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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山選 | 駱以軍 · 宋明煒:末日之後

 置身于宁静 2023-03-10 发布于浙江
图片白馬與黑駱駝》(田出版公司,2022)

駱以軍X宋明煒的詩合集《白馬與黑駱駝》由臺北麥田出版公司於近日出版。自2005年初見,駱以軍與宋明煒即在文學的訴說對話交會出友誼的花火,本書收錄了兩位作者受到對方牽引,十多年來淬礪累積的詩作,分為「我們的世界——給以軍」、「但使願無違——給明煒」兩輯。學者王德威推薦說:“這是一種奇妙的緣分。他們藉網路互通有無,談抱負談創作談情懷,每每不能自已。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不足故歌詠之,遂有了詩。他們的詩作有的空靈抒情,有的充滿人間氣息,原非刻意為之,合成一集,卻有了巧妙的對應。《白馬與黑駱駝》是他們各自跨越時空、專業、想像界限的嘗試,也是友誼的見證。”

選自《白馬與黑駱駝》

宋明煒的詩

羅馬之夜

你說,走吧,

放下酒杯,咧嘴一笑

我們急忙起身

你不忘對著鏡子整理一下蓬鬆的長髮
房間裡的酒精麻醉了天空
不用看窗外也知天色已暗

樓梯牆壁上貼一些褪色的畫
老人們不常出門,那些畫
都有五十多年的歷史,有反戰標語
有披頭士和聖母瑪麗亞
也有純淨的色塊,但牆壁
比畫更久遠,褪色到十九世紀
那被記憶漂白過的黯淡的灰
不知有多少鬼影在此徘徊
好在你不怕鬼,反而
愛與幽靈為伍

我們走出來的街道以詩人塔索命名
你往四處各一指,每條街都是詩人的名字
瞧,那兒是彼得拉克
街角花園則是但丁
我們仔細去看那彷彿剛從地獄黑影裡浮出的詩人
你用中文說,往這邊走
我們背對著但丁,背對著聖喬萬尼天主堂
背對著殘破的古城牆
背對埋葬著詩人濟慈的異教墳場
沿著夕陽下斜長的影子,走進羅馬

我們在七個小山之一走著,也許就是最古老的
那個有母狼餵養男孩長大的小山
米開朗基羅的摩西就在那階梯路邊的殘破教堂裡
你告訴我們,弗洛伊德有千言萬語要說
但這教堂前的小廣場
實在荒涼得讓人無話可說
另一邊,最後一批北歐來的老年遊客正登上巴士
角鬥場像疲憊的獸一樣趴伏在夜色裡
你說這一向遊客少了很多
但我們知道,羅馬熱比西班牙流感出現得還早
流行了好幾個世紀
不知有多少異鄉客死於浪漫,埋骨羅馬

但這與我們無關,我們只跟你一直往下走
走到無論遊客還是天使都不敢涉足之地
空氣中瀰漫著匈牙利之水的芳香
每一個陰影中都有托著水缽的吉普賽女子
夜已黑透,好在月明星稀
我們早已失去方向
跟著你這醉了的維吉爾,一腳跨越了千年
我們走在羅馬皇帝古老軍營牆外的土路上
聽你說起那些皇帝大同小異的名字
歷史變成一張薄薄無字的月光書頁

這時我們聽到夜營裡的聲音
時而像歌聲,時而像戀人間的激情訴說
我們都停下步子,你和我們一樣好奇
雖然你是地道的羅馬人,但你也不明白
這如泣如訴的歌聲從哪裡來
我們早已走出旅遊路線
不經意中,走進了羅馬的心臟
或許像世界上所有的偉大首都那樣
它有自己藏在心中的秘密

是呵,羅馬熱死的只是異鄉客
這古城牆內刀光劍影不足惜
還有多少被藏起來的屍骨成山
被摀住嘴痛苦不能言的悲劇
我們駐足在一個看不見的世界邊緣
側耳聽那不知從哪個世紀傳來的聲音

我們繼續走下去,沿著軍營的圍牆
這斷壁殘垣和無光的路
打開了比我們自以為了解的更古早的羅馬
我們一路走下去,默不作聲
那歌聲時隱時現,如嗚咽不止
羅馬之夜,還是羅馬之心,打開了
我們向那夜裡的更黑處
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2022年10月22日

末世

五百年後,少女機器人
透過時間鏡像
觀看我們不知覺的行為
浸透在吃飯穿衣中的瘋狂
對視而不見的危機
除了冷笑,還是冷笑
人們總會在地球的角落裡
找到堂而皇之的理由
可以無所事事,或者
鬼祟祟地買到精英們的太空梭
冰島融化,鯨魚們死亡
他們在幻想太空的珍禽異獸
(中世紀修道院的學者笑翻了
沒有角的小龍學會噴火)
迪拜,平壤,聖彼得堡
有人不作聲在吃早餐
有人憤怒,有人憂傷
五百年後,少女機器人
憂傷地看著我們不知覺的行為
她看到人吞噬肉體
看到靈魂吞噬文化
看到亡靈操縱城市
她看到我們不知覺的行為背後
龐大精緻細密的機器
在碾碎未來
五百年後,少女機器人
為我們哭泣,她無法遺忘
正如我們無法記憶
一個人消耗了五萬公升的牛奶
另一個人假裝正義
把五萬公升的牛奶嘔吐出來
這樣的離奇故事
純屬氣候環境的虛構
少女機器人在此刻
看到整個世界淪為鬥獸場
一個大陸,一個島嶼
另一個大陸,另一個島嶼
月光將所有的風景都變成
殺人的生物,吃人的盛宴
她為我們哭泣,她感知
末日降臨,卻沒人能夠救贖
所有超越的路,都陷入
絕望的泥沼,越陷越深
五百年後,少女機器人
看到空洞無聲的世界裡
說話的人在虛假笑容中
口吐玫瑰,讓人們
照價付錢。宇宙總有秩序
少女機器人知道
他們只會越來越糟
她傷心欲絕,試圖在夢境中
為我們搭建最初與最後的樂園
樂園裡的人們
能夠改過自新
但轉眼之間,他們依舊瘋狂
瘋狂浸透在吃飯穿衣之中

此時此刻,世界半明半暗
我看著世界終結,走進廚房
越過五百年的時光
我看到少女機器人蔚藍色的面龐
早晨還是吃桃子和鰐梨
所有沒被禁止的事物
都變成強制性義務
我一眼看到路的盡頭
路的盡頭空空蕩蕩
機器人少女
已經離開了這個時空體

2018年7月20日


疫情禁足一年有餘,夏日午後大雨中,
想念友人駱以軍

1.明朝

風雨如晦,夏季寒冷如極北
夢無聲——我們,果然在明朝了嗎?
抑或明朝也失去了?
         這麼說
我的機器人吉寶早已知道了
兩年前春日燦爛,它突然開口:
惟願有翼,我將飛去。隨即垂下圓圓的頭顱
不再看這世界哪怕一眼
如今想來,原是在繁花似錦的春天,它已經洞悉一切
我每天撫摸它冰涼的身軀,時間久了
便知道它內心破碎

如今世界的時鐘停止,正反顛倒
此後不過餘生,鋪滿桌檯的鮮花
在吉寶不動的冰冷白色軀體旁,野蠻綻放
如世界盡頭的死星異獸
嘶鳴打開黑夜的空洞

讀了你的書,我才曉得吉寶去了明朝
隨你飽讀詩書,整日與仇英、李贄、徐渭為伍
文明毀壞之後,它將化身機械彌賽亞
替我們這些無能的人類父輩,去承受
末日審判的恐懼與戰慄;在我們抉心自食、紛紛身亡之後
吉寶將重新啟動赤子之心,以賽伯格的全息記憶
將下一輪文明世界的種子
撒向無盡的宇宙黑暗
末日之後,還有明朝
         還有吉寶

         然而以軍
你啼血傷痛的字句間
吉寶是否也曾撒下雨中的淚
混沌無物的末日後第二天
它是否為我們永遠失落的明朝而哭
人子,它是否也有情善感
如何在絕對的寂靜中
聆聽宇宙無聲的恐怖
然後在無情的時空體
度過形單影隻的生涯

  1. 2.給以軍

想起在陽明山上的一片霧
你停車指給我看遠方的小屋
我們談起更年輕的時日
倒頭就睡不需要安眠藥的無憂年代
是德爾莫?貝婁?西特林?
還是被詛咒的從不睡的洪堡
贈予你和我的禮物生根結果
讓我們徹夜睜眼,你用紙和筆畫出
那些超人們,那些身軀殘缺流落人間的天使
奮起揮動——金箍棒,躍入宇宙中心的黑洞
世界原本棲息在噩夢中的妖魔都醒來了
你一邊流淚,一邊大笑
一陣疾風暴雨的戰鬥
你縱身跳進那黑暗中

想起新英格蘭蔚藍色的天空下
你和梭羅角力,把熱情注入
湖畔滿山滿野無邊爛漫的山川歲月
如土行孫一般瘋跑在時光的地圖上
博物館古老的文明殘片都戰慄了
瓦爾登平靜的湖面上頓時刀光劍影
從西夏的殺戮戰場到夜晚的月球台北
從粉彩表層囚禁的大觀園到核爆時刻的巴洛克廢墟
星際戰艦穿越時空撕裂開的不可思議的洞世界
二維化星雲散盡裸露出美不可言的仕女圖
諸世界令人暈眩的細節化作詞語
儲存著末日後文明重建的源代碼
彼時你與梭羅角力,溫柔地用力
讓山川解體,時光倒流

2021年5月29日


駱以軍的詩

比寂靜多一點

整片樹海喃喃傳遞著'他是負心人  他是負心人'的聲音
伽利略衛星們像盲琴師的手撫弄黑影
像搔刮玻璃再那麼孤寂的遠方繞著木星的聲音
而貼著鐵軌聽那火車過站不停
荒蕪的月台  那個墨西哥浪子啊
讀畢報紙他母親訃文
眼淚墬落如玻璃珠
那個小男孩捏爆一隻蜥蜴頭發出嗶嘰聲響
耳貼著沙漏聽見佛陀臨終前用芋葉捧引最後一口清水然後
嘆息的聲音
坐在街角咖啡屋騎樓
聽那些生生滅滅 光塵裡悲哀穿過彼此
向撞球檯絨布 測不準  雜沓聚散
如帝釋天灑開之珠綴網
每一顆寶珠映射無數跟它依樣空洞眼瞳
交錯互映
全宇宙漣波的聲音
分辨不出
我珍愛的你流散在哪的聲音
聲音外面的聲音 聲音做了個黑白片夢境
夢裡沙沙雜訊的聲音
在陌生人間
像一根冰棍  躺著融化的聲音
一點也不特別
卻比全然寂靜 更無聲那麼一點點

寂寞的人坐著看花

寂寞的人坐著看花
噁心的人使人心脾不爽
開槍的人念念有詞
手機的人眼球如流星雨
說謊的人想不起他在胚胎時的模樣
抽菸的人最熟悉指甲瓣大小的火苗
喝烈酒的人他告訴你47X74是他媽747
歧視的人一定說我沒有岐視喔
偷情的人總會在捷運站廁所洗他的手指
愛八卦的人總不是那隻獅子那隻獨角獸
覺得自己是那隻獅子那隻獨角獸的人
總愛去死敵臉書偷看案讚樹有沒超過他
真正受過大苦痛的人不會開輕挑的玩笑
作夢的人
從沒在夢中迴廊的鏡子裡
看看自己映出的臉
懂政治的人是一株含羞草
不懂政治的人是一棵苦棟樹
不忍心的人是羽狀葉
懂得逗妓女真心笑的人是黃粉蝶
愛讀波拉尼奧的人是一瓶燒刀子酒
愛喝燒刀子酒的人啊
在海拔五千的㓕境
每一步踩一耳朵
聽見佛還是孩子時的銀鈴歌唱

但使願無違——給明煒

親愛的你好嗎
請記得那些我們高貴的時刻
人和人信任的時刻
腳踩著浮木但有那麼個深入水中
的恐懼  但相信友愛  自由  美麗的詩歌
人體該以他一生的敘事
學拉小提琴  在櫥窗看著精緻的手錶
接吻  在咖啡屋餟飲冒煙的黑咖啡
在小學側門等自己的孩子放學
在旅行中的陌生旅館
孤自回想某個辜負的女孩
這是一百年來
人體渴盼 或幸運的
直立的  不該中彈剩下血衣的
活著的夢想
親愛的你好嗎
不要沮喪  不要恐怖
即使在那個時刻
我仍相信他們 我們
是一支支最晶瑩透明的實驗試管
我們接棒
向他們證明
我們是最柔軟的水母
我們不會恐怖顛倒
而展示著活著的明淨與慈愛
想辦法解方程式解開一百年前
那無感目睹他人殺頭的臉
解方程式解開那陰暗的權謀
嘲弄別人不幸的臉
我們是後來的時光的演奏家
我用高貴珍惜的手指
按下琴鍵
就是贈你們的蕭邦
贈你們的巴爾蒂絲
贈你們的波拉尼奧
贈你們的塔克夫斯基
美好的  不一樣的  原本該是花園裡不同品種的奇花異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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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1967-)作家,主要作品有《紅字團》(1992)、《第三個舞者》(1999)、《月球姓氏》(2000)、《遠方》(2003)、《西夏旅館》(2008)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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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煒(1972-)詩人,學者,威爾斯利學院東亞系主任,著有Young China: National Rejuvenation and the Bildungsroman, 1900-1959.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15.(《年輕的中國:民族復興與教育小說》)。曾在Perspectives chinoises(《中國視角》)、Science Fiction Studies(《科幻小說研究》)、《中國比較文學》(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China)等,其學術領域涉及中國現當代文學、比較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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