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墨生
不久前，黄宾虹的经典画作《黄山汤口》拍出了3.45亿元的天价，创下其个人作品的最高记录，一时成为艺术圈热议的焦点。
黄宾虹是20世纪中国绘画史上承前启后的人物，他一生都在寂寞中探寻着艺术的高峰，但生前作品几乎无人问津。
在艺术评论家梅墨生看来，黄宾虹的画作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华丽，不工致，但他的画就像浓茶、苦茶，必须慢慢回味才能尝到甘甜，沁人心脾。
黄宾虹与齐白石，
近代中国画的两座高峰
黄宾虹出生于1865年，祖籍安徽，生于浙江金华。1907年他来到上海，曾经先后在新华艺术专科、上海艺专等任教授或中国画导师。1937年6月他受聘北上，在古物陈列研究所做教授，兼任北平国立艺专的教授。
黄宾虹早年曾是南社社员，参加过一些民主活动，他平生最崇拜的人之中就有革命党人谭嗣同。但是，黄宾虹在中年后就逐渐淡出了社会组织和活动，退到了学术和艺术的领域中去，以学术、艺术终其身。
与黄宾虹同时期的画家，比如徐悲鸿，在民国时期的知名度就很高； 再比如齐白石，他从20世纪初叶开始崭露头角并定居北京，新文化运动前后逐渐为海内外所知。
虽然黄宾虹跟齐白石一样，都说过“绘画是寂寞之道”，但是黄宾虹的寂寞在他的生前，而且不是一般的寂寞。我的老师宣道平先生曾说，黄先生的作品当时在北京城并没多少人欣赏，大家只认为他是个老先生、老前辈。黄宾虹从1937年开始在北京蜗居的十多年里主要在北平古物陈列所鉴定书画，并兼任国画研究院导师及国立北平艺专教授。这10年也是北京被日本侵略者占领的10年，黄宾虹闭门不出，他在北京的家可谓门可罗雀，很小的院子和房子里都堆满了他收藏的文物、古籍、碑帖、书籍等等，可谓是过着一种纯粹的书斋文人生活。
1948年，黄宾虹结束了在北京10多年的蜗居定居杭州，此时他已是垂老之年，在名义上是国立杭州艺专的教授，但实际上学校没给他排课，只是偶尔有喜欢他的学生去拜访请教，他大部分时候就在家里写写字，画点画。
黄宾虹的画看上去大都是黑乎乎的，这种色彩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据他的一名学生透露，当时的展览要不要他的作品都是问题，即使有他的作品也被放在门板的后面。尤其是他晚年的画，既黑又重，粗服乱头，而大多数人喜欢的是工细、漂亮的作品。
相较而言，黄宾虹的画作的主题性不像徐悲鸿的作品那样强，画风也不像齐白石那样为老百姓喜闻乐见、雅俗共赏。在海外知名度上，更无法与张大千相比。但我认为，要想真正看懂中国画，不得不读齐白石和黄宾虹，他们两位一个是意趣情感，一个是理趣理念；一个是雅俗共赏，一个是阳春白雪，占据了两座高峰。
赏他的画就像品苦茶，
慢慢回味沁人心脾
黄宾虹是20世纪中国绘画史上承前启后的人物。尤其是在他晚年眼睛做完手术复明后到90岁左右，他真正地达到了艺术的巅峰。黄宾虹的知名作品有 《富春江图轴》《峨眉龙门峡》《松雪诗意图》《花卉四条屏》《设色山水图》等。
他作画从来不讨好谁。张大千的画修剪干净、颜色亮丽、造型秀美。齐白石的作品画意吉祥、心态平和。而黄宾虹的画则显得粗率、苦涩、苍凉，学问气息深奥，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黄宾虹的画还很少设色，即便设色也很浅淡，多以水墨尤其是积墨、宿墨为主。特别是他1952年患白内障几乎失明后，画面更黑、更粗、更凌乱，甚至连基本的形都没有了。这是许多人觉得他的画很难懂的主要原因。
观赏黄宾虹的作品必须要有足够的文化学养，透过表象，透过那黑乎乎的笔墨世界才能读懂黄宾虹艺术的内涵，无法透过这一层，就会觉得他的画黑乎乎的不好看。正如南宋李唐所说：“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如果说张大千的画是糖水，很甜，那么黄宾虹的画就是茶水，而且是黏茶、浓茶、苦茶。糖水入口虽甜，品久了却没有多少可以回味，苦茶必须慢慢回味才能尝到甘甜，沁人心脾。如果说张大千是外美，是闹市里打扮入时的靓女，那么黄宾虹就是内美，是不加修饰的村姑野妇，却别有内在的动人之处。当然，张大千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也是一颗灿烂的星，他的才情和创造力也是极高的。
用笔墨的实验，
寻求中国画的突破
在20世纪艺术史中，黄宾虹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他的画始终追求表达民族精神、民族性。在他的画论和与学生的访谈、题跋、诗句中都多次提到，中华民族无山不美、无水不秀。他的作品想要传达的始终是中华民族的气质，这个气质就是他自己概括四个字：“浑厚华滋。”他认为中华民族是一个非常古老而智慧的民族，他热爱这方土地，更热爱这个土地上诞生的文化。
经常有人说，黄宾虹是笔墨大师，这种说法并不十分准确，黄宾虹其实是一位人文主义的思想者，他通过笔墨要表达的是人文精神。
我们现在辨识一幅作品的好坏有很多角度立场，但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角度就是思想性和文化品位。当然，技术性也很重要。黄宾虹在绘画语言上也在不断探索和实践，尤其是把积墨、水墨的表现力发挥到极致，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所以说黄宾虹的艺术是一种实验性艺术，用笔墨的实验和不断探索，寻求中国画的突破。这种前无古人的黑、无层次又有层次的表达方式，使得黄宾虹在从顾恺之以来的千余年的名人绘画历史上，堪称独一无二。
黄宾虹还是一位学识渊博的画论家、金石学家、文字学家、考证家、书法家，他多方面深厚的学养，对画理、画史演变更替的深刻了解，以及渊博的学识，使他在题画时可以信手拈来。对于许多人都推崇的石涛、八大山人、扬州八怪，他都有自己独到的观点和见解，在学术上敢言人之所不敢言。他甚至认为从乾嘉开始的金石画派是中国的画学中心，这一论断可谓振聋发聩。
把自己交给历史，
不在乎一时得失
黄宾虹说，画者是寂寞之道，他自己就走了一条寂寞之路，但他生前对自己艺术的未来其实是很自信的。他曾对学生说：我的画30年或50年后再拿出来裱裱挂挂，人们才能看懂。可见，黄宾虹生前的寂寞是和他对自己将留名后世的自信结合在一起的。他把自己交给历史，而不在乎一时的得失。他是一个有精神信仰的人，有艺术追求、有文化担当的人，否则不能忍受这样的寂寞。
上世纪80年代以后，喜欢黄宾虹艺术的人逐渐多了起来，90年代后，关于黄宾虹的画册和著作不断出版。当学界再次回望这百年历史时，还给了他一个公道。一位艺术家的艺术能在几十年后被人们认可，这说明他的艺术经受了历史的检验和时间的淘洗。
黄宾虹这一生到底画了多少张画？现在只能粗略估计。黄宾虹是一个有家国民族情怀的人，他的遗嘱是将作品捐给国家。据我所知，他去世以后，他的夫人捐给浙江博物馆的作品，无论尺幅大小，无论创作还是写生，共有五千张左右。当然他还收藏有一些别的文物，加在一起有一万多件。
今天，黄宾虹的艺术看似逐渐被更多的人所接受，其实情形很复杂。人们真的看懂了他的画吗？真的认为他画得好吗？这些都是问题。可能他的名气越来越大，画价越来越高，所以大家就都认为他画得好。当然，的确会有一部分人欣赏他的艺术，但不会是绝大多数。在艺术界、绘画圈子里看不懂他，不欣赏他的仍大有人在。
（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客座教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