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只此永夜，不枉一生。

《世说新语》列：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明旦，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看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

或许这是自魏何晏、王弼开清谈玄理之风后，最为有名的清谈之一；或许这是自渡江而东以来，最为鼎盛的一次清谈阵容。该来的都来了，当在的也都在了。王导、殷浩、王濛、王述、谢尚这些当时声名显赫的名士会聚一堂，辨析玄理。如华山论剑，巅峰对决。

之所以说此清谈称得上绝世少有，不仅表现在阵仗豪华，更在于这是只属于顶尖高手的对决。因为在他人眼里已算是风流名士的王濛、王述之流，竟然沦落至毫无插嘴的余地。可见王导、殷浩之间的辩难是何等的缜密无间，又是何等的精彩绝伦。

满室风云，一堂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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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以及《新语》其他短文中极少及清谈的主题，只以“清谈玄理”一笔带过。或许，若真铺展主题，陈尽观点，详载论据，分条逻辑，将会从根本上颠覆《世说新语》文章体例。《新语》便不再是短文简句，而是洋洋大观之论文，是以刘义庆在百般思量后，忍痛割爱，舍弃这些玄理辩证的精彩过程，代之以小说体的文学描述。

如此精彩奇妙的辩论，勾起我们的好奇心，更加急切地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清谈主题让这些名士们如此痴迷癫狂。这可以从其他短文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王导渡江到了南方后，只谈论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这三个玄理论题而已。但是这三个论题却能辗转推演出去，几乎是无所不包。

至此，我们大致清楚名士们清谈的主题。但这些主题是作为学术辩论主题，而非简单的生活状态。以养生为例，嵇康有《养生论》，但他说的养生不是练瑜伽，泡枸杞，吃人参。而是“养生问题以及与此相关的形神问题。认为形与神两者不可分离，养生必须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

这是一场没有输赢的辩难。因为他们彼此都把自己的道理说尽，但仍难以驳倒对手，对手同样难以打败自己。此时，重要的不是输赢，而是恰逢对手，值得尊敬的对手。在一场不分高下的辩论中，一吐而快，酣畅淋漓。独孤求败，虽是天下第一，但终究孤独，没有对手的寂寞，是无聊的，也是痛苦的。

辩难是如此精彩备至，以至王述、桓温这样的名士都给震服。桓温说：清谈是如此美妙。谢尚和我虽然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但我们并不感到寂寞，冷落，而是心有所悟。更别说两位姓王的属官，被彻底征服。昨夜精彩，昨夜没有设防。

只此永夜，不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