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 天色暗暗,雪花落在秃树石磨砖房上,天地未染白,入目皆是土黄色,摄像头隐在角落,定在那抹鲜艳的红,一场对话发生了。 这个穿红呢外套、白杏高领毛衣、颧骨处坨红的农村女人,声音柔柔,随着对话的深入,她染上哭腔。 说出了这句类似宣言的话。 此时距今恰好20年。 20年间,不断有人将这段不足25分钟的谈话翻出传阅,并借由网络,成为振聋发聩的现实强音。 有人视她为精神icon。 她的名字叫刘小样。 平川 八百里秦川之地,陕西关中平原。 这是刘小样生活的地方,她曾写: “夏有一望无际金黄色的麦浪,秋有青纱帐一般的玉米地。” 可她觉得太平了。 土地是平的,生活是平的,日复一日的重复没有丝毫波澜。 她的心在焦灼沸腾。 高速公路邻村而建,二十公里外是咸阳机场,汽车、火车、飞机,像是要把世界载到她的眼前。 但是并没有。 她只能听到汽车鸣笛的声音,试图辨认天空中飞机的航线,远方始终是个无法具象的形容词汇。 她在收音机里收听《半边天》。 这档央视的访谈节目,开播于1994年,取自“妇女能顶半边天”,旨在关注女性生存,主持人是张越。 主持人张越 图源:网络 刘小样写去信。 倾诉她的惶惑:
节目组被她的表达触动。 他们给刘小样打电话,但她不敢接受采访,怕引起村里人的议论,视她为不安分的女人。 但信还在寄来。 转过年后,刘小样表示愿意聊一次,张越带着节目组去找她,得知他们要来,刘小样惊慌地要逃,是她的丈夫稳住了她。 可信中的能言却变成沉默。 张越便与她同吃同住三天。 三天后,面对镜头,她依旧说不出话,张越让摄像去拍空镜,一场谈话却未经设想的开始了。 聊时张越以为完了,没记录下来,等她们聊完,才发现摄像在远处蹲着。 倔强穿透荧幕,刘小洋语出惊人: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很满足。(不要)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这就很好了。” 沸腾 刘小样生于60年代末。 书只读到初二,便像其他七个兄弟姐妹一样,被父母叫回家照看苹果园,刘小样觉得这很自然。 后来经媒人介绍结婚。 刘小样满意她的婚姻,丈夫在外打过工有些本事,能跟她讲外面的事,还是村里头批盖起二层小楼的人。 丈夫的爷爷曾是私塾先生,家里门楼上写着“耕读传家”,自己书没念成,找到这样的人家让她觉得幸运。 婚后,刘小样孕育了一儿一女,照顾婆家,每年中两到三个月忙于农活,手脚勤快,无可指摘。 可她心里却不平静。
“我自己觉得我仅仅是个好媳妇。” 刘小样蹲在火灶前添火,女儿说她就是个做饭的,刘小样有些生气: “我最烦人说我是做饭的。” 刘小样想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 丈夫曾带她去过西安,站在钟楼下,看着车水马龙,灯火摇曳,她失声痛哭,难以言明。 守着平原,她也想看大山大海。 张越问她:“见过大山大海吗?” 她抬起头,叹气时,冷气呵在空气里,像心碎也肉眼可见: “没有。” 她感知自己的“异样”。 别人追求的,她不大追求,自己追求的,别人不大追求。 她渴望知识,不一定指念大学,她觉得生活也需要知识。 于是读电视,把电视当作书读。 以前在苹果园,她有自己的一支收音机,通过收音机听书听新闻,一字一字学习普通话。 她听完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 书里,苦难的孙少平想走出去:
窗子推开看见外面的世界,却不得不收回自己的目光,再回到现实之中。
节目最后,刘小样分析自己的痛苦:
“力量”定格了那次访谈。 张越一行人临走前,刘小样去宾馆找他们,哭着说:“你们忽然来了,忽然就走了,就像一场梦一样。你们走了,我就一个人了。” 敏感翻腾如沸水,水还能静下去吗。 温度 2010年7月,《半边天》停播。 刘小样这些年未出现于互联网。 直至去年,《人物》记者几经寻找,在刘小样的老家找到她。 她面容变化不大,只是不再穿红衣服。 她曾说:“我好像在衣服上寄托点什么。 那期《半边天》播出后留有余震。 在村里,大家议论刘小样会说“外面的话”,慰问的人一拨接一拨,有领导问她要不要开书屋,她拒绝了。 被关注让她不安。 她试着走出平原。 刘小样帮别人干地里活,并将其视为一份工作,后来,她去了县城,找到一份柜台卖衣服的活儿。 她学东西快,能算账、推销..... 后来商场倒闭,她跟着同事去了贵州,丈夫将她送上火车,并拿出钱让她防身,但很快以失败告终。 刘小样没有停止工作,她回到老家附近的学校做生活老师,等儿女上了大学,她又去了江苏打工。 后来婆婆生病,她回家照看,自此再未出去。 顾城写: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运之中。 故土的引力如此强悍。 哺育孩子,赡养老人,地不能荒废,尽可能不被人非议,刘小样努力标量“正常”与“非正常”间的尺度,她想每一方面都不亏欠。 丈夫欣赏刘小样。 当他在电视上看到妻子说的话,内心极受震动,他甚至想过,如果自己不是最小的儿子,需要留在家照顾老人,那就带她出去打拼。 但一次一次的“离开”也让他产生质疑: “你痛苦着,这就是你要的人生吗?整个家庭也跟着你,包括亲戚朋友都跟着你,这合适吗?” 两人之间也爆发过争吵: “你这种思想,啥事都做成不了,因为太普遍了。” “难道,我连跳起来去够的权利都没有吗?” 小地方容不下灵魂,大地方容不下肉身。 刘小样也觉得是自己病了。 有段时间,她在医院看病。 曾经的书不再看,写下的东西烧掉,她抹掉此前的痕迹。 迟钝或许对所有人都好。 以前她有些变化,便给张越打电话,后来不打了,或许是怕辜负了别人的期待。 记者去寻她时,见她院子里开满了花,她喜欢花,竹子、郁金香、芍药、雏菊、牡丹都种,种得放肆。 她养只猫,把家里打扫得井井有条: “劳动里不只有繁累,也有美的部分。” 村里时兴的短视频,她并不感兴趣。 她20年前如何,好似现在就如何。 在那篇报道最后,是记者问她觉得这是个悲剧吗? 刘小样说: “我不觉得这是个悲剧。” “我觉得就是个悲壮的东西。悲壮的东西,它本身就有美在里头呢。” 刘小样不需要总结陈词。 生命的困顿、疑惑、探索与认命,本身就值得书写了不是吗? 她所寻找的根本不是农村与城市的区隔,而是轨道与旷野的区别。 是人的可能性。 是命的可能性。 在热火中燃烧,还是在冷水中浸泡。 在痛苦中体悟,还是在麻木中归降。 记住自己的名字。 记住自己的名字。 参考资料: 1.《平原上的娜拉》,人物 2.《自由之路,〈半边天〉往事》,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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