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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世旭:散文刍议两题

 齐一摄现美 2023-02-28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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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容易和不容易

“……能够活跃在小说创作(尤其是纯文学小说创作)领域的作家不仅屈指可数,年龄也大多在中年以上,情况堪忧。”

文章进一步指出:

“……小说创作,尤其是纯文学的小说创作,有着特别的难度……可以直接借助的东西相对就比较少,一般得完全依靠作者自身的文学感觉、创作想象、技能训练和各种素养积累,是特别艰辛的。就社会实用性和接受广泛度而言,小说和其他文学体裁也大不相同……小说作者……实际的生存处境相对也是比较孤寂的……选择纯文学小说作为自己文学志向的人非常难得。”

而散文创作的局面就大不一样了:“大凡有了一定的文学素养,生活中有了感受,谋篇行文相对还是比较舒松的……许多文学爱好者,起笔创作为散文是最常见的……有的散文作者,涉及散文才几年就能出版多部的散文集。”

陆永基指出了一个值得思考的现象:写散文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的确,只要识文断字,散文几乎人人可为。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一封白字连篇的家书,因其情真意切,不知胜过多少坊间鼓噪的美文。

不过,恰恰因为这“容易”,散文写作在事实上并不“容易”。世界上凡是最容易做的事,都是最不容易做好的事。下象棋容易,要下到谁与对弈都先自小心三分,却谈何容易?写父爱的散文不计其数,有多少可比朱自清的《背影》?

散文历经中国古代文学的广义阶段,进入近现代,受外来文化影响,趋近纯文学,向狭义转变,成为与诗歌、小说、戏剧并行的一种文学体裁。随着文学的日渐式微,尤其上世纪八十年代曾经独领风骚的小说黄金期成为遥远往事,在大为萎缩的读字人群中,散文作为一种写作方式灵活的记叙类文字,拥有了相对多的读者,散文作者作品因此日渐增多。但也许正因此,具有相当思想和艺术水准的散文作品并不多见

看到陆永基谈论散文写作的微信不久,有机会参与深圳一个散文创作的研讨会。会前,我心里不免嘀咕,最怕遇见类似“散文”:或借助搜索引擎,将街头标语口号、报章豪言壮语、单位数据资料杂烩,满满一锅“大格局”“正能量”,这类文字,除了让人知道作者是位“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的豪杰,余皆眉目不清;或一本正经,无限深沉,情怀爆表、开口“家国”,闭口“时代”,完全忘记了没有独特的个体经验和人性观照,“家国”就只能流于空泛,没有切实的现实感受和思想深度,“时代”就只能是虚无缥缈的梦幻,这类文字,让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或炫耀摆谱,拐弯抹角地“凡尔赛”,饭局上如何意外发现有权贵名流同桌并居然蹭上合影,扫床时惊喜发现了一根猫毛,并举之于阳光下见到其如何的光怪陆离,这类文字,似乎是刻意表现自己内心的猥琐和无聊;或孤芳自赏,无病呻吟,要么斯人独憔悴,要么像让书童扶到园子里咳一口血的才子,这类文字,常常是满篇人世慨叹,隽言睿语,心灵鸡汤,让人口舌发腻,肠胃直翻;或故作高深,彰显“品位”“格调”,说域外,则必有文化比较,说吃喝,则美食家非其莫属,这类文字,不免鹦鹉学舌,拾人牙慧……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散文写作的种种流弊,让人对散文不免轻视。

然而,好散文是有的。

就在这次的散文创作研讨会上,我读到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毫不做作的文字,甚觉愉悦。那些文字清新流畅,像生活本身一样自然,在寻常物中发现乐趣,在寻常人中发现美好,在寻常事中发现激情,文字平白而不苍白,叙述朴素而不失灵动,经历颇丰而不浮华,才情充沛而不张扬,殊为难得。作者正值青春年华,散文写作尚在起点,如此的不媚不俗,不趋不时,让人对散文优秀作家作品的出现有了信心。

二,写小说的与写散文的

多年前为一家出版社编散文年选,知道了小说作者对散文写作的介入,居然曾经是一个问题。有的散文作者认为是“非专业”搅了“专业”的局,弄得散文失了纯洁

“散文专业作者”的说法,让我颇感困惑。就写作而言,小说、散文乃至各类文学体裁都同样是文字活儿。非要划出圈子,除去徒劳地想要占山为王,毫无实质意义。说写小说的不可以写散文,等于说卖白菜的不可以卖萝卜,因此就要清理门户,这在市场上叫欺行霸市。有时候,两者的区别还远没有白菜与萝卜那么明显。契诃夫咏叹的《草原》、沈从文描绘的湘西,无论是看作小说还是看作散文,谁能说不是最佳的范本?托尔斯泰小说中的大量散文化的景物描写,有几个散文家可以企及?“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小说”。在鲁迅看来,小说是大制作,散文不过是“小感触”的抒发。至于“小说帮助我们理解世界,散文则帮助我们拓展人生”这样的话,就有些让人费解了。举凡文学,哪种样式的好作品不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世界”“拓展人生”呢?

事实上,散文写作的主力中不乏小说家的身影。作家们凭着独有的感性,沿着独特的通道,进入我们的心灵世界。如王国维所言:“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

杰出小说家的散文,语言优美,自由灵动,熔哲理、诗情、画意于一炉,各具风格:鲁迅精练深邃,《纪念刘和珍君》锋利如匕首;《好的故事》绚丽如云锦;《风筝》凝重如深潭。茅盾细腻深刻,巴金朴素优美……新时期以来许多我敬仰的作家的小说,因其思想和美学的力量,常常激荡文坛,并引领着潮流。读他们的散文,同样可以清晰地感到其思想视野的开阔和哲学意识的深刻。其立意的庄重和语言的诗性,以及萦绕在文字中的忧郁与思虑,总是让人赞赏的同时止不住叹息。有的作家如李国文,其晚年的散文写作已不是小说写作的余兴,而是倾注了巨大的精力。他在《文学自由谈》的专栏,以其深厚的学养和洞察世事的锐利,于混沌的时世激浊扬清,于说古论今中,对中国文人的丑陋,尤其那些人格卑劣、左右逢源、油嘴滑舌以博上位的“名流”,痛下针砭,揭露真相,剖析劣根,毫不留情。文坛的成败得失、丑态媚骨,波诡云谲尽在其中。其纵横捭阖,切中肯綮,令人每读必击节赞叹。其方正刚直,很容易读出鲁迅的味道。冰火渊海终成国文,嬉笑怒骂尽显风骨。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这样的文字也许有些寂寞,但正因此而显得难能可贵,让人觉得社会良心一息尚存,令许多风头十足的“散文家”逊色。

散文作为一种最自由的文体,给予作家语言驰骋的空间是最大的。散文品质的高下,除了真善美抑或假恶丑可以作为基本的衡量标准外,追求理性与耽于感性、精雕细刻与大刀阔斧、冷静叙述与热烈抒发、沉稳练达与灵动率真、简洁明了与扑朔迷离、口语化与书卷气、小女人的柔肠百结与大男人的心雄万夫、浅斟低唱的婉约与铁板铜琶的豪放、精致唯美的歌吟与自然质朴的言说、孔子的辞达而已与庄子的汪洋恣肆、含蓄收敛惜墨如金与激情澎湃语言狂欢,千姿百态、异彩纷呈。思想抵达各有深浅,学养积累各有厚薄,作家各有个性,读者各有喜好,散文阅读如入山水胜境,峰回路转,皆有可观,万紫千红,目不暇接。

忽然想起一位早年的朋友,他因为在书法杂志当编辑,也跟着写毛笔字,便对其他各行各业书法爱好者写的毛笔字颇为不屑:文人写的叫“文人字”、干部写的叫“干部字”、军人写的叫“军人字”……总之是非我族类,算不得书法。我于是请教:王羲之的字该叫什么字?他的《兰亭集序》进了《古文观止》,是文人;他当过会稽内史,是干部;晋朝的中军、右军之类虽通常为虚衔,但多少跟军人沾着边儿,后人直接就叫他“王右军”。朋友白我一眼,说:你这是抬杠!

我不禁莞尔。

文学是语言文字的艺术,谁写得好谁牛,写不好只能努力,是“小说家”还是“散文家”或什么“家”都不是,皆无所谓。以为占了某种位置,得了某种名头,就一定是那名头所指的角色,就一定要像阿Q,拿个吓人的名头去对吴妈说:我要跟你困觉!只能让人失笑。

文字固然有着伟大的作用,但有时候也不过是人类的一种玩具,不论相互欣赏,还是自我陶醉,开心就好。过于小心眼,恐怕自己也会觉得没有意思。

事情本来是秃顶上的虱子,明摆着,连“刍议”也不值得的。值得一提的是与此相关的一种文坛常见的挤兑:心怀嫉恨,自视颇高,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尖酸刻薄,不留余地。这样的负性情绪,伤害的其实首先是自己。

在文学边缘化的今天,除了对品质特别不堪的人,同行之间如果做不到善意帮衬,至少可以不恶意相煎。

2022年12月12日岭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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