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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砥柱东南，谢罪还是谢恩？ 同治三年（1864年）七月十三日，江宁城破。那一年，太后三十岁，曾国藩五十三岁，正值虎狼之年的曾大帅，显然没有把一个幽居深宫的年青妇人放在眼里。平定洪逆，湘军集团的功业已登峰造极，如何封赏？对朝廷来说是一个政治难题，处理不好，大捷可能成为大乱的开始。老谋深算的曾国藩，此刻坐镇江宁控制江南四省，像一个对弈的棋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悠闲地等待对方落子。按照常理，他将以极其夸张的谦恭姿态，再三辞却朝廷恩赏，直到对方举手投降完全达成他的心理价码。  但是十四岁就以秀女身份入宫的太后，显然精修帝王之术，朝廷派往江宁祝捷的使臣，连一两赏银都没有携带，扈从车驾上，装着满满一大箱弹劾曾国藩及其麾下部将的奏折。这些奏折，覆盖了曾氏从湖南起兵到攻破伪天京的全部时间段，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从绿营到淮、楚两军将领，历数湘系之罪，包括但不限于：虢夺地方行政、胁迫地方官员、私设厘卡、逼捐厘税、抗旨不遵、僭越司法、屠戮平民、焚毁民产、杀降冒功、谎报战果、侵吞军饷、私通贼寇、隐瞒贼赃等等……简直罄竹难书。 使臣传太后懿旨，请两江总督曾国藩逐一检视查阅。曾大人不敢抗旨，哆嗦着双手一件件翻看，逐渐从气定神闲到笑容凝固，再到面如死灰、两股颤颤、直至大汗淋漓浸透蟒袍。这些指控是诬告还是事实，曾氏心里很清楚，深宫之内的太后也很清楚。三十岁的太后用这种方式告诉五十三岁的曾国藩，如果没有我，你曾氏将满门抄斩，毁祠掘坟，焉能有今日之权势？ 使臣传谕之后，再无二话，即刻回京销差，砥柱东南的曾国藩就这样稀里糊涂从上表谢恩变成了上表谢罪。  这个女人不寻常，一手烂牌，却打出了雷霆万钧之势。被当头一闷棍打懵了的曾大人，许久才回过神来，眼下时局，明明优势在我嘛。太后欲从疾，我则必图缓，曾大人突然抱恙，就此闭门谢客，督署公事及营务一概不能办理。偌大个两江，每日公文积压如山，已令各级官员叫苦不迭，更兼十数万军勇，一旦营中无饷，眼看就要失控。 东南乱象初现，还是朝廷先沉不住气，降旨垂询。曾国藩就坡下驴，再上一表，言明年老神衰，不堪军旅倥偬，在江宁城破之前，就因病不再视察营务。自感难以承担追剿余匪之责，恐贻误国家大事，恳请开缺一切职务，归乡休养终老。 这段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如果太后不能摆正立场，就别怪咱不配合工作。“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主动权在我手里。 曾国藩这一回合反击带有明火执仗的威胁，太后虽然深谙权术，但图穷匕见的阵仗还是让她有些惊慌。玩文的她不怕，玩武的她心里没底，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是评书戏文，想来想去，还是要把曾国藩控制在文戏范围之内。  为了不让曾国藩出戏，太后三番五次“严辞慰留”。毕竟粤匪伪天京虽破，但余匪势众，伪幼天王洪天贵福尚不知去向，时刻皆有死灰复燃的可能。而河南、安徽、山东一带的捻匪日益啸聚，已有十余万众，地方州府无力追剿，朝廷也派不出兵，这些脏活累活都还指望着曾大人来干呢。 要驯服曾国藩这匹烈马，太后还得先放下身段，使出绕指柔的手段。都说你曾大人是当朝第一号正人君子，如今我孤儿寡母居于深宫，外有倾覆之祸，内有性命之忧，刀镝交鸣，虎狼环伺，国朝一日无公，则一日无我母子矣。公若不垂怜，既非人臣之道，亦非丈夫所为，如何不怨你？ 太后毕竟是女流，近之不逊远则生怨。你跟她讲利益，她就跟你讲道理，你跟她讲道理，她又跟你讲感情。这一套流程，六爷奕䜣不能拒绝，曾国藩也无法拒绝。 被太后扇了一巴掌又揉三揉的曾大人，赶紧表明立场，上表自请裁勇，言辞恳切态度端正。两位清末顶级权谋高手的第一回合交锋堪称完美。  首先，从朝廷的角度来说，曾国藩功业已成，位极人臣，这时候必然志得意满。如果朝廷一味褒奖，曾氏必然顺竿儿往上爬，继而在心理上虢夺帝王之威，在朝野形成柱国之实，助其生出僭越之心。自古以来，臣功主赏，然而当臣子立下的功劳已经大到无法赏赐的时候，主必杀臣。历朝历代血淋淋的案例摆在眼前，熟读史籍的太后与曾氏，难道不清楚？ 其次，从太后的角度来说，第一回合下马威是要明确告诉曾氏摆正位置，平定粤匪，首功是我不是你。不要说你练勇治军，浴血疆场，功劳如何如何，没有我全力支持，你狗屁都不是。千万不要翘尾巴，因为你的屁股很不干净，这叫立规矩。我母子执政，根基尚不稳固，需要你尽心尽力辅佐，我刚刚杀光了先帝的托孤大臣，不想再杀国之功臣，你要心里明白，跟我一条心才有出路，这叫讲感情。 最后，从曾国藩的角度来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无情最是帝王家。摆在眼前只有两条路，其一、起兵谋反，事败被擒，卒；其二、交出兵权，束手就擒，卒。他在两条死路之间小心翼翼地踩着钢丝，思度进退之策，眼前的主子虽然是个妇人，但心狠手黑，连手握遗诏的辅政八大臣都不是对手，更何况自己？朝廷向来对汉臣拥兵甚为忌惮，自己如果再硬撑，那是逼人家动刀。太后既然主动提出合作，咱就要识相一点，自请裁勇，是给太后一个台阶，堵住满朝亲贵之口，更是给自己留一条迂回之路。  太后与曾国藩，在各取所需的政治默契之中，就这样貌合神离地穿上了一条裤子。 江南裁勇，在朝廷看来是政治斗争的阶段性胜利，其实不然，曾大人老奸巨猾，不过玩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熟悉湘军史的人都知道，裁勇本身即是湘军特有的一项管理制度，每次大胜之后，湘军都要裁勇，即裁掉作战畏缩不前的、命令执行不坚决的、老弱病残等等。这个很好理解，湘军本身不是国家正式军队，是曾大人花钱雇来的，那么，一个项目做完之后，对于业绩不达标、理念不统一、性价比不高的，自然要请你走人。 相比较而言，八旗绿营就像是国企，不管员工如何摆烂，只要不犯法，你也不能开除他。湘军则是典型的民营企业经营思维，KPI高悬头顶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考核指标一大堆，各种PUA各种卷，卷不了就得走人。所以国企干不过民企，八旗绿营干不过湘军也就很好理解了。  攻破江宁，是湘军空前大捷，参战湘勇超五万余人，按照一般民营企业20%左右的年均淘汰率，曾大人本来就计划裁勇一万以上。现在既然朝廷有这个需求，那不妨送一份顺水人情，既表明政治立场，消除戒备之心，又完成了湘军正常换血流程，皆大欢喜，局面双赢。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太后毕竟还是年轻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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