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任的“滑冰五部曲” ● 前些日子,小世界看了一部很大很厚的影志,名字叫《好玩儿的大师》。
影志的素材来源,是赵元任先生一生留下的数千张照片和自1906年记起,几乎从未中断过的日记。 赵元任生在光绪壬辰年,在那个天才与大师辈出的时代,他曾和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并列为“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是胡适的同侪好友,给哲学家罗素当过翻译,曾和爱因斯坦交谈,梅兰芳向他请教发音的方法。 他不仅是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还是数学家,物理学家,是作曲家,翻译家,钻研过哲学、心理学、天文学,出演过戏剧,玩得转摄影。 先生好玩儿。样样都玩儿得好。 九十岁的漫长光阴里,他所经历过的、感受到的世界,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丰富、生动和广阔。可那些鼎鼎大名,不过是人生的短暂注脚,而“好玩儿”,是先生一生的索引。那不是个形容词,那就是他人生的样子。 好玩儿的人生究竟是怎样的?来看看赵元任先生的版本吧😊 这是一篇长文,毕竟先生的人生太过丰富和精彩。如果耐心读到最后,相信你会和我们一样,很喜欢他❤️ 这是现存赵元任最早的一张与相机的合影,1911年摄于康奈尔大学校园 1911年,19岁的赵元任和同学合买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台相机。然后,他给自己留了一张影。之后的人生里,赵元任还会不断地拍下自己,拍下他所见的世界,那些人和事。摄影是他的一项业余爱好,就这样持续地拍了一辈子。有的时候,他会给照片写上一两句自注,调侃照片中的自己。他可能觉得自拍很好玩儿,看镜头的样子总像在憋笑。▼ 1920年,赵元任第一次来到清华大学任教。看黑板上,他写道,自己还“兼差”摄影师和被摄者😄 他还有一个习惯,是写日记。从1906年4月14日记起,一直到1982年元月,记了76年,几乎从未中断过。
1937年,赵元任把拍摄下的4500张照片和日记寄给了在美国的老同学鲍勃·金。很快,战火蔓延到南京,他在南京盖的新屋被炸毁,他的几大箱人生经历,已经漂洋过海。 生于世纪之交,赵元任所亲历与见证的历史大事,一件也没有少。但他很少把大事记在日记里,他的视线跨越了所谓的大时代,轻轻地落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可他感兴趣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他自己就成了一种博大。1911年,赵元任带着新买的相机观看问世不久的飞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飞机 1910年,赵元任以第二名的成绩,取得了赴美公费留学的资格,在去美国的轮船上,认识了比他大一岁的胡适。几年过去,胡适在留学日记里,写下对这位“赵君元任”的评价:“其人深思好学,心细密而行笃实,和蔼可亲以学以行,两无其俦,他日所成,未可量也。”赵元任与胡适是一生的挚友。胡适40岁生日的时候,赵元任代表朋友们为他作了首贺寿白话诗。前几句是这样的😆: 生日偏偏到了 我们一班爱起哄的
又来跟你闹了 赵元任在康奈尔大学主修数学,据说他的数学和天文学的成绩,保持了学校好几年平均成绩的最高纪录。除了这两科,四年里他还修了物理、化学、生物、哲学、心理学、语言学、音乐、美国历史、德语,等等。他在课外学习法语,还痴迷世界语,加入“世界语俱乐部”。
赵元任获得康奈尔大学的理学学士学位后,继续前往哈佛大学深造,获哲学博士学位。之后又前往芝加哥大学,期间最大的苦恼,竟然是由于兴趣广泛,不知道要学习什么好。
1916年,他在自己参与创刊的《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名为《说时》的文章,分论时间于人生各方面的关系,他把合理安排时间看作一种伦理,提出应“尽用所有之光阴”。赵元任在前往芝加哥大学短短一年的游学中,“随身”带了钢琴、椅子、文件柜、全套《大英百科全书》,还有自行车部件。自行车组装好后不到一天就被盗了。房东太太看到这么多东西大吃一惊,要求提高房租 因为总是在做一件事的同时做着另一件事,边走路边想问题,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早早地收获了一个“教授”(Prof.)的外号。
时间的确还早,彼时,赵元任正年轻。他兴趣广泛,继续做着喜欢的事。他会成为教授,他还将成为大师。他当然是。在1916年1月的日记里,赵元任写下自己的志向。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个生来的语言学家、数学家和音乐家”。语言学,成了赵元任的终身志业。用现代语言学的方法,系统地研究中国语言,这是赵元任的创造。他管这个选择叫“回到旧好”,因为打小起,他就喜欢听也喜欢学各个地方的口音。他能讲一口不地道的北京话,家在常州,分得清常州话、常熟话、苏州话,还从保姆周妈那里学了保定话。到了学校宿舍,和舍友互教各自的方言。学英语,早早地学会了用英语骂人。他对和语言文字有关的一切都感兴趣。1920年,途中遇见一拆字摊,他拿了“佳”字,拆字先生写“進”和“焦”,说这次旅行一切都好,不必急。赵元任问可否拍个照,那人听了很怕。赵元任说没关系,只是觉得有趣儿 在当时的中国,国语尚未有标准的发音,天南海北的人,讲着各自地方的口音。教授之间听不懂对方的方言,竟然更多地使用英语来交流。同样的局面,有的人可能感到困扰;有的人交流范围只在本地方内,所以不成问题;有的人见过广阔的世界,精通多门语言,更觉祖国的方言有趣,一心想要研究它。赵元任开启了中国第一次大规模方言调查。行走在中国僻远的小乡镇,坐火车、乘轮船,录音、填表格,整理、归纳、分析,划分方言区——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一点点地去推进自己的事。他喜欢听地方话,连大街上的吵架都听得兴致勃勃。乡音无改,赵元任自得其乐。1920年,坐江轮入黄浦江时,赵元任站在船头旗杆旁准备自拍,舰桥上一名船员跑来叫他下来。那时,照片已经拍好了 他是中国语言学界的一代宗师。他对女儿说,自己研究语言学,是为了好玩儿。 1978年,86岁的赵元任还在信中分享,他觉得南京方言里的“热死咯!热死我咯!我看你呀,你也热死咯!”听起来好像在唱歌。 赵元任从小就十分喜欢猫咪,工作之余不忘调解两只猫咪之间的矛盾 在有关语言的记忆里,有件大事儿,是1920年罗素来华做演讲。罗素是世界级的大哲学家,能给他做翻译的,当时的北京学界思来想去,也就只有精通中英语,自身是哲学博士,又兼通数学、物理、逻辑的赵元任了。而赵元任觉得,以译员的身份讲,比主讲人更有乐趣,因为听众要等译员讲完后,才有反应嘛。 他陪同罗素一路演讲,行经中国不同的方言区。现场翻译很辛苦,但赵元任还是能找到乐子——在杭州演讲,他就用现学的杭州话翻译,到了长沙,就用刚学几天的湘方言。演讲结束后,真的有人来和赵元任认老乡,问他是哪个县的人。有一次,赵元任迟到了。演讲已经开始了十分钟,罗素只能坐在讲台上等着。等赵元任领着女朋友杨步伟走进会场,在罗素身边站定时,罗素小声骂了骂他:“坏蛋!坏蛋!”1921年罗素离开中国前,赵元任送了他一幅亲笔题写的“喜风亭”作纪念。18年后,他们久别重逢 什么是爱情呢?先生有自己的感悟。他说,爱犹如体育运动的跳水,可以有深浅,可以有长短,可以是普通的,也可以有花样的,可以前空翻,也可以后空翻。杨步伟是名优秀的青年医生,24岁就开了自己的医院。和赵元任的脾气性格很不同。赵元任沉默寡言,从来不发脾气;她豪爽善辩,有火气就立刻发出来。大概是天生互补的一对。 1920年,她第一次在清华的朋友聚会中见到赵元任的时候,对他的印象是:“这位赵先生只说了几次笑话,都没说出太多意思来,可是总是笑眯眯的。” 过几日在清华再聚。赵元任拿相机给杨步伟拍了照片。自注道:“还是你,杨步伟医生。” 之后,他们一辈子在一起。先生的爱情很单纯,很简单。 办起婚礼来,却十分的前卫。他们没有到照相馆拍结婚照,而是在公园自拍了几张。又给亲友发通知书,告知他们将于1921年6月1日下午三点钟东经一百二十度平均太阳标准时结婚。 为了破除那些繁费无用的习气,他们绝不收贺礼,除非是“抽象的好意,如书信、诗文或音乐等,由送礼者自创的非物质的贺礼”。胡适夫妇是他们的证婚人,送的礼物是一部胡适自注的《红楼梦》。婚礼当天,杨步伟亲自下厨给大家做了饭。 赵元任对待语言很认真,杨步伟说错了文法,就追着她改。她急了大吵,他就作罢。有一阵子,他们相约每一个礼拜说一种不同的方言:今天说国语,明天说湖北话,后天说上海话。1968年,赵元任把他的著作《中国话的文法》致献给太太杨步伟,“因为她一不留神就说出些中国话的文法的绝好的例子”。他们一起生活了将近60年,共同养育了四个女儿。杨步伟曾总结:“我们吵吵争争了五十五年,但也和和乐乐地共度了大半个世纪。”日子过得有滋味,有兴致。1932年,赵元任赴美接替梅贻琦担任清华留美学生监督处主任,临行前,全家拍了一张合照。赵元任特地选了二女儿新那吐舌头的一张,作为辞行照送给亲友 对了,他们那场颇为轰动的新式婚礼,后来引来很多年轻人追随效仿。但赵元任先生说了,“实际上没有一次学像了的,我们四个女儿也不例外”。先生前卫起来,自然是无人能及的不知你是否听过一首曾流行了半个多世纪的抒情名曲,《教我如何不想他》。赵元任谱曲,作词的是先生的知交,语言学家刘半农。按照情歌一贯的解读,“教我如何不想他”的那个“他”,指的肯定是位姑娘。可赵元任觉着,这个“他”更广泛,可以指代许多。作曲是赵元任在美国留学时便学会的了,那时他还为了买一台二手钢琴节衣缩食,为了听一场音乐会,凌晨两点就排队买票。他还学了声乐、和声学、对位学,能指挥合唱,一生挚爱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 先生的音乐才华,与他的语言天赋一脉相承,一生里,他创作了100多首音乐作品,精通乐理,用西方的技法,为中国音乐探索了一条新路。在先生的谱子里,钢琴的琴键音、船夫的号子声、平剧里的西皮慢板,不分高低。那些曲子,写给事业,给朋友,给孩子,给祖国。他自己也喜欢唱。一个人工作的时候,陪女儿们的时候,聚会的时候,唱《教我如何不想他》,也唱地方民歌。音乐有些像是赵元任和故土的连接,在这一点上,和诗歌的作用很相近。先生的乡愁不是徐志摩笔下的新体诗,却很悦耳动听。1938年,赵元任全家被迫离开祖国。临行前,蒋梦麟夫妇送了他一口汽锅,上面刻有四个字:“故国可家”,嘱咐不要忘了此字之意。后来,无论去到世界上的哪个地方,他们一直带着它。一个如太平洋一般广阔的人,也有他思念的海岸。学贯中西的语言学大师赵元任,还是会在海外灌录唱片,录到《长恨歌》《琵琶行》时,像诗里的江州司马一般泪湿青衫。1981年,89岁的赵元任回到了清华园。在那里,他用吴语唱起了55年前作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彼时,他是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里最年轻的一位,住在清华老南院1号住宅,邻居是陈寅恪。他们时常聊天,谈论诸如何为“雅”之类的问题。据说,赵元任平日总是把一本《唐诗三百首》放在床头。就在他去世的前一晚,还在用常州话,轻声吟诵杜甫的诗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呢。1982年,赵元任在夫人杨步伟去世即将一周年时离开了世界。根据他们的遗愿,二人的骨灰一同撒进太平洋,既表示他们属于全世界,也希望能够随着太平洋的海水,魂归故里
已经说了这许多。你觉得这位先生好玩儿吗? 与赵元任同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的梁启超曾说:“必须常常生活在趣味中,生活才有价值。”先生的人生,有趣,好玩儿,他对生活,对这个世界,抱有兴致,充满好奇。假如人生是个游乐场,先生确实如孩童一般,徜徉其中,乐此不疲。亲爱的先生,还有什么才华是我们不知道的吗?最后,再来和你说几件关于赵元任的事吧。希望你看得开心,不要对这位“文艺复兴式”的全才太感吃惊😆到此,我们一定都觉得先生已经知道足够多的事情了,但先生不这样觉得。他曾在信中告诉朋友们,自己与普通人一样,有许多不知道的东西。比如: 他不知道Tuxedo是一种长罩衣还是一种管乐器,不知道各位对大多数问题的看法,分不清探戈舞和圣维塔舞,不知道玫瑰花、兰花、洋白菜、松树等的学名是什么,在家里不知道怎样泡药酒,不知道怎么打扑克,不知道打高尔夫球有什么乐趣,不知道朋友们为什么没有给他写信还寻找出这么没有创意的理由…… 亲爱的赵元任先生,谢谢,广阔的您,可爱的您,好玩儿的您😊✨ 🌊 文中黑白照片均出自《好玩儿的大师》
参考资料:《好玩儿的大师》《赵元任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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