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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一个个赤裸的文字暗号,使小说与读者相连 | 万有引力

 置身于宁静 2023-02-19 发布于浙江

文学似乎与科学相反,后者致力于将一切变得“可以解释”,文学却总是使事物重新变得模糊不清。如果说科学阐释的是能够用公式、字母、向量推导出的引力定律,文学就是在探索那不可解释的、神秘的引力关系。
万有引力——这个自然科学中的名词,借用在文学中便是完全不同的含义。文学中的引力充满了不确定,那是冥冥之中的牵引,我们似乎只能去感受,却无法像做数学题一样推导出唯一的结论。这便是文学的魅力所在。 ——李唐


△ 李唐
1992 年生于北京。著有长篇小说《身外之海》 《月球房地产推销员》,小说集《我们终将被遗忘》等。

今年8月,《中华文学选刊》编辑部联手BIBF(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策划了“万有引力”主题小说展。90后新锐作家李唐的参展作品《替代者》,虚构了一个替代他人而活的神秘职业。小人物林峰为偿还巨额赌资,出卖了自己的身份,为了修复社会系统,替代者占据了他的职务、家庭和幸福。这也改变了“替代者”孑然一身的昏暗人生,他初尝爱的滋味,起先醉于其温存,而后又痛恶其虚妄,为找回自我,他放弃了自我身份……这是一篇残酷交织柔情的现代寓言故事,想象冷峻深邃,又入情入理。

今天与您分享李唐谈论写作的片段集锦,以及青年学者樊迎春为李唐撰写的人物小传,勾勒一个关于李唐其文其人的初步印象。

李唐谈创作

写作是为那个终将逝去的自我的记录。 如果说“初心”,这算是初心。06年,我写下第一首诗,从未想到过可以发表、赚稿费(并非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写作是一场漫长的记录与自我观察。每个创作者,无论他有多少宏愿,却只能用自我的心灵去观察事物。导演洪尚秀举过很有趣的例子: 纵使拍一百部片子,也无法真正让他人理解自己吃冰淇淋时的感受。 我们之所以认为每个人吃冰淇淋会感到愉悦,也是在自我感受的基础上,经过不断臆测、观察、对比的结果。 这不是说,交流就不重要。 个人间有无法逾越的鸿沟,但写作与阅读恰恰是弥补鸿沟的努力 。我愿意把文学看成是伸出的触角,无形的力量使我们得以相互理解,共建价值,共同保护那应该被保存的美好事物。 ——摘自《月球房地产推销员》创作谈

小说原本就是“无中生有”的事情,它所能够凭借的只有一个个赤裸的文字,像暗号那样与陌生的读者相连,试图唤起读者心中隐秘的记忆和情感,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创伤。它永远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随时准备承受失败的命运。
作为写作者,我能做的只有让这部小说尽量接近我心目中的模样。中途也想过放弃,写不出来时就拼命听爵士乐,让自己快死去的大脑重新活一活。爵士乐的魅力就在于其千变万化,自由自在,尽力冲破一切约束。音乐给了我信心。听爵士乐是从大学开始,有段时期对所谓实验音乐很感兴趣,到处搜刮小众音乐,误打误撞听到了一个叫“乔治男爵”的鼓手的专辑,一下子被迷住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当代先锋爵士乐手约翰·佐恩的乐队鼓手), 从此落入了爵士乐的坑我希望我的文字也能像音乐那样流淌。 在一切艺术形式中,可能音乐是最不受地域、民族、历史所限的。一段打动人心的旋律,唤醒的是人内心最本真的渴望,即使它与你远隔千山万水,甚至好几个世纪。在文字中,我尝试取消了具象的地域特征——这部小说可以发生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可能热带地区除外),也可以发生在根本不存在的平行时空,总之,我试图体现的是我们之所以称之为“人”的普遍情感,而不限于一时一地。至于尝试是否成功,只能由读者们来评判了。 ——摘自《身外之海》创作谈

普鲁斯特、穆齐尔和曹雪芹,他们将生命完全融入精神的创造中,一生只为完成那一部承载生命体验与自我期待的巨著——这或许是每个作家都曾有过的理想。
作为一名书写者, 我在书写中寻找自己的声音,寻找值得信赖的事物。 这个过程并不封闭,相反,它将走向开阔,与外部世界形成有趣的呼应与融合。 在如今的时代,各种艺术都在进行着各种形式的“融合”,文学当然也不会例外。 影像、绘画、音乐、哲学、文学、科技……说到底,所有的艺术到最后都殊途同归。 他们可能是音乐家、画家或者作家和电影导演,但当艺术水准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作品所表达出来的思想内涵往往是相同的——这也是我想要努力达到的状态。 一幅画,一首歌曲,一部电影,一篇小说,他们虽然表达形式不同,但内部的核是一致的。当村上春树在爵士乐中寻找到写作的韵律;当大卫·林奇站在弗朗西斯·培根的画作前;当鲍勃·迪伦第一次读到迪兰·托马斯的诗篇……这一切场景都汇聚成了一个个光点,超越了时间、国家、地域与语言,变成了整个当代艺术书写的一部分,变成了整个人类精神创造的一部分。生活在如今的时代,我们的创作究竟与前人有何不同?我想,或许可以从中寻找到某些答案。 诚然,时代的进步挤压着艺术空间——曾经模糊不清的东西逐渐可以被科学和心理学解释,艺术的表达似乎不再重要。但我仍然相信“启示”的存在。正如在最终确定书名的前一天,我读到了 废名的诗《十二月十九夜》 :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我被其中“身外之海”的意象打动了。这本小说的发生地就是一个沿海小镇。身外之海,包含了“人”与“海”的对照,但同时冥冥之中又有什么东西将二者连结为一体。 ——摘自《身外之海·后记》
我理解的文学的精神与“人的精神”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人看待世界和自我的方式,就是文学要表达的。有些人用音乐、绘画、行为表达出来,而作家则是用文字,所有的一切其实归根结底是同源的,即便形式不同。

因此,我固执地认为写作应该首先对自我的意义更大,其次才是读者。 一个真正的作家,写出自己真心满意的作品,比受到读者欢迎意义大得多。 可是,前者往往比后者也困难得多。当你坚守自我表达时,必然会遭遇许多人的不认同(所有艺术形式都是如此),因为人的精神和境遇不是相通的,注定只有少部分人能理解你的感受。 创作就是一声声召唤,冥冥中寻找与你心意相通的人。

但是,坚守自我的前提是“找到自我”,以及如何“表达自我”的能力。看似简单,其实需要创作者不懈的努力才能达到。 只有最坚定的创作者,本着一颗向死而生的决心 ,才 有得到最纯粹的表达的可能 。而我最大的沮丧就来自于许多时候不够坚定,好在坚定也是可以学习的——一个本不坚定的人,可以学着坚定起来,这个过程也足够迷人。让我们慢慢来。

——摘自李唐、唐诗人对谈


樊迎春 鉴 李唐 淡如水也甘若醴 ——李唐印象 和李唐相识于2015年8月鲁迅文学院举办的一个两岸青年文学交流活动,因为同为杨庆祥老师推荐的学生,我们便多些交流。最初对李唐的印象是优秀的青年诗人,见了面发现是个话少得近乎腼腆的男生,黑框眼镜下的眼神闪烁而深沉。在一周的活动中,他虽然发言不多,却能感受到他这个年龄段写作者少有的严肃和真挚,颇有君子古风。活动结束后的一年多里,我们的交往并不多,见过几次面,吃过几次饭,各自忙着学业和工作。突然有一天就听说他出版了一本小说集,想到他孤傲深沉的诗歌语言,便对他的小说充满期待。 我在那年春天收到他寄给我的书,扉页写了一句“迎春,希望你喜欢”,字迹潇洒灵动,不见本人的内向羞涩。这本名叫《我们终将被遗忘》的小说集,收录了八个饱受困扰的年轻人的故事,我必须要承认写诗的李唐写起小说来如此让人惊喜。那种语言的纯净和锋利,那些意象的叛逆和微妙,久违的先锋精神扑面而来。李唐以探索的姿态关注个体精神的现状与困境,赋予他的人物以纯粹的自由意志,这既是对传统的浪漫主义核心观念的呼应,也是在宏观的现代性进程中保有的深沉的反思。文风的成熟和对小说节奏的把握让我觉得作者的年纪至少比我认识的他大上十岁。也正因为李唐有这样写作观念上的自知和自觉,我便在惊喜的基础上对他更多几分期待和要求,我也毫不讳言我对李唐的过于沉静和精致的不满,作为90后的青年写作者,李唐的活力没有得到很好的展现。我在评论文章中对此写得或许委婉,但聪明如李唐,我总觉得在文字中我们多少有超越社交礼仪的心意相通。


李唐时常在凌晨更新朋友圈,有时候是一张图片,有时候是一首歌。天天晚睡的我其实都能看到,但也从不点赞或留言,我天然觉得同为熬夜爱好者,要保留对彼此凌晨美好时光的不打扰。也是在这样的时光里,对李唐的审美和趣味有了更多了解,似乎也可以更好地理解他小说中潜藏的挣扎和呐喊。对李唐的印象也逐渐从表面的相识进入文字的神交,这也是我极为喜欢的状态。 第二年春天,李唐亲自充当快递员,给我送来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身外之海》。我带他去北大小西门外的何贤记吃饭,他一边喝茶一边把包着玻璃纸的新书递给我,被我严厉拒绝,要求他在扉页题字签名。他思索了一顿饭的功夫,终于写道,“迎春,相遇是一束光”,同样潇洒灵动的字迹对照着依然有些腼腆的他。他有些忐忑地介绍自己的新作,说尝试了一点非现实的写法。他说得拉杂随意,但似乎也是对我的一点提醒和暗示。李唐在尝试新的东西,在努力走出自己的舒适区。 《身外之海》的封面设计得很漂亮,深蓝色的夜空,沉睡的狼,还有这个有来历的美丽的书名。回去后,我几乎没有停顿地读完了它,出乎意料地独自一人在深夜泪流满面。我从来没有告诉李唐我当下的反应,因为对一个主修文学的读者来说,这种夹杂了过多私人感情的阅读是廉价的。尤其是面对李唐这样写作意识明确的作家,我更愿意展现专业的一面。时过境迁,似乎可以坦然告诉李唐,他曾怎样打动一个脆弱的读者。但《身外之海》绝非煽情温暖之作,而是充满着飞扬的想象与深沉的审思,一个虚构出的天鹅绒小镇,一个孤独的警察,一群各有特色也各有苦恼的人,共同演绎了一段别样的生活。和《我们终将被遗忘》相比,《身外之海》并非只是体量的增加或架构的扩展,而是对孤独、时间、存在、遗忘这样的哲学命题进行了文学式的思考,这种思考在形而上的层面直驱全新建构的虚拟空间。虽然李唐个人可能并不认可,但他和村上春树的对话是明显的,都对“另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里的自然万物有着另类的想象和期冀。两位年龄、背景截然不同的作家共同探索了困扰人类的终极问题,但李唐的个人特质在于细致的想象与描摹中近乎残忍的直面创痛,直面时间和历史的撕扯,直面孤独和遗忘的冲击。《身外之海》对接了《我们终将被遗忘》的主题,八个短篇故事里对自身的困惑和对自由意志的渴望在长篇小说里得到了更为文学化的清理和救赎,隔空呼应了村上春树的落寞收敛,也修正了村上总是略显孱弱的结局。但李唐终究降落于鲁迅式的黑暗,关于人和影,关于自我与超我,孑然一身,前途渺然。李唐试图看清和安慰俗世困境中孤独的灵魂,以更多的困境,以更多的孤独,以域外更为雄浑广阔的天地。如果《我们终将被遗忘》时期的李唐还带着初试锋芒的生硬,《身外之海》里他的成熟已经有了可以担当某些责任的味道。


即使接受了多年现代后现代的理论熏陶,即使天天把解构建构挂在嘴边,我也始终认为,“文学要给人以力量”,李唐的作品其实并非这种意义上的典型,面对历史和现实,李唐立定一点,深入挖掘,他笔下的“力量”敏感而尖锐,这也使得他的作品充满纯文学的精英味道和审美优越。与其他同辈的90后作家相比,李唐既先锋又老成。所谓静水流深,在尊重作家个人创作风格的同时,我其实也期待李唐的迸发与新变。 去年夏天,杨庆祥老师主持的“联合文学课堂”策划了一期九零后作家研讨专题,我也忝列组织,和杨老师以及其他几个博士一起系统阅读了一大批90后作家的作品,最后选定李唐、庞羽和郑在欢三人作为主要研讨对象,他们三人一字排开谈论自己的文学观念和文学创作时,现场的我们多少都是有些感动的。我们感动于俗世忙碌之中,依然有如此年轻的作家对文学保有虔诚的信仰,更感动于他们除了同为90后这一共同点之外截然不同的创作风格与文学追求。在“90后——新的文学想象在生长”的宽泛标题之下,他们每个人都显得如此独特,李唐深沉精致,郑在欢幽默纯熟,庞羽飞扬不羁,多样性与包容性始终是文学欣欣向荣的必要条件。巧合的是,在这个研讨会前后一周内,北京共有三场以“90后”为主题的文学活动,可见文坛对于新鲜与多样性力量的珍视,尤其是在今天,50、60两代作家依然雄踞文坛,70、80两代也多自成一家,作家开始做学者,批评家也开始写作,科幻小说、网络文学、AI、后人类,失却轰动效应的文学与文学场其实从未冷清,在这样的喧哗与骚动中,我们多么期待刚刚崭露头角的90后一代,如李唐一样专注纯文学写作的作家更有勇气,在纯净的文学的维度开拓出更多的可能性。 作为和李唐神交几年的朋友,他的创作我其实一直在密切关注。去年7月,李唐在《收获》发表了短篇小说《菜市场里的老虎》,邀我给他写一个短评。依然是非常“李唐式”的风格,语言、意象;成长的痛苦,内心的挖掘;那些可贵的自我,被遗失的自我;那金子般的少年心,那被伤害到破碎的少年心。我在短评中当然是不吝赞美,但我个人对他作品的期待和欲望也如他小说中的猛虎,一直被关押在囚笼之中难以解脱。我始终希望李唐可以找到一把钥匙,打开囚笼,放猛虎自由。李唐当然是写得好的,李唐当然是有特色的,但年轻的李唐实在不宜过早定型和沉浸在自己钟爱的写作方式之中,哪怕催人泪下,哪怕拍案叫绝,那些刺痛人心和深耕细作的东西,要适时地被放开,因为人心流变,因为世道苍茫,那些充满活力和多元丰富的元素要被黑框眼镜下的眼神广泛地捕捉。此时此刻,我相信我们可以再次心意相通。 记得2015年夏天,参加研习营的小伙伴们建了微信群,担心海峡对岸的朋友们回去后就不常用微信,群主给微信群命名为“别卸载微信-在北京见过你”,还特意使用繁体,活动结束的那个夏天,群里甚是活跃,之后慢慢沉寂,直到换了手机,终于找不到群在哪里。但当我在朋友圈转发李唐的新书信息或者评论文章,总有“别卸载微信”群里的人来点赞,也不评论什么,只是悄悄地现身,再悄悄地隐藏。我们都不是刻意经营友谊的人,但我相信,每一次悄然的现身,都带着那个夏天的回忆,没有真的学到多少知识,开阔多少眼界,但保留了与文学碰撞的悸动,沉淀了同侪相济的淡如水的友谊。李唐永远无法看到作为脆弱读者的我,正如我永远无法进入他文字之外的世界。但作家和评论者除了文字还有更好的旗帜吗?与李唐的文字相逢,甘甜如醴。希望他见我的评论文字亦如是。 想起上次一起吃饭,李唐和身边同为90后作家的朋友聊天,语气轻快,笑容灿烂,羞涩腼腆也都不见,神情动作终于和年龄相符。我想,这也是一种相逢,作家之间的惺惺相惜,文字工作者之间的心有灵犀。在人人都佛系和试图佛系的时代,依然有文学让我们联系紧密。李唐隔着太平洋发信息给我,问我是否有兴趣写一篇他的印象记,我欣然答应。心中自嘲再写几篇要成“李唐研究专家”啦,但我珍惜的依然是春天与夏天的友谊,是文字相交中的默契与分歧。在每个人都不得不用多副面孔生存的今天,“印象”终于回归它的本义。面对面的短暂相处只能寄之腼腆、沉稳、黑框眼镜,而文字的世界里,是深刻、博学、上下求索。我喜欢与李唐淡如水的交往,更喜欢那些甘若醴的文学邂逅。 听说李唐又有新作出版,希望这一次依然可以得到他的题字与签名,不是要证明我们的亲密,而是喜欢他灵光一现的刹那,哪怕是“希望你喜欢”,也应是“一束光”。感谢杨老师,感谢鲁院,感谢写诗也写小说的李唐。因为有他们,可以一直拥抱文学。而有李唐这样的90后作家乘风破浪,文学的海洋注定更为蔚蓝和辽阔。

樊迎春

2019/1/22于美国剑桥

樊迎春 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史和作家作品批评,学术作品见于《文艺争鸣》《当代文坛》《青年作家》《大家》等。现在美国哈佛大学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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