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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罗泽南、刘蓉早期讲学

 思想的救赎 2023-03-04 发布于广东
      梁启超在《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一文中,揭示了罗泽南、刘蓉对晚清理学复兴作出的重大贡献:“道咸之间,湘乡罗罗山泽南与其友同县刘霞仙,共讲程朱学,以教授于乡曲,而同县王璞山、李迪庵续宾、希庵续宜,皆罗山弟子,师弟弦歌诵讲,若将终身焉。及大乱起,罗山提一旅卫桑梓,已而出境讨贼,死绥焉。璞山、迪庵先后殉,霞仙赞军幕,希庵独将,并立功名,自是一雪理学迂腐之诮,而湘学之名随湘军而大振。”

所谓“诵讲”,即指讲学,是罗泽南、刘蓉培养理学人材的手段。和一般开馆授徒显著不同,其目的不是应付科举,而是传道,培养品德高尚的理学信徒。因此,其内容是学术,而不是应试所需的知识、技能,其方式除了讲授,还有研讨、论辩。这是一种古老的学术活动,曾在历史上为推动学术发展起到过重要作用,如岳麓书院的“朱张会讲”,天下闻名,为发展宋学做出了重要贡献。

罗、刘讲学本为宏扬理学,培养理学新生力量,却不期然为湘军的诞生创造了条件,为湘军提供了大量人材。据李超平先生的研究,道光二十七年,罗泽南在同邑左辉春“芭蕉山馆”讲学授徒,“芭蕉山馆”因此成为湘军肇源地参李超平《芭蕉山馆考—湘军肇源地初探》。“芭蕉山馆”的弟子可谓群星闪耀,包括王錱、李续宾、李续宜、杨昌濬等一批湘军名将。无疑,道光二十七年是罗泽南的讲学进入鼎盛期的标志。

那么,在道光二十七年之前,罗、刘讲学情形如何呢?

早在道光五年,十九岁的罗泽南已经开馆授徒。但在很长时期内,他教授的是举业,即科举所需的知识。十六年,罗泽南始究心理学。十八年,他与刘蓉相识,与谈理学,刘蓉由此始笃信程朱。此后两、三年,两人互相切劘,致力于个人的理学精进。大概在二十、二十一年,他们始意识到理学需要重振和赓续,亟需培养理学接班人。于是,他们开始讲学,自觉肩负起传承“道南正脉”的使命,“慨然有志于三代,思一用其学术以兴起教化”。他们这种自觉意识,在刘蓉《赠罗仲岳》一诗中表露无遗:

木鸡修道无人问,裘马论交几辈贤。
贱子胸中足丘壑,与君分内得林泉。
同堂论道窥真宰,埋首穷经各少年。
努力名山接薪火,豫章家学要人传。

道光二十一年五月,刘蓉写信给曾国藩,说“阳明首倡异说,痛诋紫阳,欲立异以为高,乃援儒而入释。畏格致之难几,则倡古本《大学》之说。知日月之莫逾,遂订晚年论定之书,贻误后学,实非浅鲜。念台鉴其禅悟,倡言辩说,盖亦颇觉王学之弊,而知讲学之不可废矣。”刘蓉在这里提及明朝大儒刘宗周对讲学的重视,说明刘蓉此时已经有了重拾讲学传统的念头。

也是在这一年,罗泽南于本邑洲上朱宗程家设馆。通过罗泽南写于本年的《觉梦轩记》、《贺彝斋传》两文,我们可以看到,他讲学事业即始于朱宅。在《觉梦轩记》一文中,他以理学教诲弟子,这种情况在此年之前从未出现过:“格物致知之功, 发之孔曾,阐之程朱,其义已无馀蕴矣,何天下之有志斯道者绝少也?盖自圣道不明,俗儒之学盈天下,天下之士不尽力于词章, 即凝心于记诵。阳儒阴释之辈,又从而蛊坏之,矜言顿悟,不事讲习,身心国家之要遂无复有寻求……圣贤之学,穷理以致其知,力行以践其实。不明善,无以为诚身之本;不诚身,则其所明者亦虚而无据。使徒欲扩其识见,而不体之于身心,以推及于家国天下,其与记诵词章、与为陆王之学者何异?”《贺彝斋传》一文则让我们得以窥见他在朱宅传授理学的情形:“始授《大学》,以朱子之《章句》为圭旨,参阅《或问》、《语类》及诸儒论说,会其纲领,究其条目……越明年,为讲《中庸》天人性命之旨,中和诚明之奥……从游两年,余所讲授,皆虚心听受,体验著已,每有疑义,必反覆辨明而后止。”

有史料显示,刘蓉曾前往洲上,与罗泽南商讨过理学问题。《槠山刘氏四修族谱》载:“吾族祠祭仪注为凫翁中丞公即刘蓉就《朱子家礼》增损编订。闻之乡先辈云,忠节即罗泽南教授洲上时,实与中丞公共同参讨。凡及忠节之门者,皆遵以行,故各族祠祭之仪略同。”就是说罗泽南和刘蓉对《朱子家礼》进行修订,制作祀典,为罗氏弟子所遵循。在这个过程中,罗、刘必定有讲学。

这一年,刘蓉还通过写信,就持守涵养、循守与诵说的先后次序等理学问题对罗门弟子进行启发。对此,罗的反应是“于我心有戚戚焉,此不特诸生所宜书绅,亦泽南所宜奉为针灸者矣”,并要刘就循守与诵说先后问题对学生作进一步解说。

刘蓉的讲学对象还包括曾国藩。闰三月,曾国藩致书刘蓉,谈及王阳明、刘宗周等前朝大儒,认为他们“墨守《大学》一书,遂成大儒”,意谓他们的学说是醇正的程朱理学。此时,曾国藩刚师从唐鉴学习理学,认识还不深。刘蓉在回信中对其观点进行了纠正,对王阳明、刘宗周进行了批判。次年,曾国藩在复信中说刘蓉“讲明学术者,甚正且详”,并自认对前明、本朝大儒“不克辨其得失”。可见,在曾国藩进修理学过程中,刘蓉对他是有指引之功的。这种以通信方式进行的学术交流,本质就是讲学。这样的讲学,在刘蓉与曾国藩、郭嵩焘之间持续了很长时间。

道光二十二年,罗、刘拉开在长沙讲学的帷幕。六月,郭嵩焘写信给刘蓉,约乡试时在长沙相会。七月,刘蓉有半个月在长沙,期间在观音庵内讲学,参与者有郭嵩焘、郭崑焘、曾国潢、曾国华等人,内容包括格物等。十二月,刘蓉写信给曾国藩,说这次在长沙“酬应繁多”,也许这是其讲学带来的效应。是月,郭崑焘有诗寄怀刘蓉,有云“举世尽尘垢,先生独皎然。功名轻俗辈,志趣在前贤”,“今君趍圣域,而我尚庸人。半受纷华累,难寻道脉真。超凡有正路,可许渡迷津。”次年闰七月,郭崑焘又致信刘蓉,说“去夏一别,倏忽经年,回忆观音庵内谆谆启迪时,此境恍然如昨,所恨缘分浅薄,不获与兄朝夕同居,得以时闻训诲。”可见,刘蓉这次讲学给郭崑焘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郭崑焘之子郭庆藩说:“(郭崑焘十九岁应试来长沙,始识湘乡罗忠节公、刘霞仙中丞。时两先生方究心宋儒之学,言行无所苟,先大夫一见倾服。两先生亦谓'此吾畏友也’,乃深相结契。”郭崑焘十九岁时,正是道光二十二年,说明罗泽南这年在长沙也有讲学,很可能是与刘蓉联手的。

道光二十三年闰七月,罗泽南、郭崑焘在长沙相晤,罗应会讲学。八月,刘蓉致信曾国藩,打听京中讲学情况:“闻顷在京城设有讲学之会,不审与同业者谓谁?进德之方以何者为要?用功之序以何者为先?告将课程大端闻示。此调不弹久矣,士林中舍举业外,不复知有学问。” 此信用意,应是希望京中与湖湘共同努力,推动讲学。

道光二十四年,罗泽南在长沙贺修龄家开馆,而刘蓉在娄底开设“菁莪精舍”。娄底位于湘乡西部,地理偏僻,故来就学者不多,并且他们来的目的是为了科举,“来学之士类多浮慕,而不肯实致其力,盖利禄之溺人深矣。” 这让刘蓉失望,所以“菁莪精舍”次年就没开了。

六至九月,刘蓉、郭崑焘、曾国荃、曾国华、曾国潢都在长沙,期间罗、刘必有讲学。曾国荃对刘蓉颇信从,知刘蓉开馆,欲于秋后从游,曾国藩很赞成,但未获曾麟书同意。这一年,曾国藩给刘蓉写信,称他“崛起僻壤,乃能求先王之道,开学术之蔀”,并嘱他教诲曾国荃。他多次在家书中赞赏刘蓉的学问,希望诸弟向他请益。显然,这是对刘蓉讲学的高度肯定。

道光二十六年,罗泽南再度回到洲上朱宅设馆,学生有李续宜、左孟香、左仲立等。罗赠李的《耻不逮斋记》即撰于本年。其文略谓:“圣人之道,身心性命之道也,其文杂载于《诗》、《书》、《礼》、《乐》、《易象》、《春秋》,其理散著于视听、言动、君臣、父子、昆弟、夫妇、朋友。一事一物各有当然之则,是皆为吾性分所固有,我躬所不容己者,非徒供人谈笑已也......今希庵既自耻其不逮,愿砥砺磨砻,底于无过,其识见已超迈乎流俗。学问之功,不患力之不足,惟患守之不固。读书以清其源,力行以践其实,毋惑私欲,毋逞意气,日就月将,自可缉熙于光明......余与希庵讲论有日矣,孔孟程朱未尝一日离诸口。自返厥躬,抱愧实多,殆所谓以言教人者与?窃愿希庵以我之不逮为戒,以古人之所逮为法,庶乎其有济耳行矣。”

截至道光二十六年,罗泽南、刘蓉在长沙和本邑培养的学生中,有湘军早期骨干曾国荃、曾国华、李续宜、朱宗程、谢邦翰、钟近衡等,和湘系集团重要成员郭崑焘等。可见,罗、刘的早期讲学已经取得了丰硕成果。与此同时,也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影响。梁启超只注意到罗、刘“教授于乡曲”,实际上,他们在长沙讲学的时间很多,差不每年都有或多或少的时间在长沙。讲学是在湘乡、长沙两地同时开展的,这对扩大其影响和传播理学无疑起到了重要作用。他们在谋划讲学之初,应该就定下了把长沙作为讲学地之一的策略。他们在长沙的讲学大概在道光二十六年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次年,唐鉴由长沙赴金陵,诗赠罗、刘,予以高度赞赏:
晦翁不复作,吾道苦无师。
榛芜塞正路,何以剪剔之。
乃于众木中,迥见最高枝。
傲霜吾岂敢?相与共扶持。

唐鉴称罗、刘为“最高枝”,不仅因为他们的理学造诣,还因为他们传扬理学的贡献。道光二十七年后,罗、刘讲学影响进一步扩大。杨昌濬说罗门弟子每到长沙,“必置酒高会,会则必请三先生指罗泽南、刘蓉、罗信南讲论道学渊源,示以闲邪存诚、直身善世之要,抑其过而进其所不及,同人又必互相质证... 一时士大人闻者,争羡为盛事”。咸丰元年,罗、刘肄业城南书院时,经常进行讲学。郭庆藩说:“两先生同肄业城南讲舍,先大夫指郭崑焘居城中,每晡时必一谒城南,相与讲论得失,或值夜分归,罗公令其门人王壮武公诸人秉烛相送。时天下承平久,金吾不禁城,夜半方扃也。”是年,应该是在郭崑焘介绍下,左宗棠在长沙初识罗、刘,参与了他们的讲学,还与罗进行了论辩。多年后,他回忆道:“咸丰初,公馆贺耦耕尚书里第,及门诸子假馆长沙东郭定王台就公请业。时李公续宜、王公鑫、李公杏春咸在,余尝与刘公蓉晤公于此。”“罗山一老学究耳,与宗棠素尝论学,持论平实稳惬,作事有条理,可见者不过如此。及其将兵,胆略俱壮,随机立应,竟为宿将所不及。”罗、刘去世几十年后,他们在长沙讲学的故事还在流传。光绪三十三年,黄嗣东说:“忆自束发知书,随宦湖湘,闻罗罗山与曾、刘(自注:谓霞仙中丞)诸先生讲学岳麓,吾乡蕉云刘先生又与湘乡相国会讲京师。”
    
      湘人在晚清政坛的崛起,表面看,得益于湘军对太平天国的平定。深入看,是在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之前,有一批湖湘士人开始了重振理学的努力,京中以唐鉴为代表,湖湘以罗泽南、刘蓉为代表。他们一南一北,步调一致,互相呼应。在他们的宏扬下,涌现出一批高素质的理学信徒,京中如曾国藩,湖湘的数量更多,以罗、刘培养的学生为代表,可谓人材济济。理学的经世精神驱使他们积极介入时世剧变,为湘军的诞生、壮大提供了所需的人材。湘军战胜太平天国,归根到底是人材之胜。无论是统帅还是各级将领,湘军的素质、数量都远胜太平天国。如果没有理学重兴,这种情形恐怕不会出现。如果没有罗、刘在湖湘大力培植理学后进,这种情形也不会出现。
    
      从这个意义上说,罗泽南、刘蓉于道光二十一年开启的讲学,其影响可谓巨大而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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