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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浩:职业的和业余的文学家

 置身于宁静 2023-03-04 发布于浙江

同济大学MFA创意写作作家系列讲座02

在文学领域,“职业的”和“业余的”这两个词的指向充满了其他领域所没有的混乱。而无论是对于文学读者还是文学写作者,在谈论伟大作品之前,先厘清和界定独独属于文学这门艺术的职业特质,尤为重要。10月27日,在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云通楼,嘉宾张定浩从当代文学创作出发,讨论何为职业的和业余的文学家,现场气氛热烈,同学们享受了一次思想的饕餮盛宴,这是我们同济大学中文系举办的MFA创意写作系列第二次讲座。

下面是嘉宾的精彩发言辑录。

张定浩:

首先谢谢胡桑老师的邀请。胡桑老师译过奥登的《染匠之手》,我就想以奥登的一句话来开场,他说:“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年轻人,如果没有任何方面的天赋,他很可能会梦想去写作。”

这当然是一句很残酷的话,但也是一句诚实的话,而一个有志写作者要必须经受的,就是各种各样残酷的诚实。我想,奥登这句话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认识。首先,写作在大众看起来似乎是一项没有门槛或者门槛极低的事业,不需要某种特别的职业才能,这种错误的认识导致很多没有写作能力的人投身于写作;其次,没有任何方面的天赋,可能恰恰可以成为写作的开端。这个时代有很多非常有才华的年轻人,他们什么都能做,从编剧到广告再到政府公关和银行投资,他们可以在每个行业都做得风生水起,除了成为一个作家。一个杰出的写作者,往往恰恰是因为自己清晰地知道自己才能的局限,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没有别的天赋,除了对于写作的决心与耐心。

如今,很多缺乏资质的写作者被唤作职业作家,而很多好的作者确实只是业余时间从事写作,更何况,在文学领域,人们总是赞许天才而非匠人,写作的极境似乎是妙手天成而不是殚精竭虑,这种种的结果,使得“职业的”这个词变成一个讨厌的敏感词,写作者避之唯恐不及;而“业余的”则变成一面奇妙的挡箭牌,多数写作者都愿意受它的荫蔽,因它既能挡住来自写作这门技艺(倘若它称得上是一门技艺)严峻的职业叩问,又不妨碍享受来自这门技艺的种种光照和掌声。在座诸位既然是在非脱产的业余情况下来读一个看似很职业的创意写作专业,就很有必要对职业和业余这两个词有一个重新的思考。

文学相较于其他职业的最为独特之处在于,它的职业性和业余性是在互相转化中的,就像一个莫比乌斯环,可以不断地走到自己的背面去。

我要讲的第二点,是何谓文学的敌人。文学的敌人不是金钱或政治,不是从事别的行业的人,而是来自文学的内部,来自文学所具有的职业性和业余性这两端。一个写作者,要对此有所警醒,并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两个敌人。

在业余性这端的文学的敌人,是文学青年症状。所谓的文学青年症状,和文学完全不是一回事。切斯特顿曾经就此区分道,“艺术质是一种疾病,使艺术爱好者深受折磨。它产生自这样一些人:他们没有充分的表现力将自身中的艺术因素表达出来从而摆脱它……具有巨大健康活力的艺术家很容易摆脱自身的艺术因素,正如他们可以自如地呼吸,很容易就出汗一样。但是,对于缺乏活力的艺术家,摆脱自身的艺术因素就成了一种压力,带来了明显的痛苦,这种痛苦被称为艺术质。因此,非常伟大的艺术家能够成为普通人,成为像莎士比亚或勃朗宁那样的人。艺术质带来很多真正的不幸——虚荣、暴力、恐惧,但艺术质最大的不幸是它不能创造任何艺术。”

文学应该是让人健全和完整的,文学要拥抱整个外面的东西,把自己所有的成见打碎,去尝试理解他人,并通过理解他人来重新理解自身。但文学青年拥有各种各样的自以为是的成见,他们总觉得这个世界在和他们作对,他们在一种莫名的反抗当中寻找一种自我存在感,我觉得这是比较糟糕的。文学青年把自己的偏激狭隘当作勇敢,他们热爱读书,却毫无谱系,热爱表达,却对他人缺乏理解。

而在职业性的一端,坐落着文学的第二个敌人。我们会看到很多所谓的作家和诗人,他们出过一些书,年轻的时候可能写过一两部好的作品,也长年从事写作,但这种写作的职业性慢慢转化为油滑、投机和自我重复。卡佛有一本小说,叫《当我们在谈论爱情的时候,在谈论什么》,它原来的名字叫《新手》。他想说的是,一个人面对爱情的时候,每一次都是崭新的,正如一个人面对写作时,每一次也都是崭新的。一个好的写作者,不管写过多少作品,当他再次面对空白的稿纸时,依旧会感到艰难,像一个新手一般。

文学的这两个敌人,文学青年症和油滑职业病,其共同特征,是自我封闭的平庸。

我想说的最后一点,是在写作层面,作为学院能教什么?这个问题可以迅速转化为,作为一个喜欢文学的写作者,我们自己能从学院中学到什么。所有的教育,最终都是自我教育,是自己主动投身其中才能有所收获的自由教育。

按照列奥·施特劳斯的说法,自由教育,就是倾听最伟大的心智,向他们学习,令自己的心智也因此变得健全。这种倾听,有两条路径,一个是经典文学著作,一个是有关经典文学著作的理论阐释和文学批评,这两条路径是相通的,我们会看到几乎所有的伟大文学家同时都是一个伟大的文学阐释者,反过来,很多杰出的理论家本身就是很好的文学家。施特劳斯说,“自由教育就是摆脱平庸而获得自由”,而“平庸”在古希腊人的语言里的意思,就是“对美的事物缺乏经验”。《文心雕龙》里说,“操千曲而晓声,观千剑而识器”,大量和有系统地阅读过往时代最好的文学作品和理论作品,倾听这些作品中各种杰出心智的互相交谈,从中获得有关美的事物的经验,并感受文明的整体性和对话性,这是一个文学写作者学习的唯一途径。

精彩问答

1.如何恰到好处地引用?

张定浩:这首先涉及你引用的目的,是为了什么而引用。我会尽量避免那种为了辅佐论点和论据式的引用,我希望是一种印证式的引用,当我写到某处引用某个作家的时候,我是希望读者知道,这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太阳底下并无新事。其次,对我来讲,我写作不是框架性的,而是生长性的,必须有第一个句子才能有第二个句子,在这种情况下,引文起到的作用是帮助我生长,通过它,就像嫁接植物一样,你再生长出你的一部分。这些引用的句子出现在你的文章里,它不是一个花边,一个装饰品,不是标志着你读过很多书。我打个比方,这些引文就像一个房子的很多窗户,打开窗户,这个窗户又通向无数的房子,有不同的空气进来,你在其中,你在这个房子里,你和各种各样的气息沟通,“生物之以息相吹”,你创造了一个互通声息的空间,然后你邀请读者进入这个空间。

胡桑:文本声音不单一,和小说一样,不是你个人一个声音,里面很多声音,你收服不了的声音,刚才两位嘉宾表达的那个不确定的自我和不确定的世界的遭遇,这个表达很好,无论你是写小说,还是写散文和写诗,你都要知道你的不确定性,有些地方的不确定性是靠别人的声音来打开你的。出现别的声音的时候,不是为了证明你是对的,而是证明你说不清楚。艾默生的《引用与原创》,这里面提到了天才的引用,这种天才的引用在小说写作中依然成立,莎士比亚在死去的身体上呼吸并带给他们生命,莎士比亚是一个引用型的作家,他的剧作里面经常引用你不知道的作家,他不是很明确地让读者听到,他在用一个谁的声音,他只让你听到,一个被他天才引用过的一个,莎士比亚的声音。你内心要装上十几个作家的声音,如果你内心只有一个声音,你的写作是失败的,你的声音是单调的。

2.我感觉自己阅读的时候,经常三心二意,一会喜欢这个作家,一会喜欢那个作家,请问您是如何找到自己的阅读谱系的?

张定浩:其实我也是像你一样三心二意的,但是每个三心二意的瞬间你是专注的。谱系有两种,一种是相对客观的,比如像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短篇小说的两个谱系,契诃夫式的和海明威式的;另一种,是属于你自己的,你可以既喜欢契诃夫又喜欢海明威,在这种交替喜欢中,你慢慢再去阅读你喜欢的作家所喜欢的作家所喜欢的作家……这是一个可以无尽漫游的书单,这样的漫游就已经是一种不断的选择过程。阅读谱系不是僵化的,现成的书单,阅读谱系最终就是你自身,那些你深切喜爱的书,最终构成了你。

同济大学MFA创意写作方向

作家、文学杂志编辑系列讲座

同 济大学MFA创意写作方向硕士依托于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深厚的文学创作传统。百余年来,同济园里不乏诗人与作家的身影,他们或在此求学,或在此任教,络绎不 绝。如著名诗人与“散步美学家”宗白华、被鲁迅称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的冯至、“战国策”派戏剧家陈铨、“象征派”诗人穆木天、曾翻译出裴多菲名句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殷夫等。而先锋派作家马原、小说家张生均曾出任中文系主任。同时,现在本系任教的教师中,尚有多位从事小说、散文及诗歌创 作,如张生、张闳、朱大可、万燕、刘强、汤惟杰等。我系还聘著名评论家、鲁迅文学奖获奖者程德培先生与著名编辑家、《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先生为兼职教 授。如此悠久的人文传统和一流的师资队伍,可以为学生们带来综合性的视野,提升其独具个性的创作才能。

同 济大学MFA创意写作方向自2015年开始,已连续五年面向全国招生,现已有三届毕业生,在读硕士研究生人数46人。为进一步提高学生的创作能力、理论视 野,加强学生与作家的联系,同济大学MFA创意写作方向拟自2019年10月起,陆续邀请全国知名作家和文学杂志编辑,来我们专业进行系列讲座。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同济大学中国文学中心

2019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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