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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代”诗歌批判︱在诗轴上盘旋的 “第三代”(2)

 置身于宁静 2023-02-21 发布于浙江

  这是否定状态下的一种迷茫的喃喃自语,形质上的自重、自嘲和自虐兼而有之。他们这段宣言中的话写于1982年,至今可作预言视之,一个兑现了的预言。

地平线  1982  图片提供:世中人汉诗馆

地平线  1982  图片提供:世中人汉诗馆

五、第三代的反诗之轴

“我们毕生都在往高处爬,一直爬啊,直到爬到普通人的位置!”⑥

这话一方面表明第三代的生存宿命观,另一方面是作为它在诗学上反崇高的一个动机,具戏仿性。崇高,作为西方美学的一个重要标准,被古罗马文艺理论家朗吉努斯在《论崇高》确立下来后,就从未被质疑过,遑论否定它。第三代服膺于西方美学及其诗道,说它真正反崇高谁也不信,唯一的可能是反假崇高;这一点可以从同时反北岛的宣示里得以证明。的确,早期北岛是颇具英雄主义色彩的,《回答》是北岛式崇高的代表作。对于该诗的开头两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相信任何人都大为激赏,因为这是关于自古至今的本土族群生态的一次极为庄严的归纳,自有其极致的崇高性。然而,余下的诗句就全是极为煽情的假崇高铺陈,因为我们是王道碾压下的族群,虽然有时能侥幸爬到“普通人的位置”,但绝不可能有“生存的顶峰”;因为“象形文字”更似是捆绑我们的绳索,而不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诚然,当时兜售假崇高的并非北岛独此一家,而是流布在整个文学书写中的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比如,知名小说家中就有王蒙、张承志、张贤亮、谌容等一众代表及其代表作。以今天目光看来,假崇高就是以一种精致的励志营构,把民族大义、家国情怀和未来的虚幻召唤等转化为勾肩搭背的亲热寒暄,使镜花水月成为垂手可得的实存;但说到底,它是政治宣传长期戕害文学、一时难以被彻底清除的残留物,它是输不起的乌托邦的一系列重新粉饰,它是民族心理中精神胜利法的一种隐晦而华丽的戏拟呈现;而在艺术功能上,就必然伴随着弱化、僵化、矮化和反智。

第三代的“反诗”,是多角度地反对一种既定的书写进路,包括使用了“反文化”“反意象”“非两值化”“非抽象化”和“非确定化”这等判词。这些判词尽管有失严谨,但都是围绕着对假崇高的指控。事实上,无论是旧王道和新王道所提供的假崇高,都以“文以载道”的强大欺骗性,向我们展示形形色色的“生存的顶峰”,用于愚化。第三代对此进行揭露、批判和弃绝,虽然不一定隐含政治动机,但至少在美学上有正本清源的雄心。正如反假崇高是为了抵达真崇高那样,第三代的“反诗”并非仿效驱逐诗人的柏拉图,而是为了在自己的理想国赢得真诗。

第三代所期待的真崇高和真诗在哪呢?“反文化”、“宣叙性”、“喜剧意味”、“冷态”、“欲望化”、“口语化书写”、“稗史叙述”和“平面感”这等令人眼花缭乱的自创概念,就是他们拿来进行诗道实验和诗艺实验的方式或路径,也是摸着石头过河。韩东、于坚、徐敬亚、默默、周伦佑、万夏、杨黎、李亚伟、邓翔、马松、胡冬、何小竹、赵野、潇潇、唐亚平等人,都是赫赫有名的实验者。似乎不用怀疑他们的实验成效,就他们出版的诗歌合集和个人专集的数量之多和影响之大而言,他们实际上已开启了一种新诗风。在这种诗风里面,朦胧的影像为直接性所驱散,露出了较深的伤痕;反思的着力点改为自下而上,使存域的悲剧声部遍地鸣响;最重要的是,这些鸣响的伤痕已不再是由王道所输送,而是自行献演;松绑的崇高可自由挥动它的臂膀。有理由相信,当初,假如他们是面对中年北岛这首《十年之间》而不是《回答》,就不会把北岛视为反崇高的箭靶,因为这首诗中包括崇高在内的诸多元素,正是他们所追求的:

在被遗忘的土地上
岁月,和马轭上的铃铛纠缠
彻夜作响,路也在摇晃
重负下的喘息改编成歌曲
被人们到处传唱
女人的项链在咒语声中
 应验似的升入空中
荧光表盘淫荡地随意敲响
时间诚实得象一道生铁栅栏
除了被枯枝修剪过的风
谁也不能穿越或来往
仅仅在书上开放过的花朵
永远被幽禁,成了真理的情妇
而昨天那盏被打碎了的灯
在盲人的心中却如此辉煌
在突然睁开的眼睛里
留下凶手最后的肖像

六、第三代的存续之轴

拙文本不该过多谈论北岛,但鉴于北岛的个人诗学进路可作为一种模式化的现象来加以考量,就来个顺水推舟。北岛的诗势一直在变,体现在他早年的诗道选择和中后期在风格上的腾挪,这本身并无特别之处,因为每一诗人都是如此这般地翻山越岭的。对此,我感到惊异的是,在至少由三种价值上相互冲突、甚至相互否定的思想所构成的特殊成长环境中,北岛赢得了他知性上的凯旋。要知道,这是危如累卵、胜算不高的成长。相信经历过这一过程的诗人都有浴火重生之感;相信簇拥在第三代旗下的诗人,都不失为一群精神上的幸存者,都不失为在北岛笔下“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⑦的人。

当然,第三代诗人负载的东西还不止这些。由于他们的早年几乎都是阿Q式或半阿Q式的人,随后虽经过了一番文化杂交,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因此而完全蜕变。他们的思想纯度,在与他们一些不稳定或缺乏内在一致性的书写及言说中,构成了明显的互文关系,也似乎表明阿Q那条已剪去的辫子阴影尚存。而在第三代的多年运行过程中,诗人的半途而废甚至内讧和变节,并非偶尔,这与殉道般的忠诚及持续内省的另一种并存情怀形成强烈的对照。

整体地看,第三代的构成及其运行轨迹,跟任何一个西方现代文学流派相比,都更似乌合之众。这话并非贬意。因为只有企图深入生存并奢望他人也深入生存的人,才愿意写诗,不存在强求;因为这个群体绝无定于一尊的情形。因为在一个并未真正开放的社会里,他们能率先自我开放,在诗道上各自取经。当获得写作的内在自由后,他们能宽容群体内外的自由流动,使知性的扩容增值成为可能。

鉴于第三代在诗道上的前瞻性和先锋性,有论者乐观于其持续超越的前景,视之为引领潮流的第一朵浪花。然而,这似乎是一厢情愿的迷人假象。诗作为知性形态之一植根于存域这一事实,一方面说明诗的依附性,它不能像神那样自创一个世界来安顿自身:鲁滨逊的荒岛并非是他随身携带的,但丁的地狱天堂也不外是从现世转喻而出的系列拼盘。另一方面,诗必需从存域中提取正在流逝的事件及物证加以营构,说明诗不但没有可供它超越的时空,反而是处于与之亦步亦趋的滞后境地。再说,诗从来就不是历史或现实变革的主导力量,它可能是水上一朵浪花,但从属于波浪,当它溅得最高时,往往就能看见自己被一些别的浪花所超越,而不是相反。

第三代的浪花使命何时结束?我看现在谈这个还为时尚早。正如西方现代派把自达达主义到后现代主义期间的全部流派都归拢于自己名下、并还继续现代着那样——基于诗道的同质前提,第三代在本土也具有同等的吞吐力;日后无论是谁作为第三代转轴上的替换者,第三代都有足够资格宣称:

“在我的结束中就是我的开始。”⑧

至于日后有哪个群体或个人会被认定为第三代的卓越后继者,我觉得至少有这样的参考指标:是否彻底完成自我清算;是否把这个清算延至历史和现实的肌理并达到帕斯捷尔纳克或索尔尼琴科的程度。

2021年8月4日水南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胡亮《从第三代人到第三代诗》。
⑦北岛《回答》
⑧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东科克》

2011年

李白云,广东江门,出版诗集《起行与流经》。

作者:李白云,广东江门,出版诗集《起行与流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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