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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估价值》:纠正记忆的历史写作(重估价值)书评

 置身于宁静 2023-03-05 发布于浙江
         我们生活在一个纪念的时代。到处都是提醒,博物馆、纪念碑、纪念馆,还有一些旧地址,一处处废墟,甚至每一个纪念日,都在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失去的东西。然而,正如马上察觉到的一种悖论,我们的纪念恰恰证明了我们在失去,而且这种纪念正是我们逐渐丧失的原因——我们甚至开始纪念新的东西,在纪念日当天的纪念,第二天就草草失去;在博物馆纪念的东西,离开的瞬间我们已经失去;在废墟中感受到历史的怀旧,被旁边日益飞高的高楼大厦消解掉了。纪念正在成为一种形式,而记忆和历史在这种纪念中生存的空间日益萎缩,逐渐化约成了一组组毫无感情的数字和日期。
总有一天,我们不再纪念已经失去的东西,而是纪念我们的正在失去。正如2010年因病去世的历史学家托尼·朱特所言,在树立我们应该记住的某件事物的原件或者复制品时,“我们必须记住,我们是在冒进一步遗忘的风险——在制造代表整体的象征物或遗物时,我们轻易地使自己坠入了幻觉”。纪念成为了一道定期唤起怀旧情感的风景物,与我们真实的历史体验无关。事实上,对大部分人而言,历史已经远去,我们眼中看到的是灯红酒绿的现在以及未来。历史是陈旧的风尘,是无关的过往,是陈年往事,是一堆废墟与旅游景点的风景,仅此而已。对大部分人而言,忘记过去并不意味着可耻,反而意味着摆脱了沉重的羁绊,带着轻逸的身影召唤未来。大众并不想了解历史,从我们日常生活中愈加荒诞与可笑的宫廷剧和历史剧就可以看出来,我们喜欢改变历史的面目,更加适合现在的口味与生活,至于真实的历史是什么样子,大众也不在乎。更为可怕的是,这种对历史的无知,很多时候源自官方与统治者的默许,意识形态是最高的历史。我们需要简化历史,抹杀历史的细节,让历史成为一种区分敌我的标准,以及成王败寇的可怕逻辑。
正是从这种纪念与遗忘的对抗斗争中,我们需要一种历史学家的立场。朱特的《重估价值:反思被遗忘的20世纪》代表了一种历史学家对历史的真实态度:历史学家所做的不只是记住历史,而且要负责纠正错误的记忆。用米兰·昆德拉的话说,这是一场记忆对抗遗忘的斗争。朱特在《追忆似水年华:法国和他的过去》中这样解释历史学家的作用:“因此可以说,历史学家所面对的,的确就是记忆。而我们长期以来一直从事批评和纠正官方的和公众的记忆,因为官方的或公众的记忆都服务于它自己的目标。再者,在书写同时代的或接近同时代的历史的时候,记忆是一种关键资源:不是因为它补充细节和视角,而是因为人们记住和以往的东西,以及对记忆的使用,也都是建造历史大厦的砖石。”
这里值得提及朱特独特经历,他属于那种精英式的历史学家。家族是东欧犹太人,1948年生于英国伦敦,就读剑桥国王学院,留学于法国高师,还在年轻时在以色列的基布兹农场参加过集体劳动,感受过革命的消散与伪革命的激情,也领略到革命虚无之后对各种主义的失望,当然,还有知识分子这个独特群体的陨落和狭隘的精英意识。朱特说他在国王学院接受的是一种精英教育,“我的国王学院是战后英国社会精英阶层的缩影”。但是这种精英的教育,无关狭隘的自视甚高的精英知识分子,朱特后来在回忆录性质的《记忆小屋》中,提到国王学院的学生生涯:“那个年代给了我们自由主义、兼收并蓄、漠视外界意见、唯我特立独行的精神以及进步的政治信仰,这些虽非不能调和的矛盾,但惟有一个不畏惧贯彻精英主义的机构才能将它们调和”。
20世纪70年代,朱特开始去美国大学任教,此后定居纽约,成为一名职业的历史学家。相对于各种虚妄的主义者,知识分子的炫称,左派革命者等等,这是他唯一认同的称呼。他是一名历史学家,他还戏称这一职业不过是“靠列举事实授业的哲学家 ”,但是历史与记忆的杂糅,在他的生命中沉淀下来,成为了一种独特的生命叙事:“作为一个在默默自省中回忆过往细节的、研究战后世界的历史学家,我的叙事优势在于擅长串联、修饰那些相互脱节的记忆”。2008年,朱特身患一种叫做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ALS)的疾病,这是一种让身体四肢逐渐瘫痪麻痹,逐渐失语的病症,他唯一能够保持的只有思想的清明。在他陷入无从表达的恐慌之前,他开始陷入无尽的回忆,依靠记忆和口述完成了一个历史学家最后的使命:记忆对抗遗忘的最后形式,就是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留下的几本著作。一本关于政治的小书《沉疴遍地》,一本关于二十世纪各种话题的访谈录《思虑二十世纪》,一份公开的讲义,以及二十五篇关于生活回忆的小品文《记忆小屋》。
如果说以上提及的著作代表了一个历史学家对记忆归属的最终认定,那么《重估价值》则是代表了一个历史学家如何纠正“错误的记忆”。本书中收录的文章大多数发表在《纽约书评》等公众媒体上,代表了一个历史学家对现实的深切关怀,以及介入世界的决心。与大多数学者书写的文章不同,朱特的书评和政论文章大都有一个现实的诱因,而且几乎每一篇都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在集结成书时,他在每篇文字的背后都记录下了当时的争议。这种从公共领域中引起的漩涡似乎正是他写作这些文章的初衷,甚至可以看作他的一种写作策略。他选择的议题,无论是那些已经逐渐被遗忘的知识分子,还是关于美国外交政策;无论是犹太复国主义,还是欧洲的政治观察;无论是一个国家,还是一种记忆,都深深镌刻上了一个历史学家对历史抱持着一种什么样的认真态度。当他从故纸堆中抽身而出,用历史学家的视野和眼光审视现实问题的时候,我们可以窥探到他早年接受的精英教育起着很大的作用。在这个日益被人遗忘的世界上生活,重新唤起我们内心深处的记忆,对历史的热情,对现实的关注,对一种更好生活的向往,这就是朱特书写的目的所在吧。
我们很难用一种观点来概括这些文章的论点,我们只能说,朱特的写作提供了一种衡量我们写作的标准,解读历史的方法,讲述故事的方式,以及我们如何对待过往历史的态度。这是一种充满了个人魅力与思想的写作,是一种介于历史与现实之间张力的写作。他对阿瑟·凯斯特勒、普利莫·莱维、阿尔贝·加缪、汉娜·阿伦特、爱德华·萨义德等人的赞誉,代表了一种对日趋凋零的知识分子群体的惋惜与怀旧,但是他随后对美国的外交政策、欧洲问题、以色列和中东问题的关注恰恰又证明了这种知识分子责任感的存在。在他看来,二十世纪崛起了一类新知识分子:从俄国革命的意识形态中抽身而退,从纳粹德国的大屠杀中幸存和流亡而来,绝大多数来自东欧和中欧的犹太社群,对各种主义有着天然的怀疑,警惕任何形式的暴力与革命,“既不拥戴民族主义,也也不需要意识形态”,他们是无根的一代,但是却在流亡中坚守了自己的悲观和怀疑主义的使命。朱特属于这个独特的群体中的一员,2010年去世后,他进入了这些他曾经仰慕者的行列,他成为了我们的仰慕者,他的写作,他的历史研究,甚至他生前留下的零碎记忆都成为了我们思考这个世界的参照。借用他曾经评价爱德华·萨义德的文章中的话说,他的去世使美国的公共生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白,他是一个无人可以取代的人。
思郁
2013-7-13书
重估价值:反思被遗忘的20世纪,【美】托尼·朱特著,林骧华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5月第一版,
(for《壹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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