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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先生的北平岁月

 柳浪闻莺眺西子 2023-03-05 发布于浙江

图片1938年,黄宾虹与故宫博物院院长钱桐以及画家张大千等人在故宫赏花合影

1937年冬,这是黄宾虹在北平的第一个冬天。这天国画研究室研究员石谷风来到黄宾虹位于北京西城宣武门内石驸马胡同(今天的新文化街)后宅七号的家里拜望,石谷风记录:

这是一条偏僻胡同的小院落,外边是暗进去的小门楼,小院里有南屋三间,窗外种了几茎青竹,院落虽小,却很雅致。……我说,您住家很偏僻,往返画院不方便吧?先生说,多跑路对身体好,我爱这里清净。当日先生正为上海一位同乡作画,落款'予向’,复又加钤'竹北移’长方朱文印章,款识和钤印引起了我的注意,又见窗外几茎竹枝在寒风里飒飒摆动,于是联想起先生在上海生活三十余年,为什么来北方受寒风呢?我虽一时不解,却也不好意思问个究竟。此后我经常登门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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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予向 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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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 竹北移 印章

其实这不仅仅是石谷风的疑问,在今天这依然是值得探讨的问题。在北平的十年对于黄宾虹来说意义非凡。如果说骤变的局势是雨天留客,但是在后来局势暂缓以后其实黄宾虹是有机会离开北平的,1938年夏季,黄宾虹很有可能南返至金华,但是行程仓促很快又返回北平,即使黄宾虹没有此次短暂的南返,那么张大千1938年的南返至少说明当时若是执意离开北平并非不可能。然而黄宾虹没有走,而是在1938年写下了著名的《说蝶》以比喻自己尚处于“饱叶,吐丝,成茧自缚”的第二阶段。北平岁月,是黄宾虹的选择。

一、去不去北平?

1、北平的邀请

北平很早就给黄宾虹发出过邀约,但是黄宾虹并未动心。1928年秋,徐悲鸿在北平国立艺专任校长时就曾聘齐白石为国画教授,并来沪约黄宾虹北上任国画系主任。但是黄宾虹以接手神州国光社社务脱身乏术为由,婉言谢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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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会长黄琬(中)与徐悲鸿夫妇合影,刊登于《时报》19281029

1928年并不是邀请黄宾虹的好时候,黄宾虹的拒绝十分明智。因为1929年随着神州国光社的中兴,黄宾虹也走到了上海画坛的核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黄宾虹迎来了他在上海最有风采的一段时光。1929年1月23日,作为神州国光社掌门人的黄宾虹举办宴会庆祝神州国光社建社二十五周年,邀请文化界、出版界和画界人士多达百余人,被俞剑华称为“破天荒未有之盛会”。

在此之后,黄宾虹又在教育部全国美术展览会上担任委员及检选委员,在中日现代绘画展览会上担任鉴别委员。在上海的许多重要艺术场合都有他的身影,他的上海的交友圈包括张善孖、俞剑华、陆丹林、王一亭等人,这些都是上海画坛、文艺界的核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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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教育部第一届全国美术展览会同人合影。第二排左起为黄宾虹。

1937年,当北平再次向黄宾虹伸出橄榄枝的时候,黄宾虹的境况已经发生了变化,一方面是外在的境遇的变化,另一方面是黄宾虹自身绘画实践理论的成熟和画艺的精进。

外在的境遇方面,1931年黄宾虹已经退出了神州国光社。另外,曾经以黄宾虹为主要组织者之一的中国文艺学院也不久停办了。

但是即使不再担任这些事务,黄宾虹在上海艺坛依然是重要的。促使黄宾虹考虑北上更关键原因来自其内心的转变:

首先,在上海时期黄宾虹的绘画理论已经成熟了,虽然其绘画理论体系很复杂,但是其基础和主体部分在上海时期已经形成。

1921年,黄宾虹提出了“浓、干、黑、淡、湿、白”的理论。1928年,黄宾虹提出了“三笔七墨”。最终,1934年黄宾虹在《画法要旨》中提出了“平、圆、留、重、变”和“浓、淡、破、积、焦、宿、泼”的“五笔七墨”的画法理论,这一理论的发展整整经历了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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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香港九龙写生图稿 之四 纵20.5cm 横19.5cm

值得注意的是,“五笔七墨”的理论是画法理论,有着很强的实践性和操作性,与黄宾虹其他的画史类著述不同,可以说在“五笔七墨”的理论中已经蕴含着黄宾虹转型为艺术家的潜力。

其次,在数次的旅行之中,黄宾虹结合了对于造化的领悟,他的山水画创作实现了飞跃。在上海时期,黄宾虹的足迹曾经踏遍了桂林、香港、广东、四川等地。特别是在四川的旅行之后,归滬的黄宾虹更加勤于绘事。193425日,《民报》报道黄宾虹“去年自四川归滬后,努力制作。”黄宾虹画了大量以蜀中山水为题材的作品,黄宾虹自己也感到自己笔墨的变化:

余游川蜀,由灌县经玉垒关至青城山中,朝夕所见,林峦烟雨,隐现出没,无不摹写,草稿置囊橐中,归而乘兴挥洒,笔酣墨饱,益见自然。

从“益见自然”这样的自我评价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黄宾虹对于自己山水画的自信。1936年,黄宾虹出版了《黄宾虹纪游画册》此时黄宾虹已经具备了由理论家、美术史家转为画家的素质和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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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江舟中所见 黄宾虹  76.5cm×48cm

反观上海时期的黄宾虹虽然也进行创作,也参加画展,但是他为世人所知的身份主要还是编辑、金石学家、鉴定家、美术史家和美术理论家。

同样是在俞剑华撰文《二美宴记》中这样描述黄宾虹:

宾虹先生道德文章,久为人所敬仰,而对于艺术研究之精深,一时无两,收藏既富,鉴别又精。……

这篇短短的介绍对于黄宾虹的评价非常的典型,那就是更加突出他在金石学、收藏方面的成绩,他在绘画领域的才能并没有得到凸显。

黄宾虹非常希望能够进一步磨砺自己的画艺,在随后的由太平洋艺术社出版的《中日现代绘画展览会出品》中,随着其《丰溪旧筑》等两张作品,还有一则对于作者的简短介绍:

黄质,字宾虹,号滨虹散人。安徽歙县人。生平酷好金石书画之学,精鉴赏,收藏汉印之富,推海内巨擘。画善山水,苍率浑厚,兼陈眉公、华新罗之妙。好游,所至则图写真山水,积稿以千数。年逾六十,走数千里,入桂林看山,所得画稿益富。教育部全国美术展览会委员及检选委员,中日现代绘画展览会鉴别委员,上海美专教授。现年六十有五。

从这一则介绍中可以看到,在参加展览时,黄宾虹的艺术家的身份越来越明晰了。

另外,我们也可以看到声名鹊起的黄宾虹在上海所面临的压力,由于与日本艺术家的交往频繁,193639日《金刚钻》报刊刊登了“黄宾虹入日籍”的流言,这对于文人黄宾虹来说一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流言是什么?钱钟书曾感叹:流言比流感蔓延得更快,比陨石摧毁力更大,比流氓更恶劣,比流产更让人心力憔悴。我想,那时身处流言之中的黄宾虹先生是很失意的。

2、北上的选择

而这时,有一个机遇让黄宾虹初识北平。

1936年5月18日,黄宾虹携罗长铭、黄义、过旭初乘车至北平,鉴定故宫博物院之书画,8月22日返滬。夏日来北平的短暂经历让黄宾虹对北平、北平艺术界留下了非常良好的印象。

黄宾虹在给宋若婴的信件中,对北平的物价、气候、习俗、书画买卖情况一一详细叙述,而且对家人来平加以安排、规划。

“若婴君鉴:……此间(北平)生活较低,房租亦不贵,先此布闻。……北平中午极热,早晚需穿夹衣棉背心,夜间仍是棉被。……”

“若婴君鉴:……今日择于东四八条胡同八十八号门牌,我与过旭初、黄义、罗长铭合住蒯姓所租房屋,平房四间,自雇包车,每月十八元,一应在内。饭食每人每月十二元,房租甚少,只十余元。我等三人,除过旭初,每月一百廿元即够开销。北平房屋,每月三十元左右,即可得十余间,唯洋房颇贵。风景大约似苏州,唯古树及宫殿为他处所无。……绸缎布疋、南方便宜,其余饮食器用,皆不甚贵。君如能来此……亦值得一游,得有女伴更佳也。……虹上言。五月廿二日”

“若婴君鉴:……申寓有妥人照应儿女及房屋,君即可来平。近日得雨之后,自九十余度之热,已减至七八十度,夜凉可盖棉被,早晚可着夹衣。……已迁至北平前门外西河沿正阳旅馆七十八号(通讯处可写此,房间有凉台,可搭双铺),是我独住,朝南三层楼颇风凉。每月房间租金十五元,茶房一元,车夫十六元,饭食在外,小馆菜饭甚佳……六月廿一日”

从这三封家书之中,我们可以看到黄宾虹对于北平的生活是十分满意的,北平的物价便宜,风景又好,有古树、宫殿等别处没有的景象。气候方面,北平的夏季较南方的闷热、潮湿的夏季更加凉爽宜人,北平之朴实、亲和让黄宾虹在家书中屡次劝说宋若婴安排好家里后即可来京。而且在后来的与陈柱书中,黄宾虹还提到曾在西山的游玩,逗留多时。

更为重要的是,北平的文化氛围令黄宾虹十分宽怀,在与许承尧书中,黄宾虹记叙了在北平时的宾朋往来、宴无虚日的情形,厂肆之中探寻古物的难忘经历,赏心悦目、称心如意之情跃于纸上:

芚公先生左右:北游南旋,眴经三月有余,时渐秋爽,遥想颐养起居增祜为慰。燕京寥落,固非昔比,然宾朋之乐,宴会繁盛,酬酢往来。古物弆藏,时流市肆,赏心愜目,尚为它省所不及。此次玺印奇字获十数纽。宋元明人书画,力不能致,亦得御目,良堪自喜。唯以有限之輸入,供无厌之诛求,尤足自笑……黄宾虹顿首。8月22日”

北平浓郁的文化气息、北平的文化界的热忱让黄宾虹颇为动心。

最后,北平给出了黄宾虹梦寐以求的职位: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赵太俟聘黄宾虹为北平艺专教授;北平中国画学研究会会长周肇祥聘黄宾虹与陈半丁、胡佩衡、傅心畬等同任中国画学研究会评议;古物陈列所所长钱桐聘黄宾虹执教于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部。

对比上海和北京的给出的条件,我们看到更加稳定的生活,更好的工作单位,更优良的研究环境,出版和编辑淡出了视野,而他事业生涯中苦苦追求的艺术创作、教学和研究成为了主体。成为艺术家的愿望或许可以在北平实现?

1937416日,黄宾虹将故宫字画鉴定的任务托付他人以后,动身北上。

二、在北平

人生若只如初见,总是美好。但是生活是现实的。黄宾虹带着满腔抱负来到北平,偌大的北平却并没有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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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设色花鸟写生稿

1. 黄宾虹在北平的工作情况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北平画坛,派别林立,门第之见很深,外地画家在想在北平立足实属不易。

黄宾虹在北平的工作主要有三个,一个是北平国立艺专的教授和图书馆主任、中国画学研究会理事、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部的老师。这三个地方可以说是当时北平第一线的艺术机构了,那么黄宾虹在这几处的工作生涯如何呢?

黄宾虹虽然是严智开邀请北上任教授的,但是严智开很快离任,所以黄宾虹在北平国立艺专教学时期的校长是王石之。

王石之任校长之时于193912月提出了倡“新的国画”,根据1939128日的《新京报》报道:

国立艺专校长提倡'新的国画’,抛弃古代,接近时代……王校长云,传统中国画,除去徒供鉴赏外,并不对社会、国家发生影响,故特聘伊东哲氏(西洋画家,在兴亚院华北联络部文化局),试改之初步,一方面接近自然,一方面不失摹古,将来则完全接近自然云。

王石之的这一观点与黄宾虹的信念显然南辕北辙,而且他以西洋画家伊东哲氏来改良中国画的做法也无疑增加了黄宾虹与北平国立艺专的隔阂。黄宾虹在给朱砚英的信中说:

近人多谈新艺术。有言太阳光下无新物,皆是旧翻新,否则痴人说梦耳。……学画舍中国原有最高之学识,而务求貌似他人之幼稚行为,是无真知者。云非循环复古,是学故知新,乃为真知。力求真知,孜孜不倦,乃为笃好,不可不辨。若慕虚声,徒合己意,则谬矣。

在这一段中,黄宾虹引用《圣经》中的名言“日光之下无新事”驳斥了“新的国画”的提议,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行为是“痴人说梦”,是十分幼稚而且错误的。

及至1944年,黄宾虹应《华北新报》《改良国画问题之检讨》笔谈约稿时进一步落笔写到:

“……艺专学校,画重写生,虽是油画,法应如此。中国画论:师古人不若师造化。换言之,临摹古人不如写生之高品。然非谓写生可以推翻古人。舍临摹而不为,妄意写生,非成邪魔不可。……空谈写生,必无实效。

在这里可以看出在中国画的观念方面,黄宾虹与校长王石之的矛盾已经是公开的了,需知《华北新报》举办的这次《改良国画问题之检讨》笔谈,应邀者不仅仅有黄宾虹,而且还有艺专校长王石之,京华美院院长邱石冥、中国画学研究会会长周肇祥、师范大学工艺系国画教授胡佩衡。而提出的问题是以王石之的观点为出发点的,问题的针对性也是十分明显的。

黄宾虹坚持自己的立场,在教学中仍然以观摩、学习古画为主,当时在北平艺专学习的吴文彬亿:“黄师来校上课无固定进度,亦无固定讲义。惟所不同者,每次均带一二件名画原作,如果带来王石谷山水卷,便讲王石谷;如果带来恽南田花卉册,就讲恽派没骨花卉。一口安徽乡音,听得大家如醉如痴,把同学带入另外一个境界。”有此可见黄宾虹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教学方式和教学内容,黄宾虹的教学也主要以讲座的形式出现,无固定时间和内容。从这些情况可以推想出黄宾虹在北平国立艺专的位置是被边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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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设色花鸟写生稿

黄宾虹在北平的另一个工作是中国画学研究会理事。黄宾虹确实参加中国画学研究会所举办的展览,也出席过中国画学研究会的活动,但是也仅止于此,“理事”的身份其实是一个虚名,黄宾虹很难参与到中国画学研究会的事务之中。1938年,在黄宾虹给陈柱书中的表述十分明了:

北居虽多文艺之士,不乏区分畛域,互为倾轧;且喜援引新交,辄加入其流派,重之为董事、评事名目,实则图惊虚声耳。仆因此恒思避地而居,或时戢影荒郊野寺中,读书习字,间尔作画,亦为踨迹之者强入城市,非得已也。………北方图书馆中书,大数南来,余尽习见之本。字画虽多可见,亦昂贵于南中,古铜玉印尤甚,碑帖更不敢问津。……黄宾虹顿首。十一月卅日。

黄宾虹已经看清北平画派之间的芥蒂颇深,也知道了各个画派拉新人入其组织而给予虚职的手段,黄宾虹逐渐疏离北平的画派,远离纷争。

从信中还可以读到黄宾虹希望能够避于野寺,实际上,他一直对这种乡村耕读生活有所向往,一如他曾经在贵池乌渡湖边的尝试。但是这不是太平盛世,耕读的生活如同桃花源一般虚无缥缈。

黄宾虹在北平的第三个工作是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部的老师。古物陈列所的校长钱桐对黄宾虹礼贤下士、尊敬有加。当时与黄宾虹同在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部教学的还有张大千和于非闇,根据当时在国画研究院学习的学生石谷风的回忆,黄宾虹每周二都会来国画研究院上课,风雨无阻,从未间断。而且钱桐校长规定,凡是黄宾虹上课,老师、学生皆要列席,因此当黄宾虹讲课的时候张大千和于非闇会坐在前排旁听

由于钱桐的赏识,黄宾虹对于古物研究所的讲课非常认真,而且活动参与很多。在古物研究所的讲演除了涉及画史、理论,还涉及笔法、墨法、章法,特别是关于渍墨法与蘸水法的讲解都是非常具有实践性的、经验性的总结,是对北方画坛中国画创作的启迪。正是与古物研究所有着这样深厚的交谊,所以才有1938年的赏花合影,以及1941年古物陈列所第一次毕业展上的师生合影。然而,19395月,古物研究所所长钱桐病逝。(见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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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98日,北平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院第一届毕业时师生合影。(中间前排左起第二人为黄宾虹)

2. 在北平的交游

黄宾虹在其《八十自序》中说:“近伏居燕市将十年,谢绝应酬,惟故纸堆中与蠧鱼争生活,书籍金石字画竟日不释手。”深入简出的黄宾虹在北平的交游反而单纯而纯粹,此节着重叙述黄宾虹参与比较多的雪庐画社、消夏画会。

雪庐画社由晏少翔、钟质夫、季观之于1934年创办,社址在西市北大街武王侯胡同,曾延请黄宾虹讲学,每周一次,讲学一下午,四十五人听课,由晏少翔雇车接送,雪庐画社举办展览时,黄宾虹亦曾撰写前言。

晏少翔曾经讲述:

我个人体会,黄老北上几年,在讲学中,对国画研究院,对雪庐,对艺专,在笔墨技法上,使北方单纯崇尚师承临古、严谨重彩有所改变,师造化,法唐宋,注重笔墨,加强理论学习,从第一批研究员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这种变化

黄宾虹的教学是民国时期南风北渐的一个方面,他的观念影响了当时的北方画坛。

另一个黄宾虹经常参与的画会是消夏画会,画会成立于1941年,参与者有:黄宾虹、罗复堪、夏剑丞、瞿兑之、黄公渚、陈封可、陶百溟、陶心如、孙海波等。1941年,在北海镜清斋展出的时候,在相关新闻报道中强调“诸人不尽以画名,而所作各饶文人画之意趣。” “若夫文人之随意点染,以气韵为主,以写意为法,以笔情墨趣为高逸,以简易幽澹为神妙,则又假圆写以寓其恬淡冲和之致,与作家以此为业者有别。……消夏画社之集会,社员十余人,纯粹文人之结合,平日并不专于绘事,每于暇日,辄有雅集……”从这些介绍中可以看到消夏画会是比较符合黄宾虹的期待的,他们从一开始就以文人画为志,社员们有意识地将自己与职业画家区分开来。

3. 书信、知音与展览

书信往来是黄宾虹在北平时期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正是一封封的鸿雁传书才维系了黄宾虹在南方的影响力,为他后来南下奠定了基础。

在北平的孤单岁月里面,黄宾虹非常希望能够找到知音。在北平期间,除了与黄居素、杜飞、陈柱等旧友的书信往来以外,在1940年,黄宾虹收到过芝加哥画学教授德里斯珂的信笺,在往来信函中,黄宾虹觉得如遇知音,认为德里斯珂教授“可为知言”。然而这个知音远隔重洋,毕竟是太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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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斯科致黄宾虹信笺

在孤独的钻研画艺的道路上,黄宾虹终于遇到了他最重要的知己——傅雷。傅雷与黄宾虹如钟子期与俞伯牙。

从二人的往来书信可以看到他们不仅畅谈画理,在许多艺术观点上都有颇有默契,书信中对于彼此生活的关切亦令人感到温暖。黄宾虹把珍贵的《青城山》册页十二开赠送给了傅雷,黄宾虹八十大寿之时傅雷为其操办展览,事无巨细,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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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  雷

陈柱在1943年年初的时候为黄宾虹筹划个展,但是因为各方面原因未能如愿。对于个展,黄宾虹十分忐忑,他在给裘柱常、顾飞的书信中写道:“……拙画均系近年所作,从未示人,到时非真能研究之人,不必与观,防预先看见有妄加批评,以淆听闻者。”

最终这个展览在傅雷的操持下得以顺利举办,并且受到了社会的关注。1943年冬,“黄宾虹先生八秩书画展”在宁波同乡会展出,共展出书法绘画160件。展览的报道刊登在上海《新闻报》《申报》上,展览期间还刊印《黄宾虹先生山水画册》《黄宾虹书画展特刊》。可以说这个展览是对于黄宾虹艺术的一次全面的展示。

这个展览的另一个更重要的意义在于:这是黄宾虹第一次以艺术家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也是他的第一个人展览。为了让公众更好地理解黄宾虹绘画的高妙之处,傅雷专门撰写了《观画答客问》,以问答的方式阐述了黄宾虹绘画中的哲思、画理。

这个展览以后,“南黄北齐”的说法逐渐被社会接受和认可。

黄宾虹尚未南返,名声已经远播。1948年初夏,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聘请黄宾虹为教授。当时艺专前校长潘天寿已经离职,继任校长汪日章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说:“国画系教授力量不够,我给你们请来了有'南黄北齐’之誉,全国数一数二的黄老先生。他虽年老不能任教,你们将来出去,说声我是黄宾虹先生门下,也就高人一等了。”

“南黄北齐”已成,黄宾虹实现了由文人、研究者向画家身份的转变。

4. 黄宾虹与齐白石

黄宾虹和齐白石真的如传说中那样不睦吗?

至少从今天的一些史料看来,虽然二人对彼此的一些为人处事上有一些分歧,但是并没有传说中的不睦,而且在交往之中,二人的互动是友善的。二人或许见面次数不多,但是这二位高手可谓心照不宣。鹊山、华不注山何必相连,遥相呼应已是蔚然。

迥然不同的性格

二人的性格作风确实不同,这从两人对待润格的方式上可见一斑。齐白石态度十分坦然,会将自己的润格挂起来,例如1930年,齐白石不仅将自己的润格挂出,而且写明“卖画不论交情,君子有耻,请照润格出钱。庚午秋七月直白。”而且在在一些润格上写清画花卉添加草虫要加付费用等细节。湖南人的耿直、坦白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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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 庚午直白 托片 纸本 墨笔 72cm×25cm 1930年 北京画院藏

但是黄宾虹在润格问题上比较具有文人态度。1923年自订润格《山水画啓》:

夫月下写竹,报估客以箫材,石边看云,添缁流于画幅;玄赏斯契,墨趣同参,自谓因缘,非关勉强。尔乃小米云山之笔,无妨逮于闲人,大痴富春之图,岂待见知后世。

这篇润格若不是看到后面的标价,还以为是一篇散文。

1924年春日,黄宾虹重订润例《黄宝虹书画格》,其中写道:

书画雅事,可赠可索,兴来挥洒,工拙不计也。至若谆谆于尺寸之问,必如其意之所欲得,则务酬大痴子之酒资,供独往客之游槖。爰订斯例,鉴者谅之。

在他八十寿辰在上海开展览的时候,他在信中一再叮嘱傅雷不要卖价格过高。可见在黄宾虹看来以价格论画,有伤风雅。二人性格之迥异,由此可见,但是这并没有谁对谁错之说,一位磊落,一位文雅,如此而已。

双方交游圈对二人的评价

二人在见面之前很可能就对对方了然于心,徐悲鸿、林风眠、陈师曾等都可能成为他们间接了解彼此的桥梁。以陈师曾为例,早在1919年,已经与齐白石定交的陈师曾曾经致函黄宾虹:

宾虹先生左右,昨从友人转到惠书并大笔山水画一幅、古印拓本六纸,谢谢。

晦闻带来古印鉩册,早已收到。去冬曾托吴君和士带上拙作印存四册,因觅尊居未得,想至今犹存彼处,请遣人往爱而近路小菜场对面成德里底六百九十七号索取,其中当有芜箋封入,开函当知知一切也。

先生优游滬上,意与古会,时时想望,恨未一罄别怀,以后如蒙赐书,即寄教育部最为便捷,时常通问以当面谈,呈所欣奉,此候近祺,不宣。弟衡恪拜上。己未上己。

印章:槐堂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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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陈师曾致黄宾虹书。可见二者为研究金石书画已早有交往。

从这封函件中可以读出陈师曾对于黄宾虹艺术的认可,而且二人应该早在此之间已经颇有艺术上的交流。

齐白石、黄宾虹都曾经被北平国立艺专聘为教授,但是他们似乎很有默契,并没有同时在学校出现的记载。

在齐白石的相关文献中并没有发现关于黄宾虹的评介,黄宾虹似乎也并没有太多直接关于齐白石的评议,但是我们从一些他们周围的人的评价可以略知一二。余绍宋是黄宾虹的旧友,早在1922年,当余绍宋在陈师曾处看将要携带去日本展览的作品的时候,就曾经说“看各家送往日本求售之画,最佳者为师曾、萧谦中;最恶者为林纾、齐璜。”

傅雷1946在给黄宾虹的信中曾经这样评价齐白石和溥心畬的展览:

宾虹老先生道席:……迩来沪上展览会甚盛,白石老人及溥心畲二氏未有成就,出品大多草率。………晚傅雷拜上。十一月廿九日。

上海画坛对于齐白石贬多于褒,上海的俞剑华1946就曾经发表《从齐白石的画说起》:

吴王二氏树帜于上海,同时与之旗鼓相当的是久居北平的齐白石。……(齐白石)所作花卉,奇红骇绿,笔墨纵横,好的可与吴昌硕并驾,但缺乏吴昌硕金石气味。坏的简直不成东西,尤喜以鲜洋红画花,以乌黑的墨汁画叶,太不调和,既无醇古的风神,又无优美的趣味,倚老卖老,无怪受人指摘。若纯作水墨的,反多秀逸可观。所画的以鹰鸦为较佳,颇近八大;鸡则多不成形,鸡雏尤无可取。…可惜他老人家近来却不大画,只是画了些红红绿绿的花卉。“多买胭脂画牡丹”,这也许是老头子的生意眼,但已经成名而且年登耋寿的大作家,应该为身后的千古之名着想。不应该老是看重在目前的几张钞票上。

直到1949年,陆丹林还批评齐白石:

前年齐来上海,有人在文化会堂的欢迎会上,说他是当今中国画坛的唯一领袖。这句话,除了他的年纪以外,在艺术上说,是过甚其辞。但是同时有些人却批评他是艺术叛徒,是野狐禅,也未免党同伐异……

社会上谈及二人也多是一褒一贬。19461113日至19日,齐白石、溥心畬画展在上海西藏路四百八十号宁波同乡会馆展出,黄宾虹亦有几幅山水参展,但是施翀鹏(时任上海市美术馆筹备主任)在次年的《艺术论坛》创刊号上发表《略有瑕疵的黄宾虹》认为

这次附在齐白石画展中的几幅山水,更觉一团漆黑,毫无层次。我真不懂宾虹先生为什么有如此作风?

其实1945年前后,将齐白石与黄宾虹二人相互比较已经成为艺坛上的一种现象,并非只是今日,1948818日,《申报》中的《故都二老》一文倒是比较中肯:

故都近來有兩位八十以上的老画家,齐白石、黄宾虹是也。濒老(白石字濒生,他的名字叫璜,取田于渭滨之意,于今果然年登耄耋,竞成预兆),他的住宅是他自己卖画钱积蓄起来购置的,他素有善于居积之名,据说房屋不止一处,所以晚景颇为不恶……其实他为人是极慷慨而重风义的,其雅在心而不在形式。宾老在北平只住了十年,中经离乱,闭门不与外事,自得其乐,舆濒老同,而精神之健似犹过之。……每天早起,还要用粗纸临古人的画,完全为的是自娱,不杂丝毫名利之心。他的物质生活简单之至……出其余技,从事园艺,在尘封蠹蚀的书架上,可以发现他手种的菖蒲,在北方干冷的气候中,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尤其矮矮的一扇板门旁边,恐怕只有三尺地,手种了一丛瘦竹,真令人涤尽尘俗之气。宾老现已南归,他的北平故居,不知将来谁写入续《日下旧闻》矣。 

.齐、黄二人的交往

从这些批评中给人的印象皆是二人的对立,但是这些仅仅是他们周围人的言语,二人交往实际如何呢?

194711月中旬,于希宁来平举办个人画展,在于希宁《黄寅虹藏秦汉印拾遗·回忆(代序)》中有一段记载:

1947年我在中山公园举办个人画展时,就是宾翁老师修函叫我向白石老翁谒拜请教而得以教诲的,特别是'要老老实实做人’的道理和给予画展的支持,使我终生难忘。

如果对齐白石反感,黄宾虹不会出席开幕式,也不会修函让于希宁拜齐白石为师。另外,在1946年故都文物研究会成立大会上,黄宾虹、齐白石也是作为重要的嘉宾被邀请的,从照片上看,二人亦是作为耆老在照片最中心的位置,一同出席的还有张半陶、吴伯康、张友渔、溥心畬、陈半丁、曹汝贤、郡伯綗、胡佩衡等,可以推想的是除此以外,作为在北平画坛都十分重要的艺术家,他们的相遇应该算是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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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冬,在画家于希宁的画展上,黄宾虹与北平艺术界同仁合影。(前排右四位黄宾虹,右五为齐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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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都文物研究会成立大会纪念摄影

《故都旬刊》1946年 左起:张半陶、吴伯康、张友渔、溥心畬、陈半丁、黄宾虹、齐白石、曹汝贤、郡伯綗、胡佩衡

许多年谱中在1946年有记载齐白石曾经拜访黄宾虹,而且二人畅谈画理,但是具体的文献笔者尚未找到。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在1946年冬,李可染确实拜黄宾虹学习山水。李可染作为齐白石的入室弟子,拜师黄宾虹不会不事先告知齐白石,齐白石若是反对,恐怕李可染也不会拜黄宾虹门下。

齐白石、黄宾虹皆非虚与委蛇之人,二人若是相互心存芥蒂,一定不会推荐自己的弟子拜对方为师。

另外,在艺术观点上,二人是否真的针锋相对呢?

齐白石曾经有过似与不似之论,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是老人的观点。而在黄宾虹的花鸟作品上我们也能看到题跋“含刚健于婀娜,脱去作家习气,论画者以似而不似为上,熟中求生亦是一法,辛酉冬日,八十八叟宾虹。”两人的绘画观点并非水火不容。实际上当我们将齐白石的一些水墨花卉和黄宾虹的没骨花卉并列的时候,将二人在旅行途中所作的写生稿并列的时候,读者会发现二人在艺术上并没有针锋相对。若是1946年齐白石确实曾经拜访过黄宾虹,二人晤谈一室,应该也有颇多可谈之处。当解放以后,当黄宾虹赴北平开会时候,齐黄二人还曾经参与合作过花鸟长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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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 芍药 纸本 设色 80.6cm×35.9cm 1949年 浙江省博物馆藏

今天我们怎么评价黄宾虹的北平岁月?倘若黄宾虹如张大千在北平局势稍定以后即离开北平,可能就没有我们今天的黄宾虹了。十年的潜龙在渊,黄宾虹褪去了上海的人事浮华、离开了繁冗的出版,北平十年虽然是有些孤独暗淡,但是正是这段时间给了黄宾虹作品的沉着厚重的底蕴。而且在这十年里,黄宾虹发展了自己的花鸟画,其中的悠然心境,刚健婀娜在二十世纪花鸟画坛之中占文雅之头筹。

四美具、二难并,双星并耀,这是属于北平的光辉岁月。但是十年北平生活之后,黄宾虹最终选择杭州,而杭州也似乎在等待这样一位艺术大师。

周蓉  副研究员

《黄宾虹先生的北平岁月》原载于《荣宝斋》2021年5月刊

黄宾虹先生花鸟画见下一期图片

黄宾虹 牡丹 花卉册页七开之四 纸本 墨笔 27.5 cm×45cm 无年款 浙江省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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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 墨芍药 托片 纸本 墨笔 52cm×35cm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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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 山水写生稿之一 纸本 墨笔 17cm×29.5cm 无年款 浙江省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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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 《寄园日记》稿第20页 纸本 墨笔 21cm×12.5cm 1909年 北京画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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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与齐白石等人合作花鸟图合卷 作品信息不详 著述见于王中秀《黄宾虹画传》上海画报出版社 20069月第一版 第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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