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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被误读的诗 之《真兴寺阁祷雨》

 笑父 2023-03-08 发布于陕西

苏轼(1037-1101)是我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也是诗词作品存世最多的诗人。苏轼又是著名的书画家,也在中国书画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宋代的书家世称“苏黄米蔡”,苏轼就占了首位。他的画作“枯木怪石图”,至今依然能拍出天价。

苏轼还有一个没有引起人们注意的爱好,就是对民俗的重视。北宋嘉祐六年(1061)腊月,二十四岁的苏轼以大理评事的身份到凤翔出任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兼掌五曹文书。到治平元年腊月卸任,在凤翔签书判官任上三年零几天时间,就写了一百三十多首诗文。而这一百多首诗中,与民俗相关的诗就有《次韵子由除日见寄》、《馈岁》、《别岁》、《守岁》、《和子由蚕市》等。

凤翔是先秦故都,又是汉代的“三辅”之地,也是唐时的西京,宋代的边关重镇。可以说在苏轼出仕之前,凤翔一直是中国举足轻重的地方。因而,凤翔的历史文化积淀深厚,文物遗存甚广。苏轼到任前后,这里又与一直觊觎大宋领土的李元昊的西夏接壤,地理位置尤其重要。凤翔府虽然和苏轼的家乡四川眉山山水相连,两地的风土人情却迥然不同。同时,凤翔又是苏轼初仕之地,对于初入仕途的苏轼来说,这里的一切都透着新鲜和神秘。这复杂的环境和民风,都给苏轼提供了创作的激情和动力。

然而,就是这“风土人情迥然不同”,却为苏轼在凤翔期间创作的诗蒙上了一层奇幻的色彩,为后世特别是近现代学者研讨苏轼在凤翔创作的诗文带来了许多难解之迷。首先想说的是苏轼在嘉祐七年所写的《真兴寺阁祷雨》:

太守亲从千骑祷,神翁远借一杯清。

云阴黯黯将嘘遍,雨意昏昏欲酝成。

已觉微风吹袂冷,不堪残日傍山明。

今年秋熟君知否,应向江南饱食粳。

从字面上看,这首诗写的是凤翔府太守率众在真兴寺阁祷雨的盛况和过程。但在了解了苏轼写这首诗之前的经历之后,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苏轼的这首诗创作于嘉祐七年(1062)三月十九日,也就是苏轼到凤翔当官的第三个月。

凤翔自嘉祐六年秋天就出现了旱情,当年冬天一直就没有下雪。嘉祐七年正月开始,凤翔府衙的官员就忙着向老天爷祈求下雨。也就是说,苏轼到凤翔府签书判官任上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祷雨。苏轼在这段时间创作的诗文中,大量与祷雨有关的作品也说明了这一点。

从苏轼到凤翔之后写给当朝宰相的《表》可以看出,苏轼是抱着“致君尧舜上”的想法来凤翔当官的。然而到了凤翔之后,知府宋选却“谓君文人,不以政事责之”。于是,从正月十六火星祠祈雨开始,苏轼又是写“青词”,又是代太守宣读“告山神词”,从凤翔府城周围的庙宇泉池一直跑到了虢县的磻溪、周至县的太白山。两个多月来,人虽没闲着,却没干一件正事。三月初七日,苏轼再一次奉命代知府宋选去太白山祷雨。

太白山在周至县。周至县当时虽然归凤翔府管辖,距离凤翔府城却有二百多里路程。苏轼带着数十个没组织没纪律的人去祷雨,还要拿着各种仪仗,一路步行,按每天走八十里路计算,来回少说也得六七天。三月十三日傍晚,苏轼才回到了凤翔府衙。

这一次苏轼去太白山祷雨,老天爷虽然给下了一场雨,却是山前雨大,平原雨小,根本缓解不了旱情。凤翔依然处在“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盗贼滋炽”的状况。苏轼还没有回到凤翔,城中的老百姓已经议论纷纷,府衙里的官员们也是心急如焚,众口嚣嚣。

对于苏轼在太白山中没有祈来雨的原因,府衙中的大小官员变着法儿进行推测,最终把责任落在了知府和府判的身上。他们说:太白山神一定是认为凤翔府官员祷雨的心不诚。说好了是知府祷雨,去祷雨的却是一个年轻府判。山神能给这么点小雨,已经是给签判给足了面子。

那些懂得凤翔风俗的老吏则认为没有祷来大雨是因为安排不周。老百姓取到“湫子”之后,要由马脚一路护送,中途不能停不能歇,一直要把“湫子”迎接进庙里交给神灵看守。还要有人专门看着,神前香火不断,才能保证神水不被旱魃偷走。苏签判这次去太白山祷雨,没有带回湫子,神仙给的雨水在半道上被旱魃邪魔给拦截走了,所以只下了几滴雨,与旱情无补。

然而这一说法却给知府宋选出了难题。民间取湫都是在附近泉中,当天去当天就能赶回来。而太白山距离凤翔有数百里路,就是骑上快马当天也跑不回来,又怎能做到中途不停不歇?

这时有人就给知府出主意,说还有一种“取湫”方法,叫“隔空接湫”。不过这个方法不常用,知道的人不多。凤翔城中的真兴寺阁高有十几丈,屋檐直插云宵,离天近在咫尺。如果利用民间隔空取湫的办法,在真兴寺阁的最上层去隔空迎接湫子,太白山神一定能将湫子送过来。还有人引经据典说,道家所谓的“空来空去空中浮”,就说的是这种事情。

其实“空来空去空中浮”是道士白玉蟾《燕岩行》诗里的句子,没想到被这些人拿来用在了这里,弄得府衙里议论纷纷,府城里也是街谈巷议,都把矛头指向了知府。那时的粮食收成不仅是老百姓的生活基础,更是地方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如果遭了饥荒,老百姓要流离失所,只怕凤翔的府县官员头上的乌纱帽也就难保了。

知府宋选深知灾荒的厉害,他不敢和下属对着干,生怕这些人告他的状。于是,他也不等府判苏轼回来,就让手下的曹官出任专使,立即着手准备,带上丰厚的祭品,以谢罪的态度再去太白山祷雨。同时计算好取湫的日期和时辰,他则亲率从官到真兴寺阁去隔空迎接湫子。

苏轼回到凤翔府衙是在十三日晚。这时,宋选已经确定好了专使人选,由专使着手组织人员和购买祭品用物。大家推算出的取湫人出发日期是三月十六日清晨。苏轼回到府衙之后,才知道知府要重新派人去太白山祷雨,还要隔空接湫,这时一切准备事项都已就绪。

且不说知府对苏轼到太白山祷雨的无视带给苏轼的失落,单是“隔空接湫”这种做法,也就够苏轼惊掉下巴了。他当时只有二十五岁,真正做官也还不足三月,思想中还保留着青年人爱憎分明的特点,完全没有宋选那种老于官场的圆滑。

苏轼一直对民俗的事很关心,但在他当时的认知范围里,却没有听说过“隔空接湫”这种事情。他的家乡四川眉山也有祷雨取湫这一习俗,但那里是水乡,村落周围十数里范围之内,就有大江小河,也就没有远赴数百里外祷雨的必要。现在知府宋选要玩“隔空接湫”,他从心眼里认为这是胡闹,但阻止显然已经为时过晚。于是,他拒绝了为这次祷雨写青词,一直是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看待这次隔空接湫。到真兴寺阁上去,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理。

三月十六日专使出发,路上走三天,十八日晚赶到太白山下,十九日晨时开始祷雨仪式。这是在凤翔府衙中已经计算好的行程。

在专使出发后的第四天,也就是嘉祐七年(1062)三月十九日清晨,凤翔府衙中也同步开始行动。知府宋选率领着签判苏轼和各位曹官,与雍县县令和陈仓县令以及府县当值衙役一起,身着礼服,步行上街,走向真兴寺阁。早已在街道上等候的老百姓也主动跟在官员后边,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府城中心的真兴寺阁前。老百姓在寺阁下边跪拜,一行要员上到真兴寺阁的最高层,焚香点烛,三跪九叩,诚心诚意地向冥冥中的太白山神祷告,迎接隔空而来的雨水湫子。

苏轼虽然对这种方式不认同,作为凤翔府的签书判官,他参与到其中却是责无旁贷。他跟着知府宋选上到了真兴寺阁顶层,和大家一起行礼祷告。但那心里,却一直是“但将冷眼观螃蟹”,默默地看着这些大员们操作。

真兴寺阁的祷雨仪式结束之后,并没有当即下雨。到了傍晚,依然是红霞满天。苏轼以为自己的判断应验了,隔空接湫就是一场知府带头,万民参与的闹剧!于是,他挥笔写下了《真兴寺阁祷雨》诗:

“太守亲从千骑祷”

这一联看似祷雨的实况记录,其实已经带出了他自己的观点。由凤翔知府宋选亲自主持的这次迎接祷雨湫子的阵势相当庞大,知府亲自主持,千骑相从,凤翔府和天兴县以及近在咫尺的虢县的大小官员,都骑着马来参加,远远近近的老百姓也都来看热闹,规模可以说是空前的了。

“神翁远借一杯清”

太守亲自出马,这人山人海的是要干什么呢?自然是盼望着远在太白山的神仙能借给一点雨。诗中的“远借”两字点出了隔空接湫的独特形式。“神翁”两个字的运用,让人明显感觉到苏轼语气中的不恭。他一改在《凤翔太白山祈雨祝文》中的恭敬恭维,直接把太白山神称作“神仙老头子”,就意味着在他心里,这里做的一切其实是与太白山神无关的。诗中对知府宋选的作法,充满了戏谑的成份。借人家东西,还不想亲自登门,哪有“远借”的道理!

“云阴黯黯将嘘遍”

祷雨也算有点成果,你看那边都有云升起来了。啊,也起了风了。这云好像越来越黑,天色似乎也昏暗起来了。但是,云也只是黯黯,没有彻底阴下来。风呢,吹倒是吹了,就是还没有嘘遍。苏轼在诗中用一个“将”字,将这种人们心理的期许与现实的差距描写得活灵活现。“嘘”本来就是慢慢地吐气,再加上一个将字,这风也就吹得有气无力了。

“雨意昏昏欲酿成”

云仿佛越聚越多,天色也变得昏沉沉的,似乎真的要下雨了。但是,苏轼在这里用了个“欲”字,点出了这只是人们心里的想法和期盼。欲酿成就是还没有酿成,那就再耐心地等吧。

“已觉微风吹袂冷”

下雨之前,气温一定会下降,特别是在天热的时候。人站在真兴寺阁十几丈高的楼顶这种高处,还有点微风吹着,身上感觉到天气有点冷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因为现在才是三月十九日。凤翔有歌谣说“三月三,驴揭鞍”,是说过了三月初三就可以脱掉冬装了。那么,在春末夏初的时候站在当时关中地区的最高楼上,被微风吹起衣袂,如果感觉不到冷,就成了咄咄怪事了。但这“微风吹袂冷”与下雨有直接关系吗?恐怕未必吧。大家嘴里说有点冷,也只是在互相安慰罢了。

“不堪残日傍山明”

在真兴寺阁上体会了半天将要下雨的感觉,甚至空喜欢了半天,老天就是没有把“湫子”送过来。人们怀着忑忐的心情等到了傍晚,谁知太阳在落入西山的时候,竟又格外明亮起来。这是多么不堪的事啊!这让那些热衷于隔空接湫的人怎么受得了啊!

诗写到这里,“隔空接湫”的事就算结束了,接下来便是苏轼对这一事件的评论。

“今年秋熟君知否,应向江南饱食粳”

到残阳归山,真兴寺阁祷雨仪式算是彻底结束了。但直到这时,老天爷并没有下雨。于是,苏轼大声疾呼:如果拿不出有效的办法,再这样旱下去,凤翔府今年的收成还有什么指望呢?到了秋天庄稼成熟的季节,老百姓怕是只能到江南吃粳米去了!

到江南吃粳米是好听的说法。在这世界上,哪里有现成的米等着你去“饱食”呢!到江南去吃粳米,说白了,就是到江南去当乞丐讨米饭吃。

苏轼一定是在当天傍晚写的这首诗。那个时候,老天爷还没有下雨。然而就在这一天晚上,或者说天快亮的时候,老天真的下起了大雨。久旱有久雨,这一下就连着下了三天!老百姓把这场雨称之为透雨。这场透雨,不啻为生命之雨,麦苗生枝展叶,树木发芽开花,生机勃勃。秋田地里农夫起早贪黑抢时播种,鞭策凌空呼啸,耕牛气喘吁吁。官道上,路人相逢额手称庆。衙门里,官员相见互道偏劳。商贾开店迎客,小贩街头亮嗓,整个凤翔府好像经历了一场涅槃,又浴火重生了。

然而就是因为有了后边这场“喜雨”,让人们对苏轼这首诗的解读产生了误解,很难读出诗中反话正说所包含的讥讽意味。只有在弄清楚了这首诗产生的前因后果,弄清楚了苏轼写诗时的所思所想,才能正确地解读这首风格别致的诗。

作者简介:

鲁旭,笔名绿野笑父、笑父。汉族,陕西省凤翔县人,1949年生,中共党员,大专文化程度。宝鸡市凤翔区政协委员。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陕西省民俗学会理事,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戏剧家协会会员,凤翔县作家协会主席。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风流街》、中篇小说《下乡纪事》等出版。戏剧作品有《三良祭》、《雍城酒坊》、《二娃审案》等,获“中国滨州国际小戏艺术节”优秀创作奖,陕西省“中城之星”戏剧创作奖等。民俗作品有《凤翔民俗》(上下卷,八十余万字),《神州一绝》等著作出版。获宝鸡市科技进步奖。曾于中央电视台、新华社声像频道、陕西电视台作民俗专题节目多套。

联系方式:

姓名:鲁旭

地址: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区城关镇西大街颖晖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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