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翁》柳宗元

渔翁

柳宗元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今天跟大家分享一首最美的七言古诗—柳宗元的《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先看题目吧，“渔翁”当然就是打鱼人，但是在中国传统诗文中，渔翁可不仅仅是一个打鱼人，他还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文学意象，什么意象呢？自由自在的隐士。这个意象最早出现是在战国时期，当时庄子和屈原各写了一篇《渔父》。在庄子的《渔父》里头，渔父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看见孔子为传道、授业四处奔波，就忍不住开导孔子，不要这么苦心劳形非要去干那些不属于自己本分的事儿。那屈原的《渔父》了，也是不忍心看三闾大夫容颜憔悴、江畔徘徊，屈原不是感慨“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吗，渔父呢就给他唱了一首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什么意思呢？水清水浊各有处理方式，何必非要追求清澈见底呢？这是劝屈原和光同尘、别较真儿。

那么孔子也罢，屈原也罢，有没有听渔父的劝导呢？当然没有，因为它们的本质是儒家嘛，生就一副热心肠，追求真理、九死不悔，而渔父的本质呢则是道家，把世界都看淡了，主张顺势无为、保天真、任自然。儒家和道家一个现、一个隐，一个有为、一个无为，一个入世、一个出世，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二者是不是就水火不容了？当然也不是，孔子虽然还会继续传道、授业，但他也会跟弟子讲这个渔父是个圣人，而屈原呢？虽然最终还是洁身自好，自沉汨罗，但是呢也领受了渔父的一番好意，为什么呀？因为道家呀给了传统中国人另一种人生选择，所以君子“有道则现，无道则隐”，能干事业的时候，自然追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出自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条件不允许的时候，也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至于不知所措。

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儒家给人进取的动力，而道家呢，则给人精神的退路，儒道互补，这也是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之一。那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因为柳宗元这首《渔翁》本身就是仕途坎坷、进取碰壁之后的作品。

柳宗元出身河东柳氏高门嘛，本身又是大才子，在唐朝这样一个既看重门第又看重才华的时代，当然是一路畅通。他二十一岁中进士，二十六岁登博学宏词科。唐顺宗即位之后，三十二岁的柳宗元官拜礼部员外郎，有点儿像现在主管教育的副司长。虽然官不是特别大，但是是当时政治改革的核心人物，跟咱们之前说的刘禹锡属于同一阵营。当年也算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啊。问题是呢，改革必定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唐顺宗又是个病弱的皇帝，即位不到一年就被宦官推翻了，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柳宗元、刘禹锡他们这些人，这些改革派纷纷贬官当了边州司马，其中柳宗元就被贬为永州司马，永州在今天的湖南南部，当时还是一个人烟稀少的荒蛮之地，而且州司马又是个闲职，不仅没有衙门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柳宗元一家人只好寄居在一座破庙之中，不到半年，他的老母就贫病而死，这样的打击对于少年得志的柳宗元来说，真是兜头一盆冷水，冷到骨头里了。那儒家前进的路堵死了，怎么办呢？道家后退的路还在啊。

在永州这十年，柳宗元寄情山水，写了大量的诗文，比方说咱们中学课本里选过的《捕蛇者说》，还有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山水小品《永州八记》，都是这十年之中写成的。柳宗元现存诗一百六十五首，其中一百首都是写于永州。而这些诗里头我个人觉得最美的一首就是《渔翁》，美在哪里呢？看前两句，“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西岩”就是永州的西山，柳宗元永州八记的第一篇不就是《始得西山宴游记》吗？西山俯瞰湘江，对渔翁来说当然是一个天然的港湾，所以才有“渔翁夜傍西岩宿”。这句看起来并不出奇，但第二句就不一样了，“晓汲清湘燃楚竹”，这是一下子从夜晚写到破晓了，渔翁晚上住在西岩之下，清晨醒来要点火做饭了，怎么做呢？“晓汲清湘燃楚竹”，他用竹筒汲来清清的湘水，又收拾起一堆竹叶、竹茎点燃熊熊火苗。这都是就地取材呀，江水是脚下日夜流淌的，竹子是身边触手可及的。渔翁晚上靠着岩石睡觉，早晨呢，一伸手一弯腰就过起了生活，这是多么自然、多么和谐呀，这不就是天人合一吗？那还有“清湘”和“楚竹”这两个词多美呀，我们仿佛就看到了那清澈见底、游鱼历历的湘江水，也看到了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楚山竹，这是多清新、多生机勃勃的画卷，真像是把人的眼睛都洗过一样。

柳宗元是河东人呢，也就是现在的山西运城人，那已经是黄土高原了呀，他成年之后在长安看到的也是车马簇簇、红尘滚滚，这红尘、黄土本来就曾经是他生活的全部，可是到了永州他才发现，水可以那样清、竹可以那样翠，不光是中年人蒙尘的眼睛被洗了一遍，失意人蒙尘的心灵也被洗了一遍，那天黑了渔翁就睡，天亮了渔翁就起，一切都顺时而动。

然后呢？“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如果说刚才那两句“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是妙，那么这“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那就是神了。破晓的时候，渔翁不是还在生火做饭嘛，可是呢，没过多一会儿，红日喷薄，渔翁生火的炊烟散去啦、湘江上的雾气也散去了，那渔翁呢？渔翁这时候应该看得更清楚了吧，才没有，好像随着青烟飘走一样，渔翁不见了，像神仙一样隐遁了，那他到哪儿去了呢？下一句“欸乃一声山水绿”，就在这让人迷惑的一瞬间，忽然传来“欸乃”一声，这是什么呀？这是渔翁用船桨划水的声音呢，原来渔翁已经驶入大江，融入了青山绿水之中，这多漂亮啊！就只有这点妙处吗？不是啊，这“欸乃一声”绝不仅仅只是交代了渔翁的下落，更重要的是他好像一下子就划开了清明的白天和朦胧的拂晓之间的界限，一切朦胧都变成鲜明，眼前霎时透亮起来，青山绿水扑面而来，这才是“欸乃一声山水绿”啊，这“欸乃”两个字多神奇呀，那只是“欸乃”神奇吗？还不是，这个“绿”字也神奇呀！有没有人想到“春风又绿江南岸”，那已经是练字的经典了吧，可是呢，那里头的绿还是渐变，是柔柔的春风把江南一点儿点儿地吹绿了，而“欸乃一声山水绿”呢，我念 lù其实是押韵，当然你可以念lǜ ，按照现在的标准读音。这个“欸乃一声山水绿”啊，是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划破寂静，也是突如其来的一种视觉效果跃入眼帘。就像是人眨了一下眼，随着欸乃一声，一下子山水都绿了，这是一种多么空灵、飘逸，又多么神采飞扬的境界呀！这声音的冲击、色彩的冲击，是不是比“春风又绿江南岸”还要神奇呀？  

所以苏东坡就讲“这两句诗有奇趣，写到这里这首诗已经神完气足，不用再往下写了”，那严羽《沧浪诗话》也同意苏东坡的观点，而且还说就算是柳宗元复生也应该同意。问题是柳宗元自己写到这并没有结束啊，他还加了两句，“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大家说这是谁在回看啊？是渔翁啊。他的小船已经驶入江心，回看天边江流滚滚，昨晚露宿的西岩上只有几朵白云在无忧无滤、自在追逐。这其实是借助了陶渊明“云无心而出岫”的意境，表达一种闲适之情。那这两句话到底有没有必要？如果论精彩程度，当然这两句不及前四句，但是如果只有“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大家想这渔翁是不是还是外在的？是一个被诗人欣赏的对象，你可以说是诗人看他露宿、看他点火、看他划船，是诗人在欣赏他的生活。可是呢，一旦加上“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这渔翁和诗人就统一了，渔翁在回头看，诗人也在回头看。看什么呀？看滚滚江水，看半身坎坷，看世间的白云苍狗啊（“白云苍狗”苍：灰白色。联合式成语，本意指浮云像白衣裳，顷刻又变得像苍狗，比喻世事变幻无常。语出唐·杜甫《可叹诗》：“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那看了之后呢？看了之后又放下了，这就是所谓“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诗人本来是很失意的、很愤懑的，但是呢，永州的青山绿水抚慰了诗人，让他得到内心的宁静，从这个角度看，这两句诗就有了它特别的意义，是诗人的自我反省，也是诗人的心灵独白。在近十年的贬逐生涯之后，诗人终于不再昼夜惶惶、悲愤交加，而是“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其实呢，写“渔翁”，柳宗元还有另外一首非常著名的诗—《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是他刚刚贬官之后不久写成的，那时候他还感到透骨的寒冷、透骨的孤独。可是呢，经过差不多十年的磨砺，山水由黑白变成了青绿，柳宗元也从孤愤转为恬淡。把这两首诗对比一下，不正映照出柳宗元十年之间的心路历程吗？

再读一遍，“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2

写下你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