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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回忆录:(4)多行不义

 兰州家长 2023-02-28 发布于甘肃

夜幕徐徐地从天际降落,黑暗笼罩着繁华的十里洋场。

上海虽素有“不夜城”之称,但那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只不过像是黑色天幕下飞舞着的几串萤火虫,它不仅无力驱散那重重黑暗,而且把这漆黑的世界映衬得更加惨淡。

在一个秋风飒飒的深夜,一辆飞驰的小汽车突然在一个居民区的弄堂口停了下来,弄堂内迎出两个黑影,鬼鬼祟祟地冲车内说了些什么。

车门立即打开,钻出了几个持枪的便衣特务,他们迅速地贴着墙根,包围了弄堂内一栋三层楼的住宅,要秘密逮捕三楼上住着的一个中共地下党员。

上海弄堂场景 图片来自网络

特务中为首的是一个细高个的年轻人,他领着两个特务偷偷摸摸地直上三楼,飞起一脚,踢开了一个房门。“不许动,举起手来!”

三支手枪同时对准屋里,而房间内依然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三个特务闪身进屋,原来屋里根本无人。

三只手电在屋里乱晃,只见房间不大,一张单人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一个写字台和两把靠背椅,家具摆设简单得无法藏人。

“奇怪!不是说人回来就没出去,11点钟屋里还亮着灯吗?”细高个边说边把手伸进被子里。

突然,他两眼露出了狡黠的笑意:“哈,被子还有点热乎,人肯定没跑远,你们快分头去楼道搜查!”

两个特务退了出去,细高个却不肯离开,他拿着手电上下左右乱照,打开窗户往下寻找。

窗户正对弄堂,有两个特务在下面把守,他的手电忽然停在天花板上,那里有一个半米见方的天窗。细高个像猫一样跳上桌子,纵身蹿上天窗,爬上楼顶。

天色依然是黑沉沉,他伏在人字形的楼顶上四处张望,发现身后两米处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他不由得一惊,忙调转枪口对准黑影,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烟筒,他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

当他来到烟筒附近时,一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从烟筒后闪出,飞脚踢掉了他的手枪,他没来得及反扑,就被大个子拦腰抱住,两人在楼顶上扭打起来。

细高个一心想活捉这个共产党要犯,好回去邀功请赏,而大个子一个劲儿地想把他往楼下甩。

正打得难解难分之际,其余的特务从天窗爬了上来,细高个得意地大喊:“快来,在这里!”大个子趁机把他绊倒,死命抱住他往楼下滚。赶上来的特务一把没抓住,两人一起从三层楼顶摔了下去……

读者也许已经猜到,那细高个就是我。

常言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次我受到了惩罚。

在旧社会,官级和罪恶往往是成正比的,我21岁兼任淞沪警备司令部少校行动组组长后,出于对戴笠的感激,几乎是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了。

当时,我年轻气盛,好大喜功,一当上行动组长,就迫不及待地要练好枪法。我一方面积极参加上海骑射会,有空还去侦察大队部甬道里练习射击,每天要打几十发子弹;

另一方面也积极参加各种追捕、绑架、暗杀活动,无论是追捕政治犯,还是刑事犯,我都亲自参加,有时甚至把刑事犯当作练习射击的活靶子。

因为上面有规定,抓到政治犯必须送到南京去,淞沪警备司令部无权审讯、处理。而刑事犯,如抢银行、砸商店的土匪强盗,警备司令部则有权审讯、处理。

追捕中,如果对方拒捕,还可以开枪。这时,我已把什么做人的“良心”,什么“人命关天”“杀人偿命”的概念,通通丢到九霄云外。

一次,我把一个刑事犯追进了一条死胡同,我明知他并无死罪,身上也没有带枪,已经无路可走,只要跑在我后面的组员一到,活捉他是肯定无疑的了,但是我忽然想试试自己的枪法,一看左右无人,就瞄准他开了一枪,正打在他的头上。

组员赶来时,我谎称犯人要夺我的枪,所以才把他打死了。组员们都相信了我的话,谁也不去追究犯人的死因,一条人命就这样丧于我瞬间的意念之中。

以后,我的胆子越来越大,不但毫无内疚之感,而且还认为自己这样做得对。

警备司令部的职责不就是维护社会治安,保卫民众生命财产的吗?打死几个土匪强盗有什么了不起?这不是为社会除害吗?

因此,有机会我就这样拿犯人当活靶子,哪次也没人追究我的责任,反而称赞我枪法准,有前途,有时就连戴笠也对我的枪法表示满意,我自己更是得意扬扬。

我越来越积极主动地工作。为了显示自己精明能干,凡是戴笠感兴趣的事情,我都挖空心思去做,讨他喜欢;凡是他感到头痛的事情,我也总是想方设法替他分忧。

我当行动组长不久就发现,在租界上追捕、绑架共产党和刑事犯,大都能得到那里帮会和巡捕房的协助,唯独追捕、绑架、暗杀各地方军阀与反蒋势力的代表时,他们却不大肯帮忙。

这主要是因为,帮会在全国各地都有组织,他们要在那里站住脚,还需要地方势力给他们捧场。

有时,戴笠指示我们去租界绑架、暗杀某军阀的代表或反蒋人士时,我们就只能设法把他骗出租界,而如果他不肯离开租界,我们即使盯住了他,也是束手无策。

戴笠对此非常恼火,我明白他的意思,就帮他想办法,不久,我领着组员总结分析了平时绑架、追捕的经验,研究出一套在不同场合、不同情况下绑架的方法,并将其付诸行动。

有一次,有个反蒋人士正在路上行走,一个特务从后面跑上去,朝他头上猛击一棍,当时,就把他打昏在地。

那特务打完就跑,我们则装成被打人的朋友赶上去,叫来汽车,说是送他去医院,围观的人也帮着我们把他抬上车。

这时,那人的一个亲戚正好路过,也要挤上车,我忙说:“我是他的朋友,我送他去医院,你快回去通知他家里的人!”那人信以为真,我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绑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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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上海街头场景 图片来自网络

为了绑架,我还专门训练了两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别看女人力气小,但有时比男人还顶用,特别是在人多热闹的街上绑架一个人时,女人的特长就更能得到充分发挥。

一般情况是,那两个女特务在街上走,其中一个装成被抓人的妻子。她走到那人跟前,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两个耳光,嘴里还大声骂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扔下我们母子到外面去胡搞,连家都不回,你今天非得跟我说清楚!”一边骂,一边还揪住他的衣领不放。

对方往往是被打得一愣,忙分辩说:“你搞错了吧?我不认识你!”

另一个女特务一直挤在围观的人群中,她忙笑着上前说:“××大哥,你们两口子又吵架啦?快回家去吵吧,在大街上让人看着多难为情啊!”

这时,还会有两个装成围观者的男特务在那人身后推着,并起哄似的说:“是啊,快回去吧!”

这样,被绑架者毫无说话的余地,连推带拉地被架进我们的汽车,在围观人们的一片哄笑声中,我们就把人绑架走了。

在当时的社会,男女关系非常混乱,发生这种事情人们都不觉得奇怪,反而认为是小老婆或情妇在争风吃醋,谁也想不到会是政治绑架。

有一次,采用这种绑架的方法还闹了一个笑话,那是在南京路的一家大百货公司门口,看见我们要绑架的人正从百货公司里出来,一个女特务像以前一样,上去就是两个耳光,嘴里还大声咒骂。

正在这时,那人的妻子也从百货公司门里走出来。我想,这下坏了,西洋镜要被戳穿了。

哪知,他妻子见此情景,不但不帮丈夫解脱,反而也跟着大吵起来,一定要丈夫把事情说清楚,还帮着我们把她丈夫拉上了汽车。

等到我们在车上掏出手枪,他妻子才知道上了当,后悔莫及。

我们的绑架办法颇见成效,戴笠大加赞赏。我更是得意非凡,总想处处表现自己,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总想要显示自己很“精明、能干”。

这样一来,有些事情办得使戴笠满意,而有些事情在他面前就显得受累不讨好。

有一次,我从武汉办完事回上海,乘坐的是一条英国轮船,船行至九江,天刚蒙蒙亮,我起床去甲板锻炼,刚出船舱就看见几个外国船员正围住一个水淋淋的中国人。

这个中国人40来岁,在苦苦哀求他们不要把他吊起来,当时,外国船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中国人不买票上船,就要吊起来打一顿。

那中年人满脸愁苦地说,他和几个人合伙运一木船棉花到上海去卖,头天夜里,他半夜起来到船舱外解手,突然看见另一只小船悄悄地靠到了他们的船边,他忙躲在棉花垛后,观看动静。

月光下,他看见小船上的十几个人爬上了他们的木船。他刚想喊,就看见打头的人手里拿着把大刀,其他人也都拿着斧子和木棒,他吓得没敢作声,眼睁睁地看着那伙人把船舱里的四个同伴拖出来砍死,扔进了江中。

他连忙跳水而逃,在水里泡了半夜,才爬上了这条英国客船。我听到这些情况,决心破获此案。我问他还认不认识抢劫他们的那伙人。

他说,打头的那个人他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把他烧成灰,他也认识,于是,我就帮他付了船票钱,领他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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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行在长江上的轮船 图片来自网络

我估计,那被抢的船一定比轮船走得慢,而且船上的棉花也一定会运到上海来脱手,我就带着那个人在上海码头等着。

等了两天,也不见那只木船的影子。第三天,我嘱咐我们在码头的“眼线”注意进码头的木船,自己领着那个人先去附近英租界的上海电影院看电影。

谁知,我们看完电影一出来,刚走到附近泥城桥上时,那人眼睛一亮,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着停在苏州河桥边的一条木船说:“看,就是这只船!”

我一看,那木船上的棉花还没卸掉,船上只有一个人坐在船边上抽烟。我估计那伙强盗一定是上岸去了,货还没卸,人一定会回来。

我连忙跑到附近打了个电话给英租界巡捕房,请他们协助逮捕这伙强盗。等那伙强盗回船后,在巡捕房的协助下,终于把这十几个人都抓起来了,船货归还了失主。

小报上为这事登了一则新闻,题为《扬子江中巨盗施鬼伎,泥城桥畔名探显神通》,我也因此而得了一笔奖金。

我兴高采烈地去告诉戴笠,心想这件事做得真漂亮,不但得了钱而且也显示了自己的才干,戴笠又该夸奖我一番了。

没想到,这次他可没夸我,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好啊,你又得了钱啦!不过,你可别把精力全用到这些事上哟,别忘了清共除奸才是我们真正的责任。我把你放在警备司令部,可不是让你去抓几个强盗、小偷的,你懂吗?”

我有些不明白地说:“警备司令部的职责,不就是维护社会治安,保护国民生命财产的吗?”

戴笠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你真是没一点儿政治头脑。不错,警备司令部是维护社会治安的,但是你到任何时候也别忘了我们'团体’的使命是保卫国家政权,既要做革命的先锋,又要保卫委座的安全。真正能和我们争夺国家政权的,是共产党和那些反对委员长的异己分子。你抓来再多的土匪、流氓有什么用?”

这时我才明白了我们真正的对手是谁,从这以后,我就一反过去的做法,开始对政治案件特别热心。后来,轰动上海的“怪西人案”,即追捕第三国际代表华尔敦的事件,就是我亲自参加干的。

那次我从三楼上摔下来,就是在“怪西人案”发生之前,当时得到情报,说曾被我们监视、追捕的一个中共地下党员,已经回到了他的住所。

我便亲自带人去逮捕,没想到自己也因此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个大个子抱着我滚下楼顶时,我不禁暗暗叫苦,心想,完啦!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一个组员告诉我说,我们从屋顶上摔下来时,那个大个子先落地,当时就摔死了,我侥幸被二楼的一根晒衣服的竹竿拦了一下,而且又落在他身上,才没有摔死,但是左眼球被竹竿挑了出来。

当时,组员们急了,先用生烟丝堵住我的伤口,又马上用车把我送到医院抢救,戴笠特地派人给我请了著名的外国眼科医生和外科医生,为我动了手术,看来,他对我这个肯忠心耿耿为他卖命的人倒是非常器重。

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的人,大概总是比平时想得更多一些。

躺在医院里,我曾反复地想,自己如果这次摔死了,那不一切都完了吗?金钱、名誉、地位,还有什么用呢?看来以后再不能干这种冒险的事了。

可是,不干又怎么办呢?只要不离开特务处,这种事情是肯定无法避免的,这一点,最初参加特务处时,姐夫就告诉过我。

而且,戴笠也一再强调过:“我们团体的规矩是'不成功,则成仁’,活着进来,死了才能出去!”

我如果就此洗手不干,那戴笠会轻易放过我吗?即使他不追究,而我亲自暗杀、绑架、逮捕过那么多共产党和反蒋人士,他们会轻饶我吗?

一个活人从高楼上摔下来,后果固然可怕,但一个人的政治命运从高位上跌落下来,不也是不堪设想吗?何况自己的双腿已经站在血泊之中,或进或退不都是无法洗净自己满身的血污吗?

我左思右想,最后还是觉得,眼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提着脑袋跟着戴笠干到底。

就这样,住院医治期间,我反复思考的结果,不但没有从中吸取教训,反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反革命立场。

不过,我内心深处也有一些不安和内疚,那就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的教诲,对不起当时的女友——白云,对我的一片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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