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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古埃尔的书与人(阅读史)书评

 置身于宁静 2023-03-05 发布于浙江
         “我们的历史是一段漫长、黑暗、不公正的故事,”出生于阿根廷的作家阿尔维托·曼古埃尔说,“希特勒的德国、斯大林的苏联、卡斯特罗的古巴组成了我们时代的地图。我们仿佛是生活在这些专制社会中,或行走在它们的边缘。我们从不安全,即使在我们小小的民主社会中。”这种不安全感在早年一直萦绕在曼古埃尔的周围,出生于1948年的他不断地陷入这种政治漩涡。那是阿根廷历史上的黑暗时代,也是他无趣的童年。1955年他的父亲被推翻庇隆的军政府逮捕了,对了,就是那个把博尔赫斯降级为市场禽兔稽查员的庇隆将军的政府。随后一个政变接着一个政变,总统来一个走一个,政治一度成为了生活的常态和学校的常规教育模式。对于青春期的曼古埃尔来说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去学校的路上看一辆辆的坦克轧过马路。很奇怪的是,在1968年离开阿根廷之后,曼古埃尔似乎很少提及他早年的这些历史。现在已经是功成名就的作家、翻译家和藏书家的曼古埃尔生活大部分的乐趣是沉迷于梳理和阅读他的藏书。他的作品从《阅读史》到最近的《夜晚的书斋》,基本都关涉于体验式的阅读与收藏,是一种纯文学性质的作品,与政治基本无关。他似乎有意逃避了早年的生活经验,或者说下意识的选择性地遮掩住了那段无趣的童年。

但在那段黑暗的时代中总有一些值得涂抹的亮色指引着向往希望的方向。曼古埃尔早年生命中值得记忆的两个时刻:一个是1960年,高二开学的第一天下午,他遇到了一位老师:“他走进教室,仅仅说了下午好,没有告诉我们课程是什么或者他的期望是什么,就打开了书,开始阅读一段话。”那是卡夫卡的《城堡》中的一段,之前他从没听说过卡夫卡,但那个下午,文学的大门訇然中开,“这和我们必须学习的五六年级课本里干巴巴的经典片段不同:它神秘又丰富,还打动了我们从不知晓的灵魂深处”。这一时刻在一个少年本已经枯荒的心里种下了文学的种子。而在曼古埃尔生命中另一个重大事件就是与博尔赫斯相遇。那是1965年,曼古埃尔在一家书店放学后做临时工。已经失明的博尔赫斯在他母亲的陪伴下走进了书店,“他把书拿起来碰着自己的脸仿佛鼻子能吸入再也看不见的文字”,曼古埃尔对这位有些奇怪的顾客印象深刻。而后的一天,博尔赫斯请求他是否愿意傍晚的时候去为他读书,因为他的母亲年纪逐渐大了,容易疲劳。年轻的曼古埃尔接受了这一请求,于是在随后的许多个夜晚他为博尔赫斯读了斯蒂文森、吉卜林、但丁的各种注释版本等等。博尔赫斯的习惯,在阅读中会打断并加入自己的评论。曼古埃尔还没有意识到这个过程对他是一种奢侈的荣耀:能够亲自聆听一位大师对各种经典的解释和评价。他们在一起除了读书还会去散步,闲聊居住的城市,去看电影——曼古埃尔会把看到的画面描述给博尔赫斯,然后博尔赫斯会发表他的评价——于是在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出来的电影院中,你总会发现很多观众会对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和一个失明的老人之间的窃窃私语怒目而视。

遭遇博尔赫斯是曼古埃尔生命中的最值得回味的大事。事实上,如果你阅读过曼古埃尔的《阅读史》、《阅读日记》、《恋爱中的博尔赫斯》以及新近的《夜晚的书斋》等作品,你总会从字里行间发现博尔赫斯的影子。博尔赫斯对书籍的痴迷是众所周之的,他失明之后还源源不断的购买图书,摆满自己的书房。曼古埃尔在这方面似乎有过之而不及,当然,这样并不是说曼古埃尔仅仅继承了博尔赫斯表面的形式,在浩如烟海的阅读方面,在博闻强识的写作方面,在翻译和虚构小说方面,曼古埃尔把博尔赫斯的品质发挥的淋漓尽致。也许很多人会对这种模仿不以为然,以为最终他无法走出博尔赫斯的影子。但博尔赫斯会这样认为么?博尔赫斯认为,有人之所以小心翼翼地模仿一个作家,是因为他不由自主地把这个作家当成了文学,是因为他认为脱离他一分一毫便是脱离理性、脱离正统,是因为几乎无限的文学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当然,无论在曼古埃尔还是在我看来,博尔赫斯就是这个人,这个作家。

我们阅读的书在塑造着我们,我们没有阅读的书也在影响着我们。阅读似乎成为了曼古埃尔无所不在的品质。在1968年曼古埃尔离开阿根廷不久,他开始涉足到整个世界,他的藏书也随着足迹不断的增多。他发现很难在一个地方生活超过两年,于是每隔两年他就会在巴塞罗那、巴黎、伦敦……直到后来,1982年移居加拿大生活逐渐稳定,2000年左右又开始定居法国一个田园牧歌似的乡村。也许是年龄渐长,自觉漂泊无望,渴望一种稳定的生活,也许是觉得该给这么多年搜集来的图书找一个温暖的家,也许是长期的阅读让他开始顿悟:“现在,我突然不再需要去住在我不愿意住的地方,不再需要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不再需要去扮演我不愿意扮演的角色了,巨大、无穷而浮华的场面已经彻底将我摒除在外了。”总之,他开始了新的阅读生活。

也许我们该感谢曼古埃尔在法国的图书室,每个夜晚废寝忘食的阅读与思考,才让我们一次次读到这么精彩的书。曼古埃尔作品的中文版分别有:《阅读史》,用私人阅读的体验与公共阅读相结合的方式讲述了一段另类的关于阅读的历史,全书纵横捭阖,从古至今,引文丰富蕴藉,跳跃性的阅读感染力极强;《意像地图:阅读图像中的爱与憎》,从毕加索的一幅画“哭泣的女子”谈到影像阅读的生与死;《恋爱中的博尔赫斯》是一组各种文类书就的文学评论,奇特的是全书用童话“爱丽丝奇遇记”穿针引线作为线索,形成我们眼前的精妙阅读文本;《阅读笔记:重温十二部文学经典》,同样是阅读笔记的形式,但与《恋爱中的博尔赫斯》最大的不同在于,阅读与现实相互指涉,评论与现实相互纠结,多了几分立足当下,敢于担当的知识分子气概;新近的《夜晚的书斋》似乎与最初的《阅读史》的写作方式有许多的相近之处,都是从私人阅读经验出发,返回历史,搜索记忆,梳理书籍的盛衰史,但又比《阅读史》明显多了几分“后读书时代,阅读何为”的沉痛和迷惘。在英文世界里,2008年的曼古埃尔又有一本新作《词的城市》(The City of Words,2008)问世。这位痴迷于无限的阅读,创作能力源源不断的作家,似乎越来越愿意沉浸在自己书斋中寻找阅读之间的神秘联系了。

对于曼古埃尔,从一开始我就有一个疑惑。从他的自身的成长体验来看,早年因政治避难而离家,在随后的大半生中足迹遍布全世界,他应该属于那种流亡型的作家,但是从他的作品的字里行间很难发现他有关于这方面的描述,孤独、冷遇与悲惨生活状态,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深刻的疏离感如此等等,这些流亡作家的常态他都鲜有提及。其后读《阅读笔记》,曼古埃尔终于涉及到了这个问题:“和我遇到的许多作家不同的是,我从未产生过自己被放逐的感觉。”之所以如此,“流亡生涯使他对一个已经不再存在的、可能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国家,至少在他的记忆中就是如此,产生了强烈的思念之情——这个国家由于一层一层记忆的叠加而被变形,被修正,变得花团锦簇起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论什么地方都是凝聚想象的。”他所警惕的是正是那种用流亡的悲惨对比想象中美好的国家的心态。对于他来说,“文学才是那一支吹响的号角”,而对阅读无止境的追求是抵御流亡作家的那种顾影自怜最为有效的方式之一。

思郁

2008-9-11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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