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岳飞《满江红》及其源流综述 《从满江红到风波狱》系列之一 刘锋 天津  作者简介 刘锋 号听雨轩主、养心堂主，江苏省扬州市人。天津市楹联学会名誉副会长兼学术委员会名誉主任，天津市楹联文化研究院名誉院长。  《满江红》词从明代开始流行。流行之初，就得到极高评价。明代戏曲理论家沈际飞在所著《草堂诗余新集》中，首先赞赏《满江红》词的思想内容，评论说“胆量、意见、文章悉无今古。” 明末清初的刘体仁在《七颂堂词绎》中说：“词有与古诗同义者，'潇潇雨歇’，《易水》之歌也。” 清代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至寓议论于协律宫，犹觉激昂慷慨，读之色舞。” 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则云：“何等气概！何等志向！千载下读之，凛凛有生气焉。'莫等闲’二语，当为千古箴铭。”
《满江红》全词云： 怒髪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1 二大质疑 二大质疑是指：一是余嘉锡指出的流传无据；二是夏承焘指出的贺兰山地理问题。 和其他著名宋词的流传有序不同，《满江红》一词在宋代几乎没有影响，这是很特别的。余嘉锡首先提出了质疑。
兹摘录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二三《岳武穆遗文》条下的几段话: 其一曰：“至《满江红》词，则〔弘治时浙江镇守太监〕麦秀实始付刻，其字为〔赵〕宽所书，非〔岳〕飞之亲笔，然宽不言所据为何本，见之于何书，来历不明，深为可疑。”
其二曰：“《满江红》词不题年月，亦不言作于何地，故无破绽可指，然不见于宋元人之书，疑亦明人所伪托。〔桑〕悦《记》中已有“踏破贺兰山缺”之语，则其伪当在悦以前，第不知出何人之手。” “悦《记》”是指明代桑悦所作《刻〈送紫岩北伐诗〉碑记》，见明人徐阶所编《岳集》卷五)。《岳集》，岳飞撰，徐阶辑，明嘉靖十五年（1536）焦煜刻本。 桑悦(1447-1513) 明代学者，江苏常熟人。明成化元年举人，会试副榜。只当过泰和训导，柳州通判等小官。为人怪妄，好为大言。
其三曰：“自徐阶收此等诗词入《岳集》，李桢从之，嘉靖间钱如京刻《桯史》，又取而附之卷末。后之重编武穆文者，若单恂、黄邦宁、梁玉绳等复从《桯史》转录入集，而李桢、单恂更增以伪作，于是传播遍天下，而《满江红》词尤脍炙人口，虽妇人孺子无不能歌之者，不知其为赝本也。 然以伪为真，实自徐阶始。阶不足道也，四库馆诸臣何其一无鉴别也哉!” 这是指责四库馆诸位大学问家，不辨真伪，不负责任。
其四曰：“考证之学之于古书也，但欲考其文之真伪，不必问其理之是非。……号称武穆之《满江红》词，虽为人所信，以视'经典’则有间矣。其词莫知所从来……吾何为不可疑之哉?疑之而其词不因我而废，听其流行可矣。至其为岳珂所未见，《鄂王家集》所无有，突出于明之中叶，则学者不可不知也。” 综上所述，余嘉锡的主要意见有二：一是出现突兀，流传不明；二是岳飞之孙岳珂苦心收集，也没有搜索到。于是，此论一出，遂为学术界的一些人接受。代表学者是夏承焘。
词学家夏承焘在1961年作《岳飞〈满江红〉词考辨》。其主要观点是：一是质疑《满江红》中的“贺兰山”；其二是推论《满江红》作者可能是王越。王越是文官，兼有武略。 兹摘录如次： “以地理常识说，岳飞伐金要直捣金国上京的黄龙府。黄龙府在今吉林境，而贺兰山在今西北甘肃、河套之西，南宋时属西夏，并非金国地区。这首词若真出岳飞之手，不应方向乖背如此。有人以为，这词借匈奴以指金人，贺兰山也可能是泛称边塞，同于前人之用'玉门、天山’一类地名。但以我所知，贺兰山在汉晋时还不见于史书，“四史”里无此一辞，贺兰山著名于史书，始于北宋。《宋史》称夏元昊“居兴州、阻河，依贺兰山为固。”此后夏和契丹交战，才屡次提到这山。（《玉海》卷十六、载北宋有《西夏贺兰山图》）。”······
“唐人有用贺兰山入诗的如王维《老将行》：'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卢汝弼《和李秀才边庭四时怨》：'夜半火来知有敌，一时齐保贺兰山。’顾非熊《出塞》二首之一：'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等等，都是实指其地。” 宋诗也是实指：“宋释文莹《续湘山野录》记庆历中姚嗣宗题诗于驿壁云：'踏碎贺兰石，扫淸西海尘。布衣能效死，可惜作穷麟。’”明代诗歌也是如此。
夏承焘又检阅明史。《明史·鞑靼传》说： “其年三入辽东，多杀掠，明年，宣、大、延、绥诸境俱被残。十一年，王越既节制诸边，乃率轻兵袭敌于贺兰山后，破之。” 于是，夏承焘作进一步推论，《满江红》真实作者“可能会是王越一辈有文学修养的将帅”，“或者是边防幕府里的文士”。  2 考证综述 明朝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前后，浙江镇守太监麦秀刻《满江红·怒发冲冠》词于杭州西湖之岳武穆祠里的庙碑。这是《满江红》最早出现的通行本。 有质疑，就有求真；并由此向前溯源。据历史学家邓广铭考证：明代宗景泰元、二年(1450、1451)内，由徐有贞倡议、河南汤阴县学谕袁纯在汤阴建造岳庙。根据近年学界考证：明代宗景泰六年（1455年）袁纯编《精忠录》一书，收有岳飞《满江红》词。
汤阴岳庙中有石碑刻有《满江红》词。《满江红》词由汤阴县秀才王熙在明英宗天顺二年(1458)书写。词的内容与通行本有一字之差，即词的末句是“朝金阙”，而不是 “朝天阙”。 邓广铭还根据辛弃疾的词，认为《满江红》词中的“贺兰山”与“匈奴”，全是泛说、泛指，不应当过分拘泥于贺兰山的位置所在。邓广铭说：“稍晚于岳飞的辛稼轩，也是一个毕生以抗金为职志的人，然而在《稼轩词》中，既有“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之句(《水调歌头》)，又有“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之句(《满江红》)，我们将责备稼轩“方向乖背”呢？还是将不承认这两首词为稼轩的作品呢？显然这都是不应该的。”
元代《岳飞破虏东窗记》的出现，使《满江红》的研究异峰突起。《东窗记》全名《岳飞破虏东窗记》，无名氏撰。 《岳飞破虏东窗记》第二折《女冠子》云：“怒发冲冠，丹心贯日，仰天怀抱激烈。功成汗马，枕戈眠月，殿取金酋伏首，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空愁绝，待把山河重整，那时朝金阙” 当然，也有反证。元杂剧《宋大将岳飞精忠》第一折《寄生草》云：“堪恨这腥膻丑陋契丹人，我学取那管夷吾直杀过阴山道。” 说“阴山”而不说“贺兰山”，这是其一；全本四折，都是岳飞一人自唱，而没有一句引用岳飞《满江红》词。这是其二。
《满江红》词，宋代有没有记述？这成为关键。有专家指出：沈雄《古今词话》上卷之○武穆作小重山条目下记载有： 话腴曰：武穆收复河南罢兵表云：“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暂图安而解倒悬，犹之可也。欲远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故作小重山云：“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指主和议者。又作满江红，忠愤可见，其不欲等闲白了少年头，可以明其心事。 沈雄江苏吴江人。生卒年不详，约清世祖顺治中前后在世。有《柳塘词》及《古今词话》传世。
“話腴”指南宋陳郁撰《藏一話腴》，四卷。陳郁(1184-1275)，号藏一，江西人。以詩文名世，著有《藏一話腴》四卷。今存明抄本、《四庫全書》本、《豫章叢書》本。当代有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藏一話腴》。該書是以《豫章叢書》本作底本，以《四庫》本作對校，以涵芬樓刊《說郛》中收錄之明抄本作參校，並將涵芬樓本及《適園叢書》本逸出諸條作附錄。 《藏一話腴》中并无“又作《满江红》，忠愤可见。其不欲“等闲白了少年头”，可（足）以明其心事。”这一段话。
清人潘永因（？）《宋稗类钞》卷３《忠义》也记载有《满江红》词。因原书是繁体，故一仍其旧。文曰：“武穆家謝昭雪表云．青編塵乙夜之觀．白簡悟壬人之譖．最工．武穆有滿江紅詞云．怒髮衝冠．凭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讎恨肉．笑談渴飲姦雄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注意此版本与通行本不同之处。通行本之“胡虏”，此本作“讎恨”；通行本之“匈奴”，此本作“姦雄”。“姦雄”何指？
《宋稗类钞》是后人辑录宋代的各种笔记小说，分类编排而成书。此书卷3辑录的四条岳飞记事。其中一条即上文。但这一条未标明史料出处。 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三岳武穆家《谢昭雪表》有一句是：“青编尘乙夜之观，白简悟壬人之谮。”甚工。虽然与《宋稗类钞》内容略同，但似乎说明不了什么。因为《鹤林玉露》并没有《满江红》词。 1980年在浙西江山县发现了《须江郎祝氏家谱》。福建本《须江郎峰祝氏世谱》刻于1917年。这标明刻本在余嘉锡质疑之前。其卷十四之《诗词歌赋》集中载有岳飞于绍兴三年（1133年）的《满江红》词及祝允哲的和词。
《满江红·与祝允哲述怀》 岳飞 怒发冲冠，想当日、身亲行列。实能是、南征北战，军声激烈。百里山河归掌握,一统士卒捣巢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励臣节。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金城门闑。本欲饥餐胡虏肉，常怀渴饮匈奴血。偕君行、依旧奠家邦，解郁结。 和通行本岳飞《满江红》词相比，相同的有41字。词意亦大致相同。当然，雅俗颇有不同。即以豪放词论，一个英气逼人，一个只能说是粗豪。
《满江红·和岳元帅述怀》 祝允哲 仗尔雄威，鼓劲气、震惊胡羯。披金甲、鹰扬虎奋，耿忠炳节。五国城中迎二帝，雁门关外捉金兀。恨我生、手无缚鸡力，徒劳说。 伤往事，心难歇；念异日，情应竭。握神矛，闯入贺兰山窟。万世功名归河汉，半生心志付云月。望将军、扫荡登金銮，朝天阙。 祝词颇值得注意的有二点：一是词中有“贺兰山”；二是词中用“朝天阙”，这和通行本相同，而不是“朝金阙”。
然而，后人所作家谱往往不能作为信史。明末清初大学者黄宗羲曾经指出：“以余观之，天下之书，最不可信者有二：郡县之志也，氏族之谱也。”清代学者杭世骏也说：“纵览天下之籍，每以夸诞而不足征者，莫如家谱。” 家谱自然有事实，也有增饰。然而，伪造岳飞《满江红》词是毫无必要的。如欲伪造，仿通行本即可。 我的猜想有两点：一是祝谱中所载两词或有残佚，祝氏后人加以补充；二是题中“与祝允哲述怀”或者是祝家人所补，无非是光大门楣。
祝允哲这个人是否存在？这是一些专家对《祝谱》的最大质疑。祝允哲确有其人，且官至荆湖制参。据《钦定四库全书》之《浙江通志》卷124，其《选举二· 宋· 进士·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庚辰李釜榜》条目下，有： “…… 祝允哲：江山人，荆湖制参。” 制参是制置司参议的简称，是地方军事长官制置使的幕僚官。岳飞当过“权知潭州兼权荆湖东路安抚都总管”。应该说：岳飞和祝允哲是有交集的。 综上所述，或许可以作一结论：岳飞作《满江红》词是可信的。但是原词或已残佚不全。其残本或有几种，一种由祝氏后人补佚而载入家谱；另一种流传至元明经补佚而成为通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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