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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友:论王重民先生《老子考》的目录学成就

 123xyz123 2023-02-22 发布于湖南

王重民先生(1903-1975),字有三,号冷庐,河北高阳人,曾任北京图书馆副馆长、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系主任等职。先生著述宏富,学问精深,在目录学、版本学、敦煌学、图书馆学等多个领域,均有建树,为一代学术大家。对先生学术成就的研究,屡见佳作,并有结集,但对先生在子学目录领域的代表作--《老子考》一书,目前尚无专文加以研究;即使是《老子学考》等研究老子学术史的专著,也仅对《老子考》偶加叙及,未有深论。笔者认为,这一研究现状,与《老子考》的学术成就是不相称的。今不揣冒昧,拟对该书目录学方面之成就,加以发明,以见先生在目录编纂学方面贡献之一斑。

《老子考》七卷,是先生在北京师范大学求学时的学术成果。其《自序》云:“民国二十四年(1924)从袁守和先生(引按:即袁同礼先生)受目录学,大好之,乃发愤先为《老子考》,因一可藉以抽绎各史志藏书志,一可为研究《老子》之预备也。”可见其编纂动因。该书完成于1927年,同年即由中华图书馆协会出版。这部著作是老学领域的第一部学科目录,共收录405个条目(前七卷有335条,附录有70条)。由于某些条目所录著述尚不止一种,因此,其实际著录的老学著作约在440种左右,是当时收录最为齐全的老学目录。由于范围限于老学领域,故王重民先生仅按时代先后,对所收条目加以编次,对那些比较特殊的著述,则收入附录之中。附录有六种,分别为存目、通论与札记略目、老子译书略目、老子传记略目、《道德经》碑幢略目等,实为各种专题目录。这种处理,应当是受到了朱彝尊《经义考》的影响。朱书是经学目录的集大成之作,共分三十类,其中有十四类(如易类、群经类等),为历代目录经部的通用类别,其余各类(如刊石类、拟经类、通说类等),则分属不同的专题。王先生将专题目录编入附录中,主次蔚然分明,颇称允善。

《老子考》的目录学成就,除收录齐全、分类允善之外,更主要地表现在对辑考体的著录体例的调整与创新上。辑考体由王应麟《玉海·艺文》、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等发其端,至朱彝尊《经义考》而臻于成熟。从形式上看,《经义考》全书由若干独立的单元组成,每个单元包括条目、辑录文献、按语三个部分。其特点是:①以人类书,详著存佚;②广泛辑录作者生平文献,以及所录图书之序跋、学术评价等相关资料;③附加按语,加以考辨。这种体例,为章学诚《史籍考》、谢启昆《小学考》等目录所效法,成为学科目录著录体例的经典范式。《老子考》对该体例有创造性的改进和发展,主要体现在条目著录、辑录文献、按语考辨等方面。

01 条目著录方面

条目是以书名为核心的若干著录项目的组合,是任何目录都不可缺少的部分。朱彝尊《经义考》在条目之下,详著存佚。其方法则为“四柱法”,即分别“存”、“佚”、“阙”、“未见”这四种情况,对图书的流存面貌进行较为精细的描述。其中“存”指现存之书,“佚”指已亡之书,“阙”指残缺不全之书,“未见”指无法判断存佚之书。《老子考》著录存佚的方法是:“存者称'存’,残缺者亦称'存’,佚者称'佚’,佚而有辑本者亦称'佚’,不知其存佚者称'未见’”(《老子考·凡例》)。可见,先生于“存”、“未见”二类之著录,仍用《经义考》成法;而对“佚”、“阙”二类之著录,则加以改进。这体现为以下两点:

一是对残缺不全之书,仍然著录为“存”;凡残缺较多者,也不沿用“阙”字,而是标以“残”字。如《老子考》卷四赵至坚《道德真经疏义》六卷条下,即标“残”字,谓出《道藏》本,并有注云:“原缺卷一之三。”书失其半,故定为残本。王重民先生为什么不用“阙”字呢?这可能与目录学的传统有关。在中国目录学史上,“阙”字最初被用来标注亡佚之书,如《隋志》即采用这种方法,此前的王俭《七志》还列有阙书专目。因此,“阙”字实含有“亡佚”之意。如果考虑到这一标注传统,那么,用来标注残缺不全的著作,“残”字似较“阙”字允妥。

二是将有辑本的佚书,仍然著录为“佚”。清代辑佚学特别发达,许多已经亡佚的著作,经清儒的努力,均有辑本传世,老学著作亦莫能外。对于这些新出现的辑佚之书,如何著录,是目录编纂者需要面对的问题。王重民先生的方法是,将这些书仍著录为“佚”,同时注明其辑本。这一著录措施,既尊重了历史,又兼顾了现实,可谓允善。综合起来看,《老子考》对《经义考》的四柱法,既有因袭,也有改进,实际上将“存”、“佚”、“阙”、“未见” 四项,调整为“存”、“佚”、“残”、“未见” 新四项,进行了合理的改进与创新。

除对四柱法予以改进外,《老子考》在条目著录方面的贡献,还在于创造性地增加了著录刻本的内容。《凡例》云:“本书体例,概仿朱彝尊《经义考》、谢启昆《小学考》,惟於存者著其有何种刻本或丛书本。”版本是目录重要的著录项目之一。朱彝尊编撰《经义考》,其目的在于通考历代经义,故剔录爬梳,遍征载籍,辑录诸说,不遗余力,而于图书版本,却未加措意。王重民先生《自序》云:“朱彝尊《经义考》、谢启昆《小学考》,只著存佚,不详刻本,亦或美中不足;故余于刻本特欲致其详。”如卷一《老子道德经》条下,遍列六朝唐人写本、唐宋刻石本、宋刊本,虽残章缺行之本,亦加罗列,不厌其详。对于稿本,先生则标以“未刊”二字,从而使对版本的描述更为精确。众所周知,版本对藏书、校书、读书及学术研究均具有重要价值,因此详著版本,既是王重民先生重视版本思想的反映,也提高了《老子考》一书的学术利用价值。姚名达谓:“专门考究一书之版本者,有王重民之《老子考》,实为最早之杰作。”

02 辑录文献方面

辑录文献是辑考体目录的重要组成部分,包括序跋、书目解题、诸儒论说等内容。基于《经义考》成例,《老子考》改进之处有三:

一是辑录文献的有序化。《经义考》所采辑录文献,基本上按时代先后罗列,但是所辑资料之间,往往年代参错,难免有违次之失。《老子考》编次文献的原则是:“其有自序或他人代序确知其著作年月者,据以为先后之次序;不能确知其著作年月者,则以著者之生卒年月而耕比之;若均不可考时,则依首见于某志或某书而核定。”(《凡例》)可见先生分别辑录文献的不同情况,予以恰当的编次。

二是引文题称的标准化。引文题称指辑录资料所从出的文献。《经义考》或题“某某曰”(这种情况最多),或标单篇名称(如序、跋),或示所出文献。其弊在形式不一,体例难称严谨。其称“某某曰”者,不明文献所出,尤令人徒费考索,引用时极为不便。《老子考》的引文题称则比较标准。如其卷二王弼《老子注》二卷条下,引文题称分别为:晁说之《跋》、熊克《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白云斋道藏目录详注》、《四库书目提要》、洪颐煊《读书丛录》、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周中孚《郑堂读书记》、黎庶昌《古逸丛书叙目》、日本全善森立之《经籍访古志》、日本岛田翰《古文旧书考》,凡十一条。由此可知其于引用文献,除集体著述或不明撰人者之外,全部采用“著述人+引用文献”的形式,于外籍作者并明其国籍。这一体例,不仅整饬严谨,而且便于考索原著。

三是引文的完整化。朱彝尊在《经义考》中,凡有辑录,循古人引书通例,常加减省,或仅撮取大意,时有节引过当,致文意不明之处。其引序跋,也常省去文末年月,从而不利于对著述时代的判断,因而受到翁方纲等学者的指责。针对朱氏此失,谢启昆在编《小学考》时,已经注意到了辑录文献的完整问题。王重民先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问题,因而在《老子考》中,对所引文献之年月,俱予采录,故极便于学者之采信与利用。

03 按语考辨方面

按语是辑考体目录的第三大部分,也是集中展现作者学术观点与水平的部分。《老子考》在这一方面的贡献,主要有两点。一是就内容而言,更加注重在学术方面的探讨。朱彝尊在《经义考》中的按语主要是辑录佚文逸字,考辨史实真伪,解说经学源流。其中考辨部分,最能体现朱氏的学术见解与成就,但在全部按语中所占比例较小。以《尚书》部分为例,其91则按语中,只有21则系考辨内容,仅占五分之一强。《老子考》各条下所附按语,基本上都有考辨的内容,从而成为考求王重民先生老学识见的重要渊薮。兹录其文字较短者一则为例。其卷一张陵《老子注》条(注“佚”)按语云:

按:《弘明集》引张陵注《老子》云:“道可道,朝食美,非常道,暮成屎;二者同出而异名,人根出溺溺出精”,其辞甚不经!杜光庭以为想尔《老子注》即张氏此书,不知何据?余疑“想尔”当系“想余”之误;陆元朗《释文》既收想余说,其非此书明矣!

先生以张陵注文之不经,及陆德明《经典释文》所收想余之说相参证,以否定杜光庭之说,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学术见解。

《老子考》在按语方面第二点贡献,在于突破了《经义考》于辑录文献下附加按语的范式,而将按语随文所需,扩展至条目之下、辑录文献之前,用于文献出处的说明与辨析。例如,卷一《老子道德经》条(注“存”)下,“见《隋书·经籍志》”文后考辨云:

按:此书《汉志》不载,而载隣氏、博氏、徐氏、刘向四家说。于《老子隣氏经传》下注云:“姓李名耳,隣氏传其学”,亦未著书名及卷数。《史记·老子传》曰:“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馀言”,以此为最先见。

可见先生遍征史志及传,指出最先指明老子著书者为《史记》,而最早载其著作者则为《隋志》。源流明晰,要言不繁。袁同礼先生尝论云:“其书其志,均足继朱、谢二氏之后。……其博访穿搜之功,於治斯学者贡献多矣。”(《老子考·序》)仅以按语观之,《老子考》已足当此评。

章学诚指出,目录之要在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余嘉锡也指出,“目录之书,实兼学术之史”,又谓“目录即学术之史”。而如何体现目录的学术价值,则有赖于收录之宏富,分类之允当,及著录体例之完善。《老子考》一书,于此三者,均极精要,实为子学目录之佳构。就老子学研究而言,在清代校证考订的基础上,民国时期展开了老子年代问题的大讨论,并注重考察老子学说的源流。王重民先生《老子考》一书,以精严的著录体系为基础,无疑是此期考辨老学源流方面最重要的学术成果。

本文原刊《大学图书馆学报》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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