,但不是可有可无,虽然有了,也会随岁月归于无!如黄花菜,一个园里连着根漫着群,虽然各开各的花,但探首间互相是亲切的看得见的。若一日,从东园移一根到西园,即便是再衍生一群,但新根若问起东园,任那初来的老根如何描述,芽们还是茫然若失!因为中断了看顾,断了具象!就是无闻无见,也终须有的!


事实上:我一直有“家婆家”——家婆油灯下给我缝肚兜、炒山芋糕!家公给我压岁钱!舅舅扛着我过田埂、捉蜢蚱!都有过!且穿着虎头鞋、举着风车、一蹦一跳地唱:
“黄花菜,土里生,我是家婆家小外孙,家婆门前堂上坐,母舅门前靠壁根……家婆诀(土语:骂),母舅哼,不杀鸡外孙把瓦钉(砸)”……
只是都在梦里!


天上人间,我追念我的“外婆家”!

(后记:谨以此篇纪念我从未谋面的“家婆家”:没见过,也爱过;因为血脉,因为怀念!其实,更多的是因为耿怀于您们所受的苦难!也是给母亲的一点慰藉。甲午年闰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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